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都跑這麼遠了,他們總不會再追上來了吧?」好不容易揩乾刃上的血跡和黏液,狄洛在較為乾燥的地面坐下,忍不住大聲抱怨:「就算是缺晚餐,也沒見過這樣窮追猛打的!」
「還不都是那張該死的地圖害的。」德雷斯沒好氣地說。
不服氣的聲音立即響起:「我們只是運氣不好,別把責任推到弗洛拉身上。」
「她可沒告訴我們這一段路幾乎荒廢,只有樹林和莫名其妙的怪物!」德雷斯猛然收劍入鞘,儘管已經逃到安全地帶,他們仍不敢大意,時時注意著四周的動靜。「運氣可以決定很多事,殿下。我倒希望現在能有這個運氣,帶我們走往正確的方向!」
眼看戰火又要燃起,狄洛和杜塞爾交換了警覺的眼光,但也莫可奈何。他們已經從每日至少一次的經驗得知,當伯爵和王儲意見相左時,最好別去干涉,否則不是使爭端擴大,就是自己也被捲入戰火。杜塞爾無聲地嘆氣走開,眼不見為淨,狄洛則忙著傾身安撫藍——由於她一直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大家就乾脆這麼叫她了。女孩瑟縮身子坐在傾頹的樹幹上,顯然又被爭吵的尖銳語調嚇著了。
幸好最後一句話堵住了康妲爾的聲音,她咬住唇,乖乖縮了回去。她知道自己是為了近乎賭氣的倔強,將大家都拖進了如此危險的境況。三天前他們找到最後一個指引方向的路碑時,德雷斯勒馬停步,衡量了前後的狀況,最後決定放棄地圖的指引,另尋他途,因為這段路顯然荒廢已久,荊棘和小樹交錯蔓生,幾乎掩蓋了路面的痕跡。他們幾日來都未遇到人跡,樹林卻有愈發濃密的趨勢。
康妲爾猶豫了一下,以她對這片大陸的瞭解,離開地圖的指引,輕率闖入陌生的地域,也許比硬著頭皮穿越森林還要危險,但她也無法排除地圖失效的可能。就在她權衡得失時,卻聽見德雷斯不耐的聲音:「早知如此,當初走新南道回國不就好了,雖然繞了一大圈,起碼道路還平靜。要不是那個法師多事,硬要我們走克藍古道,也不會遇上這麼多麻煩!」
見德雷斯把矛頭指向她最尊敬的人,康妲爾忍不住回嘴:「弗洛拉的地圖不會錯的,如果貿然繞路,搞不好會碰上更危險的狀況。」
德雷斯不為所動。「如果橫豎都會碰到敵人,我寧可身在開闊的地域,而不是窒礙難行,連逃跑都嫌不方便的森林。」
「草原上也有很多你沒見過的生物,搞不好比你想像中的森林怪物更危險。」
德雷斯眼中閃過危險的光芒,同樣被那得意洋洋的語氣激怒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殿下。不論你我的身份高低,那都是回到柯羅特蘭後才算數的事,只要我們還沒有踏進結界,我就是隊伍的領導者,有權要求所有人聽令!」
康妲爾猛然轉頭,德雷斯亦不退讓,兩人相瞪的視線中彷彿爆出火花,直到狄洛困擾的聲音打斷了原本可能繼續下去的爭端:「別吵了啦!藍都快被你們嚇哭了。」
康妲爾回過頭,只見藍色長髮的女孩瑟縮在狄洛身前,像個受驚嚇的孩子般怯怯望著他們。她不禁慚愧地臉紅起來。
「好,我知道了。」康妲爾退下陣來,德雷斯正鬆了口氣,卻見她掉轉馬頭。「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要走這條路。」
「該死!康妲爾!」德雷斯追上去,強拉住她的韁繩。「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想賭氣也要看地方!」
康妲爾臉上一紅,他說對了一半。但令她大吃一驚的,德雷斯放開她的韁繩後便退開幾步,深思地瞇起了眼睛。「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就信一次你的判斷吧。」他瞥了康妲爾一眼,壓抑不住語氣中的嘲諷。「只要那不是又從夢中傳來的聲音就好。」
杜塞爾笑了。「德雷斯,你太死板了。別忘了,柯羅特蘭本身就是魔法造成的國家呀!」
「我不講那種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他硬梆梆地說。
杜塞爾揚了揚眉。「是不喜歡你無法控制的東西吧?」在德雷斯能開口之前,他便故意拉開距離,回神去留意四周的狀況了。
而接下來三天在密林中辛苦地披荊斬棘,試著辨識所剩不多的道路遺跡後,康妲爾也不禁後悔起自己的賭氣之舉了。除了魚網般細密羅織的枝椏,他們沒有見到任何其他景觀,除了滿懷敵意的野獸,也沒有遇到任何對旅程有幫助的生物。黃昏時他們好不容易尋到一處清澈的水潭,才剛接近岸邊,數隻人形大小的魚怪突然無聲無息冒出,幸好離水邊最近的狄洛反應得快,巨劍一揮便砍斷了其中兩隻的軀體,其他人連忙上前幫忙。經過一番激鬥,儘管其餘魚怪負傷逃竄,但浸了血和黏液的水也無法再作他用,他們只得惱怒地重新上路,另覓營地。
幸好這回旅者之神特別眷顧,讓他們在天黑前找到另一處鄰近泉水的空地,但這並沒有讓大家的心情振奮些。行囊中的糧食即將見底,所有潮濕地面長出來的植物顏色都十分可疑,除了對毒物素有興趣的杜塞爾,根本沒人想去採摘,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野獸更是一見就令人倒盡胃口,連食量最好的狄洛都懶得把牠們放到火上試驗結果。入夜後,林子裡的水氣更為濃重,鋪滿腐葉的地面長著蕨類和菇菌,他們只得裹著斗篷坐在糾結突出的樹根上。
康妲爾負責生火,勉強收集來的枝葉很難點著,冒出的煙比火多,瀰漫著嗆鼻的氣味。狄洛忙著安頓藍,雖然他對她帶來的麻煩頗多怨言,但就是無法放著柔弱的女孩不管,藍這個名字也是他取的。杜塞爾常和她說話,對她所用的古老語法尤其感興趣。他同時也教她現在的通用語,她學得很快,愈來愈常開口,但對於本身的事情,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任何人都抱持懷疑態度的德雷斯,對這一點特別感到不悅。儘管他尚不認為這個溫順得近乎癡呆的女孩別有居心,但撿到她後徒增的負擔就夠讓他火大了。
狄洛在鞍袋裡掏了半天,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德雷斯,我們只剩明天的早餐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水源倒不是問題。」杜塞爾回過頭。「食物的話,林子裡總打得到現成吧。」
「你是說我們剛才遇上的東西嗎?」狄洛做了個鬼臉。「若你有胃口,請便,我可不想碰。」
一旁的康妲爾羞愧得幾乎不敢講話,但,也就是康妲爾才有的這份氣度,使她誠心誠意地低頭道歉——儘管他們名義上都是她的臣屬。德雷斯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厭煩似地換了個姿勢,把幾根枝子丟進火中。
「你記著了,這次你是因一己之私而陷人於險境,希望你在王位上不要重蹈覆轍。」
「是。」她謙卑地說,眼睛只敢看著地上。
德雷斯的嘴角揚起了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輕聲說:「如果付出這點代價就能讓你低頭的話,也算划得來了。」
「你說什麼?」康妲爾抬起頭。
「我說與其道歉,還不如把這些東西拿去洗洗吧。」他揚起下巴,指向空置的鍋子和食具。
「你對她還挺寬厚的。」杜塞爾看著蹲在泉水邊洗碗的女孩,笑了笑。
「寬厚?」
「不是嗎?麥凱西伯爵一向不容許自己犯錯,也容不得屬下犯錯。」
「處在我這個位置上,踏錯一步的代價往往就是死。」他不大高興地說。「而且,康妲爾不是我的屬下。」
「但是,你也不能否認,她叫人沒法生氣。不是因為她有美麗的外貌和甜美的笑容,而是那光明磊落的態度,叫人打從心底佩服,就像太陽一樣,能吸引陽光下所有的生物……」
「她眼裡只見得到光,可知道光後有影的存在?」德雷斯嘲諷地說。「得了,得了,杜塞爾,再加上一把琴,你就要變成吟遊詩人了。」
杜塞爾微笑。「黑暗和光明彼此依存,我相信她很快就會學到的。我們應該慶幸,未來的王是這樣一個光明磊落,無畏無懼的人,畢竟,如果她需要暗裡的手,自有我們這些人為她效勞,但如果連王眼中也只有見不得人的事,那就像蘋果內長出了蟲一樣,要爛得比什麼都快的。」
「要教她認清黑暗,」德雷斯牽動嘴角,聲音中不覺多了幾許冷意。「可能要等到她手上的血和我一樣多的時候吧。」
「德雷斯,你想要什麼樣的國王?」沈默良久,杜塞爾再度開口,深思地盯著德雷斯的側臉。「什麼樣的人才能讓你衷心效忠?」
「我沒有期待什麼。」德雷斯瞥了他一眼,聳聳肩。「什麼人作國王,這個國家變成什麼樣子,都和我無關。」
「也許,」杜塞爾輕輕地說。「這就是問題所在。」
得雷斯沒有回答。
康妲爾捧著洗好的碗盤回來,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她雖沒聽到早先的對話,卻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變化。德雷斯沒理她,逕自展開地圖,湊近微弱的光源。
「我們現在大約是在這一帶,至於確切的方位就不知道了。」三天以來他們等於是在無人涉足過的森林裡遊蕩,連方向感都喪失了。
康妲爾越過他的手臂,若有所思地看著地圖。在森林的邊緣,是一塊廣大的不毛之地,凱洛斯蘭大陸上唯一的沙漠。巫師在上面加了神聖的記號,那是為了向其統治者,火與力之王蒼鷹,表達最高的敬意。
蒼鷹,她嘆著氣,心中頓時五味雜陳。蒼鷹,她沒有血緣的哥哥……有將近五年的時間,他陪著她讀書練劍,帶她遊山玩水,跑遍每個弗洛拉知道後會大發雷霆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多半是這樣養成的。然而,她心中也清楚,蒼鷹是隨心所欲不受羈絆的神,他在她十二歲時再度遠颺,一去不回。此生此世,不知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嗎?她有好多話要告訴他,好多事要問他——
「你剛說了什麼?」德雷斯捲起地圖,斜眼看著她。
「沒什麼。」她頓了一下。「只是想到……」
他誤解了她的意思。「你還在想女祭司的事?」
康妲爾搖搖頭。從那之後,她已經慢慢想起在廢城中發生的事,並非她刻意去想,而是那段經歷不像夢,反倒像記憶般追逐著她。她把這件事說出來後,德雷斯並沒有表示意見,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完全忘記了她最後從神殿中帶出什麼東西,每當她想在記憶中搜尋,所得除了空白,就是壓迫著腦神經般的疼痛。
「那就忘了吧!也許只是一場夢。」
「不是的!——」康妲爾激烈搖頭。
「那是不是夢,對現狀會有什麼幫助嗎?」他直截了當地說。「與其拼命去想記不起來的事情,還不如早點在這林子裡找到出路。」
杜塞爾接過地圖,唇邊揚起了微妙的笑意。「我們現在離沙漠很近呢。」
「是啊。」德雷斯不感興趣地應了一聲。
「是啊。」康妲爾的笑容在他看來簡直興奮得危險。「聽說裡面還有龍骨。我本來想叫他帶我去看的,但還沒來得及提,他就去旅行了。」
「龍?」正準備睡下的狄洛睜大了眼。「凱洛斯蘭有那種東西嗎?」
杜塞爾搖頭。「不,聽說牠們只棲息在東方大陸上。但根據非正式的記載,每隔數千年的氣候轉換期,牠們就有可能越過海洋向外遷徙,沙漠中的龍骨也許就是這樣留下來的。據說五百年前召出黑暗之心的法師,就是受到這個說法的啟發,利用龍橫掃柯羅特蘭……」
「……直到被泰雷沙和克雷西亞擊敗。」康妲爾若有所思地接下去。這些故事是每個柯羅特蘭人耳熟能詳的,但因為穿鑿附會的情節和各種版本的記載太多,就連泰雷沙的直系子孫都很難有面對歷史人物的實感。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不管是傳說、神話或歷史,都和我現在的生活沒關係。」德雷斯站起身。「想講床邊故事的話請便,但今晚守夜的順序是我、杜塞爾、康妲爾、狄洛,能睡的早點去睡,誰知道明天還要跋涉多久。」
每個人都依他的命令乖乖開始動作,杜塞爾一邊裹著毛毯在火邊睡下,一邊對康妲爾說:「且不管龍骨,如果有機會,還真希望能親眼目睹火與力之王的領域——」
聲音硬生生截斷,康妲爾抬起頭,緊張地注視著金髮的青年。杜塞爾撐起身體,用手壓住左邊肩膀,臉上閃過怪異的神色。
「怎麼了?」康妲爾不安地問。
「不知道……」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表情隱在垂落的髮絲下。「剛才……好像有什麼東西逼近來似的……」他喃喃地說,放下了手。「……也許是錯覺吧。」
10
夜幕沈沈地壓住了森林,除了康妲爾腳邊微弱的火光外,整個林子就像一塊礦石,密不透風地將孤單的旅人封在裡面。風拂葉梢的沙沙聲響遍各處,遠處傳來小動物在夜梟爪中的哀鳴,一滴水突然落到康妲爾臉上,冰涼的觸感像是被劍尖劃過一樣。她堆了一些烘乾的樹枝,把火堆弄齊整,躍動的火舌只帶來些許暖意,在照明方面也沒有多大的作用。
康妲爾的眼光落回裹著斗蓬睡著的德雷斯身上。他的臉在光影交織下顯得神秘,但沒有白日的嚴酷和陰沈,甚至多了些無防備的孩子氣。康妲爾看得幾乎忘了神。她既被吸引,又畏懼這頭黑豹。儘管他常表現得輕佻浮薄,玩世不恭,但野獸是瞞不過野獸的,即使披著羊皮也一樣。在見面那一剎那,康妲爾就聞到了豹爪上的血腥味,看透他眼裡毫無感情,只有獵物的存在。每當她想探究他時,常覺得自己是站在深淵旁向下望,只望見一片的黑……
她打了個寒顫。秘密就是危險,她當然知道。但她還是忍不住被吸引,想觀察他,想多看他幾眼,想知道在那迷人的外表下,藏的是怎麼樣的心思——潛藏在她血液中,鷹揚獵殺的本能已經被喚醒,對方同樣尖利的爪和牙,只是更激起她戰鬥的欲望。剛用自己的翅膀見識到腳下大地之廣的雛鷹,只知道狩獵,無法將計畫或失敗列入考慮。
有一段時間,康妲爾沈浸自己的思緒中,完全沒有注意身旁的動靜,即使她曾警覺地抬起頭來,那細微的聲音很快就被風聲掩去了,厚厚的綁腿也讓她感覺不到物體擦過的搔癢感,直到那有如細沙過篩的聲音變快、變大了,她才警醒過來。地上有東西在動!
她大驚跳起,又連忙跪下去摸索。微弱的火光連最近的地面都照不清,使她根本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當她把手覆在地上時,感覺好像摸著流動的沙。
康妲爾驚喘一聲,拋掉手中的沙摸索四周,頓覺一陣暈眩。現在她可以聽見那細微、不間斷的摩挲聲了,不只在這個角落,還有這邊和那邊——延伸到更遠的地方。細沙流動的聲音代替了夜在林子裡的腳步聲,緩慢地、不留情地一步步將他們包圍起來。
康妲爾被橫躺著呼呼大睡的狄洛絆了一跤,一頭撞向繫馬的樹,卻撲了個空。確定馬匹已經隨著四周的樹不知去向後,她完全失了鎮靜,踉蹌地跌倒下來,未料卻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她差點尖叫出聲,一隻手迅雷不及掩耳地堵住她。
「我最討厭女人在半夜尖叫,不論是不是為了我。」懶洋洋的低沈聲音正在耳際。「你像兔子一樣在火邊跳來跳去,到底是在做什麼?」
「德雷斯!」康妲爾喘不過氣地把蓋在她臉上的手撥掉。
「你還想坐在我身上?很重呢。」
「誰叫你悶不吭聲的擋在那邊!」她連忙起身,心中又極恨他不把她當一回事的態度。「你怎麼會醒來的?」
「你在我旁邊摸來摸去,連死人都吵得醒了,我那有不醒的道理?」他用一貫叫人分不清玩笑還是認真的口氣說話,康妲爾生氣地瞪著他。「我就覺得不對勁。地上是什麼東西在動?」這時候,微弱的火堆燃盡最後一根樹枝,不發一絲聲響地熄滅了。
「……沙在流動。」康妲爾突然慶幸他看不到她的臉色,但她的聲音仍不由自主地發著抖。「沙在流。馬和樹……森林全不見了!我們逃不掉——」
落到肩上的手打斷她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德雷斯一聲不吭,力道卻用上了六成,擊得她連背都痛起來。康妲爾一震,驚覺自己失態了。她深吸一口氣,手掌傳過來的力道使她的心跳平穩下來,思路也清晰多了。
「你今天看地圖的時候,應該看到這座森林旁邊的地帶吧?」
「……是沙漠。」
溫和的聲音傳過來,杜塞爾不知什麼時候醒的,似乎已經聽了他們的對話好一會兒了。他的態度很鎮定,好像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無所畏懼似的。
「沙漠是蒼鷹的一部份,可以說,蒼鷹的力量就是沙漠的力量,可是,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狀況!沙漠自己擴張了——」
「你是說,沙漠把森林吞噬了?」杜塞爾問道。
康妲爾點點頭,感覺太陽穴隨著心臟鼓鼓跳動。她的頭腦發漲。她比其他人都熟悉這片沙漠,也更清楚、畏懼其不可預測的力量。「我……我不知道,蒼鷹不在,沒有人阻止得了它——」
「可是情況還是有些蹊蹺……」
「因為我們還好端端的坐在這裡。」德雷斯冷冷地說。
「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就只能看神的旨意了。」杜塞爾溫和地說,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向那位神求助,是無所不在卻難得干預下界的馬里帝茲,還是掌握這片即將威脅他們的沙漠,卻更加不可信賴的蒼鷹。「除了等待天亮,我們也不能做什麼了。」
知道杜塞爾看不到這裡,德雷斯作了連自己都頗覺驚訝的事。他伸出手,安撫似地拍著康妲爾的背。黑暗帶來極度私密的安全感,即使是違反情理的事情也受到保護。康妲爾也不覺得奇怪,在這個時候,任何尋求溫暖的動作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她沒有想到,那雙慣於拿劍的冷酷的手,在撫摸著她時會變得這樣溫柔。她很想再靠近他,卻又擔心他的反應,最後仍是什麼也沒做,保持著伸手可即的距離,那隻手帶來的溫暖卻使她愈來愈坐立不安。
最後她還是靠著德雷斯睡著了。
除了鼎立於凱洛斯蘭兩方的冥界和史卡德利——蛇谷,以及橫亙大陸的沙塔林那山脈上的水晶宮外,凱洛斯蘭還有可與之匹敵的力量。他們不受任何人的管轄,不屑光明與黑暗的分野,但憑自己的心意翱翔天地,遊戲人間。對人類來說,他們是肉眼可見的神,精靈或法師稱他們為能者。南方沙漠的主人是蒼鷹,掌管北方冰原的是銀綾。這兩片土地,分別為亙古流動的黃沙和萬年不融的冰雪所覆蓋,沒有任何生物能在其間存活。
此刻,東方天際流洩出破曉時刻的灰白,珍珠般的朦朧光線穿透夜幕而出,宛如拿著劍的光之戰士,一步步逼退了夜的勢力。大地的輪廓微微被勾勒出來,凱洛斯蘭南方最令人畏懼的聖地遂開展在他們眼前。
從地平線的此端望到彼端,旅人們目力所及之處,除了堆聚成波浪的黃沙之海,再也見不到其他東西。波浪是靜止的,反射著耀眼精純的金光,陰影隨著黎明的推移而變換,尚未褪盡夜色的蒼穹中沒有一絲雲氣,清澄平滑得有如鏡面,好似可以映照出地面上的光影交織。這片景象既單純又複雜,其中蘊含著無限的力量,震撼著旅人的感官知覺。遠處一陣氣流捲過,掀起了漫天沙帳,在無遮蔽的大地上看得特別清楚,近若眼前。每個人都不禁屏住了氣,他們一向站在人類之上,從沒覺得自己這樣渺小、這樣無助過。在神亙古的聖域裡面,最強壯的生物都只能跪倒臣服。
在半夜的好夢中被叫醒,在等待時又進入睡鄉的狄洛總算醒來了。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為映入眼簾的景象不過是未醒的惡夢。當身下的觸感提醒他這是現實時,他唬的一聲跳起來。
「媽呀!這是什麼鬼東西?」狄洛傻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我——這——我還在作夢嗎?」
杜塞爾苦笑。「如果是夢就好了。」
逐漸升起的太陽帶起空氣的流動,深深淺淺的金黃色隨著風的變化而流轉,如水面波紋般蕡起、擴散、消失,溫暖乾燥的沙不斷湧來,使他們產生將被掩埋的不快感,除了泰然自若彷彿坐在自家花園的藍,每個人都忙著把陷入沙中的腳拔起來,狄洛還得不斷把藍從沙中挖起。想走,也沒人知道能往那裡去。明知沒有水的恐懼和眼前單調乾燥的景象,特別容易激起人的乾渴感。現在是清晨,太陽還未發揮它的威力,但隨著時間過去——沒有人敢再想。
康妲爾咬著唇站在後方,內心充滿了悔恨的情緒。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見到沙漠,但此刻這片地域卻變得陌生、猙獰,充滿了威脅性。她尖銳地意識到,當她還在水晶宮時,不論因無謀而闖下什麼禍,最後總有弗洛拉或林恩出面收拾,但現在她已經失去了這份保護,必須承擔自己每一個決定的後果,沒有轉圜的餘地,亦不可能寄望奇蹟。但難道一切都太遲了嗎?她絕望得幾乎大叫出來,這個教訓得用所有人的性命做為代價嗎?
遠方的地平線上,萬道金光突然如齊發的箭射向天際,一團含著極端亮度與熾烈的火球躍出大地,宛如熔爐中的金塊,其光芒令人無法直視。黃沙積成的丘頂閃閃發亮,隨著風力的強弱和方向而變化。與此相反的,是絲毫不為下界變化所動的天空,依然清澄,冷靜,宛如冰冷的藍色礦石。杜塞爾幾乎為所見奪去了心神!在遼闊無邊的天與地之間,他深深感覺到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渺小。即使,他想,即使在這種地方見到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在金光熠熠的地平線上,突然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杜塞爾吃驚地眨眨眼,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而後他的眼睛張得更大,連嘴巴都很不優雅地張開了。
一隻很像獅子的動物出現在天與地的交界,即使在這個距離,也看得出牠的體型異常之大,火焰般的鬃毛迸發出無可形容的生命力,接著又出現一隻,再一隻……數不清的成群巨獸出現在地平線上,朝著他們聚攏而來,初昇的朝陽襯得那一片飛揚的鬃毛閃耀生輝,華麗而輝煌,使人無法逼視。整個沙漠像是燃起了一場永不熄滅的大火,連天空的顏色都為之染紅了!
「神……」杜塞爾幾乎眩昏了。這樣尊貴的姿態,這樣美麗的軀體,不可能是塵土上的生物,一定是神啊!
這是夢!狄洛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這一定是夢啊!而且還是醒不過來的超級惡夢!
康妲爾瞪大眼睛,一股混雜著恐懼和興奮的電流竄過背脊,使她連聲音都有些發抖了。「這是……」
「惡神永遠不會只敲一次門!」德雷斯厭惡地說,把劍拔了出來。
「別這樣!」康妲爾叫了起來,按住德雷斯的手。
「你這是幹什麼?」
杜塞爾實事求是地搖頭。「別傻了!我們怎麼敵得過這種東西?」
「不……等一下,等一下。」康妲爾直直盯著前方,仍按著德雷斯的手臂,彷彿被那景象眩惑住了。
「現在不是發揮直覺的時候!」
「牠們沒有惡意……沒有惡意。」康妲爾喃喃地說。「你看不出來嗎?」
「我一輩子都住在卡斯提鄉下,只管練兵種田,今兒個居然死在沙漠裡,也算妙了!」狄洛嘀嘀咕咕,坐在他腳邊的藍抬起頭,極其溫柔地對他笑了一下,他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死前能看到這麼美的笑容,也沒什麼遺憾的了。唉唉,如果能再見到雅莉姍一面——」
群獅不疾不徐地逼近,很明顯是以他們為目標,憑著這樣巨大的身軀,這樣眾多的數量,一路走來居然沒發出任何聲音,尊貴莊嚴的姿態,就像牠們是世間唯一王者,相較之下,孑然一身的旅人們不過是幾隻小蟲,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只有乖乖受擺弄的份。
距離拉近後,獅子的形體看起來更大了,幾乎與德雷斯齊高的身驅散發出無比的威嚴與力量,深邃的眼睛似乎毫無感情,卻又道盡世間一切的智慧。連德雷斯也被牠的氣勢壓倒了,他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在牠面前拿著劍簡直冒瀆,但現在把劍收回也顯得太愚蠢了,他只得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狄洛也自覺失禮似地站了起來,藍跟在他身邊,謙卑地低著頭。康妲爾目眩神迷地看著牠們,臉上表情先是疑惑,繼而興奮,在沒人料得到的情況下,她突然飛奔向前。
「康妲爾!」德雷斯猛然揚起劍,大吼出來。
女孩卻直直撲向巨獸,又驚又喜地叫起來。
「洛昂、洛昂,原來是你!我就知道你會來!我多久沒看到你了?——蒼鷹呢?蒼鷹呢?他在那裡?他回來了嗎?」
「康妲爾!」德雷斯想拉住她,但當他看到巨大的獅子居然像小狗一樣跪下來,親親熱熱地用粗糙的大臉摩挲她時,也不禁目瞪口呆地退開了。
「這這這——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呀?」狄洛嚷起來。
「牠們……是蒼鷹的寵物!沙漠的守護者!」康妲爾笑著嚷著,仍然緊緊抱住洛昂不放。「我最喜歡,最喜歡洛昂了!每次蒼鷹帶我來,我都和牠在宮殿裡玩——」
「玩?」瞪著眼前黑壓壓的一群巨獸,德雷斯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康妲爾和牠們玩在一起?
「如果我早想起來的話,就不必這麼緊張了,是不是,洛昂?你們怎麼會不知道有人陷在沙漠裡呢?如果蒼鷹在的話,他一定又要笑我了——」
獅子輕輕掙脫她的手臂,退後幾步,示意她跟上來。
「我正在等你這句話呢!洛昂!」康妲爾在牠的側腹拍了一下,開心地回頭喊道:「跟著牠們走吧,洛昂一定會把我們帶出去的!可是啊,洛昂,」她回頭對牠說:「在那之前,先帶我們到有水的地方去吧!在這裡待了這麼久,還真有點受不了呢!」
「……水!」狄洛舔舔乾裂的嘴唇,精神突然振奮起來。「能找得到水嗎?」
「我第一次被這種東西護送!」杜塞爾望著前後左右的護衛,笑著對德雷斯說。「比車隊氣派多了!」
「牠們真的不會吃人吧?」狄洛小聲地說,掩不住懷疑的語氣。
和洛昂走在前頭的康妲爾聽到了,笑著回過頭。「牠們不吃肉。」
「咦?」狄洛瞪大眼睛。「可別告訴我牠們吃青豆!」
「蒼鷹說牠們是以某種植物為食的。」
「什麼植物?」
「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不是能輕易種得出來的呢!」
前往生命之源的路程比想像中遠,也許是無邊無際的黃沙增加了心理上的困頓感。儘管他們用斗篷將頭臉都覆蓋起來,細小的沙粒依然從各個縫隙鑽進衣服、掉進靴中,彷彿只是頑皮卻又惡劣無比的刮搔著皮膚,不論怎麼扭動拍打,都只會湧進更多。但和焦窒的高溫與乾燥的空氣比起來,這點不適也很快被拋到了腦後。德雷斯從沒覺得這麼貼近死亡過,刀鋒交錯不過是一線寒芒,現在乾熱的風沙卻是從四面八方包圍住他,從每個毛孔一吋吋吸取他的生命力,而他完全沒有還擊的餘地,這才是最令他不能忍受的。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力量正化成水分逃離身體,每跨出一步都在考驗他的意志力,而沒什麼比那望不盡的單調景象更能磨光一個人的意志。
他從眼角瞥了杜塞爾一眼,後者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原先在前頭和神獸談天說地的康妲爾也早就沈默下來了,有一步沒一步地拖著腳走。狄洛先是把所有的感受都化成抱怨傾倒出來,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在浪費不多的體力和水分,終於也專心在艱難的徒步上了。他的呼吸聲本來就大,此時更是喘得像頭熊似的。藍低著頭默默走在他旁邊,看不出示否難受,但此時也沒人能顧及她了。
由於每個人都低著頭,麻木地跟著神獸的足跡,所以當他們注意到時,那個東西已經離得很近了。那好像是某種巨大的殘骸,甚至是神殿的遺跡,枯白而沈默地躺在天地之間,一半埋在將變未變的黃沙中,一半襯著永恆無言的藍天。巨大的柱子從地面升起,交錯成弧形的拱道,兩側奇異地向外伸展,最細的一根都比狄洛整個人要粗大,永不止息的風沙早已把它磨成蒼老的白色,熾烈的陽光又把它染上燦爛的流金。不論那是什麼,都讓人覺得那份古老已經超過人類的理解力,它看起來就好像天地初始,沙漠創生時就已經存在了。
「這是——?」每個人的眼光都固定在那奇異的景觀上,神獸直走過去,其他人反而猶豫起來。
「katavila–ean-stone。」藍突然上前一步,以細小的聲音說:「龍骨。」
「龍骨?」康妲爾愣了一下,眉頭隨即舒展開來。「沒錯,這是龍。看,那邊是頭,兩邊是翅膀。」
「這是龍的遺骸……?」杜塞爾驚奇地注視著。「好大!」
「真不得了。」連德雷斯都忍不住心生敬畏。「五百年前發生的戰爭,一定比我們想像的精彩多了。」
「對呀!想想看,如果我們能弄到一隻的話,整個柯羅特蘭馬上就服服貼貼了,哪還需要這麼辛苦的打仗!」
「以前是弄得到的。」康妲爾突然打了個冷顫。「那也意味著,人類必須終日活在難以想像的威脅中……」
每個人都因這句突然的話回頭看她,臉上也現出深思的神色。
在水晶宮生活、長大的她,從前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人類失去了魔法,無異少掉許多便利,連打仗都變得辛苦許多。但自從親眼看到魔法被帶上戰場的景況後,她的想法就改變了。那些法師只要頭一點,手一揮,就能造成無以倫比的破壞,人類最大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外來的種族,而是濫用力量的同類。
而用魔法建立障壁,阻絕魔法力量進入的泰雷沙,本身就是一位魔法師——並非泛泛之輩,而是凱洛斯蘭首席法師之一。
當初康妲爾在史冊上讀到泰雷沙的所作所為,實在無法理解,雖然弗洛拉淡然告訴她,人類並沒有想像中這麼需要魔法。事實上,結界內的人類在五十年內就習慣了這種生活,再過五十年,大陸上更沒有人對此提出疑問了。所有種族都承認了有個領域不接受魔法的力量,甚至還有想放棄力量的人自願遷進來……
神獸停下腳步,火炬般的尾巴甩起一篷飛焰,顯然在催他們趕上來。他們懷著不安的心情,走進龍的身體中。白色的脊骨在他們頭上交錯,有如神殿的拱頂。在他們的眼睛看到前,乾裂的皮膚就已經捕捉到空氣中的濕潤氣息。這裡有水!
在原本是龍腹的地方,居然有水源源不絕的冒出來,看起來就好像龍用身體在保護這弘清泉。水以幾乎察覺不到的速度流淌到四周,隨即被乾渴的黃沙吸收進去,但泉水本身卻沒有被掩埋,甚至還形成了小小的池子,在陽光下熠耀生輝,宛如鑽石。
「這……這……不是幻象吧?」狄洛連話都說不清,眼底泛起了感動的淚光。他們得救了!
他們跪在池邊貪婪的喝著,生平第一次用全部的身心體會生命流動的感覺。水是溫的,帶著澀感,但此時卻比上等的酒還要美味。藍平靜地站在一旁,似乎不像她的旅伴這般乾渴,直到狄洛把她拉到池邊,她才羞怯地喝了一些。
每個人都喝飽了水躺在池邊,頂上粗大的骸骨剛好擋住了烈陽。這麼一放鬆,先前累積的疲勞立刻擴散開來,幾乎連站起來都感到困難。神獸似乎也知道這一點,靜靜地圍繞在龍骨周圍。但不過多久,洛昂便走上前來,做出出發的表示。
「來吧,該走了。」康妲爾嘆了口氣,仍以輕盈的姿態躍了起來。此刻他們除了身上的衣服,什麼東西都沒有,也不必去掛念攜帶飲水的問題了。
「反正,」她對著旅伴,也對洛昂說:「洛昂總不會讓我們死掉的,對不對?」
神獸當然沒有給她回答。牠走回同伴間,再度步上漫漫無盡的旅程。
……
霧氣散了。
以沙漠為盤,以蒼穹為蓋,被盛裝其中,看起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人類,以及環繞在四周,驕傲、尊貴得有如王者的護衛,都逐漸褪淡、消散,融進周圍更為深濃的熱霧中。
一隻手伸過來,穿透碎裂的色彩,將它揮散了。
天地間一片分不清界線的混沌,見不到太陽的天頂散發著奇異的光芒,地面寸草不生,無數嶙峋巨岩拔地而起,朝不可見的天空伸展,彷彿在支撐這片異空間。霧氣無聲的在岩石間流動,四下一片死寂,是那種令人耳膜發痛的靜,但並不可怖,只提醒任何有幸踏入的客人,這裡並不是生物的居所……
神坐在高處,俯瞰腳下奇異的地域,但並不專注,彷彿他的思緒已經飄向很遠的地方。在霧的掩映下,他身後一對巨大的鷹翅顯得稍微柔和,支頤而坐的身影顯得那樣靜止,彷彿他從天地創始之初就坐在這裡了。
霧氣亂了……
神微微轉過頭,朝向來者的方向,現在還看不到,但他知道。沙漠就是他,他就是沙漠,天空下每一陣風暴,每一個腳印,他都知道。用幻術捕捉他們的身影,純粹只是為了好玩。
神等著客人進來,再度設下結界,臉上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
11
神獸們停下了腳步。
旅人們也停了下來,不解地四處張望。從剛才穿過了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霧後,他們就走進了另一片奇異的地域。這裡並不是沙漠,但從腳下寸草不生的地面和四周死寂的空氣看來,情況並沒有好到那裡去。
「康妲爾,這是那裡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狄洛大惑不解地左右張望。
女孩的神情比他還要困惑,德雷斯察覺到她很不安——太不安了。她走前一步,將手伸向領頭的巨獸。
「為什麼帶我們來這裡,洛昂?」
神獸沒有像先前一樣靠近來,反而向後退去,靜悄悄地轉過身。康妲爾愣住了。洛昂的動作彷彿是個信號,所有的神獸都掉轉過頭,背向他們走了開去,不出幾步,那龐大的團體就隱沒在濃密的霧氣中,和出現時一樣——牠們又突然消失了!
康妲爾倒抽一口氣,大喊出來:「洛昂!」
她奔向前方,卻只撲到一陣熱霧。她一個踉蹌,整個人跪倒在地上,離她最近的狄洛連忙去扶,卻被她揮開了。
她呆若木雞地跪著,當以為救命的繩索近在眼前,到頭來卻發現那只是個殘酷的玩笑時,帶來的打擊比一開始的絕望還大。莫名其妙的事一個接一個發生,多得快讓她無法思考了。這片沙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所思念的兄長又跑到哪裡去了?
「蒼——鷹!」她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就好像想將所有希望孤注一擲在最後的呼喚中。「蒼——鷹——!」
「哇呀!你在做什麼呀?嚇死人!」狄洛被她驚得跳起來。
連回音也沒有,她的聲音馬上就消失了,就好像被霧氣吞噬了一般。
女孩摀住臉,泫然欲泣的神情很快為憤怒所取代。她又渴又餓,累得幾乎撐持不住自己的體重,而她知道其他同伴也好不了多少。但只有她知道,要在這裡找到水源或活物,比在沙漠中還要不可能。她考慮著是否要說出這個絕望的訊息,杜塞爾已經開口:「這裡就是『蒼鷹的宮殿』嗎?」
「是的。」她順著杜塞爾的話頭,索性直言:「在現世又不在現世的空間。如果不是蒼鷹或聖獸帶領,一般人是無法進出的。」
德雷斯很快領悟到她的言外之意,黑色的眸子險惡地瞇了起來。狄洛抓抓頭,依然大惑不解。「所以呢?」
「所以現在洛昂跑掉了,蒼鷹又不見蹤影。」康妲爾嘆氣。「我們被困住了。」
「啊?」狄洛也不禁呆了,他抓著小麥色的頭髮,困擾地看著其他人,又看回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女孩。「……啊……可是,總有辦法可想的吧?也許聖獸就是要帶我們來這裡的,搞不好某個地方已經開好了門等我們呢!總之……別這麼沮喪啦……」
狄洛曾宣稱他生平最見不得的事有兩樁,一是烹壞了的食物,二是傷心難過的女孩。看著這個何時何地都不改樂觀本性的男人,德雷斯又好氣又好笑地回頭:「你可想到辦法沒有?」
「沒有。」杜塞爾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們可以期望奇蹟出現。」
「奇蹟。」德雷斯冷笑一聲。「我從不相信。」
「我相信。我還不想死呢!」
他聳肩。「在卡瓦雷洛有人引領盼望你回去,我可沒有。」
杜塞爾攤攤手,跳過這個注定會引起爭吵的話題。此刻閒談怒罵都無濟於事,他舉目四顧,走到稍遠的地方,好奇地觀察著這個異於常世的空間。儘管連能否活著出去都還是未知數,他仍不想錯過這個畢生難得的機會。
「雖然你老說自己笨,但沒想到你真的笨到這種程度!」康妲爾忿忿站起,對著身邊的岩石踹了一腳。「不好好待在自己的領域,偏要跑出去雲遊,說什麼男人四海為家,不來看我也就算了,還放任沙漠撒野,把我們像蟲子一樣關在這裡,哪天再讓我遇到,我一定要拔光你的頭髮,連你的羽毛一起拔——」
「嘖、嘖、幾年都過去了,你急躁的個性還是一點都沒變啊,小鷹。」帶笑的悶哼突然從岩石頂端落了下來。
「誰?」每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德雷斯更是馬上就把劍拔了出來。人影驀地落下,挺拔的身形帶起長袍微飄,墨黑雙翼半闔半展,掀起一陣沙塵。康妲爾睜大眼睛,突然尖叫一聲,撲了過去。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連話都說不清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之前聽說過消息可是連弗洛拉都不敢確定——天呀我不是在作夢吧我好想你我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蒼鷹翻眼看天,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剛才不是嚷著要拔我的頭髮,怎麼這會兒又高興成這副模樣——唉唷!」
「誰叫你捉弄我!」她狠狠踢了他一腳,又捧住他的臉,幾乎流下了眼淚。「我本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好想你——」
德雷斯微微皺起了眉。這就是蒼鷹?「唯一肉眼得見的神」?他一路聽康妲爾細數蒼鷹如何陪她長大,總把蒼鷹想成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沒想到他看來和自己年紀相仿,而且英俊卓絕得引人側目,再看他和康妲爾親密得出格,完全沒有想像中神祇應有的冷肅嚴厲,令他感覺十分怪異。
不過,親眼見到神祇這種事,其實就已經夠怪異了也說不定。他自嘲地想。
蒼鷹好不容易制止女孩近乎歇斯底里的行徑,把她抱在手上,好像康妲爾還是個五歲的小女孩。銳利的金色眼睛掃向其他人,僅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帶著難以形容的壓迫感,每個人都本能移開了視線,只有從蒼鷹出現起就刻意站在後面的藍,一直以混雜著崇敬與感激的眼神望著他,蒼鷹當然也注意到這個精靈少女了,但他什麼都沒表示,只和她交換了意味深長的一笑。
蒼鷹的眼光落到杜塞爾身上,深沈的笑容浮現出來。「果然……你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吧?已經長得這麼漂亮了……」
杜塞爾很明顯的僵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這是血統留給我的,儘管我並不想要。」
「喬西亞——你的老師他還好嗎?」蒼鷹眼中閃著近乎挑釁的光芒,康妲爾看到德雷斯挑了下眉。
杜塞爾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已經離去很久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們在說什麼?你們以前見過?」康妲爾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們。
「是的,幾年前在柯羅特蘭……不過那都是舊事了,想知道的話,自己問他。」蒼鷹笑著,輕而易舉就把問題丟給了杜塞爾。
「恕我無禮打斷各位的談興。」德雷斯冷冷開口,儘管他用的是最正式的詞彙,語調卻全無恭敬之意。「請容我提醒,我們還有要務在身,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既然宮殿之主已經在場,是否可以立即讓我們離開?」
蒼鷹挑挑眉,顯然很驚訝這樣的無禮,德雷斯毫不畏懼地回視他,短短幾秒中,兩個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透對方的虛偽、嗜血和狂妄,就像兩隻猛獸,因為太過相近而開始對峙,恨不得能撲向對方分個高下,鬥死方休。
「是啊,這到底怎麼回事?」康妲爾拉拉他的衣領。「如果你想見我或做什麼的話,直接現身不就好了,何必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
「我什麼也沒做。」
康妲爾睜大了眼。「可是沙漠明明——」
「我知道。」蒼鷹揚起了嘴角。「沙漠聽到了他的聲音,實現他的意願一如聽從我的命令,那個擁有火之印記的人……」
杜塞爾猝然退後一步,下意識地抬手覆住左肩,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蒼鷹微微頷首,唇邊嘲弄的笑意又加深了些。
「你是說……那個被你手上的老鷹抓下的傷痕?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杜塞爾轉頭望著同伴,臉漲成了羞愧的紅色。「如果這些事是因為我——抱歉——」
藍警覺地抬起頭看他,又看向蒼鷹,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是沒有開口。現在她終於知道他身上那股微妙的氣息是什麼了。蒼鷹留下印記,有時是敵意的表示,那麼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將那人折磨至死,否則就是——
「你不用道歉。」康妲爾伸出手阻止了他,而後瞪著蒼鷹。「追根究底還是你的錯嘛!反正事情已經發生了,就別把精力浪費在口舌之爭上了吧!現在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要解決呢,你再不給那個大塊頭找點吃的,當心他把這裡拆成平地。」她指向杵著劍愁眉苦臉站在一旁的狄洛。
蒼鷹笑了。「那當然。」
狄洛猛然跳起,連連退了好幾步,不敢置信地瞪著腳邊的火堆,以及串在上面的野味。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單膝跪下,拿起擱在麵包和餡餅旁邊的水袋,隨即露出了感動的神情。康妲爾也聞到了濃郁的酒香,飢渴的感覺立即壓倒了其他念頭。
「當你說晚餐的時候,用的是和人類一樣的標準啊。」狄洛笑嘻嘻地說。嚐過食物的味道後,他對蒼鷹的觀感顯然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其他的神,也許。這傢伙的話,可差遠了!他可是最愛以人的形貌混跡在世間取樂的傢伙呀!」康妲爾笑著撞了他一肘。和一般人比起來,她顯然對這個「神」沒有多少敬畏之心。「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不僅不陌生,而且還很熟悉哩!」
德雷斯跟著坐下,臉上仍有疑慮。「這是什麼魔法?」
「請放心享用,麥凱西先生。」蒼鷹坐在康妲爾身後的岩石上,完全無意掩飾嘲弄的語氣。「這的確是魔法……就和你腳下所踏的土地一樣真實。」
德雷斯瞥了他一眼,不甚甘願地接過狄洛遞過來的酒袋。蒼鷹歪著頭看他們的動作,彷彿在觀察另一種生物戲耍似的。
「真有趣……你們生長在一個用魔法建立起來的國度,卻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不相信魔法。人類的確是非常有意思的生物,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結界確實是存在的。」杜塞爾若有所思地說。「那麼,權杖也是真的了?」
「毫無疑問。」
「但據說在三百年前的染血之日裡,乘著黑翼的神降下雷火,懲罰因爭奪權杖而自相殘殺的人類,熄滅銀色火焰的光,詛咒柯羅特蘭將風雨飄搖,永無寧日直到權杖回歸……」
「是的,我也看過人類的記載。」蒼鷹臉上的笑意加深了。「有些的確……很有趣。」
康妲爾撞著他的膝蓋。「還裝傻呢。那不就是你嗎?」
蒼鷹低下頭,當他面對康妲爾時,那笑容就有了真正的暖意。「我也是這麼聽說的。」
「你把它帶到哪裡去了?」
蒼鷹微微一笑。「你想看嗎?」
「咦?」康妲爾嚇了一跳。「可以嗎?」
「有何不可?」
蒼鷹伸出手,掌心跳動著一抹細微的亮光,原本只像無垠夜空中的一點星芒,而後逐漸成長、茁壯,孕育出一簇銀色的火焰,那純淨的色彩、無垢的光輝,已超越塵世所能孕出的色彩,耀眼輝煌如同大地的生命之光。
康妲爾睜大了眼,盯著在火焰照耀下逐漸現形的杖身。金屬質感的表面刻著神代時的古老咒文,一條白蛇和一條黑蛇自杖底交纏盤旋,直達杖頂,托住了升竄翻騰的銀色火焰,透過舞動變幻的光影,蛇的眼睛似乎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
儘管只是影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感受到近乎壓迫的莊嚴,神聖的光輝抓住每個人的心神,不費吹灰之力便以崇高的面貌鎮懾住凡人的心。
在充滿敬畏的肅穆中,沒有人注意到坐在後面的藍,她淚流滿面地望著銀色的火焰,臉上充滿數千數萬個日子以來的思念。
影像逐漸淡去,先是蒼白如同黎明的天光,而後更為朦朧一如黃昏的雲霞,最後終於完全褪進虛無的熱霧中。彷彿突然從更高的神域回到地面,每個人都有點回不過神,銀色火焰的光輝還籠罩著他們的視覺,蒼白的天光一時竟顯得不真實起來。
「權杖呢?」康妲爾愣愣瞪著蒼鷹,好像他把權杖藏起來了似的。
蒼鷹攤開空無一物的手,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幻影終究是幻影,不論看起來多麼真實……」
「權杖對柯羅特蘭真的很重要嗎?」
「那要看你對重要的定義是什麼。從權杖鑄成那天開始,人類就將各式各樣的幻想加諸其上,把它變成了無比神奇——又無比沒用的東西。我可以說,權杖對柯羅特蘭是不可或缺的,但並不是能劈開大海撼動山岳的緣故。」
「是嗎……」康妲爾沈思地抱著膝蓋,半晌又抬起頭。「如果權杖真的這麼重要,為什麼不把它還給柯羅特蘭?」
「這個嘛……」蒼鷹微微一笑。「雖然我為人一向沒什麼信用,但三百年前我帶走權杖,並不只是為了洩憤或好玩而已。人類確實是很有趣的生物,不失去就不曉得珍惜,愈是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愈能激發他們向前的意志。人類因自己的錯誤失去權杖,現在也應用自己的手取回來。如果你是應得的那個人,泰雷沙自會將權杖交還給你。」
察覺到蒼鷹似有言外之意,杜塞爾驚訝地眨著眼,抬起頭想說話,但隨即被阻止了。
「到此為止。你們的命運未必都和權杖有關,知道太多並無好處。今日在此所見,絕不能以凡俗之口散播到空氣中。」他望向康妲爾身後的人,在這一瞬間恢復了原本的身份,聲音有如雷電破空而下,撼動著大地,敲擊著人的心臟。「凡得見神諭者,不可言傳,不可書寫,必將它鎖進心中,如同沈海之石。觸犯戒律者,神的憤怒將擊打肉身,雷電鳴空,驚濤裂岸……」
除了康妲爾,每個人都不由自主低下頭,敬畏地承受神的警告。康妲爾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無可奈何似地攤攤手。相較於一個數百年前的古物,另一件還盤桓在她心頭的事似乎更重要。「好吧,你不能講,那我就不問,可是——」她站起身,抱住蒼鷹的臂膀,拖著他遠離其他人聽力可及的範圍,那神態就像姊姊教訓冥頑不靈的弟弟,而蒼鷹也乖乖任她擺佈。「我有事問你。」
「我來猜,嗯,」他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你們是沿著克藍古道來的?那麼,你們一定經過費莫古城了。」
「沒錯。」
「那麼,你一定見過艾絲瑪瑞妲了。她還好吧?」
「艾絲……?」
「城主的名字。她沒告訴你嗎?」
康妲爾搖搖頭。過了這麼多年孤寂的日子,名字對她而言一定也沒有意義了吧!
「她怎麼樣了?」
「她走了。」
「嗯,所以?」他伸手摸摸她的頭,好像她剛說的都只是芝麻小事。
「所以?」康妲爾不敢置信。「你怎能說得這麼不關痛癢!你知道她為你做了什麼嗎?」
「當然知道,是我拜託她的嘛!」如果康妲爾再冷靜一點,如果她和蒼鷹不曾那麼親近,她也許就可以發現蒼鷹帶笑的眼底,是這樣的冷酷漠然,就如同常伴亙古長夜的沙漠。和他共處的日子,反而蒙蔽了康妲爾的雙眼,使她只看得到蒼鷹笑容可掬的一面,卻不知道他是個比德雷斯殘酷千百倍的男人。
康妲爾沒有發現,但仍被他無關痛癢的態度震住了。「『當然』?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麼無情?我知道……你的身份……本來不是能與一般人牽扯不清的,可是你居然把她兩百年的痛苦當笑話看!你到底把她當什麼?像她那樣的人到底有多少?你都是這樣對待她們的?你——」
「夠了,康妲爾。」這一篇義正辭嚴的訓話,也不過是小孩子的打抱不平罷了,但那純真的,填膺的義憤居然使他有了點感動,蒼鷹收回了即將出口的玩笑話,拂亂了她的頭髮。「不要以為懷抱著愛的人就無罪了,被愛的辛苦,你現在還沒有辦法瞭解。每個接近我的女人,都該知道鷹是流浪,是放蕩的,她們是被自己的幻想所傷,不是我。我不是在遊戲,我只是在等待……」
「等待什麼?」
他笑笑。「當她能讓鷹心甘情願停佇在腕上時,我自然就停下來了。」
她不能接受這全然自我中心的辯辭,卻又無言反對比她老成太多的男人,只得賭氣地別過頭。「我不喜歡這種說法。」
「所以說這不是你現在可以瞭解的。十年後,如果你的想法仍然不變,就來告訴我吧!」等你學到什麼叫做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再來想想今天說過的話吧!他想。這個初生的靈魂,那裡可以瞭解用千年歲月換來的痛楚呢?
「算了,別再說這個話題了吧,再爭論個十天十夜,也不會有結果的。」康妲爾覺得厭煩似地甩了一下頭。
「也對。你們該走了,即使是我開的門,你們也不該在這個地方待太久。」
「我知道。」她伸出手。「那,東西呢?」
「什麼?」
康妲爾戳他。「別裝蒜,你明知道我們出不去,而且坐騎和行李也被你弄丟了。為了補償我們,你還要補充糧食和水。」
「小鷹,你變得這麼精明了!」蒼鷹笑道,伸出手,彈出清脆的聲響。一隻鷹頓時破空而下,停佇在他腕上,一雙黑色眼睛冷冷盯視著康妲爾,彷彿在審慎地評估她。
「這隻鷹好高傲。」康妲爾很高興地回視牠。
「牠會帶你們離開,時候到了就放牠回來,不必照應。」
「那……你呢?」她遲疑地問道。
「我?」他聳聳肩。「還沒個底,也許又要雲遊一陣子吧!我定不下來的,你知道。至少,我還要等你消氣。」
「我沒有——」
「別辯了,我知道你的脾氣。眼中只見得到蒼空的雛鷹啊,要你瞭解地上還有不見天日的幽谷,可是不太容易的。但即使如此,我也不願你是折斷雙翼落到地上才體會到泥濘的存在。」他拍拍她的肩。「去吧!你的朋友在等你了。」
他把她推向她的旅伴,她猶豫不決地回頭看他,突然發現佇立在無垠空間中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麼孤獨。手中握有無限的力量,以人類為棋子的神,卻因沒有人能追得上他翱翔的高度,因此只能獨立在山巔,永遠只有蒼天大地為伴。她突然一陣心悸,不覺用手覆住了心口。也許她已經隱約感覺到,那正是她日後的寫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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