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這個晚上是之前很多個晚上的重演,康妲爾和迪墨非一邊撿木柴一邊鬥嘴,等大家都準備坐下了他們還沒把火生好,杜塞爾嘆著氣把他們趕開,自己動手,心中其實是好笑多於無奈。自從迪墨非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每天的行程就充滿了笑聲,康妲爾更像是多了個哥哥,兩個人成天打打鬧鬧像小孩子一般。杜塞爾認為這對康妲爾並非壞事,但德雷斯顯然不這麼想。
「明天我們會經過普里萊登。」迪墨非笑嘻嘻地說,勤快地把晚餐架在火上,似乎想彌補一下剛才的辦事不力。狄洛注意到他不很熟練的手法,猶豫著要不要先把藍放在一旁,接下調理的工作,不過想想又放棄了。
「你們一定會喜歡那裡的。那裡的酒很有名喔!」
這個字把狄洛全部的注意力引過來了。「酒?」
「用最好的蘋果和莓子,加上最好的泉水釀出來的!你喝過以後,可能就不想離開那裡了!」
「迪墨非,別再說了,你看他那個樣子,搞不好今天晚上就溜過去了!」康妲爾撞了迪墨非一下,狄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我有兩個朋友住在那裡,有機會的話我再帶你們去拜訪,那裡稀奇古怪的東西可多了——等一下!康妲爾,肉快焦了!快把它翻過來!」
「哇!好燙!」
「笨蛋,你怎麼這樣抓,我來——唉唷!」
「你還不是一樣——」
狄洛終於下定決心把他們兩個都趕開,以確保自己還吃得到晚餐。藍坐在他身側,以孩童般好奇的眼光看著那兩人的打鬧。他們在拉斯特多法時曾為藍做了一番調查,但並沒有人認得她,而她仍說不出自己的身世和經歷,彷彿在遇到康妲爾一行前的記憶全都消失了。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她想跟著康妲爾,甚至到了執拗的地步。當德雷斯提議將她留在精靈王國時,得到的反應激烈得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狄洛馬上就挺身為她撐腰,杜塞爾也幫著講話,讓德雷斯全無還口餘地,只得同意帶著她繼續上路。
杜塞爾不著痕跡地離遠火邊的混亂,若有所思地說:「普里萊登?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你應該聽過的,那是個有名的商業城市,有四條河匯集在它的港口,其中一條就通往柯羅特蘭哦!」
「通往柯羅特蘭的河道?」康妲爾吃了一驚。「我們到底離柯羅特蘭多近了?」
「頂多五天行程吧!」迪墨非得意地說:「比原先預期的要早吧?我帶你們走的都是最快的路哦!」
五天。
只剩五天,他們就要回到柯羅特蘭了?康妲爾心中突然五味雜陳。她想回國,急得不得了,這趟路已經耽擱了太多時間,每天柯羅特蘭都可能發生新的變局。然而一旦回國,她就不再是康妲爾,而是昂斯菲爾德殿下,他們還能像這現在這樣平起平坐,視對方為同伴嗎?還能隨隨便便圍在火邊閒聊,開著沒大沒小的玩笑嗎?還能彼此談心,勸誡,甚至發脾氣嗎?她不禁抬頭看了德雷斯一眼。她無法不去想——她和德雷斯的關係會不會也因此而改變?即使是現在,要跟德雷斯溝通都已經很困難了,而她相信日後他會更樂意用地位拉開他們的距離的。
德雷斯背對其他人,遠遠坐在火光不及的地方,心不在焉地,幾乎只是為了讓手有事做地擦著劍,但背後的每一個字他可都沒放過。柯羅特蘭這個字勾起他很多思緒,令他想起留在那裡許多該做和不該做的事情。假期終於結束了。當初他爽快地答應這個任務,為的就是逃離他的母親,他的主子,永無休止的殺戮和令人厭倦的生活。而今期限已到,他重新站在柯羅特蘭的大門口,卻發現事情絲毫沒有解決,反而變得更複雜,更沈重。
身後的笑聲一直干擾他,他慍怒地皺眉。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強烈的感覺著自己是個局外人,這種脆弱的感覺令他十分憤怒。他不需要參與感!沒錯,要不是康妲爾——
要不是康妲爾和迪墨非聊得這麼開心,完全把他拋在腦後——
迪墨非正拿著匕首,指手劃腳地講著他在一次送貨途中遇到強盜的事,一不小心把匕首扔到德雷斯腳邊。他正要去撿,杜塞爾已經站了起來。
「沒關係,我來。」
迪墨非立即又口沫橫飛地講了起來,杜塞爾走過去,俯下身,撿起匕首的同時輕柔地拋下一句:「每個接近康妲爾的男人,你都想殺嗎?這樣的話,回柯羅特蘭後你可有的忙了!」
如果眼光也可以傷人的話,杜塞爾此時可能已經死了。「你敢對我說這種話?」
「對,你該感謝。」杜塞爾同樣冷淡地說。「因為除了我,不會有人對你說這種話。」
杜塞爾拿著匕首走回火邊,康妲爾好奇地看著他。「你跟德雷斯說什麼?」
「我告訴他如果再不過來,狄洛會很樂意把他的份吃掉。」杜塞爾露出天真的笑容。「但他好像懶得動。」
「我拿去給他好了。」康妲爾說著起身走過去。
「德雷斯,你的晚餐。」她試探地在他身邊站著,但他連頭也不抬。康妲爾提高聲音又說了一次。
「我知道了。」他冷漠地說。
「你不覺得你該說聲謝謝嗎?」
「我並沒有拜託你。」
康妲爾嘆了一口氣,在他面前蹲下來。「德雷斯,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不是有心事嗎?」
「我哪有什麼心事。」他粗魯地說。康妲爾歪著頭打量他,清亮的眼睛令他覺得心虛,好像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要被她掏出來一樣。
「是嗎……」他原以為她又要纏擾不休,沒想到她只是點點頭。「那就好。我只是覺得你說話的樣子和眼神都不大一樣,所以有點擔心……」
德雷斯幾乎掩不住眼中的敵意,這小妮子察覺的才不只這些!她總有一天會變成個大麻煩,他不用想就可以知道。她沒有一點心機,卻有著理性最害怕的直覺,就像頭野生動物,能嗅出危險的氣息,銳利的眼睛看盡別人的一舉一動。那是王者最需要的稟賦,但這次她針對他來了,他就像被逼入險境的豹,不得不伸出利爪保護自己的安全。
「也許我幫不上什麼忙,不過你有心事的話,也許可以試著說出來?如果……」
德雷斯突然笑出來,康妲爾嚇了一跳,卻看到他眼中有著真正殘酷的嘲弄。「把心事告訴你?你當自己是循導羊群的神官嗎?我們是您的部屬,並不是您的小孩,請別忘了這點分際,殿下。」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但他並不是個善於彌補的人。康妲爾倏地站起,臉色由紅轉白。他一瞬間以為她會哭,但她沒有。
「你說的對,」她一甩頭便將發抖的聲音壓下來了。「也許我太不自量力了。」
德雷斯衝動的伸手拉她,但她已經離開了。他愣愣看著自己空洞的掌心,而後收攏,陷入肉裡的指甲帶來如許針刺的痛苦,等他鬆手時,掌心是一塊無血色的白。他頹然靠在樹幹上,無神的看著黑暗的天空。
杜塞爾在黑暗中醒來,還不到他守夜的時間,但睡意正在一點一滴消逝。他翻身坐起,火堆旁凝止不動的身影轉過來,是迪墨非。
以眼神示意著疑問,迪墨非看著杜塞爾走到火邊坐下,因為剛才是自己一個人,所以也沒有擺著笑臉,不過杜塞爾倒是頭一次看到他不笑的樣子,竟多了點嚴厲……幾乎是肅殺的感覺。
「時間還沒到吧?」
「反正睡不著了。」杜塞爾不經心地望著躍動的火舌,在火光圈出的範圍外是無盡的黑暗,當中似乎有無數眼睛在虎視眈眈。「這塊大陸很有趣吧?」
「也很危險。我說啊,你們能不損一人,毫髮無傷地完成了這項任務,實在是好狗運,回去後應該好好膜拜馬里帝茲才對。泰雷沙可不是一時興起才造了個籠子把人類關起來的。」
「可你還是毫不在乎地在這上面漫遊?」
「因為它很有趣。」話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迪墨非笑了。杜塞爾微瞇起眼打量他,是因為夜的緣故嗎?總覺得他和白天有所不同,連這樣笑,都沒能緩和一點那份逼人的氣息……
「你真的是迪墨非嗎?」他不覺脫口而出。
眉毛因驚訝而揚了起來。「你在說什麼啊?」
「因為——你和白天的時候——不太一樣——」
藍色眼睛越過跳動的火舌盯著他,灼灼的光芒幾乎壓過了火焰。微揚的唇角流露出近乎嘲笑的意味。
「你沒聽過嗎?夜幕從不掩蓋,無知的人才這樣說。夜只是揭露——把白日天光下人們看不到的陰影揭露出來……」
低沈帶著魅惑的聲音飄過來,杜塞爾一瞬間有被催眠的感覺。迪墨非露出了意味深長的淺笑。
「幹嘛直盯著我看,迷上我了嗎?」
「對、對不起。」杜塞爾臉一紅,連忙低下頭,身邊卻傳來沙沙的聲音,迪墨非離開坐著的地方,移到杜塞爾旁邊,手摟住他的頸子,端整的臉龐突然間近得迫人——
「你幹什麼?」杜塞爾立即反應過來,手肘重重朝旁一頂,向旁一滾便起身退後。
「喂……你反應也太快了吧?」迪墨非摀住心窩,跟著踉蹌起身,眼前突然閃過銳利的光芒,杜塞爾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細薄的刃在火光下閃爍不定,刺眼得危險。
迪墨非吹了一聲口哨。「漂亮的玩意兒。不過還是收起來吧?傷到自己可就不好了。」
「想試試看嗎?這上面可是淬過東西的。」
「好,好,既然你說不要,我就不會再動手了,傢伙收起來吧!」
「——你倒挺爽快。」聲音中反倒多了點吃驚。杜塞爾收了匕首,眼中仍留著警戒。
「我從不勉強人。」
「隨便動手就沒關係嗎?」
「哼……」迪墨非譏誚地笑了一聲。「你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吧?瞧你的反應和出刀的速度……真是快得令人瞠目結舌哪!到底有多少男人打過你的主意了?」
聲音立刻冷了起來。「這不關你的事。」
「別用那種眼睛瞪我嘛,很可怕耶!」
他懷疑地瞇起眼。「你也——?」
迪墨非聳聳肩,又恢復成嘻皮笑臉的態度。「只要是漂亮的東西我都愛,不分種族,不分男女,我可是個博愛家喔!」
「輕浮的傢伙!」杜塞爾不禁笑罵,然後又警覺起來。漂亮的東西——「你不會也對康妲爾做這種事吧?」
「康妲爾?才不會。」他乾脆地說。「她是妹妹。」
搞不懂這男人。說起話來半真半假,有時還輕浮得叫人生氣,卻總叫人覺得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真心的。
充滿了細碎聲音的夜,卻予人永恆靜止的錯覺。
「該我守夜了,你去睡吧!」
沒有回答,迪墨非早就睡得一臉幸福,不知飄到哪個夢鄉去了。
24
「奇怪的『氣』……」迪墨非緩緩抬頭,望向沒有一絲雲氣的冰藍色天空,而後閉上眼,側著頭,似乎在品嚐風的味道。
「你在說什麼?」康妲爾轉頭問道。
他睜開眼。「沒有啊。這風吹起來很舒服呢。」
「我好像聽到你說……」
「什麼?」
看他一臉迷惑的樣子,康妲爾只得聳聳肩。「算了,是我聽錯了吧。」
風拂過及膝的草發出乾燥的沙沙聲,草原如海浪般起伏,擴散,延伸到更遠的地方。草長得很茂,低垂至塵土飛揚的路面。平坦的大道延伸到同樣茂盛的莊稼中,直直通往普里萊登的大門。不時有趕著貨車的商人經過,遠處的山丘上,葡萄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河就在不遠的地方,揚著白帆的船影隱約可見。
一朵烏雲從康妲爾的視界邊緣飄過,她困惑地眨眨眼,瞪著城牆上方。剛才那一瞬間,她似乎看到影子——什麼都沒有。她是不是太神經過敏了?
普里萊登城給人的印象就像五彩的拼布。和他們經過的其他地方不同,這裡沒有人會好奇地盯著他們看,因為到處都是外地來的人。酒館座無虛席,商人趕著馬車匆匆忙忙走著,小販打開的包裹中滿是遠方的奇珍異寶,他們經過一個販賣許多矮人工藝品的區域,然後又發現一條到處都是魔法器材店的街。嘈雜的通用語中夾雜著各種奇異的腔調。警備隊不懈怠地在街上巡邏,因為來自不同地方的不同種族的人很容易發生衝突。富麗堂皇的建築隨處可見,多到讓人覺得刺眼的地步。大部份的建築不是新的,就是正準備拆掉重建。由於各地的商人從不停止帶來各種新奇的事物,因此喜新厭舊簡直成了普里萊登的習慣。
迪墨非放慢腳步,再度抬頭掃過亮得刺眼的天空,以及熙來攘往的大街,眼光不由得凌厲起來。從進城起就在他心頭蠢動的影子終於成形了——空氣中充滿了不安的因子,被闇壓迫的草木掙扎騷動,地底的朽靈吵嚷不休,連他走在上面都沒能讓他們安靜下來。難道都沒有人察覺嗎?這裡的魔法師和使者們在做什麼?就連販賣魔法物品的街道,也是一片淒清蕭條的景象,有幾家甚至關上大門歇業了。
他掉頭鑽進街旁的小巷,心不在焉地把同伴拋在腦後。他們正為這城市的繁華所吸引,連德雷斯都沒注意到有人脫隊了。
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子,迪墨非來到另一條大街上。經過剛才繁雜的喧囂,這裡安靜得簡直像另一個世界。深沈的綠蔭覆蓋住他的身影,陽光透過枝葉,在白石路上投下斑駁的圖案。各種美麗的圍牆沿著路邊建造,有低矮的樹籬,精緻的欄杆和雕花的磚石。圍牆之後都是枝葉扶疏的庭園,白楊和樺樹隨風搖曳,簇擁著風格殊異的房子。這些建築只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非常的美麗,建造者都是不惜歲月投資而要擁有最美的成品,如今它們卻因乏人整理而顯得破落,野草肆無忌憚地生長著,黑暗的窗口有如眼睛一般,不懷好意地窺視著外界,令人心生恐懼。
「真是的……我太久沒來了嗎?……」迪墨非一邊走一邊嘀咕。「這邊沒怎麼改變嘛……人少了倒是真的……嗯,這些房子都空下來了呀……讓我想想——從那裡過去——沒錯,就是這裡——」
他下馬,推開虛掩著的籬門,走進種著花和樹的庭院。屋側還有一個藥草園,當令的藥草長得正盛。結界的力量還在,一股清新的風襲了過來,把城內帶來的陰霾掃得一乾二淨。迪墨非繞到屋側,從窗戶望進去,在滿室繚繞的藥香中,一個中年男子正滿頭大汗地忙著。躺著的十多個人都是重病患者,死神似乎在每張床前鵠候,垂死的呻吟聲如回音般微弱地響著。迪墨非的馬也感到不安似地抬起頭噴氣,用力在裝飾用的石板上跺了一下,發出沈鈍的聲響。
中年男子疑惑地抬起頭來張望,先是看到了馬,然後認出了牽著馬的人。突然他吸了一大口氣,嘴巴大張,手中的藥草全落到病人身上。
「大人!大人!」他一迭聲地喊,跌跌撞撞地跑出門,衝到迪墨非面前跪了下來。
「你的生意很好嘛!查納班林。」迪墨非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不過,你救得了他們嗎?」
「我……盡力就是了,大人。這裡有您的結界在,起碼他們的狀況不會再惡化。」他整個人伏在地上,額頭低得碰到了地面。「大人,等了這麼久,我總算盼到您來了!我……」
「你的事待會兒再說。」迪墨非冷淡地打斷他。「先告訴我這裡是怎麼回事。」
「是……大人。」他遲疑了一下。「您還記得瓦卡烏里斯嗎?」
「瓦卡烏里斯?嗯……」迪墨非沈吟著。「我還有印象。是那個年輕的人類使者嗎?我記得他,能力不錯,就是毛躁了點。」
「九十三年前,就是大人離開後不久,瓦卡烏里斯召喚妖魔失敗了。那場異變在城東打出一個無法跨越的深淵,阻絕了普里萊登和柯羅特蘭的通道,瓦卡烏里斯也被他召喚出來的妖魔吃得屍骨無存。」
「又一個傻瓜。」迪墨非輕語道。「然後呢?」
「那個妖魔也是元氣大傷,消失無蹤,我們都以為牠已經死了。沒想到三十年前牠又出現了,而且還住進了城主府。奇怪的是,牠似乎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欲望,行事也不是很囂張,只是——」查納班林遲疑的停下來。
「只是?」
「牠喜歡漂亮的生物,所以——」他嚥了下口水。
「是嗎?」迪墨非笑笑,不予置評。
「但是,大人,您也知道,光是牠在那裡,就夠讓這個城市倒大楣了。闇的力量都被吸引過來,愈來愈多人承受不了,他們以為這是某種不知名的疾病,我這樣收留患者也快十年了,雖然知道沒什麼用……」
「城裡的魔法師和使者呢?他們在做什麼?」
查納班林有好一陣子不敢講話,最後才吞吞吐吐地說:「一開始是有的,可是……到城裡去找牠的人,沒有一個回來過,所以……既然牠並不曾主動加害我們……當然也有人不願繼續待在這裡,就離開了……」
迪墨非沈默半晌,極其輕柔地問道:「我想,史科帕司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是嗎?」
查納班林全身都顫抖起來,好像迪墨非剛抽了他一鞭。「大人,請您懲治我吧!是我失職,沒能阻止他。我苟延殘喘到今天,就是為了等您的火焰降臨在我身上!」
迪墨非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天空,好一會兒才開口。「當初我撿到他,把他託付給你,可不是想看到今天這種結果。」
查納班林整個人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像他那樣有潛力的人可是很少見的……」
「……是我失職,大人,請賜我死吧!」
「賜死?」迪墨非瞄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別自抬身價了,查納班林,你還沒那個資格呢!」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撫著下巴,嘴角漾起了一抹微笑。「這麼說,那個妖魔還不算弱囉?」
「是……我想是的。」
「好,那我就去會會牠吧!」看也不看仍伏在地上的人,迪墨非騎上馬便離去了。
「咦——?」康妲爾發覺有異時,已經不知過去多久的時間了。「迪墨非人呢?」
「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會走失啊!」狄洛頗覺有趣地哈哈大笑。
「再等一下子,他應該會追上來吧!他對這座城應該比我們熟悉才對。」杜塞爾望著他們來時的路,不過並沒有發現相似的身影。
「可是,港口就在前面了,我們先去看看好不好?」康妲爾滿懷期待地說。
「也好,總不能一直站在這裡擋路。」
從他們所在的街口走到末尾便是港口,在此盛夏時節,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陽光照在寬闊的水面上,映出一片扎眼的金光。各種樣式的船如天鵝般浮游在水面上,簡陋的小艇和高大的貨船並排停著,工人忙碌地卸下貨物,來往於港邊一整排的石造倉庫間。穿著異國服飾的商人踏著誇張的步伐,有些人就在碼頭上做起生意來。
「那裡有觀景用的台。」老人指著碼頭上高起的建築。「不過,已經上不去了。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就沒人敢登到高處去看了……」
「那件事?」康妲爾想再問清楚一點,但是又有其他的顧客過來,老人便忙著做他的生意去了。
「管他的,先上去再說啦。」狄洛催促著。
觀景台是石造的,看得出年代久遠,雖仍堅固卻無人照管,石縫中青苔遍生,在背光的地方,蕨類垂掛下來,給人一種髒污的印象。他們繞了一圈,發現梯口堆積著許多垃圾雜物,根本上不去。
「怎麼回事……?」
「我想起來了!」一直苦苦思索的杜塞爾突然叫了起來。「這裡就是傳說中的魔法城市,普里萊登!難怪我一直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
「傳說中的魔法城市?」
「柯羅特蘭自從被隔離在魔法的圈子外,凱洛斯蘭南方僅剩的幾座人類城市,自然就成了志願者的聚集地。百年以來,凡是想學習魔法的人類,除了自行旅行探求門道,最快的方法就是到這裡來。可是,不知道多久以前,普里萊登和柯羅特蘭的交通突然斷絕,這座城市逐漸被人遺忘,幾乎成了傳說………」杜塞爾轉動著頭,無限驚奇地重新打量這個城市,彷彿仍然不敢相信。
「啊——喂——天啊,總算找到你們了!」迪墨非大力揮著手,急急忙忙穿越人群朝他們跑來。「我只不過多看了漂亮姊姊兩眼,你們就把我甩掉了呀?」他氣喘吁吁地停下,一臉委屈。
「遭到報應了吧?色鬼!」康妲爾把他的臉拉成小丑狀。
「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吧。」杜塞爾說。「今晚過夜的地方都還沒著落呢!」
「對呀!我的肚子也餓了!」狄洛大聲說。「這個城市應該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吧?」
「對了,你不是有朋友住在這兒嗎?」康妲爾問道。
迪墨非擺手笑道:「唉呀,他住的地方很小,容不下我們這一大票人的啦。我倒是聽人家說,普里萊登的城主挺好客的,對上門投宿的旅人,一律來者不拒,挺起來挺不錯吧?」
「的確是——」康妲爾興奮地附和。
「如果你(那小腦袋)聽到的情報是正確的話。」德雷斯冷淡地說。
「唉呀,去看看對我們也沒有損失啊,就姑且當作參觀吧!」迪墨非笑嘻嘻地說,也不管其他人有沒有意見,就一馬當先地走了。
城主府很好找,因為它位在普里萊登的最高處,而且是每一條大街的終點,它的存在就是為了再次對旅人誇耀本城的富庶。豪華的建築盤據了整座丘頂,要到達正門還得再爬上數十級的大理石階。白色的外牆每日都要磨光擦拭,務使它任何時候看起來都煥然閃亮,而且據說每十年就要翻新一次,包括各種雕刻和裝飾。整棟建築因各代城主的盡力擴張而顯得有些笨重,但其規模的確使人印象深刻。屋內所有能鑲金嵌銀的地方全做了一番打造,亮麗的程度會讓人覺得眼睛都被灼傷了。
撇開品味不說,城主倒是一個頗有威嚴的人。他的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穿著鮮豔的藍色鑲紅長袍,鬍子已經斑白,雖然神色明顯憔悴,說話聲音倒還清楚有力。
杜塞爾留心地望著他,城主臉上有著醫生一望即知的病徵,但他無法判斷是什麼病,也謹慎的沒有多口。城主自有他的醫生來照料,不需要一個外地旅人來多管閒事。
迪墨非也充滿興趣地打量著城主,最後下結論他大概還能活半年。不錯了嘛,迪墨非想。城主原先一定是很健康又好心腸的人,才能在闇的影響下支撐這麼久!
對他們借宿的要求,城主很爽快地答應了,並且當即召來僕人帶他們到客房去。
「東廂房還住了一些像你們一樣的旅客,晚宴在鐘敲過以後開始,請務必賞光。」
衣著光鮮的僕人在門口等候,城主送他們出門時,甜美的聲音從走廊另一端傳了過來,伴隨著一陣衣裙窸窣。
「日安……」溫軟的口音甜得像蜜糖,如愛撫的手般令人銷魂。
每個人轉過身,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被奪了心神的沈默。如果「豔麗」這個字幻化成形,必定就是眼前這個女人了。陽光在她臉上造成神秘的陰影,使她眼中藏著若隱若現的光芒;雙唇飽滿紅潤得令人想一親芳澤,白皙的膚色在深紫色的衣料襯托下更加明顯,火紅的頭髮如火焰般在她周身燃燒。但同是美人,與康妲爾比起來,她的美卻令人感到不安,就好像一把太過鋒利的刀,隨時可能將親近她的人割得支離破碎。
迪墨非皺了下眉,視線越過眾人,釘在女人後方的棕髮青年身上。他的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生得高瘦挺拔,臉龐英俊得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眼光,但卻顯得奇異的茫然,美麗的碧藍色眼睛也像玻璃珠一般,讓人覺得他的靈魂已經飄遊到遠方,在此地的只是一具軀殼。
「我正要出去,聽說有遠方的旅人來了,就過來看一下。」她朝著城主微笑,一瞬間好像四周的空氣都亮起來了。
「日安,夫人。」
她仔細地一個個打量他們,微笑著說:「普里萊登是個可愛的城市,希望你們在這裡待得愉快。我還有事,不和各位多聊,希望你們能賞光參加晚宴,讓我聽聽你們的故事。」
她點頭為禮,輕盈地步出會客室,青年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眼光一直緊隨著夫人,彷彿除了她,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人的存在。城主示意僕人把旅客帶開,也快步走了出去。
「艾姬莉絲,親愛的。」城主在寬敞的走道上匆匆追上她。「艾姬莉絲。」他壓低聲音,近乎懇求地說:「你喜歡那幾個旅行者嗎?我覺得——」
她沈吟一下,柔柔地笑了。「喜歡啊,我怎麼會不喜歡呢?他們是這麼美……又美又有力量……讓我好想把他們留下來……」她勾住丈夫的脖子,身體誘惑地貼了上去。「法倫斯特,去幫我把地下室的燈點亮吧……親愛的,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不是已經照當初答應你的,把繁榮和美麗帶回普里萊登了嗎?……」
25
「坐船回柯羅特蘭?」聽到杜塞爾的提議,康妲爾的眼睛因驚訝而大睜,而後就因興奮而發亮了。
「如果我看到的記錄正確,普里萊登和柯羅特蘭是有水路相接的,這樣的話,坐船回去不是快得多嗎?」
「我們去問問迪墨非吧,他應該知道的。」
「坐船回柯羅特蘭?」正巧晃進來想找人去逛街的迪墨非聽到這個提議,驚訝地揚起一邊眉毛,露出了笑容。「這個嘛……你的想法是不錯啦……可是杜塞爾,我想你看到的都是比較早期的記載吧?」
「嗯……」杜塞爾愣了一下。「沒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晚近就不再有類似的記錄了。」
「那是因為沒有水路了。」
「沒有水路了?」兩人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一條能供應船隻往還的河,規模應該是不小的,怎麼會沒了呢?
「這樣吧,我也正要去看一個有趣的東西,一起來如何?」
「看什麼?」
「去了就知道。」迪墨非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不過先提醒你們小心一點,如果被城主撞見了,他可是會非常不高興的……」
「你不會要去偷東西吧?」康妲爾睜大了眼。
「說什麼傻話!我只是去看個東西罷了。廢話少說,要跟就來,不來拉倒!」
不說也知道,杜塞爾和康妲爾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迪墨非帶他們在宅子裡繞來繞去,為了避開府中的人,還繞了不少路,雖然迪墨非保證他們不是去偷東西,可是他們的行動卻真像小偷。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座宅子東面是沒有窗的?」迪墨非一邊走一邊說。
「……有。」杜塞爾遲疑地說,不明白迪墨非為何提起這件事。「可是我以為那是為了氣候或宗教上的因素……」
「嗯……」迪墨非笑笑,沒有回答,打開走廊中的一扇房門,探頭看了看。「方位有點差,不過再過去也不會有窗戶了,來吧!」
這是城主府裡數以百計房間中的一個,桌椅床櫃一應俱全,不過顯然沒人住在裡面。迪墨非直走進去,一把推開窗戶,探頭朝外看。
「過來,過來。」他一邊看一邊在背後向他們招手,然後抓住康妲爾的肩膀,將她推向窗戶。「朝右看。」
城主府所在地是全普里萊登最高的,從任何一個窗口都可以縱覽大半個城市。首先映入康妲爾眼簾的是港口,從這個角度看下去,穿著各種顏色款式衣服的人們,簡直就像一盤打翻的五彩碎豆。港口外邊的河道匯口寬闊得像海,大大小小的船隻揚著帆,輕快地掠過水面,各色旗幟在風中翻飛。康妲爾再往右看,突然倒抽一口氣,身子一縮要退回來,又撞到正要湊近來看的杜塞爾。
越過那一片閃著金光的五彩繽紛,在河道的東北方,很久以前應該還有一條大河,因為殘存的河道輪廓仍依稀可辨。就在那裡,大地裂開了,一道無底深淵硬生生劈斷河道,橫過平原,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四周土地焦黑一片,寸草不生,陽光似乎也退縮不前,不祥的陰影如烏雲般徘徊在上方,威脅著抓住每一個靠近的人。
康妲爾抓住窗櫺,覺得胃部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杜塞爾咬住下唇,瞬也不瞬地看著。這景象太具有壓迫性,太超出人的忍受範圍了。難怪沒有人登上觀景台,誰願意看見這種景象呢?
「好了,別看了。」迪墨非把他們拉開,輕快的聲音化解了不祥的魔咒。「雖然離得很遠,看太久對你們還是會造成影響的。」
杜塞爾吞嚥了好幾次才發得出聲音。「這到底是——?」
迪墨非聳聳肩。「那就是——曾經是——通往柯羅特蘭的水路。普里萊登是受詛咒了,雖然大家都不承認,尤其是——」他的笑容變得有些不懷好意。「尤其是城主。哎,別管了,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來忙我們自己的事吧。」
他們匆匆離去,連一秒都不願多待。剛回到客房,德雷斯就把杜塞爾叫了去,康妲爾則迫不及待地跟迪墨非出門逛街。下了城主府的大門就是鬧區,此時被人群的喧囂包圍,讓康妲爾覺得安心許多。
城主府旁的街道就是普里萊登的行政中心,寬闊的石板路旁聳立著高大的公共建築,神廟、議事廳、民眾廣場,來往其中的大多是城內有權有勢的人。這裡沒有外邊市集上的忙碌與混亂,卻籠罩著一股更為不祥的氣息。陽光似乎失去了活力,建築物反射出來的光芒冷硬而死板,刺傷人的眼睛卻顯不出宏偉,白楊在風中瑟瑟顫抖,細瘦的枝幹有如骸骨。橡樹毫無生氣地伸展著枝葉,彷彿只是為了應旁觀者的要求而非自願保持蔥蘢的綠意。行人會突然停下,因掠過心頭的冷慄而恐慌,而後聳聳肩,忘了自己為什麼停下而繼續趕路。
「我真不喜歡這個地方!幸好我們只待一晚。」康妲爾用力在路邊石上坐了下來,仰起頭,讓陽光盡情地灑在臉上,彷彿這樣可以驅走一點身上的陰霾。
迪墨非笑笑。「被嚇著了嗎?」
「那個東西也就算了,畢竟還離得這麼遠,而且……那是天災吧?我們也沒辦法啊!可是,整個城主府給人的感覺都怪怪的,那些僕人,個個都長得像艾絲菲狄雅女神的子嗣一樣,城主是用這個標準來選人的嗎?而且問他們話,他們也不搭理,只顧做自己的事,簡直像奴隸一樣!」
「奴隸嗎?……也許吧。」迪墨非臉上泛起了不知其意的笑容。「城主要怎樣管理他的下僕,我們也管不著啊!我們只要吃飽睡好,明早起來跟他們說再見就成了!」
「你很樂嘛!是因為可以見到美麗的城主夫人嗎?好—色的傢伙!」康妲爾對他扮了一個大大的鬼臉,一不小心撞上了後面的人。
「抱歉——咦,狄洛,是你呀!你帶藍出來玩嗎?」
「對呀!我看她悶悶不樂的,就帶她一起去買補給。」
藍躲在狄洛身後,緊緊抓著狄洛的大手,一雙充滿不安的眼睛卻是直望著迪墨非,似乎想從中求得援助。迪墨非安撫地對她笑笑,示意她跟狄洛走,然後快樂地對康妲爾說:「我們到市集上去逛逛吧,順便買些好玩的東西回來!」
結果他們在城內玩得樂不思蜀,還迷了路,回到城主府時天色已經暗了。德雷斯對他們帶回來的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大皺眉頭,冷哼一聲,瞪了迪墨非一眼就逕自下樓了。
「我們又哪裡讓他不滿了?」康妲爾不禁對著他的背影嘆氣。
杜塞爾不禁微笑。「他只是看不慣而已。」
「看不慣?」
「看不慣你們這麼快樂。好啦,快下樓吧,可別讓主人久等了。」
「快樂?」康妲爾一頭霧水。他們出門前還問過德雷斯要不要一起去,是他把他們趕出來的!
大廳裡已經熱鬧非凡,被招待的不只是他們,還有城裡的權貴,一些旅人,食客和表演餘興節目的人。顯然這種宴會每天都在舉行,康妲爾不禁對城主的好客和富裕感到驚訝。
出乎意料的,他們居然被安排和城主及夫人同桌,比其他貴賓都還要高位。雖然他們在國內也是備極尊榮的人物,但此時也不過是來自外地的旅人而已,因此不免對這種安排感到奇怪。面對德雷斯的詢問,城主笑呵呵地舉起酒杯。
「我的妻子很喜歡你們,堅持要和你們同桌,我也認為是應該的,艾姬莉絲很久沒這麼開心了呢……」
「祝健康。」夫人笑吟吟的舉起酒杯。
每個人都舉杯答禮,酒果然如迪墨非說的濃烈而香醇,但是迪墨非反而沒喝,敬過夫人後又將杯子放回桌上,饒富興趣地問:「恕我冒昧,夫人,請問那位是令公子嗎?」
每個人都嚇了一跳,迪墨非指的是站在夫人身後,他們稍早見過的美青年。從晚宴開始,他就殷勤地服侍著夫人,不論是盛菜,倒酒,從不假手其他僕人。當然,大家都注意他很久了,但誰也沒想到迪墨非會冒失地說出來。迪墨非說他是城主的兒子,看長相當然不可能,但若說他是僕人,那身裝扮和氣質也不像。
「兒子?」夫人似乎驚訝於這個問題,頓了一下。「你說他?不是的。」她瞥了身後一眼,笑了起來,輕描淡寫的說:「他只是個奴隸……一個無關緊要的玩具……不值得您如此一問。」
康妲爾倒抽一口氣,簡直不敢相信有這種蔑視人格的說法,手一晃差點濺出杯中的酒。但接觸到德雷斯警告的眼光,她一口氣只得乖乖嚥下來了。
大廳裡的氣氛愈來愈熱鬧,主桌的空氣反而陷入了半僵不硬的狀態,吟遊詩人來繞了一圈也於事無補。藍怯怯地望了一眼夫人,很快又低下頭,手指把衣服擰得緊緊的。迪墨非悄悄撞著康妲爾的手肘,低聲說:「喂,那邊變戲法的人開始表演了呢!我們過去看好不好?」
「好啊!」康妲爾求之不得,立刻丟了吃到一半的東西站起來。
「康妲爾!」德雷斯沈聲一喝,按著劍柄站起來。「你要去哪裡?」
「我們去看一下表演,馬上回來!」康妲爾邊說邊跑。
狄洛嘲笑似地說:「德雷斯,你操太多心了啦!這樣會早死的唷!」
他狠狠瞪了狄洛一眼,狄洛摸摸鼻子,識趣地縮回去了。但是比起狄洛的心直口快,杜塞爾唇邊若有似無的微笑更讓他不悅。
26
「我看起來很愚蠢嗎?」走在穿越城區的街道上,德雷斯突然沒好氣地拋來一句。
「什麼?」杜塞爾回過頭。他正忙著欣賞普里萊登的夜景,這裡似乎不知夜晚為何物,路旁高聳的燈架延伸進城市內部,掩蔽了群星的光芒,店鋪依然敞開大門展示商品,人群熙來攘往,絲綢和珠寶的光芒似乎比白日更為燦爛。但那份色彩儘管鮮明卻顯得單薄,彷彿用彩色玻璃拼合的薄板,稍微不小心便會龜裂粉碎。
「我看起來很愚蠢嗎?」德雷斯加重了語氣。
杜塞爾一聽就知道他指的是晚餐桌上的事。「對一般人而言,不會。對德雷斯‧麥凱西……」他聳聳肩。
德雷斯猛然停步,靴子在石板上磨出尖銳的聲音。「少擺出那種臉!天殺的!」
杜塞爾驚訝地說:「是你要問我的,我當然也可以說謊——」
「好了,好了,我知道。」德雷斯擺了擺手,一個極端權威且專制的手勢,絲毫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人是與他地位相當的。
他繞過一群醺醉喧鬧的年輕人,一逕向前走,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恢復成冷漠而漫不經心的樣子。
「你一直都看得很清楚,不是嗎?」
「這並不表示我有任何評斷的權力。」
「連意見也沒有嗎?」
「你自己心裡清楚,毋需我開口。」聲音依然平淡。「你會找我談,只因為我是唯一知道這樁秘密的人,而你需要共犯減輕壓力。」
德雷斯沒有否認。「也許這就是我當年饒你一命的原因。」
「我想也是。」
德雷斯睨了他一眼,但杜塞爾的微笑依然溫和,沒有絲毫不悅的意味。「你已經想了很多天,現在我們即將回到柯羅特蘭,告訴我,你得出了什麼結論?」
「沒有。」他有點惱怒。「不然我何必跟你談?聽著,柯曼莎並不清楚我此行的目的,所有可能的密探和跟蹤者,也在我們離開柯羅特蘭前後被解決掉了,最後一個是在桑克鎮,你還記得吧?但只要王儲回到卡瓦雷洛,她遲早會得到消息的。」
「你是在擔心安吉諾夫吧?」杜塞爾淡淡地說。「到時你會聽從哪位大公的命令呢?」
德雷斯笑了一聲,有些自嘲。「就算我能拒絕,你以為就不會有人代勞?」
「那麼,你有能力保護她嗎?」
「當危險可能直接來自我身上時,我能做出任何保證嗎?」
杜塞爾聳聳肩。「如果你想找一個能保護她又不致危及你的方法,很簡單,離開她不就成了。離她遠遠的。我相信樂意保護她的人不會少的。」
德雷斯皺起了眉。「杜塞爾,別故意跟我挑釁。」
杜塞爾毫不畏懼地回視他。「那麼,你想聽我說什麼?你想要我告訴你,康妲爾不會有性命之憂,想要我跟你保證,柯曼莎會找到別的獵物,安吉諾夫不會把腦筋動到她身上去?如果你只是想聽這些話,抱歉你找錯人了。」
「我——」德雷斯無言以對,只得挫敗地移開目光。
「我從來沒見過你發怒。」杜塞爾突然說,聲音中有著饒富興味的好奇。「我是指真的生氣。從我認識你以來,你就是個高傲,冷酷,不知情感為何物的人。遇到康妲爾後,我才看到你臉青臉白的樣子。」他微微一笑。「光是看到你低聲下氣地來找我商量,就非常值得了。」
德雷斯猛然轉身,扣在劍柄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我不是來找你討論這種事的——」
「你還不懂嗎?這對你來說是不適宜的。」杜塞爾直視著他。「德雷斯‧麥凱西,如果你想維持現在的身份——我是指台面下的身份,就不要有人性。當然你也可以放棄。這不是我能為你決定的事。」
德雷斯咬咬牙,好半晌才迸出一句:「我兩者都要。」
杜塞爾一點也不意外他的回答。「那當然,你可以賭賭看。康妲爾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能力,也該學著保護自己,尤其是對暗裡來的箭。至於你……」他聳聳肩。「你本來就是個自私的人,德雷斯,就再自私下去也無妨。」
德雷斯轉過頭,打量著那雙近乎透明的灰色眸子,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你好像並不在乎我為康妲爾……為卡瓦雷洛帶來的危險,一直都如此。」
「我打不過你。」他半開玩笑地說。「我不欠凡提尼什麼,也不認為我對卡瓦雷洛有什麼義務。你覺得奇怪嗎?我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但我喜歡你這個朋友,還勝於這個王國。至於康妲爾……」
他停了一會兒,淡漠地說:「康妲爾必須要長大。她總有一天要殺人,要戀愛……或是被背叛。」
最後這個字令德雷斯心中一緊。他注視著被框在屋簷間,因燈火而顯得稀薄的晚天,迎面拂過的風帶著酒和香水的氣味。父親的臉浮現在德雷斯的腦中,有些模糊,隨即被柯曼莎的微笑掩蓋過去。安吉諾夫和凡提尼的影像重疊著,一樣的意氣風發,永遠在策畫下一步的行動。然後是康妲爾的臉,各種表情的,情感豐富的臉,他全都記得很清楚,她笑,她生氣,她憂傷,她哭泣……還有她望著原野,望著天空時會出現的神情,令他想起站在崖邊的鷹,似乎隨時會開展翅膀,高翔遠去。
「我知道了。」他的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感情。「我會有打算的。」
「那就好。」杜塞爾沒有再問下去。他在街角站住,像是在估量該往哪個方向走,德雷斯側開身子,讓路給一位拖曳裙擺、娉婷走過的女人。深綠色的雙眸好奇地望了過來,他也回以微笑,女人舉起絹扇,像是掩飾突然泛紅的雙頰,但輕啟的睫毛下卻透露出再明顯不過的邀請意味。德雷斯搖搖頭,眼光跟著她的背影,望入前方的街道。一扇敞開的門揭出了燈火輝煌的大廳,幾個身穿天鵝絨上衣的男人走出來,身邊跟著裝扮華麗卻不流於俗豔的年輕女子,德雷斯一看就知道這是專供貴族和富商聲色娛樂的場所,方才向他提出邀請的女人大約也正棲身當中。杜塞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微微一笑。
「難得回到城市裡,去輕鬆一下吧。」
德雷斯收回目光,嘲諷地揚起嘴角。「哼,這裡的樂子,滿足得了你嗎?」
杜塞爾笑了。「你有你的樂子,我有我的。聽說從這裡過去就是書街,夠我消磨一陣子再回城主府了。」
「果然是個乏味的人。」德雷斯不以為然的撇嘴。「你打算在回到柯羅特蘭前都禁欲嗎?」
「宮中第一花花公子的名號已經有主了,我怎麼好意思跟你搶?」杜塞爾笑著擺擺手,一邊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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