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蒼鷹!你這個白癡!傻瓜!大混蛋!」
如果沙漠之王聽到這些話,不知作何感想。康妲爾騎在馬上,對著一望無際的荒野揮拳高罵著。
的確,那隻鷹是把他們帶出了異域,而後也許感到責任已了,隨即一個迴旋,高翔遠去,把這群人留在一片崎嶇難行的荒野中,完全不知道身處何地,也不知道要往那個方向走。舉目四望,只見低垂的灰色天空,強風不停吹著,似乎永遠不會止息。地面生長著乾枯的灌木,細瘦而堅韌的枝幹被吹得奇形怪狀,石縫中偶爾有青草探出頭來,就是這片灰色大地中唯一鮮明的色彩。他們走了兩天都沒有遇到人煙,只有滿懷敵意的野獸,夜晚則狼嚎不斷,在空曠的大地上淒涼地迴盪。
「我們再掛彩下去,連衣服都不夠作成繃帶了。」康妲爾小心翼翼地傾斜水袋,讓狄洛清洗小腿上的血漬和抓傷。清水的儲量不多,但她不敢疏忽傷口的清潔。
「你該慶幸那兩隻獸人是落單的,不然我們可能連掛彩的機會都沒有了。」德雷斯杵著劍坐在石頭上,陰鬱地說。他的心情非常惡劣,他們本應十萬火急地趕回柯羅特蘭,而今卻身在凱洛斯蘭不知那一塊荒野上,像閒著無事的冒險者一樣橫衝直撞,還得提防不知會從何處出現的野獸和怪物。既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手中的大陸地圖根本就是廢紙。
「如果我們根本就走錯了方向,正離克藍古道愈來愈遠怎麼辦?」
杜塞爾問出了他心中的疑慮,但除了聳肩,德雷斯也無以為對。狄洛為自己包紮妥當,站了起來。
「反正在走到有人煙的地方前,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就別想這麼多了吧。」狄洛從馬背上卸下行李,搬到岩盤下一處乾燥的地面。「起碼今晚還有差強人物的避風處,溫暖的營火,滿袋的食物,誰知道明天的運氣會不會更好!」
「說的也是。」康妲爾笑了,狄洛穩健的作風讓她心裡也踏實多了。「不是說三天陰雲後往往是五日晴嗎?搞不好我們明天就能遇到城鎮了。我去撿柴火。」
「我跟你去。」杜塞爾也站起身,放下原本為包紮而捲起的袖子,跟在康妲爾身後的腳步重新恢復了流暢。
「哼……」德雷斯發出了不知是嘲笑他們抑或自己的聲音,收劍入鞘,起身幫狄洛鋪弄臥處。
這裡雖然沒有高樹,荊棘的枯枝倒是不少,唯一的缺點就是燒得太快。康妲爾很快就收集到滿懷的柴火,她起身望向不遠處的青年,遲疑地喚道:「杜塞爾……」
他回過頭,被強風扯亂的金髮散落在額前,身影在昏暗的暮色中顯得很淡。那份看似稀薄實則強烈的存在感並非來自他的髮色和膚色,而是本身的氣質使然。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杜塞爾因她遲疑的語氣而有些驚訝,但還是點點頭。「請。」
「你和蒼鷹有什麼過節嗎?」
「過節?」杜塞爾愣了一下,表情變得有些尷尬。「你怎麼會這麼想?」
「他跟你講話的時候,態度變得好奇怪,就像見到不想認輸的對象一樣。」
「是嗎……」他思索著,想起什麼似地微笑起來。「我倒沒這麼想過,不過,也許你的說法才是正確的。」他抱起滿懷的枯枝,開始往營地的方向走。「其實我只見過他一面而已,而且馬上就被趕開了。他那時造訪的對象是我的老師喬康達,你們稱作喬西亞‧康達洛的。」
康妲爾輕呼一聲,掩不住驚訝的神情。「我聽過這個名字,原來你被水晶宮的法師教導過……」
杜塞爾點點頭。「聽說他為了逃避蒼鷹的保護,封印自己的能力流浪四方,詳情我也不清楚,喬康達並不是一個愛談自己過去的人……」他望向透出朦朧輪廓的半月,聲音淡淡地飄散在晚風中。「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吧,內戰才剛結束不久。蒼鷹偶然發現了他的行蹤,而且不太高興他和人類的小孩在一起,也許這就是他抓傷我的原因。我一直以為那是普通的傷而已,雖然我記得喬康達對這件事非常內疚,但他一直沒有說明……」他轉頭看向康妲爾,微微一笑。「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康妲爾臉一紅,突然後悔起自己像是探人隱私的問題。「對不起……讓你想起不愉快的事。」
「沒有的事。」杜塞爾笑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而且回憶的色彩總是美好的,不是嗎?」
狄洛在他們走近營地前就不耐煩地揮手催促,他已經擺好晚餐的鍋子和食材,只等著營火升起。高竄的火舌映出四周充滿戒心的臉龐——除了藍,她正裹著斗篷縮在角落,表情無辜得近乎茫然,她是唯一不論身處何處都鎮定如常的人,不過德雷斯認為那只是愚蠢而已。強風在崎嶇的地表迴旋打轉,發出尖銳的嘯聲,有如被禁錮神祇的哭喊。糾結的荊棘依然激烈地擺動,似乎掙扎著想逃離土地的束縛。有時黑暗中晶亮的眼睛倏地一閃,陰影隱然晃過,但也可能是精神緊張的錯覺。
康妲爾心不在焉地嚼著晚餐,第一輪守夜不是她當班,但她仍毫無睡意。她盯著手中戒指反射出的光芒,深思地瞇起了眼睛。和曾經映照在眼中的銀色火焰比起來,金屬雕刻不過是拙劣的模仿。
「對了,我們在蒼鷹神殿看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啊?」狄洛含糊不清地問道,嘴裡塞滿了食物。
「那是泰雷沙的權杖。」杜塞爾答道。「傳說中,他和精靈王克雷西亞一同打敗了黑暗的力量……」
「那東西真的存在嗎?」狄洛脫口而出。意識到這句話問得太過笨拙,他抓抓頭,試著釐清自己的想法。「我是說,雖然蒼鷹大人都弄出來給我們看了,可是我一直以為那只是柯羅特蘭的象徵……」
「哼,什麼象徵。」德雷斯冷笑一聲。「用一個失蹤幾百年,沒人知道是真是假的東西來代表柯羅特蘭?還真貼切我們分崩離析的模樣啊!」
「它的確是存在的。」杜塞爾說。「凱斯特瓦的王城中,不是還存著權杖原本的居所嗎?」
德雷斯嗤之以鼻。「那棟空空如也的建築,能證明權杖存在過嗎?就連柯羅特蘭的國王,很久以來都不再兼有祭司的身份了。」
「我很在意他那時說的話。」康妲爾捧著下巴,盯著不斷跳動的火光。「蒼鷹說泰雷沙可能會把權杖交到我手裡,是不是在暗示我去把它找出來呢?」
杜塞爾點點頭。「我想他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找那個幾百年來沒人看過的東西?」真是個荒謬得可愛的差事,德雷斯心想。「連個線索都沒有,你要從哪裡開始找起?」
杜塞爾微微一笑。「我跟你一樣,毫無頭緒。可是,神諭的本質並不是這樣的,德雷斯。我們可以在今晚的談話之後,就讓它從腦海中消失得一乾二淨。屬於你的東西,自然會回到你身邊,你只需等待——」
「你對這方面的事瞭解得很透徹。」康妲爾佩服地說。
「我和梅瑟城的神官是好朋友,託他的福,常常可以看到神殿中的藏書。」
「只是找個東西,何必這麼麻煩。」狄洛打著呵欠說。藍已經靠著他的胸膛睡著了。「回卡瓦雷洛後,通令全國去找不就得了。」
「狄洛……」德雷斯對他直線思考的方式感到疲倦。他終究比較適合在領地種田練兵,而不是待在鬥爭激烈的宮廷中。「權杖若要出世——這是說,如果真有那東西——意義有多重大,你知道嗎?權杖是第一位國王泰雷沙傳下來的神器,是柯羅特蘭的象徵,也就是說,掌握它的人,就將是柯羅特蘭的真命天子——」
「這件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連凡提尼大人也不行。」杜塞爾突然說。
狄洛大為吃驚。「為什麼?」
「蒼鷹大人對我們五個,而不是康妲爾一人昭示權杖的奧秘,那是對我們的恩寵,但是,別忘了他說過的話:不可言傳,不可書寫,否則神的怒氣將降臨其身——」
「真是一個任性妄為的傢伙!」德雷斯抱怨。「延誤我們的行程,把我們拖累到這個地步,完全沒顧慮到我們的立場!」
康妲爾不禁莞爾。「跟某人很像。」
「你說什麼?」
「我有說什麼嗎?」康妲爾嫣然一笑,挑逗的嫵媚在天真的神態中表露無遺。德雷斯生氣地瞪著她,但多半是在生自己的氣。她還是個孩子,卻擁有一切女性誘惑的本能,而比她大了六歲的他居然會被弄得心煩意亂!
「那就是要我們保守秘密了嗎?」狄洛仍為自己的方法遭駁回而感到遺憾。
「忘掉更好。」杜塞爾微笑道。「我們只要記得有朝一日曾受神恩寵就行了。眼前還有比權杖更要緊的事呢!」
「什麼神的恩寵,我不需要。」德雷斯輕蔑地說,拿著劍站起來。「如果權杖有鞏固殿下的地位這種用途,那我會很高興的找到它,不然的話,讓它在土裡再埋個十年也無所謂,反正柯羅特蘭已經失去它幾百年了,現在又何必要呢?」
你有所不知,有所不知啊!藍背對著他們,萬分哀傷地在心裡喊著。支撐柯羅特蘭的力量已經到了臨界點,權杖再不回到應所依歸的地方,這片大地恐怕就要面臨崩壞的命運了——她渴求
地望著不可見處的黑暗,彷彿又聞到了故鄉泥土的芬芳。在那裡,那個人曾用他所有的心力,孕育出她清澄如海的光芒。蒼鷹大人,請保佑我,保佑我早一日回到那個地方吧……
13
「我看到了!」狄洛勒住馬,興奮地朝後大叫:「那邊有閃光,一定是河!」
「喂,喂,看到河是好事,可也別從崖上衝下去呀!」杜塞爾笑著說。「我們從那邊下去吧!」
循著兩山交會的低狹處翻過山嶺後,山坡就逐漸收緩,下降成為一片佈滿亂石的淺灘,河水沿著這片狹長的谷地流動,凌亂的綠意三三兩兩抽長著。天氣轉晴了,陽光把河水照得金光熠熠,有如破碎的金片,河水拍擊著岸邊的亂石,激起白色的泡沫,暖風送來盛夏焦炙的氣味。從山上驚鴻一瞥的炊煙來看,村莊大約在半天行程的地方。
「村莊!」狄洛渴望地舔舔嘴唇。在接連數天辛苦的跋涉後,新鮮的食物、擋風的牆壁和柔軟的臥鋪比什麼都有吸引力,更重要的是,他們終於可以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每個人都無心講話,專心一意策馬趕路。愈往下遊走去,河谷就愈變得開闊,群山溫柔地佇立兩旁,清爽的風從深濃的綠意中流洩出來,蜻蜓在蘆葦叢中飛舞,平緩的水面有如融化的金塊。接近河谷末端時,德雷斯突然勒住坐騎,抽出了劍,其他人也察覺到了響動,紛紛拔劍出鞘。狄洛伸出手,將坐在康妲爾身前的藍撈到自己馬上。「我來掩護她,康妲爾,保護好自己!」
康妲爾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支長矛就從左方的陡坡直射而下,深深插進馬蹄間的地面,藍尖叫一聲,馬匹嚇得差點人立起來,不斷跺腳噴息。當他們抬頭時,幾個赤裸上身的人類男子已經冒出樹叢,高舉手中的長矛,充滿敵意地俯視他們。
「什麼人膽敢打斷儀式的進行?」充滿怒氣的吼聲傳了過來,說的是凱洛斯蘭的通用語,但是口音極重,他們愣了一會兒才領悟過來。
「你們又是誰啊!隨隨便便就攻擊別人,很危險的知不知道?」狄洛生氣地喊回去。
「別在神聖的祭日莽撞傷人。」沙啞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後方傳過來。「你們退下。」
「長老!」有幾個人想抗議,但老者逕自排開他們,站到旅人面前。他的年紀已大,拄著手杖的身體很瘦削,卻挺得筆直,穿著顯示特殊地位的長袍,頭髮和鬍子都呈灰白色,飽經風霜的臉像樹皮般乾皺,眼睛卻神采奕奕,康妲爾一見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德雷斯在馬上欠了欠身,依禮節說:「遠來的旅人要求地主的友誼與庇護。」
「遠客總是受到尊重的,不論時節為何。但本村正逢祭日,諸多忙亂,恐怕——」
狄洛充滿期待的臉立即垮了一半,但德雷斯見多了這種外厲內荏的人,完全無意退縮。「我們並非刻意強人所難,但我們已在荒野中迷失數天,糧草也將告竭,無論如何請借宿一晚,我們明天一早就走,絕不打擾貴村的活動。」
長老現出了困擾的神情,從狄洛打量到德雷斯,把他們帶傷的身體和疲憊的神情都看進眼裡,半晌才猶豫地抬眼望天。「在祭日前夕來到的客人也可能是神的旨意,這件事就交給眾長老裁斷,你們先跟我回村去。」
聽到長老的決定,拿著長矛的護衛們立即驚恐地交換視線,但沒人敢開口。
「請在此稍候,我們必須完成採摘祭典用藥草的工作。」長老微微頷首,領著眾人消失在樹叢後方,只留下兩個人負責監視。康妲爾湊近德雷斯,低聲說:「沒想到會遇上他們的祭日,真不湊巧。」
「沒什麼不湊巧的。」德雷斯冷淡地說。「我們只管辦自己的事就是了。」
「你只管自己的目的,完全不考慮別人的立場嗎?」
「沒錯。」
康妲爾有點生氣,但想到上方還有兩個人正手持長矛瞪著他們,只得心有不甘地暫時打住。
長老沒多久就帶著人回來,採集到的植物用白布小心翼翼的包住,由長老親自捧回村裡去。康妲爾一行人牽著馬,走在他們後面,儘管對當地的習慣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長老的行動算是儀式的一部份,因此噤聲不語,不敢驚擾。
直到接近那座湖,康妲爾才驚訝地發現村莊並非沿岸建立,而是造在湖面上。這裡的人們先將木樁打進湖底,鋪上木板再架起屋房,外緣有棟建到一半的屋子,剛好讓她對當中構造一覽無遺。以同樣方式搭成的長橋通往岸邊,一位身穿長袍的老者帶著兩個年輕人立在橋端,當看到康妲爾一行人時,他微微蹙起了眉。
「格列特,這是?」
「我在路上遇到的旅人。」
「祭日期間是不歡迎外人的。」
「我知道,但也不應遺棄需要幫助的人。他們騎著馬出現在寄生林下,也許正是神的旨意呢。」
長老來回打量著這群旅客,神色間仍帶疑慮。「這件事留待村長決定。」他接過格列特手中覆著白布的植物,轉身走向村莊。
一行人將坐騎留在鄰近穀倉的馬廄中,小心翼翼跟著長老踏上長橋。太陽已快沒入山頭,無波的湖面清楚映出了橙紅色的霞雲。湖中村莊在暮靄中虛虛浮浮,有如水面的幻象。儘管木樁釘得很牢,經過時造成的晃動還是讓他們深感不安。對上比自己壯兩倍的敵人都能面不改色的狄洛,一邊叨念自己不會游泳,一邊緊緊抓著懷中的藍。康妲爾也緊張地盯著湖底,偷偷估量湖水的深度。她的泳技平平,而在遠離岸邊的地方落水實在不是個令人舒服的念頭。
長橋通往一座木板鋪成的廣場,雖是祭日前夕,似乎並沒有盛大的活動,幾個婦女正結束修補魚網的工作,就著昏黃的光線收起一日工作的成果。男人從舟中拉起木籠,倒出成堆的收穫,還活著的魚在木板上奮力跳躍,將水甩得到處都是。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腥味,狄洛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康妲爾一行人經過時,不少人都停下手邊的事,疑懼多於好奇地盯著這些陌生客,偶然遇上對方的眼光,便急忙低下頭去。一個小孩從他們面前跑過,差點跌倒,狄洛伸手把他撈起來,追在後面的母親卻突然倒抽一口氣,退後一步,連孩子都不敢去接了。狄洛愣了一下,輕輕把孩子放到地上,母親連忙拉著他逃走了。他們只能無奈地相視苦笑。
村中道路蜿蜒曲折,兩旁建著低矮的房屋,下方繫著小舟或木筏,有時人們並不走路,直接跳進水中或划船往來。村長的房屋在道路盡頭,左側是另一個廣場,此刻空無一人,只有一座高聳的三柱木架,襯著豔紅的霞雲分外惹眼。杜塞爾不覺停下腳步,凝神注視,康妲爾跟著停下,疑慮的皺起了眉。雖然她的肉眼看不到任何跡象,但野生動物的本能卻比什麼都快。透過濃重的水氣,她聞到的確實是——
「血。」德雷斯輕聲說,臉上表情沒有變動分毫。「有血的味道。」
顯然早先守候在村門口的長老已通報過此事,當他們進入鋪著燈芯草的大廳時,村長和所有長老已經聚集在此,格列特也很快走上前去加入他們,立即受到一連串壓低聲音的責難和詢問。德雷斯跟著上前,依禮節客套了一番,有禮——但不容拒絕地強調他們需要補給和休息,非在村裡待上一夜不可,若長老們覺得困擾,他們大可明天一早起程,不會干擾祭典的進行。格列特傾身過來,附在村長耳邊說了幾句話,他們便低聲討論起來。杜塞爾知道對方其實是很想下逐客令的,但他們這些人個個背弓帶劍,在戰鬥中破損的衣服尚帶血跡,看起來就像一般冒險者般深具威脅,更別提背著雙手劍的狄洛,以及光用眼神就能讓對方背脊發涼的德雷斯了。
長老們的意見明顯有所分歧,討論逐漸變成了爭論,原本壓低的嗓音也逐漸揚高。最後協議終於達成,一個長老面有慍色地拂袖而去,村長感到疲累似地撫著額頭。
「從今夜起整整一天,村裡所有活動必須停止,若你需要補給,我們實在無法提供援助。」
「不要緊,我們可以等。」
村長並沒有露出慌亂的神情,大約也料到會得到這種回答了。「如果你們硬要留下,我們也無法阻止,但有件事情請聽明白。本村的祭典是不讓外人參與的,從明天中午起,你們必須待在屋裡直到夜晚過去,只有這個條件,可以嗎?」
德雷斯欠了欠身。「當然。十分感謝。」
村裡沒有旅店,村長只得借出自家二樓的儲藏室,儘管天花板得低使狄洛得彎著腰才能走路,樑上也掛滿了風乾的魚貨,但對長途跋涉的旅人而言,能把身上的行李卸下來就值得感激了。狄洛迫不及待地往乾草鋪墊一躺,地板立即發出危險的軋軋聲。
「狄洛,房子塌了你恐怕就要到水裡去睡。」杜塞爾警告道。「你不是一直抱怨得睡草地睡樹根,就算只有草墊也好,只要能睡地板就感激不盡了嗎?」
「我就是在表達我的感動啊。」狄洛嘀咕著,不情願地爬起來,輕手輕腳地卸下身上沈重的裝備。
門上響起輕叩聲,康妲爾探頭進來,衣服只穿了一半的狄洛嚇得連忙轉身,女孩倒是泰然自若。「我和藍的房間在另一端,和其他女眷一起。其實讓我們睡這裡就好了嘛。」
「對方有這種好意,就別推辭了吧。」杜塞爾說。「這裡的風俗也可能不同,在某些地方,你們跟著三個大男人旅行就夠驚世駭俗了。」
「就算是這樣,也不必用那種眼神看我們啊。」狄洛理好衣服,忍不住抱怨。「活像見了惹人嫌的怪物似的!祭典不就是祭典,幹嘛這麼神秘兮兮,該不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
德雷斯聳聳肩。「即使如此也和我們無關,你少多管閒事。」
「你不怕他們把腦筋動到我們身上嗎?身懷重金的肥佯在偏僻山村消失的事,即使在柯羅特蘭也時有所聞呢。」杜塞爾笑道,態度輕鬆得讓康妲爾以為他在開玩笑。
「你會擔心這種事?」德雷斯睨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比起那些兇暴的怪物,人類反而更好解決吧?」
康妲爾覺得背脊竄起一股涼意,這人居然輕鬆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將與自己同種族的人和那些生性兇殘的野獸相提並論,但她也突然不安地領悟到,人類和野獸,死的和活的,也許在他眼中並沒有差別……
「你的個性真叫人不敢領教!」杜塞爾毫不猶豫地頂回去,一下子就把緊繃的氣氛緩和下來。康妲爾不禁感激的吁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僕人敲門進來,通知他們用晚飯了。
大廳中已經擺上了長桌,上面堆置著當地出產的食物,康妲爾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種水產,還有整隻烹煮,鮮豔如花的魚。眾長老已經在位,但當康妲爾就座時,突然發現主位還是空的。
「咦,咦,村長呢?」狄洛東張西望,深怕村長不到而延遲開飯。
德雷斯在桌下踢了他一腳。「村長在那邊!別莽莽撞撞的,給人看笑話!」
那主位是留給誰的?每個人心中都浮起同樣的疑問,此時一陣腳步聲響起,兩個身著亞麻長袍的少女走進大廳,後面跟著一個高大的黑髮年輕人,輪廓分明的臉上毫無表情,身上的衣服比屋內任何一個人都要高貴。村長和長老紛紛起身向他致意,客人們也連忙站起。他優雅而威嚴地舉手答禮,逕直走向主位,身後兩名衛士馬上就位站好,女孩也分立兩邊準備服侍他。
直到他開始進食,其他人才獲得允許般的跟進,狄洛總算能如願以償大快朵頤。雖然席間都是位高權重的人物,但氣氛並不疏遠,長老們輕鬆地交談,討論著祭典的準備工作,唯有主位的氣氛截然不同。康妲爾忍不住偷偷打量那個人,他非常的優雅,非常的沈默,從頭到尾都沒有開過口,專心一意接受女孩的服侍,那兩個女孩恭敬的程度,簡直不像女僕,而像女奴了。
杜塞爾湊近德雷斯。「你看那傢伙是什麼人?」
「絕對不是統治者。」德雷斯聳聳肩,輕鬆地回答。聽不見他的聲音的人,會以為他在講一些日常瑣事。「坐主位的尊貴者?我看他還比較像個囚犯。瞧他後面兩個傢伙多緊張。」
「穿著華貴衣服的囚犯嗎?……」杜塞爾若有所思地低喃。
14
晚餐結束後,神秘的尊客沈默地起身,在其他人恭敬地目送下,被衛士和女僕護送出去了。長老們也紛紛離席。格列特親自送他們回房,雖是禮數,其實也包含著監視之意。
「從日落開始,村中每戶人家都要停止活動,團聚休息,長老們也要在薩拉—法羅的住處焚香祈禱,做最後的準備。也請各位早點休息,不要隨意走動——」
德雷斯點點頭,顯然對他們一再的叮囑感到不耐。站在窗邊的杜塞爾回過頭,突然問道:「如果這個問題太過唐突,我先在此致歉,長老。你們祭拜的是水神嗎?」
格列特看了他一眼,臉上浮起警戒的神色,但在他來得及開口前,杜塞爾很快接下去:「我無意冒犯,只是感到好奇。我在家鄉時是個學者,一向對各地的風俗很感興趣,尤其是儀典的過程和祭拜的神祇,為了增廣見聞才四處旅行的。也許您看過拙作『五月柱溯源數談』,或是『公牛之象徵』……」
他說得泰然自若,狄洛先是睜大了眼,很快轉過頭去掩飾抽動的嘴角,幸好長老並沒有注意到。他因青年那份誠摯的熱切而有些尷尬,承認自己對這些著作一無所知。也許是為了聊表歉意,也許是杜塞爾報出的身份博得了他的好感,他不再顯得那般戒慎,點點頭打算開口:「沒錯,我們敬拜的是水神,據說我們的祖先為了逃避牧馬族的迫害,輾轉逃到這裡,卻再也無路可去,在千鈞一髮的時候,水神現身擊退追兵,從此以後我們便定居湖中,代代祭祀……」
杜塞爾撫著下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水神還會出現嗎?」
長老愣了一下,看向杜塞爾的眼神突然出現了警戒的意味。「那就要看祂的旨意了。」他神秘地說,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神還會出現嗎?』」從杜塞爾開口後就一語不發坐在陰影中,看似對他們的談話漠不關心的德雷斯抬起頭。「這是什麼意思?」
杜塞爾還沒回答,門上就響起了輕叩聲。「藍有點奇怪。」康妲爾一進來就說。
「怎麼了?」狄洛連忙張開雙手把藍接過去。
「她從天黑後就很不安,問她是什麼原因,她又說不出來。」
狄洛感覺到藍在微微發抖,連忙把她摟在懷裡,笨拙地拍著她的背。「怎麼啦?藍,是晚餐不合你的胃口嗎?」
杜塞爾不禁失笑。如果狄洛會發抖,那一定是為了這個原因。
「月亮……」藍用微弱的聲音說:「快滿月了……」
「月亮?」康妲爾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咦,真的,快滿月了。」
縷縷細雲飄然而過,輪廓清晰可見,有如破碎的波浪。滿盈的月光傾洩而下,在水面蕩漾成波,亮眼得像是融化的金屬。近處傳來舢板輕叩木樁的規律聲響,風中充滿了水的氣息,桌上的燈火被吹得搖曳不定,投下一室奇怪的陰影。
「這地方不好……他來了……他就要來了……」
「誰?什麼東西要來了?」康妲爾探頭張望,但外頭什麼也沒有,只有立在廣場邊緣的木架,被月光隱隱描出輪廓,卻在黑暗中凝成更為深濃的影子,乍看之下有如人影,充滿敵意地盯視著她。康妲爾打了個寒顫,連忙背轉過身。
「廣場上的那個東西,該不會是刑架吧?」
「看起來很像。」杜塞爾想了一會兒才慢慢回答。「但恐怕不是。」
康妲爾詫異地望著他。「你知道什麼嗎?杜塞爾。」
「……綁在木樁上,開腸破肚直到內臟流出,以骨奠基,以肉餵養,以血榮耀,生命反餽大地,靈魂則上達天聽……」杜塞爾似乎在引用書中的一段話。看到康妲爾驚詫的神情,他點點頭。「那個東西應該是祭台。他們用人祭神,祭品應該就是我們在晚餐時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吧。」
「什麼?」狄洛大叫起來,德雷斯則不為所動地繼續擦他的劍。
康妲爾連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點,別嚇到藍了。」
狄洛望向蜷在他的臥鋪上的女孩,連忙壓低聲音,但仍掩不住忿忿的語氣。「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居然還有這種野蠻的風俗!」
康妲爾搖搖頭。「這是他們的傳統,別用我們自己的標準來衡量。」
「可是,那個人太可憐了呀!」
「可憐?」德雷斯挑起眉毛,手上擦劍的動作依然沒停。「在戰場上殺人無數也不皺一下眉頭的你,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狄洛漲紅了臉。「你不能拿戰場來相提並論啊!大家在出戰之前,都有著必死的覺悟,而且不管你死還是我亡,雙方都是抱持著敬意的吧?」
「天真的理論。」德雷斯冷笑。「殺人就是殺人,還有場合之分嗎?我話說在前頭,這裡的人愛做什麼都不關我們的事,別為了一條人命惹事上身,當心他們連你一起扔下去餵魚,到時我們真得把這地方屠光才能脫身了。」
康妲爾猛然站起,臉色不受控制的發白了。
「屠村?你在說什麼?」
德雷斯抬起頭,驚異她突然尖銳的語調。「正如字面所言——我想我說得夠清楚了?」
康妲爾瞪著他,喉中像哽了一個硬塊,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只要礙著你的路,即使是毫無抵抗能力的村民,你也照殺不誤?」
「只要礙著我的路,就算是自家人我也砍。」他有些不耐煩。「如果你想討論人命的價值,請找神官,恕我不奉陪。對我來說,那只是一刀下去會死得透透的東西罷了。」
康妲爾說不出話來,她倚桌站著,靠雙手拼命抓住桌沿才使身體不致顫抖。他眼中流露出的殘酷,像利刃一樣把她釘得無法動彈。這才是他的本性,他賴以生存的法則。她一直想得太天真,太美好,此時才真正領悟到,在她極感興趣的他的另一面裡,也許正是一些她最為痛恨膽寒的東西。
康妲爾強烈的想逃走,想逃開那英俊得令人痛恨的臉孔,以及冰冷嘲弄的目光。她需要獨處,需要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再待下去的話,她一定會尖叫——
「德雷斯!看你做的好事啦!」狄洛吃驚地叫道。
德雷斯也沒想到她的反應這麼激烈,有點後悔把話說得太重。可是……他不禁生起氣來,這小妮子,何苦要拿這種事來挑撥他?她從不知道他身處什麼樣的世界,那裡只有見不得人的勾心鬥角,若不殺人,就要被殺。她處心積慮一再探究,不正把自己往那個無底深淵推嗎?
「幫個忙,把藍送回房去吧!」杜塞爾在他身後說。
「咦?我來就可以——」狄洛才開口,腳上就挨了一記而閉嘴了。
德雷斯看了一眼杜塞爾,面無表情地說:「我並不認為我理虧。」
「我又沒要你去道歉。」
但這擺明了要他低頭。德雷斯僵硬地遲疑著。
燈焰劇烈地搖晃幾下,終於被一陣突來的暴風捲熄了。康妲爾抓住窗櫺,用盡全身的力量連連吸氣,試著讓燒灼的臉冷卻下來。村長的妻子和女兒在她身後竊竊私語,但誰也沒敢開口詢問。她知道自己激動的原因,不是因為德雷斯的殘酷,而是她終於被迫承認,他們的距離是如此天差地遠,宛如光與闇之間的鴻溝,永遠也無法跨越。
門開了又關,有人走進房裡,把藍放回床上。康妲爾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誰的腳步聲,知道他就站在後面,但她不願也無力承擔回頭的結果,不論那是怒氣、嘲諷或溫柔,所以她仍直挺挺地站著,一動也不動。倒是房中的女眷紛紛退出,不敢和這個殺氣騰騰的男人同處一室。
「你鬧完脾氣了嗎?」德雷斯打破沈默,仍小心翼翼地讓語調保持冷淡。
她吞嚥著,直到確定自己聲音如常才開口:「我沒有鬧脾氣!」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幾分鐘前您也在勸狄洛別管這檔事,我同意您的看法,現在您反倒責備起我來了?」
她猛然轉身,聲音頓時失了控制。「我不願干涉這裡的居民,是因為我沒有權力批評他們的傳統,他們的信仰,他們的生活方式!但你不干涉的理由,卻讓我鄙視!」
德雷斯暗嘆。「你還小,等你的鋒芒被磨掉——」
「鋒芒!鋒芒!」她怒不可遏。「你和蒼鷹都這麼說!你是要我作將軍、國王、平亂局的人,還是要我當個貪生怕死,縮頭縮尾的政客?」
逐漸增強的晚風把她的長髮撩到他臉上,怒火使她的雙眼灼灼發光,微向前傾的姿態,令他想起即將撲向獵物的猛獸。她會是個好戰士,也許比他還有素質,只要她發現了自己潛在的本性。但他也強烈感受到她身為女性的特質,血液中的騷動更證明了這一點。
「你太多管閒事了,這樣是會早死的。」他盡量溫和地說,幾乎掩不住焦躁。「在這種亂世,只有麻木不仁才是處世之道。」
她靜默了一會兒,悲哀地說:「這樣的話,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德雷斯只覺得一陣怒火上冒。「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講這個字?在水晶宮保護下長大的小女孩,你想像得到我的生活方式,你能瞭解嗎?你拿過劍,上過戰場嗎?你知道踩在血泊裡是什麼滋味嗎?你以為你這樣就算活過,就有資格向我說教了?」
吼聲伴隨怒氣撞擊著康妲爾的聽覺,但她沒有畏懼之色,她眼中的驚訝,是因為她好像窺見了德雷斯內心的一小部份。
「可是,你也不想死吧?你不也在尋找生存的理由嗎?」
德雷斯瞪著她,好半晌說不出話,怒火似乎從他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但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生氣。
「因為這是你沒有的特質,所以以現在覺得我很有趣吧?別對不瞭解的事抱太多好奇心了,康妲爾,否則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他掉頭就走,滿懷怒氣地把門擊得砰然作響。杜塞爾正靠在牆上等他。
「偷聽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德雷斯冷冷地說。
杜塞爾聳聳肩。「真可惜,看來她還是不能理解的樣子。」
「你還能堅持你的看法嗎?一個不瞭解世間黑暗的國王,會有駕馭黑暗的力量嗎?我看她還比較適合在象牙塔裡織春秋大夢!」
「可是,你也希望她能瞭解你吧?」杜塞爾淡淡地說。
德雷斯狀至火大地吸了一口氣,似要反駁,而後突然消沈下來,低聲說:「不,你不明白嗎?就像她無法接受我為何能視人命為草芥一樣,我也不懂她為何能把生命看得如此崇高。永遠不可能互相瞭解的,我跟她……」
15
旅人們過了無聊的一天。康妲爾和狄洛在房裡待了一個上午就無法忍受,得了村長的允許(雖然有點不甘願),到村裡去走了一圈,但也沒什麼可看的。村中的日常活動都暫時打住,炊煙熄滅,漁船被冷落在屋腳下,每個人在太陽升起前便沐浴完畢,安靜地在家中等待,只有幾雙疑慮的眼睛在門後窺探著陌生的旅客。籠罩村中的不是慶典時的歡樂氣息,而是近乎恐懼的肅穆。最後他們走到村子入口處的廣場,在水邊坐了下來。
「這地方真是鬼氣森森的。」狄洛大聲嘆氣。「因格蘭姆的祭典才不會這個樣子呢!」
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康妲爾忍不住問道:「你會想家嗎?狄洛。」
「當然啦!我家有七個兄弟姊妹呢!每次遇到祭典或節慶的時候,整個城堡就像瘋了一樣!雜耍班子、吟遊詩人、鬥技比賽……啊啊,我好想念梅莉的豬肉餡餅……」
「是嗎……」康妲爾注視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我不知道……生活在一個大家庭裡是什麼感覺……」
狄洛打住了伸懶腰的動作,有些不安地轉過頭,望著女孩平靜卻帶著寂寞的側臉。
「村子裡的人都對我很好,但他們並不是我的家人。而林恩和弗洛拉並不希望我對水晶宮有太多依戀,他們總是提醒我,柯羅特蘭才是我的歸處,但我卻幾乎記不得那個地方的模樣,除了火和黑暗……」
狄洛猶豫地張開口又閉上,發現他完全不知道能說什麼來安慰她。他們一直將她當作王儲,卻忘了她也是一個父母早逝,流離失所的少女。在開不了口的情況下,他乾脆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沈默地繼續望著前方。
被那隻強壯有力的臂膀摟著,康妲爾才明白為什麼藍這麼喜歡待在他身邊。他身上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氣息,讓康妲爾想起爐火、家人、故鄉這一類深具歸屬感的事物。她似乎可以對他傾訴一切,就像對父親或哥哥一般。她不覺閉起眼睛,沈浸在體溫帶來的安適中,直到冰冷的聲音突然插進來。
「兩位是想照規矩回屋去,還是想被攆出這個地方?」
兩人都驚跳起來,這才發現他們竟然睡著了。橘紅色的火球垂懸山際,將湖面映照得豔紅如血。德雷斯面無表情地站在後方,但已經熟知他情緒表達方式的康妲爾,知道那差不多是生氣的意思了。她連忙道歉,匆匆跑開。
德雷斯轉過身,注視著面紅耳赤的男人。「請注意自己的言行,卡斯提伯爵。」
「我只是想安慰她而已——」狄洛不服氣地反駁。
「她不是你該照顧的對象。」
「你不覺得你對她太嚴厲了嗎?她才只有十六歲。」
德雷斯頭也不回地走開,聲音冰冷如刃。「就算她只有三歲,也依然是王儲。」
村人早已聚集在廣場上,長老們全守在屋門前,看到德雷斯等人回來才鬆了一口氣。康妲爾向他們道歉,再次聽取不得外出的囑咐,大門便在他們眼前關上了。康妲爾站在昏暗的光線中,聽著外邊模糊的聲響,回頭便接到德雷斯警告的眼神。她無奈地舉起雙手。「我不會偷看的,別這麼不信任我好嗎?」
德雷斯揚起眉,唇邊洩漏出了一絲戲謔。「我什麼都還沒說呢。」
康妲爾臉紅起來,不太真心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跑上樓。
她一推開房門,立即看到縮在角落發抖的藍,不禁大吃一驚,連忙上前。
「藍,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藍用力搖頭,抓住她的臂膀,手指深深掐進肉中,眼中有著近乎瘋狂的恐懼。「他來了……他想要……康妲爾小姐……陛下!請你保護我!」
「來了?誰來了?」康妲爾不知所措地抱著藍,想使她發抖的身體平靜下來。此時,沈沈巨響當頭落下,猶如天地初始的第一聲雷,把她的五臟六腑都震得顫抖起來。
那是祭典的鼓聲。
「好怪的聲音。」狄洛皺眉說道。他們的房間離廣場比較近,聽得比較清楚。「真難聽。」
「別妄下斷語,狄洛。你覺得奇怪,只是因為你不熟悉。」杜塞爾說著站起身來。
「咦,你要去那裡?」
「早上我稍微調查了一下,二樓村長的房裡有個窗戶正好俯瞰廣場,他們既然不准我參加,那偷看總可以吧?」杜塞爾笑道。
狄洛大吃一驚。「喂,別亂來呀!如果村長知道你跑進他房間,一定會生氣的!」
「惹出亂子的話,你可要自行負責。」德雷斯冷淡地說,杜塞爾行事自有分寸,不必他操心。「還有別給康妲爾撞見,不然她鬧起來可是沒完沒了。」
「儀式進行的當中不會有人回來,我會小心不讓他們發現的。」杜塞爾一邊說,一邊已經走出去了。
村長的房間空無一人,杜塞爾飛快走近他選中的窗子,小心翼翼地湊近去。果然,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剛剛好,雖然視野小了些,但已經很令人滿意了。
祭禮的舞蹈已經開始進行,十個村中選出來的少男少女,穿著最好的細白麻布,戴著魚骨做成的飾物,在廣場中央跳著獻納之舞。鼓聲和笛聲愈發急快,他們的動作也愈發激昂,連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杜塞爾都感受得到那股震撼力,好像每一下鼓聲都敲擊在他的心臟上,舞者的每個動作都牽引著他的神經。突然人群中發出一聲長嘯,響徹雲霄,杜塞爾頭皮一麻,激越的情緒隨著血液流竄四肢百骸。響聲倏地停了,杜塞爾輕輕呼出一口氣,難堪的死寂籠罩著廣場,比剛才狂野的舞蹈還要令人不安。
「神子來了!」一聲中氣十足的吆喝撞破寂靜,緊接著所有人都叫起來:「神子來了!」聲音中有期待,有興奮,也有恐懼。
在四名持矛守衛的保護下,杜塞爾前一天見到的年輕人走進了廣場,群眾紛紛讓路給他。長老們和村長圍在祭架邊,用古老的語言念起禱詞,一唱一答間,彷彿在重演人與神之間的互動。那種語言和古通用語頗有相似之處,但已因長久的離群索居而變得模糊扭曲,連杜塞爾都聽不大懂。年輕人解開身上的長袍和裝飾,任其落到地上,赤身裸體走上前去,和村長用古老的唱詞對答。而後侍衛將他抬起來,用繩索綁住他的手腕,懸在祭架上。
長老使了個眼色,村長便拿著石片磨成的刀走向前,一手扼住祭品的咽喉,用盡全身的力氣,從胸膛一劃而下,血登時飛濺而出,噴到村長白色的衣服上,也噴到周圍的土地上。但他居然一聲不吭。
杜塞爾吞嚥了一下,本能地閉上眼,然後又強迫自己睜開。儘管他在書上看過類似的記載,但親眼看到的感受卻是大不相同。同時他也不禁自嘲,又不是沒殺過人,看到活生生的,慢切緩剖的儀式居然覺得無法忍受。
村長又連砍了好幾下,因為石刀不夠利,沒辦法一次就割開年輕人的身體。血沿著軀體向下淌,在地上匯成一灘鮮紅,緩緩滲進木板,流進湖中。祭品並沒有一開始就死去,身體仍在抽搐,扭曲的臉仰向天空,發出了無聲的吶喊。村長扔下刀,使盡渾身力氣扳開肋骨,坦露出仍在跳動的內臟,一堆不成形的肉塊隨著血溢出軀殼,亂七八糟地垂懸著。
水面突然動盪起來,月光破碎成渾濁的色彩,撞擊成髒污的泡沫。但此刻四下靜寂無風,夏夜濕黏的空氣甚至無法稀釋濃厚的血腥味。一個波浪襲上廣場,將站在邊緣的長老們淋得濕透,也把地上的血跡洗得一乾二淨,彷彿巨大的舌頭舔舐過一般。另一波浪頭跟著湧上,退走時木架連同祭品已消失無蹤,旁邊的人被衝激得站立不穩,紛紛後退。杜塞爾警覺的瞇起眼。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村民的反應如此慌亂,就像這件事並不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念頭還沒轉完,浪頭再度湧上,這回來勢更為凶猛,村民四散奔逃,有幾個人慘叫著跌入水中。一隻龐然大物自水底潰然而起,廣場邊緣的木板迸裂開來,木樁像被一隻大手搖撼般的發出了哀嚎。杜塞爾迸出一聲咒罵,他模糊的猜測竟然成了事實!
他沒有費神確認那是什麼,立即轉身衝出房間,差點和同伴迎面相撞。
「出了什麼事?房子搖晃得好厲害!」
杜塞爾無暇說明,只言簡意賅地拋出一句:「快逃!」
訓練有素的兩人立即轉身衝向康妲爾的房間,後者也正扶著藍搖搖晃晃地走出來。「那聲巨響是怎麼回事?藍一直在哭,我沒辦法安撫她,事情不太對勁,這裡真的有——」
「有神,但恐怕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杜塞爾出現在她身後。「走吧。」
康妲爾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被推著下樓,狄洛抱著滿面淚痕的藍從後趕上,二話不說就把水晶劍塞到她手中。
康妲爾繫上皮帶,掃了大家一眼,雖然還不清楚怎麼回事,但也知道危機近在眼前,也就不再問了。德雷斯打開屋門,湖水立即以萬鈞之勢奔湧過來,冰冷得令康妲爾倒抽一口氣。屋側的廣場已經不見蹤影,他們腳下的木板也搖搖欲墜。村民哭喊奔逃,更多人在水中隨著殘骸載浮載沈。
儘管理智正在腦中喊著快逃,事實上康妲爾卻僵在原地,無法抬腿動作也無法移開目光,只能瞪著那個感覺上遮蔽了夜空,填滿整個視野的巨大身軀。探出水面的蛇形背脊延伸出尖銳的棘刺,仰向月光的頭部隱隱浮現了人般的臉孔,蒙著白翳的眼睛一片空茫,鱗片在月光下反射著銀藍色的光芒,妖異得令人目眩。
巨大的力道拍上背脊,不耐多過恐懼的聲音稍微拉回了她的神智:「看什麼看!還不快走!」
康妲爾終於回過神來,用盡全力沿著即將解體的木橋拔腿奔逃,但巨獸突然扭過頭,被吸引著似的探了過來,看似柔軟的腹部稍一移動就壓碎了木板搭蓋起來的房子,康妲爾是聽到而不是看到木板在身後擠壓、碎裂、爆開,以及水流相撞激起的巨響。那聲音在她耳中迴盪拍擊,和隆隆的心跳聲混在一起,她這輩子並不是沒有遇過壓倒性的力量,但卻從沒像現在這樣感到恐懼,只能緊緊跟著狄洛的背影,連回頭確認狀況的餘裕都沒有。
浪頭從後湧來,在康妲爾頭頂崩潰碎裂,將她撲倒在地。她滑倒在長橋中央,掙扎著抓住木板邊緣,抗拒著那股硬將她拖走的力量。杜塞爾試著朝她跑來,但也無法在濕滑的木板上保持平衡。巨蛇從另外一邊繞了過來,視而不見她的存在,卻直直探向扛著藍拼命奔往岸邊的狄洛。
狄洛被迫停步,回身揮出手中的巨劍,鱗片的碎屑四散飛濺,在月光下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這一擊未曾造成實質傷害,卻徹底激怒了那頭怪物。康妲爾屏住氣,驚恐地看著牠高高仰頭,吐出前端分叉的舌頭,以超乎想像的速度直襲而下。
彷彿怒氣、恐懼、悲痛等情緒化成了實體,尖銳的聲音蓋過水聲隆隆,震得康妲爾耳中嗡嗡作響。她呆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那是什麼聲音,她完全無法想像藍會尖叫,就像無法想像水會咆哮一樣,但現在兩者同時化成了現實。滔天白浪從巨蛇身後湧起,彷彿有隻巨大的手伸進湖中翻攪撥弄,翻騰席捲的水牆躍躍欲生,充滿怒火和戰意,咆哮著想毀滅它的敵人。
怪獸憤怒地在巨浪中扭轉身體,卻敵不過蜂擁而上的浪頭。泡沫夾雜著各種殘骸在月光下翻騰,彷彿垂死之人口邊的血沫。波浪朝康妲爾湧來,撞碎了她緊緊攀附的木橋,將她連同木板碎屑一同席捲而去。
她瘋狂地揮動雙手,想抓住任何能到手的東西,卻感到身體被遠超過自己的力量所翻弄,就像枯葉被狂風戲耍一般。腦海中各種色彩和聲響互相碰撞,碎裂成點點星火,有好一會兒,她的指尖似乎觸到了木橋的殘骸,只是這點希望隨即也成了泡影,另一個物體重重撞上她的背脊,穿著祭典服飾的軀體漂過她身邊,隨即沈進不見底的黑暗。
她掙扎著想探出水面,冰冷的水卻再度打上,灌進她的口中。喊聲遠遠傳了過來,似乎在叫著她的名字,但那聲音聽起來也模糊遙遠,就像從水底傳來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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