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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站穩腳步,持箭的右手俐落搭上弓弦,幾乎不費什麼時間就瞄準目標,手指一放,箭枝直直插入標在樹幹上的靶心,緊貼之前杜塞爾射的那枝。聚在旅店庭院中的人紛紛拍手叫好,狄洛也在一旁摩拳擦掌,等著上場一展身手。
康妲爾回頭將弓遞向狄洛,紅唇彎成優美的弧度,卻讓人隱隱感覺到霸氣。「下回在馬背上比試如何?」
狄洛咧出大大的笑容。「當然是隨時奉陪啦。」
「瞧外頭這麼熱鬧,我還以為是哪個戲班子駕臨了呢。」聲音像劍切入他們之間,德雷斯交抱雙臂靠在旅店的後門邊,不悅地打量引起騷動的元凶。
裝作沒聽到話中的諷刺,康妲爾露出了笑容。「離晚餐還有點時間,消遣一下也沒什麼不好,還是你想加入我們?」她突然拔劍出鞘,指向了德雷斯。「射箭太沒意思了,我們來比劍吧?」
「我沒興趣陪你們耍猴戲。」
「狄洛和杜塞爾都說你很厲害,但他們都和我交過手,只有你不肯展現實力。」她要求過好幾次,但都被拒絕了。「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太過自大,還是太過膽小?」
這句話實在不像康妲爾會說的。德雷斯揚起眉,懷疑地瞥向杜塞爾,正好見到他轉移視線,藏起了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
小孩子把戲。德雷斯很想嗤之以鼻,但挑釁來得如此直接,他不接就當場成了笑柄。給她一點教訓的念頭終於壓過了理智,他冷哼一聲,拔劍大步走向庭中。康妲爾亦露出了笑容,擺出迎戰的架勢。
她比他原先預估的還強。雖然他已經看過她和狄洛與杜塞爾戰鬥,但實際的感受又是不同。那身架勢顯然出自正統訓練,攻勢一如其人霸道,手中的水晶劍更是如虎添翼。當他俯身閃過她的揮砍時,頭上的枝葉不發一聲便成排斷落。但訓練場上的英雄未必能真能應付戰場廝殺。他一邊順應她的腳步一邊思量,她是否經歷過真正的生死相博?有朝一日當她面對相同種族相同國家的敵人時,那把劍是否還揮得下去?
康妲爾原本抱著半遊戲的心態,但當她發現德雷斯正游刃有餘地消耗她的力量時,便不由得生氣起來。這男人以為她不知道嗎?老是用彷彿剝掉她全身上下的眼神盯著她,從不掩飾唇邊輕蔑的微笑,彷彿真有資格判斷她的價值似的。她若不趁機挫挫他的銳氣,豈不是會一直被看扁下去?
德雷斯突然收回攻勢,右側便出現了一道空隙。康妲爾不假思索地搶上前去,沒料到那是個假動作。德雷斯伸出一腳便絆倒了她,趁她踉蹌前撲時抓住她的右手,乾淨俐落地扭向身後,同時取下她手中的劍。康妲爾還來不及驚叫,他又鬆開了手勁,輕輕向前一推。
康妲爾轉過身,眼睛驚惶地大睜,試圖釐清兩人剛才的動作。她沒想到自己會輸,更沒想到會輸得如此狼狽。而那男人只是將劍遞給她,冷淡地說:「現在戲班子可以散場了嗎?」
這男人傲慢得可惡,卻也強得令人心服口服。康妲爾心中燃起了棋逢敵手的興奮感。「如果你以後也陪我練劍的話。」
「我沒有這種義務。」他扔下一句,掉頭走進旅店。
原本聚在外頭的人失去了觀賞的對象,也三三兩兩走進陰暗的室內。德雷斯在火爐邊坐下,透過窗戶看著女孩站在樹邊,一手提劍,一手比劃著架勢,與狄洛交換心得。僅是簡單的動作,那身丰采便出眾得足以吸引所有目光,絲毫未因簡陋的旅行裝束而減損。他本能地感到不快,漂亮的女人往往除了臉蛋之外一無所長,在聖地的那個晚上,他就已經在思量更合適的王儲人選了。
但眼見的事實很快就打破了他的偏見。不只是他,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個女孩到底有多少實力,因此開頭幾天,他們簡直無時無刻不在測試康妲爾。狄洛想跟她比狩獵,比騎術,沒事時還跟她用樹枝過了幾招。杜塞爾跟她談著柯羅特蘭的歷史和現狀,很高興地發現在討論戰術時,她的腦筋動得和他一樣快。她在野外生活的本領比他們還要好。
德雷斯不得不承認她在初步的考核上已經合格了,但他不願就此投降,依然以最嚴苛的眼光挑剔她身為一國之 君的資格。凡提尼大公號稱百年難得一見的王者,以其超群的戰技和機練的政治手腕,也不過贏得德雷斯把他當朋友看待。
「這是最後一個村子了,此去有好一段路都是荒野,我們得多帶一些補給才行。」德雷斯用手指在地圖上畫著。小小的食堂擠滿了人,旅客不多,大部份是閒著沒事來喝一杯的村人。靠近火爐的地方煙霧瀰漫,喧鬧聲和青豆燉肉的味道一樣濃厚。壯碩的老板娘一手抱著鐵鍋,一手挾著酒瓶、拿著酒杯走過來,俐落地一股腦將東西堆到桌上,一面好奇地盯著他們。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呀?要去那裡呢?」不出所料,老板娘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拉把凳子在旁邊坐了下來。
德雷斯有些不悅地收起地圖,儘管他們現在離柯羅特蘭有千里之遙,他仍不願引起任何注意,免得橫生枝節。康妲爾卻向旁挪了挪,擺出了歡迎的姿態。在水晶宮的時候她就很喜歡和來自各地的人交談,聆聽外界的消息和奇聞軼事。
「我們是從北方來的,想到柯羅特蘭去。」
「柯羅特蘭?那個南方的大國嗎?」她在驚訝之餘做了個避邪手勢,喃喃祈求神祇的保護。「那可真是很長的一段路呵!村裡從沒有人到那裡去過!」
杜塞爾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德雷斯完全不打算開口,狄洛忙著解決桌上的食物,只有在喝酒時抬起頭來過。
「你們要從大道往南走?沿著它就可以到柯羅特蘭了?」另一邊有人在叫老板娘添酒,但她無意理會。「我只知道它可以通往北邊的科企小村呢!我跟丈夫每隔幾個月會去一趟,有祭典的時候——」叫聲愈來愈急,還多了幾個人。「——來了,來了!你這個沒耐心的粗漢!」她心不甘情不願地移動壯碩的身體,一邊罵一邊急急忙忙地走過去。
德雷斯嘆了口氣,正想給康妲爾上一堂別輕漏底細和信任陌生人的課,一張飽經風霜的老臉又湊了過來,還伴隨著濃厚的酒氣。
「你們要從大道往南走?」
德雷斯警覺地看他一眼,康妲爾則微笑點頭。「是的。」
「現在會走克藍古道的人不多了哪!聽說在我曾曾曾祖父的時代,來來去去的商人和冒險者可多著,旅店裡總是擠滿了人,連馬廄都不夠睡。自從發生了那件事,盛況就不再嘍……」
「什麼事?」
「那座城啊!從這裡過去大約半天路程的城——」
「城?」他們驚訝地互望,地圖上並沒有城市的記號,來時經過的村裡也無人提起。
「城早廢啦!遭了神罰……」
「神罰?」
「對呀……有個國王偷了神的寶物,神一生氣,就降下雷火發出大水,把城市毀掉了……好久的事嘍……那是受詛咒的地方,接近的人就會遭殃……」他說話時搖頭晃腦,手中的酒杯也很不穩。
狄洛差點把剛喝進口中的酒全噴出來,他急忙吞嚥幾口,笑出了聲音。
老人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出事了就等著哭吧!這一帶沒人敢接近那個地方,偏偏它就橫在大道旁,想往南走就只好繞遠路,不過我看你們是不會花這個時間的吧。」
也沒等他們回答,他拿著酒杯又搖搖晃晃地走了,一邊還叫老板娘再拿點麥酒,不過走沒幾步就一跤跌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
「怪人!」狄洛很感興趣地瞧著他,又往嘴裡送了一大匙燉肉。
「他們講的不一定是無稽之談。」杜塞爾謹慎地說。
德雷斯不耐煩地撐住了額頭。「那不重要,快點吃完回房裡吧,別在這裡引人注目了。」
狄洛以常人三倍的速度掃光鍋中的燉肉,意猶未竟地嘆了口氣,招手想叫老闆娘過來,但村婦已經加入大桌上賭骰子的一群,無暇他顧。康妲爾便接過大碗站了起來。
「我去吧。」
「咦?」狄洛嚇了一大跳,連忙站起。「殿——康妲爾,我自己來就好——」
但康妲爾已經轉身走向廚房去了。狄洛愣愣站著,一張臉漲得通紅,顯然對勞駕王儲為他盛菜這件事感到非常不安。杜塞爾笑了。
「看來我們無須擔心她的教養和品行了,水晶宮的人果真有遠見。」
德雷斯聳聳肩。「會做家事的不一定會打仗,會打仗的不一定會治國。」
「是嗎?我倒認為先做過家事再打仗,打過仗再治國會比較好。」
桌上的賭局正達高潮,吆喝聲和搥打聲不絕於耳。捧著木碗的身影很快出現在廚房門口,越過煙霧瀰漫的大廳朝他們走來,中途卻突然踉蹌一步,差點把手中的燉肉灑了出來。
她很快穩住,轉身面對那個拉住她的人。「有事嗎?」
「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啊?來喝一杯吧,我請客。」看起來醉了七八成的中年男子舉起木杯,手不安分地移向女孩的腰。康妲爾側身避開。
「抱歉,我還有朋友。」
「哎,有什麼關係——」
「無禮——」遠遠看著的狄洛大為憤怒,一拍桌子便想站起,另一隻手隨即伸過來阻止了他。德雷斯搖搖頭,示意他坐回去,依然絲毫不漏地盯視著康妲爾的舉動。
見她的同伴都坐在角落沒有出手的意思,男人愈發肆無忌憚,舉起酒杯湊向康妲爾唇邊。她皺了皺眉,但語調依然平和。
「先生,請放開手。」
「老子請喝酒是你的榮幸,還囉哩囉唆!」男人惱怒地站起來,將杯中的酒潑向康妲爾。後者一閃就避開了,帶著泡沫的液體全潑上另一個客人的背。滿臉橫肉的大漢倏地回頭。「搞什麼鬼?」
「怎麼?想打架啊?」男人氣勢洶洶地向前一步,暫時把康妲爾拋到了腦後。
「打架?」大漢嗤笑。「上回不知道是誰嚷著要挑戰,結果被壓在地上揍得哇哇叫呢!」
「放屁!那回分明是你耍陰!現在就來比劃比劃!」
眼看一場衝突即將發生,康妲爾無奈地嘆了口氣,她大可趁亂開溜,但追根究底,這場騷動也和她脫不了關係。她微微躬身,說了聲「失禮」,隨即伸出左腳,絆倒了正要跨前出拳的男人。他大叫一聲向前仆倒,栽進填滿爛泥和骨頭的燈芯草中。坐在旁邊的村人紛紛走避,一邊拍手起鬨,連沈迷於賭局中的人都忘了擲骰子。男人扶著凳子爬起身,臉已經漲成豬肝色,正想破口大罵,冰冷的金屬赫然搭上頸側。
「對不起,但您還是先回家睡個覺,讓大家清靜一下吧。」
她沒費神確認男人連滾帶爬出門的模樣,逕自收了匕首,穿過此起彼落的口哨和笑鬧,將燉肉送上了同伴的桌面。
「殿——康妲爾何必和那種人周旋。」狄洛忍不住嘀咕。「直接扁倒就好了。」
「沒有必要吧?」女孩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隨隨便便就傷害同種族的人,不就跟那些地精、獸人一樣了嗎?」
這句話真是十足的諷刺,只是康妲爾並不知道。她只是奇怪為什麼同伴們都露出了尷尬的神情。
第二天他們出發得很早,一方面是村人對他們已經有了戒心,從老闆娘的態度就可以感受得到,一方面是因為昨天聽到的傳言。杜塞爾本著謹慎行事的原則,認為即使是無稽之談,也沒有必要冒險,早些出發的話,也許能在白天就越過那個禁地。
一行人在冷凝的霧氣中走出村子,天還沒有全亮,村子卻已經醒了,站在門口餵食家禽的婦人和扛著農具出門的農人都好奇地望著他們。珍珠色的晨曦籠罩著東方天際,西方隱約還見得到幾顆淡白星點。廣袤的綠色田野在灰色的空氣中,厚氈般寂然不動。空氣中飽含著水氣,康妲爾的黑髮上就像串著粒粒珍珠。他們踏上往南的大道時,一道金光從彼方的雲間射出,將前方的路照得熠耀生輝,彷彿在傳達此行一路順利的預兆。迎面襲來的風溫和而帶著草香,將奇怪的傳言帶來的不安感吹散殆盡。
一行人輕鬆地策馬前進,連杜塞爾都主動說了幾個玩笑話。德雷斯仍和平常一樣,圓滑且機智地應對,說了個不適合在女士面前說的笑話,讓狄洛笑得差點跌下馬,而他本人卻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康妲爾的情緒一直很高昂,這是她第一次脫離林恩的保護,與普通人類一同踏上旅途,意味著她必須躬身打點所需,遇到危險時也只能依靠自己的武技,她已經迫不及待遇上些冒險好試試身手了。
他們只在中午的時候停下來休息吃飯,但村人對距離的估計似乎有所誤差,路邊的景觀從田地變成牧場,轉為雜林,終於變成杳無人跡的荒原,卻不見任何城市或廢墟的蹤影,使他們開始懷疑是不是被村人誑了一個玩笑,狄洛還針對這點說了些「若真有神的詛咒,也想見識一下」之類的話。直到太陽開始朝西邊傾斜,地平線上終於浮出了灰濛濛的影子,在浮動的光線中虛虛實實有如海市蜃樓。
「喂,那是不是他們說的城?」狄洛指向前方。
「沒想到是真的。」康妲爾驚訝地說。
他們在黯淡的天光下接近了那座城。太陽逐漸沈進地平線,將綴著浮雲的天空染得一片殷紅,灰白如霧靄的光線朝他們的視界襲來,使他們感覺像在水中游動。儘管離大路還有段距離,廢墟仍給人相當強烈的印象。所剩無幾的城牆上殘留著被火燒過的痕跡,斷裂的石塊如矛尖般直指蒼天,從外邊望進去,只看得到幽幽綽綽分不清形體的亂影。然而在外邊的平野上,橡樹亭亭如蓋,曾經長滿穀物的阡陌中,野草欣欣向榮,在驟起的晚風中吵嚷不休。不知名的蟲子開始鳴叫,空氣中充滿了夜的氣息。
杜塞爾很快發現到一件事,但他謹慎地沒有說出口,他相信其他人一定也察覺了。不論這片土地曾經發生過什麼事,終究在大地女神的寬容下活了過來,而那片隨風起伏的綠意,綴著安祥星點的天空,滲著泥土清香的晚風,以及掠過他們頭頂的歸鳥,在在都證明了這一點,只除了一個地方。
只除了那個地方。
杜塞爾再度將眼光移向那座城,極力想找出他在昏暗光線下可能犯的錯誤,但他沒有錯。即使茂盛的野草早已像海般包圍了這座孤城,大有隨時將它吞沒的氣勢,但卻沒有一條藤蔓攀附在破裂的石塊上,也沒有一株樹膽敢把枝椏伸進倒塌的城牆內,彷彿有一道無形的牆,把城密密實實的包了起來,使它除了當年的戰火外再也不曾受到破壞。此刻,它看起來愈發像是綠色海洋中的孤島,沈靜,幽深,雖不算充滿敵意,但睥睨著過往行人的姿態卻也絕稱不上友善。
杜塞爾強壓下被那片陰影激起的不理性的恐懼,調回目光,正好遇上康妲爾充滿憂慮的眼睛。她也發現同樣的事了。但除了憂慮之外,他還在她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深沈的迷惘。他直覺有些事不對勁,但在他能開口前,康妲爾便搖搖頭,背過身子,再度望回廢墟。德雷斯仔細打量著廢城,臉上依舊毫無表情。狄洛已經對大夥兒過長的沈默感到不耐,大聲打著呵欠詢問今晚的棲身之處。
「要在這裡過夜嗎?」康妲爾問道,語氣中沒有退卻,反而有著蠢蠢欲動的期待。德雷斯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她稍稍紅了臉。在康妲爾看來,未知意味著冒險,危機意味著一場好鬥,在這頭初嚐遨翔之味的雛鷹身上,還見不到歷練帶來的謹慎。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杜塞爾謹慎地說。
「我也不喜歡,但天已經黑了。」德雷斯跳下坐騎。在一般的狀況下,能在有遮蔽的地方過夜是最好的,但眼下沒人想接近那座城,睡在路邊成了唯一的選擇,幸好天氣溫和而乾燥,露天而眠尚不是問題。
夜晚就在略帶不安的沈默中渡過了。吃過從村裡帶出來的麵包和肉乾後,原本應該是聊天閒談的時間,卻沒人想開口。儘管德雷斯和狄洛都對村人的警告表現出輕蔑的態度,但不可否認的,那些故事的確產生了效果,而且隨著夜的來臨更添真實。蒼白的月亮斜掛在西天,彷彿已不堪負荷自己的重量。在暗沈的簾幕下,城垣的破敗被隱進黑暗中,轉化成極具威脅感的龐然大物,彷彿潛伏在野草中窺伺獵物的猛獸,一俟機會就會張開血盆大口。
狄洛秉持與其坐著擔心不如睡他一覺的原則,再加上今晚不是第一個守夜,早就蒙頭大睡去了,之前還一再向康妲爾保證那些故事的無稽。德雷斯站在橡樹另一側,火光照不到的地方,背靠樹幹望著遠方。這是他常有的動作,在想什麼卻從來沒人知道。
康妲爾無法遏抑心中的好奇。她盯著德雷斯的側影,那種氛圍只屬於希望把自己隔離進黑暗的人。康妲爾忍不住猜測他深不見底的眸子所見的世界,並且被挑起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德雷斯決定他被看得夠久了。他未離樹幹地轉身面向康妲爾,臉上帶著說話時一貫嘲諷的微笑。「發現什麼有趣的事了嗎?殿下。」
他們已經約定旅途中省去那套繁文縟節,只以名字相稱,現在德雷斯只有在不懷好意時會對她使用敬語。她坦然迎上去。「嗯,很有趣。」
「你在想什麼?」
她嫣然一笑。「想你到底在想什麼。」
杜塞爾聞言挑了挑眉,但沒有開口。德雷斯嘴角一揚,似是想笑,但終究只流露出一抹嘲弄。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又沈入了沒有星光的黑暗中。
其實康妲爾一說出口就後悔了。這番話挑釁得太明顯,而他一笑置之讓她更自覺危險,就像黑豹斂起爪子,只是在等待下次出手的機會。唉好吧,她在心中嘆氣,也許下回她會聰明些,用其他方法來引起他的注意。
她站起身,煩躁地在火邊踱來踱去。她今晚特別心緒不寧,雖然隱約感覺到這和不遠處的廢城有關,卻完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從未來過這一帶,當然也沒有見過那座城,但那片斷垣殘壁中卻有什麼東西在撩撥她的神經,在黑暗掩去了感官可見的形體後更為明顯。是一瞥,一句話,還是一個名字,一個故事……她一頓,把腳邊一顆石子踢得遠遠的。一直坐在火邊看她的杜塞爾抬起頭,溫和地問道:「你感覺到什麼了,是嗎?」
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你感覺得到嗎?」
「稍微——可能不像你這麼強烈。我知道那裡的確有些古怪,不過,沒有邪惡的意味就是了。」
「我覺得——它好像在叫我似的。」康妲爾甩了甩頭,為自己講出這種話而不安。
「——叫你?」聲音從黑暗中發出,冷漠而漫不經心,比懷疑還叫康妲爾生氣。
「我知道這很荒唐,可是——」
杜塞爾看著她,灰色的眼睛顯得非常沈靜,但不是德雷斯那種捉摸不定的幽深。他微微一笑。「睡吧。今晚你不要守夜了。我們會負責的。」
夜裡只剩下蟲鳴,以及幾乎蓋過一切的火堆燃燒的聲音。
「你不相信她的話?德雷斯。」
他走回火邊坐下,淡淡地說說:「我沒力氣去管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如果她真的要求我們進城去呢?」
「哼……」他遲疑了一下。「她不會做這種事。」
「不過,她真的讓人難以拒絕,對吧?」杜塞爾笑著。「她的天性裡有一種迷人的丰采。」
德雷斯聳了聳肩。「難得聽你稱讚女人。」
「別轉移話題。」
狄洛翻過身來,顯然對他們的話題很感興趣,連覺都不想睡了。「對呀!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有魅力的人,不論是女人還是國王。要不是我已經有雅莉姍了,一定會追求她的!」
德雷斯挑起一邊眉毛。「追求她?」
「當然啦!你不認為她是個夢中才得見的佳人嗎?」狄洛用了一個吟遊詩人才會用的字。
「是嗎?我還以為……」德雷斯懶洋洋地說。「是因為她手上戴著加爾林斯的戒指呢。」
「德雷斯!」狄洛脹紅了臉。「我沒這麼卑鄙!」
「是,我是小人。」他仍是一貫冷漠又譏嘲的態度。「老朋友,我瞭解你,知道你不會打這種歪心的主意,可是別人眼中所見未必和你一樣單純,要知道這傢伙——」他瞥了熟睡中的女孩一眼。「可是天底下最有價值的新娘啊!她的嫁妝是什麼樣的地位與權力,你可曾清楚的想過?」
「我——我只是隨便說說嘛!」狄洛扁著嘴,儘管他的年紀比德雷斯和杜塞爾都大,在他們面前還是像個小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有雅莉姍了,那還能分神去追其他女人——杜塞爾,你不要笑,我承認以前是荒唐過,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嘛——」
杜塞爾仍是笑,但他的靶子並不是狄洛。「麥凱西伯爵難道不想讓王儲成為囊中物嗎?」
「沒有必要。」德雷斯淡淡地丟回來。「麥凱西家的勢力已經太過強大,沒有必要錦上添花。」
「真不像個在宮廷中打滾的人說的話!」狄洛吃驚地叫道。「別忘了你在為凡提尼大人服務時,麥凱西家增加了多少財富和權勢!」
「我是我,麥凱西家是麥凱西家。如果麥凱西家因我的作為而得了好處,那也不關我的事。」
狄洛又驚訝又好奇地看著他,他們認識多年,但狄洛從來沒瞭解過這個人。「那麼,你為凡提尼大人服務,到底是為了什麼?」
德雷斯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抱著劍,又退回了黑暗中。杜塞爾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看到黑暗中反射出來的劍鞘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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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洛猛然驚醒,他的肩膀僵硬且毫無知覺,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觸碰過似的。抱在懷中的劍柄抵住手臂,壓陷的肌肉傳來針刺般的刺痛。他連忙挺直背脊,往快熄滅的火裡扔了幾根枯枝,無聲咒罵自己竟在守夜的時候打盹。身為訓練有素的軍人,他從未犯過如此不可原諒的錯誤。當正漸熄滅的餘燼再度吐出火苗時,他突然倒抽一口涼氣,猛地起身,無法置信地瞪著康妲爾的臥鋪。毛毯底下是空的!
「德雷斯!杜塞爾!」他大吼一聲,合衣而眠的兩人驚醒過來,連怪罪狄洛的時間都沒有,立即抓起武器倉皇四顧,終於在黑暗中捕捉到最後一抹晃動的衣影。
「那邊!」慣於在黑暗中捕獵的德雷斯喝道,率先追了過去。
狄洛執著火把趕上來,困惑地盯著前方。「殿下她、該不會想趁夜去探險吧?」他放聲喚了幾次康妲爾的名字,驚得灌木叢中的鳥群振翅撲飛,但前方的人依舊沒有反應。
果真如此,他非狠狠揍她一頓不可,管她是什麼身份!德雷斯怒火中燒地大步邁前,藉著靴子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他知道他們已經遠離克藍古道,越過荒蕪的野地,踏上通往古城門的大道了。沿路豎立的雕像在火把下現出模糊的輪廓,神官的頭顱掉在自己腳邊,頸部的缺口反射著幽暗的白光,國王手中的寶劍斷成兩截,裂損的面部蒙上了猙獰的陰影。康妲爾的衣影飄然經過這些連名字都已湮沒的人們之間,有如重回舊地的鬼魂,又有如來自幽冥的嚮導。從半途就纏繞在他們心中的不安,終於隨狄洛不耐煩的抱怨迸了出來:「殿下的腳程有這麼快嗎?為什麼我們追了老半天,還是趕不上啊?」
杜塞爾瞥了德雷斯一眼,後者緊抿著唇一語不發,一逕大步向前,也許覺得回答無濟於事,也許根本不想承認這太過詭異的事實。城牆的殘影已逼近眼前,在黑暗中凝縮成更為幽深的影子。一度高聳的大門早已被破壞殆盡,深不見底的門洞中吞吐著陰冷的氣息。他們被迫再度停下,撿拾枯枝補充即將燒盡的火把,而德雷斯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康妲爾的身影步入城門,一晃眼就消逝在黑暗中。杜塞爾認命地嘆氣,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握著出鞘的劍,跟在德雷斯身後踏進城內。
四周陡亮。
狄洛嚇得大叫起來,差點把火把擲到地上。德雷斯也不得不舉起手擋在眼前,努力適應突如其來的強光。嘈雜的洪流洶湧而來,幾乎將他們淹沒。杜塞爾即使閉著眼也能確認那些聲音——人、馬、車、集市……城市的聲音。
「——是陽光。」杜塞爾眨著眼,掩不住臉上的震驚。
清湛的蒼穹上萬里無雲,強烈的陽光傾洩而下,士兵在高聳的城牆上巡邏,盔甲和槍尖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三個男人站在街道邊緣,目瞪口呆地看著陌生的服飾熙來攘往。一個趕鵝人帶著隊伍穿過人群,木造樓房上打開了一扇窗,倒出五花八門的垃圾,下方立即響起粗野的叫囂。馬車轆轆駛過,端坐其中的貴婦掀起簾幕,拋出一把金幣,路人頓時爭擁向前,其中一枚剛好彈往狄洛的方向,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撈,金色的光芒卻穿透了掌心,掉在凹陷的石板路上。
狄洛呆住了,還沒回過神來,一個小男孩就歡呼著衝向金幣,卻一腳踢上突起的石塊,整個人栽了下去。
「危險——」狄洛本能地叫出來,上前一步想撈起孩子,伸出的手卻穿過了瘦小的身軀,孩子面朝下仆在樓門前的階梯上,但似乎未曾受傷,很快爬起來摸摸鼻子,像隻發現了肉的狗般撲向金幣,開心地笑著跑開,留下滿面驚惶的外來者。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喂!」狄洛一拳揮向身邊的建築,手卻穿過了堅硬的石牆,沒入那片粗糙的灰白。他睜大眼睛瞪著揮空的手,突然很用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好痛……德雷斯,我到底是不是在作夢?」
德雷斯閉上眼睛深深吸氣,非常希望自己再度睜眼時,這荒謬又恐怖的景象能夠消失。步出柯羅特蘭的結界後,在荒野上首次遇見外型迥異於人的種族時,他的感受都沒像現在這麼糟糕。他無法忍受身邊發生如此不合情理的狀況,就像他無法接受法師和治療者的存在一樣。
杜塞爾向前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向小販推車上的貨物,隨即睜大眼睛,看著手挾麵包的主婦大步穿越他的身體。但驚慌很快就變成好奇的笑容,他撫著下顎,興致勃勃地開始聆聽市民所用的古語。
「也許這是城裡原本的樣子?」他回頭對德雷斯說,在喧鬧中揚高了嗓音。「我們不是回到了過去,就是這裡的思念強烈到把一切都保存了下來。如果這座城市是毀於戰火,這個假設就十分有可能……」
「沒什麼可能的。」德雷斯咬牙迸出,持劍的手向旁揮去,貫穿了幾個路人的身體,彷彿這樣就可以驅散他們。「幻象就是幻象,不要被蒙蔽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找出康妲爾,離開這個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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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夢境是一片無止境的黑,安詳而沈靜,就好像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在溫暖的羊水中載浮載沈。然後聲音透了進來,細碎而溫柔,彷彿微風拂過原野上的芒草。接著顏色浮了出來,起先朦朧如霧靄,打轉流動如同被攪亂的池水。聲音和色彩都變多了,變清晰了,具象化了,從層層疊疊的翳影變成立體的世界,絢麗班斕,吵吵嚷嚷。
當她回過神來時,發覺四周熱鬧非常。幾條大豬磨磨蹭蹭地從她面前過去,一個扛著整簍蘋果的人粗魯地擠過她,差點把她推倒,她連忙向旁一跳,幾乎跌進一堆陶土器皿裡。今天天氣很好,掛在陽台上曝曬的被單和衣服像旗幟般隨風飛揚。街道彎彎曲曲的,兩旁都是木造建築,一樓大部份是店鋪,流動攤販的貨物肆無忌憚地霸佔著路面,行人摩肩擦踵,很少人手中沒有點準備帶回家去的東西。空氣中充滿麵包、麥酒、牲畜、生肉、爛泥和人體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談話聲、笑聲和叫罵聲交織在一起,震得她頭都昏了。
「……公主!公主!」帶著怒氣的叫喊壓過了喧囂,一隻粗壯的手臂幾乎把她整個人舉起來。「你又到處亂跑了!看我不打你一頓屁股!都已經要當女王的人了,還這麼不經事!」
「奶娘!」她掙扎著,但是箍著她的手臂堅硬如鐵環。「我才沒有亂跑!我——我在視察民情啦!」
「少跟我耍嘴皮子!快回去了!今天神官要帶你去看聖物!」
「什麼聖物?」
「小混蛋!」奶娘猛然提高聲音,震得她耳朵嗡嗡作響。「神官給你上的課都沒聽嗎?」
「哦,你說那個啊——」她不甚熱烈地說,半走半跑地被奶娘拖過一排店鋪。店門口的銅鏡映出她的影像,圓潤的臉頰和飛揚的金髮看起來水濛濛的。
那個聖物啊——她從小就看得慣了,倒不覺得它有什麼特別神聖的地方,不過她也得承認,它和那座神殿,都美得太過超凡脫俗,絕非塵世之物。吟遊詩人曾經一再歌詠,神殿本身就是一個傳說。任何人一看到它,出於感情都會斷言它是用象牙雕成的,畢竟只有象牙能散發出如此溫潤聖潔的光芒,然而這種推論實在太不可能了,因此他們又會改口,較為理智地說這一定是大理石建造而成的。但說話者也承認,僅僅是冰冷僵硬的大理石,即使由最好的矮人工匠來操刀,也不可能達到如此完美的效果,使這座圓頂的建築物,在巨大中顯得輕盈;儘管佇立在塵世之間,卻宛如深海的珍珠般,流轉著神秘的光芒。
聖物是蒼鷹大人託付給本城的,卻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藍色的火焰終年棲息在祭壇上,不曾熄滅,據說那火焰沒有熱度,但從來也沒有人敢去碰。她始終覺得不快,為什麼他們得莫名地背負這個責任,為什麼歷代國王要這樣恭敬地奉行不悖。她也不大相信神把它帶來的傳說,誰來向她證明蒼鷹真的存在?她多次和負責教導的神官爭得面紅耳赤,總是不了了之。
她在通往神殿的山坡上停步,狐疑地瞪著那人的背影,墨黑雙翼半闔半攏,掩住了他大半身形。但她並沒有聽說翼人進城的消息,那會是誰——
她的思緒硬生生斷了,腦中一片空白。
也許只過了幾秒鐘的時間,對她而言卻有如永恆。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盯著那對冰冷如晶的金色眼睛,風中飛揚不羈的麥黃色頭髮,以及身後一對巨大而充滿霸氣的羽翼,眼光完全無法移開。她打自內心顫抖起來,膝蓋突然失了力氣,幾乎跪倒在地。不是因為他的外貌或神態,而是自他體內散發出來,壓倒性的力量和氣勢,正以比言語還清晰的聲音宣稱著他異質的存在。
「吾乃蒼鷹。」他開口,低沈的聲音化為利箭貫穿了她。「火與沙漠之王,前來向聖物守護者致上敬賀之禮。」
蒼鷹在加冕典禮後離開,留下滿懷失落的女王。她把一半的心給了人民,另一半則留在神殿裡。她常痴痴望著那藍色的火焰,冰冷澄澈一如他的眼睛……
「所以,你的答案是不了?」
她看著那個老邁的國王,幾乎掩不住眼中的輕蔑。聽說他是當代數一數二的魔法師,但她只看到一個脆弱得可笑的人類,似乎連她都可以輕易的掐死他。
「你讓我別無選擇。我要你,也要它——」他的聲音很冷,灼灼的眼中燃燒著死亡。
戰爭進行得很快,應該說根本沒有發生,只有單方面的屠殺。她看到他乾瘦的身影立在陣前,手不經意地一揮,太陽突然隱滅,黑暗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她的軍隊陷入恐慌。而後比陽光還熾烈的光線劃破天際,耀盲了每個人的眼睛,巨雷震撼了大地,閃電直劈而下,有如天神親自持劍撕裂軍團,焦黑的人體四散鋪陳,連最後一聲哀嚎都來不及發出。從未見過的滔天巨浪從山谷中湧出,巨龍般吞噬大地,捲走所有活物。燃燒的巨岩如雨般落下,擊碎了城市,將沃野熔成一片焦土。人們無助地四散奔逃,哀喊直達天際,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逃向山頂,狼狽不堪,茫然失措,看著她的國家在他掌中碎成片片。
她的心被恐懼所搖撼,這是魔法的力量?和她曾經見識過的規模比起來,簡直就是——神的力量!
「女王,請您快逃吧!」幾個士兵哀求著,半拖半架的想讓她離開。
「聖物——」她驚惶四顧,她不能把蒼鷹的囑託棄之不顧!
「那就請您進神殿吧!」神官身上流著血,掙扎著吐出最後一口氣:「蒼鷹大人會保護您的——」
閃電以萬鈞之勢劈向象牙色的建築,四周的草地燃成熊熊烈火,整座山為之搖晃,連神殿裡的女王都感受得到。她害怕地縮成一團,驚慌哭泣。神到底在哪裡?他沒有聽到人們的哀嚎和祈求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察覺自己沈陷在一片寂靜中。象牙色的光芒溫柔地撒落在她身上,光潔的四壁不現一絲裂痕,令她不禁懷疑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場夢。
她緩緩步出神殿,回到現實中。這個國家已經永遠消失,只餘焦黑的斷垣殘壁和破碎的屍體。法師國王已經撤回軍隊,放棄了原本發誓非得到不可的東西。
她瞪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冷冷笑起,彷彿要把最後的怨恨和恐懼發洩出來。她不知道他聽見沒有,但她不在乎。
「你自認為強者嗎?愚蠢的人類!你想向神挑戰嗎?縱使你掌握了強大的力量,縱使你揮手就殺人無數,你還是逃不過一死!你還是撼動不了神的一絲一毫!」
充滿煙塵的風吹過來,將她的聲音撒在染滿血的大地上。
「你看到了嗎?蒼鷹!這個國家,守住你交付的東西了!你的神殿下,鋪著我人民的肉,流著我人民的血!而我仍站在這裡,作你的女祭司!我用這些向你獻祭!只為了——」
回答她的只有無邊靜寂。風仍舊吹著,卻沒有送來絲毫訊息。
被眾神遺忘的廢墟中,神殿和它的女祭司仍佇立在山頭,自外於永不止息的時間之河,熱切的期待和狂暴的憤怒,也終於消逝成無盡的空虛……
「我……還存在著嗎?……」
她問著在春陽撫觸下探出地面的草芽,但初成的生命無法給她回答,逕自在風中抖開如翠的青綠。
「我……到底變成了什麼?」
她問著路過的風,但風無暇給她回答,只一逕朝那廣大的天空翔去。
康妲爾喘息著跪倒,絕望像隻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拉著她直往下沈,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連呼吸都被堵住,只剩淚水不停流出,心臟好像被扯裂般疼痛。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溫柔的聲音驅散了不祥的陰霾,把光重新帶進她的眼中。
「別聽,別看,別讓不該知道的所迷惑了。那些都是已死之物了。」
康妲爾抬起頭,但覺眼前一片水濛,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但那道光卻驅逐了所有的恐懼和不安,她的心如被狂風掃落的葉片,緩緩及地,靜息下來。
「別擔心,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你只是闖進了我的夢。」
「夢?……」
「是的,這也是你的夢,不同的是,你的夢將會延續而成真實,而我的夢終將褪色成為一泓幻影。這偶然的交錯微不足道,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來吧……」
那雙手溫柔地將康妲爾扶起來。她的眼睛逐漸看得清楚了,盈盈站在身邊的,是一個風華絕代的年輕女子,穿著象牙色的長袍,一頭金髮直瀉腰際,當她走動時,便發出像水流動一樣的光澤。
康妲爾茫然盯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得出話來。「你……是誰?」
「我?」她側頭一笑。「我不知道,你呢?」
「我?」康妲爾直直瞪著她,腦中卻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的。之前的事她都忘了,連自己的身份、旅行的事、以及她的旅伴都不復記憶,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孩。「我不知道……」
「那就別想這麼多,走吧。」
「走?去哪裡?」
「那裡啊!」她指向康妲爾身後。
不知道上次的浩劫已經過了多久,但是,曾經飲盡鮮血和煙塵,一片灰敗的山坡,此時正被青翠的綠草所覆蓋,紫色和白色的花朵星光點點,象牙色的建築輕盈棲止其上,光滑無痕的牆上不見門也不見窗,看起來就像神遺落在塵世間的珍珠。「這是……剛才……?那……那些都是真的了……」
「是假的。」她堅決地說。「那些都是已死之事了……雖然是我要你到這兒來的,但並不意味你要連這些記憶一起接收。請進吧,我以神殿祭司的身份邀請你,命運之子。」
在她這麼說的時候,神殿的牆無聲無息地裂開,輕輕展成了一扇門,康妲爾好奇地注視著,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那光滑如水的表面,傳到手上的觸感堅硬且帶著微溫,不像金屬也不像石頭。門內飄來一陣好聞的香氣,讓人想起廣袤的山川和蒼穹。
「來呀!」女祭司微笑,領頭踏了進去。
康妲爾遲疑地跟著她的腳步,進門時,她看到自己的倒影,模模糊糊的,一如擴散在水中的顏料。她看到一頭及腰的黑髮,銀柄藍鞘的長劍掛在簡單的旅行裝束上。她愣了一下,平滑一如全新石板的腦海中,似乎浮出了一些模糊的殘像。暈紅如酒的霞雲,薄暮中如同屍骸的城影,及膝的野草,沁著涼意的晚風,噠噠的馬蹄聲……
不,那是她踩在神廟地板上的足音。女祭司向前走了幾步,康妲爾連忙趕上去。
神殿內部比外面看起來還要大,雖然沒有窗戶,但不知何處灑下的光將空氣渲染成溫柔的象牙色,四壁和裝飾用的廊柱也是用同樣的材質建的。大廳底端,正對著康妲爾的,是一座沒有雕飾的平台,上面有個藍色的東西在飄搖。除此之外,整座大廳空無一物。
「這裡……還在。」她茫然四顧,美麗的象牙色光芒包圍住她,彷彿在對她保證這裡的安全。「為什麼這裡還在呢……?」
「因為這是神的建築……」女祭司停下腳步,並沒有回頭。「看看這座城吧,只要是出自人之手的,就必然會有滅亡的一天,不論是疾病、戰爭或墮落……只有神能永遠存在,但他們只會坐視地上的生死存亡,冷笑人們的徒勞無功,而對他們有用的東西,他們又一把抓住,連安息這麼微渺的東西都不願施予!」
她愈說愈是慷慨激昂,拔高的聲音中蘊含著多少年來的幽怨和不滿,火焰般直直朝康妲爾襲來。康妲爾起先也被震懾住了,不覺退了幾步,但隨即瞭解對方的憤怒並非因她而起,便鎮靜下來,盡量溫和地說:「你會如此懷恨你所服侍的神,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此時的我卻無法瞭解——如果你願意,可以把來龍去脈說給我聽嗎?」
初聽到康妲爾的聲音,女祭司猛然轉頭,彷彿被女孩的話激得更怒,但她隨即平靜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罷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就算我哭泣咆哮,又有什麼用呢?更何況……」
她一旋身,輕盈而優雅地在祭壇前屈膝坐下,拍拍身旁的地板示意康妲爾坐在她身邊。
「謝謝你肯陪我說話。我好久沒開過口了,今年——現在是大陸曆幾年了?」
「大陸曆一八六三年。」
「一八六三……」她深深垂首。「原來……已經兩百年了啊……我已經獨自在這裡兩百年了……」
「兩百年!」康妲爾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對只活了十六年的她,這是多麼難以想像的數字。
「是的,連同這座城中的子民,儘管時間對我們而言早已沒有意義。」她微微一笑,聲音平靜卻更多淒涼。「一再在這座不存在的城中徘徊,如今陪伴我的只有不見盡頭的黑暗。我沒有資格作他們的王啊!是對我的愛戴,使得他們不肯離去,而我……」她低下頭不再言語,沈默中橫亙著幽長的惆悵。
「你在等著什麼嗎?」康妲爾小心翼翼地推測,儘管她從未有過類似的經驗,但與法師和醫療者相處多年,她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知識。「某位神祇的帶領?或者你失去了可以前往的目的地?」
「是的,我在等待,但不是為了受承諾的未來,只是執念罷了。」她低啞的說。「一個承諾,一個枷鎖,只因為我答應了保護——」
「保護什麼?」
女祭司站起身,指向祭壇,康妲爾跟著她,便看到飄搖在祭壇上方兩指處的火焰。藍色的火舌躍動竄升,燃燒出如蒼穹般清澄,如大海般深邃的色彩,彷彿自有生命,但康妲爾卻感受不到任何熱度,甚至有種錯覺,如果她伸手去摸,一定會碰到冰冷的流體,就像寶石溶成的漿液一般——
「可以告訴我關於它的事嗎?」不知道為什麼,康妲爾對它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她有種感覺,就是這個東西在呼喚她,指引她,甚至——在叫她帶走它……
女祭司搖搖頭。「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我說過了,我只是神手中的一顆棋子,他要你時,就召喚你來,任務完成後,他就棄你而去了……這聖物是蒼鷹帶來的,是他建起這座神殿,佈下封印,從此城主都兼有祭司的身份,負有保護聖物的使命。當我出生時,它已經在這裡百年了……我想,接下來的,你已經不需要說明了吧?」她停下來,眼睛望著遙遠的彼方,似乎已忘懷了康妲爾的存在。
「蒼鷹……」康妲爾夢囈般的重複了一句。蒼鷹……這個名字愈來愈熟悉,愈來愈具體了。她一定認識他的!在她心底深處,還保留著他的形象,他的聲音,他的——
「他不知道這件事嗎?他難道沒有——」
「有的。但不是他,只是一個使者,一隻鷹。」她乾笑一聲。「我看到牠,佇立在祭壇上,黑色的眼睛冷如虛空,就像他一樣。牠沒有多看我一眼,就這樣走了。我那時才領悟到,他從沒下過錯誤的決定!他早就知道,他明白得很,我無論如何會遵守承諾,即使我的肉體灰飛煙滅!這就是他的真面目,我們這些螻蟻,只有任他擺弄的份!」
「但你仍守候了兩百年?」
「憑女王的尊嚴起誓!我承諾了守護!即使因此賠上千萬人的生命——」
康妲爾憐憫地望著她,卻是無言以對,突然尖銳的痛楚貫穿她的思緒,彷彿一道閃電劈裂她的頭腦,佔據她的身軀,她痛苦地叫出聲來,身體蜷成一團,四周的一切都褪成模糊且狂亂的影子。
「怎麼——回事——?」
聲音傳了過來,威嚴且平靜,那是她自己的聲音,但她並沒有察覺:「可憐的人啊!為什麼要去追求不可及的夢想,而忽略了手中的幸福?蒼鷹的羽翼不可能為任何人收斂,他任憑己意穿梭時空,遊戲人間,他愛就來,厭倦就走。你難道不知道,愛上神,是世上最不可原諒的罪?」
女祭司瞠目瞪著康妲爾,突然明白過來,不禁憤怒地尖叫一聲,雙手朝前抓去,隨即又絕望地哀嚎,因為她明白那一瞬間已經遠去了。當康妲爾恢復知覺時,看到的是跪在地上拉扯自己頭髮的女祭司。
「我不愛他!我恨他!」突來的一聲控訴竟有如啜泣,她不知是在對康妲爾,還是對自己,還是對那早已漠然遠去,連傾聽都嫌麻煩的神說話。「兩百年來,充塞在我心中的只有恨!我恨他這樣自信而冷酷地看我守候,我恨他眼中只見他所想所要,我恨他一知聖物平安,便掉頭遠去永不回首!他多年來在凱洛斯蘭來來去去,卻從未分神看我一眼!」
康妲爾不知所措,她不明白為什麼被捲進這場事件,也不知該扮演什麼角色,這些事都已過去,而且離她太遠了。她跪下來,安撫地拍著女祭司的背。
「蒼鷹他——到底要你們做什麼?聖物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守護它?」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起身面向祭台,開始平板地說話,彷彿在背誦一段誓言:「守護它,讓它在此安然憩息,直到有一天那個命運之子來到。她將是柯羅特蘭獨一無二的王,她將是凱洛斯蘭永恆的傳說。她的名字叫康妲爾——」
康妲爾退後一步,痛得曲起身體,好像胸口被箭貫穿一般。這個名字在她心上激起的漣漪,逐漸擴大為滔天巨浪,洶湧而來的震撼讓她頭痛欲裂。一瞬間她記起了全部的事。她抬起頭,望著女祭司。
「我就是康妲爾。」
「我知道。」女祭司眼中已經沒有火焰,只剩激情平息後的哀傷。「所以——請你帶走它吧!它並不是本城的聖物,而是一個負擔,一個禍根。請你帶走它,讓我安息吧!」
康妲爾直起身,望向那簇光華流轉的藍色火焰,不禁有了片刻的遲疑。如果它是有形且靜止的,那她就可以輕易帶走——那是說,如果封印真的對她開放的話。但面對一團火焰,她如何能去碰觸呢?
管他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先拿了再說——
康妲爾伸出手時不能說是毫無畏懼的,儘管她不斷告訴自己那火焰一定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冰冷。但更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她的手透過了火焰,宛如穿越毫無實體的幻象,而後碰到一個堅硬而冰冷的東西。
她一把握住,將它拉了出來,藍色的火焰登時四散飛濺,泡沫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股異常之大的力量貫穿她的手,好像雷擊一般,她不禁一震。同時,巨大的力量搖撼了整座建築,神殿宛被恐懼攫住般劇烈顫抖起來。
「怎麼——怎麼回事?」一蓬白砂朝當頭淋下,她又咳又嗆地倒退,但手中仍牢牢握著剛得到的東西。
女祭司的聲音很平靜。「神殿是為了聖物而存在的,聖物既然離去,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你呢?」
「我早就該離開了。我已經在不當的地方逗留太久,現在是我安眠的時候了。」
「你才不會安眠!」康妲爾激動地叫起來。「你怎麼可能安眠!你怎麼能帶著這種心情走呢?」又一蓬砂落進她們之間,漫起的塵霧使康妲爾連眼前的東西都看不到了。
煙塵瀰漫中康妲爾似乎看到她微笑了。「很高興能在最後的時刻認識你,小女孩。謝謝你解放我。」
「你才沒有被解放!」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辦呢?你剛才說的,難道我會不知道嗎?蒼鷹是從心所欲不受羈絆的神,而我不過是在地上仰望他的眾多螻蟻中的一個罷了。然而,是我的執念支撐了這座死城兩百年,守護了聖物兩百年!有朝一日請你告訴他,可別太小看螻蟻的執念了!」
「我——」康妲爾還想上前,但不斷落下的砂塵早已遮蔽女祭司的身影了。細粉不斷灌進康妲爾的口鼻,她咳嗆著往後退時,突然發現自己已經退出神殿外了。
曾經傲然立在山頂數百年的建築,此時像承受不了歲月加速的催討似的,逐漸化為比砂塵還細的齏粉,象牙般溫潤的光芒無聲無息地崩落、飛揚,一時間漫天白砂,宛若冬天的第一場雪。
康妲爾失神站了好一會兒,手上的刺痛提醒她還牢牢握著一個東西。但她此時的心情已經沈重得近乎木然,連聖物到底是什麼都不大在乎了。她盯著被白粉覆蓋的手,緩緩打開緊握的拳頭——
8
最先竄進意識的是聲音,然後是落到臉頰上的痛感。康妲爾動了動,試著睜開眼睛,熾烈的陽光立即刺進她的視線,她不由得又閉起眼睛,困難地擺了一下僵硬的手臂。
狄洛又叫了幾次她的名字,原本單膝跪在旁邊的杜塞爾站了起來。
「她沒事的,只是睡著了。」
她睡過頭了嗎?太陽都已經升得這麼高了?她支起身,立即覺得全身酸麻,好像她昨晚不是睡覺,倒跑出去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她抬起頭,立即被映入眼簾的斷桓殘壁懵住了。她驚惶轉頭,看著所在蒼翠的丘頂,以及站在身邊的同伴。「這是哪裡?我們的營地呢?」
德雷斯雙手抱胸俯視著她,臉上表情極為不悅。「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昨晚是在夢遊吧?害得我們整晚沒睡,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瞎闖,一直到天亮,那些該死的幻影才消失——」
夢遊?幻影?康妲爾撐住額頭,這些字倒喚回了她的一點記憶。「我好像……做了個夢……」
德雷斯幾乎對她大吼出聲,但還是強自捺下,也許想到昨晚的怪事和康妲爾的行為並非全無關連。但既然王儲平安無事,古城也已恢復原狀,他一點也不想再涉入更深,決定還是儘早離開為妙。「克藍古道應該是在這個方向。我們從這裡下去吧。」
「你還好吧?」杜塞爾扶起女孩,審慎地打量她的臉。「你好像哭過。」
「哭?」康妲爾更吃驚了。她胡亂抹了把臉,極力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嗡嗡作響的頭卻阻斷了她的思路。對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可是她卻想不起來了——
「你知道嗎,康妲爾,真是怪透了呢!」狄洛一邊留意康妲爾不穩的腳步,一邊迫不及待報出昨夜的奇遇。「我們幾個追在你後面,卻怎麼也趕不上,只看你晃悠悠地朝城裡走,咻一聲就不見蹤影,我們跟著進來以後——」
聲音隨著腳步嘎然而止,狄洛猛然舉起劍,一個箭步擋到康妲爾身前,隨即睜大眼睛,連退了好幾步,差點踩到康妲爾的腳。德雷斯連忙走上來,但也跟著停下腳步,無法置信地看著前方。
安詳沈睡在草叢間的,是一個藍色的少女。
這種說法也許太籠統也太離奇了,但所有人第一眼看到她時,所得到的印象就是如此。她的皮膚通體雪白,有如深海中的珍珠,藍色長髮如水流般隨著她身體的曲線蜿蜒而下,她身上的藍色便裝和涼鞋的樣式都很古老,起碼是百年以前的了。
四個人呆若木雞地瞪著她,當少女動了一下爬起來時,他們不約而同向後退去,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儘管那張怯怯抬起的臉柔和纖細,一點也不像什麼危險的怪物。
但康妲爾還是被鎮懾住了。她直直盯著如雕像一般凝止的少女,不斷試著在回憶中搜尋相似的身影。她「知道」以前從沒見過她,但卻「覺得」應該認識她!這真是太荒唐了!她什麼時候曾跟這藍色的東西扯上關係呢?
藍色——康妲爾覺得胸口一陣緊縮。的確是有藍色的東西,但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喂,怎麼辦,她不講話。」經過長時間的沈默相對後,狄洛對德雷斯耳語。「她該不會,也和康妲爾一樣是夢遊來的吧?」
德雷斯冷冷地瞟他一眼。卡斯提家的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對柔弱的女孩特別沒輒,狄洛馬上就將她歸到落難的一方,卻沒想到她也可能是怪事的元凶。不過雙方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德雷斯稍微屈身,對她晃了晃手指,以引起她的注意。
「你能開口嗎?」
如天空般清澄的雙眸轉向德雷斯,但連他都不確定那空茫的視線中是否容納了他的身影。
「我——不是——很會——講——話。」她艱難地開口,語調如幼兒般生硬且不確定。
「是古老的通用語。」杜塞爾驚訝地說。
「至少她不是啞巴。」德雷斯直起身,將問題丟給其他人。
康妲爾上前一步。「你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她喃喃重複,臉上表情比其他人還要迷惘。
「憑馬里帝茲之名。」德雷斯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我看她不是從自己的種族落單,就是半路遇劫被丟在這,總之,我們可沒有時間多管她,頂多把她帶回村裡去,那邊的人可以照顧——」
少女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如海的藍眸直直望著康妲爾,望不到底的深邃中似有千言萬語。康妲爾感受到靈魂被貫穿似的痛苦,不禁倒抽一口氣。
「帶她走!」康妲爾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卻鏗鏘有力。「帶她走!」
狄洛大吃一驚。「康妲爾,你還沒睡醒啊?」
「帶她走?」德雷斯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殿下,你想把她帶到那裡去?」
「我要帶她回柯羅特蘭。」
德雷斯沈下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杜塞爾微微一笑。「我想她知道的,德雷斯。」
康妲爾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德雷斯則瞪著他。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險,況且像她那個樣子,不能跑也不能打,只會變成一個累贅,這趟旅程已經夠危險,我們不能——」
「我們不能把她留在這裡——」康妲爾辯著。
「沒有人會把她留在這裡。」德雷斯不耐煩地說。他習慣別人聽他的命令,而不是爭辯,尤其是對一個他覺得自己會輸的對象。「我們會把她帶到那個村子——」
「她一定要跟我們回到柯羅特蘭!」康妲爾擋在德雷斯和少女之間,完全像個任性的小孩,明知自己沒有理由,但就是不肯讓步。少女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們,好像他們的爭辯和她完全無關似的。
「這又是夢中傳來的聲音嗎?」德雷斯譏諷地說,卻不知道自己的確說對了。
「是又如何?」杜塞爾笑道,溫柔地把少女從地上拉起來。她踉蹌一下,靠著他站穩了。「就讓康妲爾任性一次吧!」
「隨你的意吧!」德雷斯懶得再辯,惱怒地丟下一句。「我話說在前頭,這可是你要的人,你得自己為她的所作所為負責,殿下!」
他轉身沿著頹圮的街道大步走開,讓其他人去招呼這個新加入隊伍的人。狄洛尤其對她長及腳踝的藍髮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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