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

Nightmare


夢中總是有血的味道,像濕黏的大手一樣覆住他的嗅覺,窒得他無法呼吸。「媽媽?」他在黑暗中喚著,回答的卻只有無邊靜寂。「哥哥?」他恐懼得低聲啜泣,卻只聽到黏膩的液體在鞋下發出嘲弄的聲音。他被絆倒在地,前撐的手抓到了織物的碎片,以及某種冰冷軟滑的物體,像是加了太多洋菜的果凍。原本沈澱的甜膩腥味翻騰竄起,他的胃扭絞成一團,太陽穴鼓鼓跳動,吸進肺中的空氣彷彿都成了有毒的惡臭。他踉蹌站起,盲目衝向尖銳笑聲的來源,拼盡全力揮砍斬擊,直到對方倒地仍不罷手,彷彿想把所有憤怒和恐懼都發洩其中。



雲散了,月光悄然落下,描出四周的斷桓殘壁,也映亮了他腳前靜止不動的漆黑鎧甲,以及和他十足相像的臉龐。那雙空洞的眼睛尚未闔上,彷彿正對他發出無聲的控訴,胸前墜飾卻依然閃爍光芒,絲毫不受沾染其上的血液影響……

 但丁猛然睜開眼睛,彷彿想盡力逃離惡夢般的掙扎起身,試著平息急促的呼吸。胃中的翻攪尚未平息,耳中因突然的激烈動作嗡嗡作響。窗外的街燈隱隱描出了室內的陳設,樓下傳來翠里絲關門、走動、輕聲哼歌的聲音,熟悉的節奏讓他的心跳逐漸恢復了穩定。他慢慢鬆開緊握成拳的雙手,這才發現背脊已經汗濕。

隨手抓了件衣服擦乾身體,但丁在樓梯口又改變了心意,轉身踱回床邊,將自己拋進室內唯一的老式軟椅中。當輕盈的腳步拾級而上時,他依然沈坐在黑暗中,未曾動作,亦不發一語。


「抱歉?」身影在樓梯上頓住。「吵醒你了?」

「不……沒有。」但丁搖搖頭,自嘲的牽動嘴角。「不是你。」

翠里絲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什麼也沒說,只靜靜的走近但丁身邊。她才剛從外頭回來,身上還帶著來自夜街的氣味,血和酒的氣味,隨著步伐曳起的金髮卻閃爍著春陽般的光輝。「那麼,這東西可真是來對時候了。」

看清翠里絲手中拎著的細頸瓶,但丁笑了開來。「八三年的帕爾奎琴酒?你從哪弄來的?」

「剛才的案主給的。」翠里絲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俐落鑽開木塞。「他個性挺不錯的,出手也大方。」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但丁笑道,仰頭讓醇厚的液體滑入喉中,享受著直貫胃底的燒灼感。

「隨他意在哪裡。」翠里絲聳聳肩,背靠牆壁啜著杯中的酒,簡單的動作卻流露出渾然天成的嫵媚。「我們只管拿錢辦事就是。」

「看你挺愉快的,這回的對手很難纏嗎?」

「當然。」翠里絲動了動左腕,碧綠的眼睛閃閃發亮,像煞一隻心滿意足的貓。「整條手臂都被扯下來了呢,那傢伙足有三層樓高,動作竟然比我還快。不過我把牠的腦袋給搗爛了,只帶回來一隻爪子。」

但丁揚起眉。「你也開始收集戰利品了?」

「上樑不正。」翠里絲笑著舉杯,做了個敬酒的姿勢。

她知道但丁收集獵物的肢體並不是為了炫耀,而是近乎自虐的贖罪心理,隨時隨地提醒自己已有能力,也終於報了殺親之仇,但深烙的恐懼和憤怒依然燒炙著他的靈魂,如同夜中的幽魂纏擾不去。她知道,卻從不點破。這段時日的相處,已足夠使她瞭解,有些事情是她無論如何幫不了忙,插不上手,甚至無法去碰觸的。

電子鐘面的數字跳向了四,話題中斷後,兩人也只是分據一方,輕啜著酒,沈浸在各自的思緒中。外邊的街道上傳來槍響,以及尖銳的玻璃破聲,再過一會兒,也許就能聽到警車的鳴笛匆匆奔近。黑街的夜晚並不安寧,也因此襯得室內的寂靜更加鮮明。類似的沈默常籠罩在這座屋子中,但無話可說和毋須言語間是有差別的,他們也不覺得有必要以多餘的噪音打破這份默契。

「吶,翠里絲。」但丁過了很久才再度開口,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你覺得……惡夢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翠里絲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注視著手中見底的酒杯,好一會兒才柔聲回道:「我不知道……」

她和但丁一樣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夢魘沒有化成清晰的景象盤據她的腦海,卻以同樣密不透風的方式糾纏她的心靈。她的出身,她曾對但丁造成的傷害,以及男人備受折磨的靈魂,都讓她有在無盡迷宮內徘徊的惶然感。她現在的所作所為,憑藉的真是自己的意志?是否有一天,她會不由自主的再度背叛但丁?兩人無間的默契是否只是薄冰上的假象?她承認自己沒有答案,有的只是無可動搖的決心:她無論如何不願放棄現有的一切,不願放棄當年脫離樊籠,親眼見到廣闊蒼空時的感動,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但是……」她擱下酒杯,輕輕將手放在那閃爍光澤的銀髮上。「但是……黎明一定會來的。」

他注意到她的視線,跟著回頭望去,這才發現身後的夜幕早已透出靄白。窗緣上的露水閃閃發亮,象牙色的光線逐漸滲進幽暗的室內,映出了懸浮的灰塵粒子。晨霧輕盈棲止路間,暫時掩去街上殘破的狼籍,將之渲染成無可挑剔的潔淨。這是城市重獲安寧的稀有時刻,夜中徘徊的生物已退回黑暗,白日喧鬧的噪音又尚未開展。

彷彿從夢中驚醒般的眨著眼,但丁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低聲自語:「我常忘記這扇窗是最早迎接朝陽的呢……」

翠里絲忍不住微笑。「那是因為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但丁苦笑以對。他知道翠里絲想告訴他什麼,也許就是因為太過害怕黑暗,反而使他眼中除了陰影,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他想起很久以前,酒吧老闆對他說的話:「有些人可以原諒,有些人要求血償,對我而言,那只是『選擇』而非『對錯』的問題,所以不要想從我這裡求得什麼建議。」推來一杯不適合這個年紀的孩子喝的酒,黑色長髮的男人淡然得近乎冷漠。「如果只有復仇能安撫你的靈魂,那也是你自己的決定……」

儘管平靜未曾降臨,他仍不後悔當年選擇的道路。「我並不打算原諒——對那些惡魔,對穆圖斯,牠們應當償付自己犯下的罪孽。但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原諒我自己……」伸手將翠里絲拉入懷中,但丁深深將臉埋進那春陽般的金髮。身體相貼傳來的熱度流入心中,似乎也逐退了夢魘帶來的陰冷。「在夜晚結束前,再陪我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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