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歸家



第一次見到露希亞的那個夜晚,很冷。

雖然沒有下雪,寒意卻從衣服表面滲進肌膚,透進骨髓,直到心博在冷澈的靜寂中顯得特別沈重。空氣凝成冰般的透明,連硝煙和血的氣味都已凍結。冰霜在翠里絲的腳下碎裂,迸出清脆的聲響,清晰得宛如在血管中迴盪。滿盈的月光直洩而下,映出一條堅硬的河流,而那個纖瘦的身影就隱在事務所門前的黑暗中,一雙眼睛閃著豹般的光。

「我前來告訴你……」女孩的口音就和那身裝扮一樣奇特,帶著海水撲擊巉岩的節奏。「但丁的事。」


翠里絲頓了一下,已經知道她帶來的即使不是最壞的消息,肯定也好不到那裡去。但她並沒有多問,只點了點頭,打開事務所的大門。

女孩跟在她身後,腳步輕得近乎無聲,帶著慣於應付突發場面的謹慎,但沒有遊走生死邊緣之徒的從容。她站在未上鎖的門外等待的行為,未經翠里絲招呼便不曾坐下的拘謹,以及接過咖啡杯時的緬靦,都顯示她受過極佳的教養。翠里絲為自己倒了杯酒,坐上撞球台緣,若有所思地打量女孩挺直的背脊。

「你帶來什麼消息?」

她說了很多,多得似乎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也許是疲倦降低了她的戒心,也許是愧疚感作祟,也可能是別的原因。她打量室內的眼中有一種奇異的茫然,彷彿還沒準備好接受但丁曾在這裡過著普通日子的事實。門外的街道已陷入黎明前最深沈的黑暗,寂靜中只剩老式座鐘單調的擺動,曾幾何時那聲音竟充滿了室內。懸在牆上的頭顱冷冷下望,眼睛在燈下閃著平板的光,翠里絲看到那張寫著提瑪利島地點的備忘錄還釘在桌上,一半被最近的客戶姓名和電話掩住了。但丁離開時是秋末,而現在,夜晚的街道早已覆滿冰霜。

「所以,直到兩界之門關閉,他還是沒有回來?」

露希亞扣住杯身的手指微微泛白,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彷彿自己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好,我知道了。」

「我很抱歉……」

「你為什麼道歉?聖儀平安無事,扭曲的空間也恢復原狀了,不是嗎?」

聽到與預想中相差太多的答案,紅髮的女孩驚慌抬頭,眼中有著困惑。「可是但丁……」

「他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露希亞愕然注視著她,好半晌說不出話來。「為什麼你和他說了一樣的話?」她的聲音失去了控制,就彷彿這些問題已在體內積壓許久,此刻才一股腦兒迸發了出來。「為什麼你們能把別人的事看得比自身還重要?我想保護自己和母親生活的家園,為此我早有奉獻生命的覺悟,但我從沒想到犧牲的會是別人的生命!」

翠里絲看著女孩緊繃得彷彿一碰就會碎的姿態,聳了聳肩,擱下酒杯:「起碼你很誠實。」她從球桌上起身,拉平起皺的外衣,明白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回去吧。」

女孩顯然仍有滿腔問題,卻被翠里絲無聲的拒絕擋了回去。沈默的擱下咖啡杯起身,露希亞遲疑的伸出手。「這個……」

「他要你留著,不是嗎?」銀幣在燈下閃過一抹冷硬的光澤,刺痛了翠里絲的眼睛。她移開視線。「我也不需要這種東西。」

露希亞愣了一下,緩緩收回掌心,下定決心似的轉身又突然回頭,終於按捺不住的衝口而出:「你難道——」

「不關心他?」翠里絲在她來得及說完前便接了下去,堵住了女孩的聲音。「如果我表現出驚慌難過的樣子,會讓你覺得好過些嗎?」

露希亞倒抽一口氣,當翠里絲朝她走近時,她竟不覺向後退了一步。高挑的女人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金髮沾染著陰影的顏色,一瞬間看起來幾乎像血。露希亞突然發現她的眼睛和但丁如此相像,更確切的說是像魔族,閃爍著只屬於黑暗的光,那是生長於白日天光下的她無法看穿,更無法接近的。

「回去吧,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更不是你能瞭解的,翠里絲在心底說。你不夠自私到無視別人的死活,又不夠無私到為別人奉獻生命,這才是但丁要代替你去的原因。但多言無益,她也沒有在別人傷口上灑鹽的興趣。

「我為自己的魯莽向你道歉。」藏起受傷的神情,露希亞仍中規中矩的行禮,翠里絲知道這席談話只會讓女孩更加困惑,但那不是她的事情。「我會這麼焦躁,也許就是因為不像你對他這麼有信心。你說的對,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相信他而已。」

翠里絲關上事務所的大門,走入冷霧中的身影看起來虛虛渺渺,彷彿融入了另一個世界,只剩她道別的聲音仍迴盪室內,太過清晰,又太過接近。「明年,我會再來……」

「相信?」翠里絲輕哼一聲,脫下外套扔向椅背,皮料上凝結的水珠早已被體溫烘乾,她進屋後一直忘了脫,難怪覺得這麼冷。「我才沒這麼說過呢!……」






「你相信他嗎?」

「如果我毫不猶豫的點頭,你會相信嗎?」

老闆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只遞上另一杯威士忌。琥珀色液體中的冰塊碰撞出聲,在翠里絲手上搖曳出散亂的光芒。今晚酒吧仍和往常一樣,瀰漫著恰到好處的煙霧和低語,客人不多也不少,三分之一是熟面孔,三分之一似曾相識,三分之一是翠里絲沒見過的。她刻意選了吧台最角落的位置,明白表示今晚只有老闆能招呼她。

「今晚她也會來吧?」

「冬至後第一個月圓,比火車班次還準。」翠里絲聳聳肩,將酒杯湊近唇邊。「難道她真以為我會有辦法?」

老闆頓了一晌。「你並不是做不到。」

「就算開啟了兩界之門,又能怎麼樣?」翠里絲反問,有些不耐。「況且這根本違反我們的原則。如果他……也算死得其所吧。」她終究是含糊帶過了中間的字眼,儘管隨著時間過去,她已經愈來愈能流利的說出這些話,就像背誦課本中的段落一樣。

「最近生意如何?」送上另一個客人的酒,老闆回到翠里絲面前,輕描淡寫的問道。

「就跟往常這個時節一樣,冬雪愈厚,餓鬼愈多。」她知道老闆的用意,但卻不想改變話題,不知道為什麼,今晚她很想談這件事,無論有沒有對象。酒吧就是有這個好處,不論你說什麼,其實都沒有人真正關心,卻總讓人有獲得聆聽的感覺。老闆搖了搖頭,唇邊似乎洩漏出一絲苦笑,但也沒有拒絕翠里絲的聲音。

「你知道嗎?魔族對自己的財富很執著,對生命的消逝卻很淡漠,因為我們都是共享血緣的一份子,我的存在和他人的存在並沒有什麼不同。」她支著下顎看向老闆,金髮流曳桌面,融成太陽般的色彩。「可是但丁不一樣,雖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即使有人和我一起作戰,清晨在某個人的床上醒過來,我還是覺得少了什麼……」她歪著頭,無意識的晃動杯中的冰塊。「為什麼會這樣呢……」

儘管少了一半的戰力,事務所的營運仍照常進行,這種工作原本就不致讓她忙得分身乏術,以她的能力也能輕鬆應付大部份的狀況。遇上但丁的朋友問候,她總是千篇一律的回以「出遠門」,時間一久,這種探問也就愈來愈少。人類的時光太過短促,很難長久專注在某個對象身上。而她自己的生活仍一如往常,工作,打理日常雜事,偶爾也有公事外的約會,若說有什麼變化的話,就是她在酒吧消磨夜晚的次數變多了。

「懷疑自己的存在時,就到這個地方來……」越過肩緣瞥了一眼身後的酒客,翠里絲回過頭,注視著老闆看似溫柔又冷漠非常的眼睛。「你都是這麼說的,對吧?」

老闆沒有立即回答,他取下一瓶伏特加,手腕微傾讓清澈的液體流入杯中,彷彿沈入自己的思緒,說話時也沒有回頭面對翠里絲。「黑暗是會吞噬人的……」

這裡有光線,有體溫,有可以交換情報和戰鬥心得的同行,而且不會有人問起但丁的事。在這個圈子中,多的是不聲不響消失的名字。年前她也曾讓一個紅髮青年佔了身邊的位置,但他同樣在一個夜晚消失了蹤影,過了幾個星期,他死時的狀況才傳回酒吧,成為情報交換者口中溜過的資料之一。

「我並不討厭一個人的生活。」冰冷的液體落進胃中卻化成了火焰,翠里絲看著老闆調酒的側影,半是對自己說。「遇到他之前,我就是這樣過日子的。你知道嗎,一個人坐在無聲的黑暗中,會有身體從指尖慢慢分解,溶進虛無中的感覺……」她想了想,聳聳肩。「可是,現在我卻想不起那時候的心情了……」

另一個黑髮男子坐上吧台,要了一杯Screw Driver。翠里絲感覺到他詢問的眼光,但她刻意避開了。她知道那個女孩必定已經守候在事務所中,等著揭開兩人的傷口,直到再次確認但丁尚未歸來的事實。當然她大可讓露希亞在那裡守上幾天,但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直無法狠下心拒絕她,也許同樣是因為她眼中那讓翠里絲一見就討厭的無辜。

「算了。」她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攏起垂落桌面的金髮,推開只餘殘液的酒杯。「最後一杯了,老闆。」

老闆看了她一眼,理解的點點頭,用那看不出歲月痕跡的修長手指收走了酒杯。身後的門開了又關,略帶酒意的談笑聲消失在玻璃後方,緊隨而入的腳步聲相對顯得清晰起來。那種步伐是出入此地的人都很熟悉的,刻意壓下無聲走路的習慣,製造出聲音證明自己沒有惡意,同時宣告自己的到來。但那腳步聲中有某種東西喚起了翠里絲的記憶,使她手一震潑翻了剛送上的酒,卻連道歉都來不及便急急轉身。

儘管四周談笑依然,翠里絲卻覺得身邊的空氣凍結成了冰塊。男人站在門邊拍去身上沾黏的雪片,銀髮上水珠閃爍,背上的劍正是帶出門去的那一把,衣著亦和離去時一模一樣,從容的姿態就彷彿他從未離開過這個地方。

翠里絲一瞬間感到恍惚,幾乎懷疑自己是在作夢,唯一讓她確定這是真實的卻是那份陌生感。迎上她視線的眼睛有著熟悉的顏色,在她卻覺得疏遠了——或許變的是她自己呢?許多想法一瞬間掠過心頭,來不及說的話,夜晚感受到的寂寞,擔憂鬱積成的憤怒,往來過的男人面孔,這些情緒全凝成一塊石頭,重重落在她的胃部上方。只在夢中出現過的場景一旦成真,翠里絲卻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心高興,或能不能乾脆的歡迎他回來,就像時間的隔閡從不存在一樣了。

直到聽見聲音,她才知道自己開口了:「不是先回家,而是來這裡啊?」

「你在這裡,不是嗎?」微微一笑,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和以往一樣,分不清多少真心。

翠里絲忍不住笑了,三年的時間太長,足以改變許多事,卻又仍然太短,來不及改變一個人。走前幾步迎向為自己展開的手臂,身軀相觸的感覺依然沒變,鼻端的味道仍是這麼熟悉。奇異的暖意從抱擁的指尖流回心底,而她知道那並不是因為酒的緣故。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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