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杜塞爾在一個午後的好憩中醒來,一時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陽光照得他身上暖洋洋的,身下的樹根和小石頭扎得他有點難過,拂過面頰的風帶著古老森林的冷冽清香。然後他想起來了,這裡是海斯特堡,他家的庭院。
「不祥之子……」身後傳來恐懼的低語,他轉過頭,狠狠瞪著說話的女僕,她們臉色慘白地快步走開,彷彿在躲避瘟疫一般。
「不祥之子……」這次是誰講的?馬夫?鐵匠?他已經懶得去管了。凡是他經過的地方,人們莫不紛紛走避,彷彿只要看到他就會帶來厄運。也有人好奇地盯著他瞧,但這比恐懼更令他難忍。
「瞧他的臉,一點都不像老爺和夫人……」
「你不知道嗎?他根本不是老爺的孩子……」
「長得一點都不像人……會招來災禍的。」
「好可怕……別看……」
一個小石頭飛向他,他靈巧地一閃避開,從小到大他不知被扔過多少次石頭,早就習以為常了。緊接著又飛來一個,這回他沒閃過,臉頰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咬住唇,把痛楚和憎恨一點一點的往肚裡吞。
「你是誰?」
他騎在馬上,倨傲地看著遠來的旅人。村莊一向是他的避難所。在這裡,他總是伯爵的兒子,雖仍是個不祥之子,但起碼村民對他還戰戰兢兢,畢恭畢敬。但這個陌生人注視他的神態卻溫和自然,一點也不卑恭。那張臉還很年輕,白色衣袍在陽光下反射出純淨的色彩,栗色長髮紮在腦後,散落的髮絲在風中飄揚,雙眸有如平靜無波的湖水,清澄碧綠得令人屏息——
「你的眼睛是綠色的!」杜塞爾吃驚地脫口而出。
他微微一笑,沒有生氣於杜塞爾的唐突,也沒有打算行禮的意思,就如同對待村中其他孩子一般。平和的態度反而激起男孩情緒化的不滿,使他的聲音也粗魯起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你是海斯特伯爵的次子,杜塞爾。」
不遜的言辭驚得杜塞爾忘記發脾氣了,有生以來首次被平民直呼其名,以致他呆了半晌才想起另一個問題:「你叫什麼名字?」
依舊不卑不亢。「喬康達。」
在那一瞬間,杜塞爾就知道他不能讓這個人走了。不僅是那份從容自若的氣度,更因為他與杜塞爾相近的質感——有生以來杜塞爾第一次碰到同樣的「異類」。
想到當時自己蠻橫無理的要求,喬康達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微笑點頭,以及四周村民楞眼相看的神情,杜塞爾仍不禁莞爾。有時他會想,喬康達是不是也在尋找著和自己相似的人呢……
「你還在這裡晃蕩什麼?又弄得滿身泥巴,像個卑賤的園丁似的!」粗暴的聲音當頭落下,皮靴踩住他的影子,壓壞了一叢剛冒出綠苗的百里香。
杜塞爾驚慌地抬起頭,迎上那張濃鬍泛灰,嚴酷如獅的臉,恐懼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凍結了。「父親!」
粗壯的手臂猛然拉起杜塞爾,強橫的力量讓他失去平衡,差點跪倒。「馬車已經等在前庭,你早就該離開了!給我好好在王立學院學著做個繼承人,少丟海斯特家的臉!」咬牙迸出的聲音就像鐵片互相刮擦。「污穢的傢伙,敗壞門風的不祥之子……」
無盡的憎恨在體內升起,他握緊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但那痛楚還比不上心臟被扭絞的壓迫感。你從來沒要我做你的繼承人!看看你臉上的表情!對你而言,我只不過是個不得不接受的負擔,是海斯特家的污點,要不是哥哥死了,你一輩子都不會看我一眼!
他用力掙開那隻手,不顧身後惱怒的咆哮,跑向他的家庭教師,想像往常般從那平和的態度和睿智的言語中尋找力量,接下來他們就可以帶著書到山上去,將污穢紛擾的塵世拋在腦後,沉浸在悠遠的詩歌和歷史中。但這回,他卻吃驚地發現那隻手掙脫了他。
「別了,杜塞爾。」喬康達搖搖頭,哀傷地微笑。「我必須離開……」
「喬康達!」杜塞爾發狂般地喊,拼命想抓住他。「你怎麼可以走!怎麼可以扔下我!你明明說過會陪我一輩子的!」
喊聲迴盪在清晨飄渺的霧氣中,顯得無力又不真實,一點也起不了作用。霧氣掩住了喬康達的身影,杜塞爾怎麼也碰不到他。他徒勞無功地追著,眼淚不禁流了下來,整顆心好像被撕裂一般——
堅實的臂膀摟住他,阻止他的墜落,將他帶往溫暖的真實世界。低沈的聲音在他耳邊取笑:「還想賴床啊?天快亮了喔!」
「艾瑞。」他安心地呢喃,更靠過去一點,真實的體溫令他的心跳平穩下來。「我作夢了……夢到以前的事……」
艾瑞專注地望著他,半安慰半嚴厲地說:「只是夢而已。別再想了。」他矯捷地下床,開始著裝。「如果你想說,晚上我會聽的。現在我們得準備了,聽到號聲了嗎?馬上就要做最後一次進擊了。」
「對了。」他真是睡迷糊了。他們的軍隊已經與安吉諾夫對上,今天的行動若能獲得決定性的勝利,這場戰爭就差不多結束了。
「到那時候……」杜塞爾已經在腦中計畫很多遍了,等戰爭結束後,他就要拋下一切,和艾瑞遠走高飛。他知道這會引起很大的騷動,每個人,甚至康妲爾都不知道他的打算。但他不想再作一隻籠中鳥了,他想無牽無掛的旅行,看遍這個世界,和艾瑞一起……
軍隊在冷冽的晨曦中集合,狂猛的風將旗子扯到極限,發出爆裂的聲音。杜塞爾感覺到盔甲的冰冷和重量,武器刺眼的反光讓他的知覺敏銳起來。今天是最後一次了,他要把一切都深深刻在心裡面。
兩軍相接的一刻激烈而震撼,連大地都為之動搖。吶喊聲,馬嘶聲,金鐵交鳴聲響徹雲霄,形成巨大的漩渦,身處其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隨之旋轉,被拉引著不斷下沈。杜塞爾跟著艾瑞衝鋒,然後被人潮衝散,他專心作戰,並沒有很注意。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回到了離艾瑞很近的地方,這裡的戰況不大好,有一小撮敵軍在混戰中殺進了重圍,發狂似的左砍右殺,想把主將打下來。杜塞爾連忙打退了擋路的人,想辦法移動過去。艾瑞受了點傷,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讓他左支右絀。杜塞爾好不容易搶近他身邊,卻見有人繞到艾瑞背後,手中的劍尖在陽光下閃出邪惡的光芒。
杜塞爾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部,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看到血流出來,一雙瘋狂的眼睛逐漸失去光芒,也感覺到金屬插進身體的冰冷,但他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有一股奇怪的虛脫感,意識一點一點的流失,好像即將入睡前的感覺。他聽到艾瑞憤怒地咆哮。艾瑞總是很容易激動,他想。等他醒來,他要告訴……
28
「對,就是這樣。」甜美的聲音像蛛網般覆住他的聽覺,德雷斯抽出短劍,強壓下噁心欲嘔的感覺,瞪著血從傷口噴濺而出,被綁在木樁上的人劇烈的抽動幾下,便沒有動靜了。
「只要準確地插進去……從這個地方……你了解了吧?」
他點頭,努力將厭惡的感覺轉為漠然。柯曼莎一彈手指,僕人很快上來把屍體移走。柯曼莎又下了命令:「再帶一個囚犯過來!」
「德雷斯的狀況怎麼樣了?」低沈的聲音掩至身後,說話的人在接近前,就已經讓人感受到強烈的壓力。
「很好,哥哥。」柯曼莎露出迷人的笑容。「才七歲就有這種表現,也許有一天,他會比我強。」
「也許有一天,他能與我並駕齊驅。」安吉諾夫挑出一個冷硬的微笑,與德雷斯相仿的黑色眼睛毫無感情地盯著他。男孩得把脖子仰得酸疼,才能勉強看到他的臉。「有機會的話,我就帶他上戰場。」
德雷斯沒有回答,只是盯著手中的匕首,血滴在他的腳前,陽光映得劍鋒閃耀生輝,刺得他眼睛發痛。
他微微瞇起眼,看著陽光下成排的武器與盔甲,銀色的光海令人為之暈眩。安吉諾夫站在一旁,注意力全放在自己的軍隊上,冷峻的臉部側面有如花岡岩雕。德雷斯聽到身後傳來陣陣私語,大公怎麼會帶一個小孩子上戰場呢?那不會是他的私生子吧?才十三歲哪!搞不好一開戰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在他嚐夠滋味前就結束了,卻又似乎發生得很慢,使他精確地記起了每一個細節。一個個人交錯而過,生命作出最大程度的撞擊,迸出閃亮的火光和血花。野獸般的吼叫和金屬交鳴聲充滿了他的聽覺,到處都是刺眼的反光,連血看起來都閃閃發亮。
興奮轉為瘋狂的殘酷,德雷斯感到暈眩,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毫不費力地前進,手上的武器沾滿了血,他不禁驚訝於生命的脆弱。他沈醉於這個不斷打轉的漩渦,讓自己隨波逐流,直到眼中只剩下亮白和血紅的交織——
德雷斯勒住馬,冷冷看著滿目瘡痍的村莊,細細的煙從焦黑的土地上升起,彷彿靈魂正回到天上去。燒得不成形的木頭殘骸橫七豎八的插著,中間倒著不成形的人體。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叛亂,安吉諾夫踏平了主事者困守的村莊,時值德雷斯回舅舅家「度假」的季節,安吉諾夫把最後一役全權交給他。
他聽到士兵驚嘆畏懼的聲音,有些人已經將他視為安吉諾夫第二。然後,清亮的聲音壓過金鐵交鳴傳了過來。
「德雷斯!哥哥!」
他心頭一驚,慌張地掉轉馬頭,焦急地想找出聲音的方向——絕對不可以讓思琳發現!絕對不可以讓她看到他嗜血的神情,髒污的劍!他最鍾愛的妹妹——
「怎麼了?你在發什麼呆?」圓嫩的小臉湊過來,機靈的大眼睛好奇地觀察著他。
德雷斯掙扎著起身,發現自己在花園的樹下。他吐出一口氣,讓怦然的心跳平穩下來。他剛一定睡著了。
「母親在找你,好像是關於繼承儀式的事情。」思琳拉著他的衣擺,撒嬌地把頭靠在他腿上。
「好,好,我等一下再去。」他憐愛地摸著她的頭。這是他唯一的親人,唯一值得珍惜的東西,他常有這種想法。每當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笑容,他就感到身上所有的污穢和罪孽都被洗清了。
「這是什麼?」她撿起被德雷斯隨意丟在地上的東西。已經沈澱下來的玫瑰香味,被她一翻又溢了開來。「又是哪家小姐寫來的吧?」
「別管它,丟了吧。」
「德雷斯,你真是太過分了。」思琳板起臉。「女人一個又一個的換,這樣你什麼時候才會安定下來?」
安定?他咀嚼著這個字,聽起來真是陌生,陌生得無法激起他任何情感。他笑:「我一輩子不娶,陪你好不好?」
「哼,那你是要我也一輩子不嫁囉?我才不理你呢!」她裝出不屑的樣子,想把他從地上拖起來。她還不及他的胸膛呢!「過幾天凡提尼大人就要來參加父親的葬禮了,你多少也管點事吧!我和母親都快忙死了!」
「你真是個人才,想不想到梅瑟城來?」凡提尼微笑回頭,眼中有著真摯的溫暖。德雷斯嘲諷地瞇起眼。的確,凡提尼才是他本該服事的主人,但德雷斯的臣服禮在更早之前就舉行過了,對他母親的哥哥,凡提尼的死對頭。但是,這個人和安吉諾夫不一樣。他的眼中有笑意,手心溫暖而厚重,有如拂面而過的春風。他是德雷斯的主子,但他說他想作德雷斯的朋友。
並沒有什麼差別。德雷斯裹著一身黑衣走在黑暗的路上。什麼身份都不會對他造成困擾。他走進不為人知的小巷中一棟不為人知的房子,將安吉諾夫要的東西交給接頭的人,回頭就在西門逮到一個安吉諾夫派來的間諜交給凡提尼,算是對他的補償。
他嘗到口中酸苦的味道。不可能,他努力把那股感覺壓下去。他早就沒有任何不安和悔恨的感覺了。就算看到一個城市被屠殺,看到人們痛哭哀嚎,在血泊中掙扎,他也不會挑一下眉毛。他繼續在黑暗的街上走著。
有個人撞了他一下,隨即拔腿就跑。他警覺地回過頭,立刻轉身追上去。那個人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混進人群中,他憤怒地拔出劍,那個人一定有問題!他非把他逮住不可!但是街上人潮洶湧,不斷有人擋住他的去路,他揮舞者劍,前方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堆成可怕的小山,血汩汩而出,淹過了他的腳。終於他看到了,那個人就在前頭。他踩過屍體追上去,將劍插入他的身體中。
溫熱的血流到他的手上,兜帽掉了下來,絲絹般的長髮掃過他的手臂,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臉。康妲爾注視著他,星辰般的眼睛充滿了愛意與哀傷,但卻正逐漸失去光芒。一劍就要斃命……柯曼莎總是這麼教他的,不然就會惹出很多麻煩……
29
狄洛滿足地看著即將收割的田野,金黃色的麥穗結實又飽滿,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比任何珠寶都要美麗;每當輕風拂過,一片起伏的波浪便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卡斯提家已經統治因格蘭姆一百多年了,這裡是他的家,永遠都不會改變。
他騎馬進入因格蘭姆的大門,厚重的石牆穩穩屹立,表面已經粗糙斑駁,裂縫裡冒出草芽,陰濕的角落生著蕨類,在一些低矮的地方,還看得到孩子們在它身上打發時間的痕跡。它已經保護了卡斯提家一百年,往後也將繼續下去。
他下馬時,最小的弟弟和貝莉卡咯咯笑著朝他奔來,爭先恐後要爬到他身上去。「哥哥,陪我們玩!」「廚娘做了很好吃的黑莓餡餅唷!快來吃嘛!」
他被搔得發癢,只得擺出大哥的威嚴叫他們下去,然後把馬牽進廄房。馬廄裡很溫暖,一隻貓窩在稻草裡呼呼大睡,幾隻雞在他進來時四散奔逃。
他一出來,就被兩個孩子拖著往廚房跑。甜甜的香味隨著風飄了過來,嗯,有黑莓的味道,還有蘋果,他最愛吃蘋果餡餅了。廚娘看到他們進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來,來,老爺,餡餅剛烤好,是你最愛吃的喔!」她一向不分對象都用這種照顧小孩的口氣。「泰羅,貝莉卡,你們也坐下來吃。」
狄洛滿足地看著蒸騰的熱氣,帶著香味的暖氣像毛毯一樣裹住他全身。兩個孩子吱吱喳喳地鬧著,纏著廚娘多要一些蜂蜜,狗也跑過來湊熱鬧。這些永遠都會在,就像這堅實的樑柱和牆壁,安全,溫暖。因格蘭姆是不會變的。
他搓著手,拉緊身上的衣服,抵禦著突來的一陣冷風。在這個時節,夜晚的空氣還是很冰冷的。他剛迷迷糊糊地摔下床,居然就醒來了,這可是超級難得的事。既然一時半刻間也睡不著,他乾脆出來走走。
午夜的城堡靜得令人屏息,不只是人,連大地都睡著了,似乎連星辰移動的聲音都聽得見。獨自站立在庭院裡的狄洛,不禁有全世界只剩他一人的感覺。在梅瑟城裡,燈光很難得熄滅,人們總習慣作樂到深夜。
一陣騷動打破了寂靜,似乎有馬嘶了一聲又跺了下蹄,在這時刻顯得特別刺耳,狄洛警覺起來,聲音是從馬廄的方向傳來的,難道有人來偷馬?還是狼潛進來了?他回到屋裡拿了一支火把,很快朝馬廄跑去。馬已經安靜下來了,但狄洛仍不放心,便舉高火把,推開了門。
在昏暗閃動的光線中,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赤裸相擁躺在草堆中的人體。兩個人因突如其來的侵擾而張慌失措,被火光映亮的臉顯得扭曲。狄洛認得那兩張年輕的臉,一個是村裡貝克家長男的,另一個是狄洛的三弟,艾瑞。
大地似乎從狄洛腳下裂開了,空氣變得猙獰起來,黑暗張牙舞爪,要把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相信……赤裸著身子躺在這裡,作著禽獸不如的事的人,怎麼會是和他談天說笑,吵吵鬧鬧,一同巡視田地,奔馳狩獵的弟弟?他弟弟不會做出這種下流又不可理解的行為!他噁心地向後退,退出門外,退進黑暗中,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臉——
「狄洛,我好想你呀!」甜美的笑聲伴隨著一下撞擊,雅莉姍不顧別人的眼光,一躍便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一張美麗的臉因興奮而微紅。
「我想著要早點見到你,所以就連夜趕來了!你想不想我?」
「想,想,我想死你了。」狄洛笑著,緊緊抱住他的未婚妻。
有人拉住他的衣擺,他回過頭,迎上一汪澄澈如海的湛藍。
「狄洛……」
「藍……」他驚訝地說。藍和平常一樣,怯怯地站著,有如在風中擺動的小草,柔弱得令人愛憐。他向她伸出手,手臂卻突然被抓住。
「她是誰?」聲音先是疑惑,而後拔高了些。「她是誰?」
她的怒氣像把劍般刺進他心坎,狄洛慌起來。「她——她——」
「你又有女人了是嗎?你那些承諾都是騙我的!我真不該答應嫁給你!」
「雅莉姍……」他手足無措。他一點都不想讓雅莉姍傷心的!可是……
雅莉姍開始向後退,狄洛想追上去,可是藍拉著他的手,他不忍心丟下她。
「雅莉姍……你等等……我們先談談……別這樣!」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她的脾氣一向豐富而激烈,在氣頭上的時候,是誰也勸不了她的。可是他一定得跟她解釋明白……
他突然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個懸崖上,而雅莉姍的腳離崖邊不到五步了!她再不停止的話,會跌下去的!
「雅莉姍!」他驚慌地大喊,終於下定決心掙脫藍,朝雅莉姍衝去。
慢了一步!她發出一聲尖叫,整個身體向後仰。他撲過去,只看到她的裙子翻飛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花,緩緩的,彷彿沒有重量似地向下飄落。
「雅莉姍!」他拼盡全身的力量嘶吼,彷彿要用生命的力量阻止她的墜落,但卻徒勞無功。他無助地跪在地上哭泣,覺得整個世界都翻倒過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想起藍。他需要她,需要她輕柔的小手,以及總帶著純真神情的臉龐。但是藍只是站在很遠的地方,用哀傷的眼神望著他。
他朝她跑過去,卻怎樣都接近不了她。有人把她帶走了,現在那些人全都擋在他前面,不讓他接近。他憤怒地抽出劍,開始揮舞,被他掃到的人莫不肢體斷裂,腦漿迸溢,倒在他腳邊的人愈來愈多。狄洛很累,腿快要支撐不住了,但那股瘋狂的憤怒卻驅使他不斷的砍殺。他突然發現他正在對決的是他的家人,不,不是家人,馬上在劍下變成了血淋淋的殘肢肉塊,只剩被恐懼扭曲的臉。「爸爸……媽媽……弗萊曼……達芙妮……泰羅……」
一個踉蹌,他被橫在地上的屍體絆倒,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同時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胸口有熱辣辣的感覺,夾雜著奇異的冰冷,隨著他每一次的呼吸愈加疼痛。眼前的景物突然模糊起來,腦中一片暗紅色的翳影。他低下頭,不可思議地看著紅色的劍尖從他的身體穿出,看起來好像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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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康妲爾……」有人在外面叫她,聲音好熟悉,是誰呢?她把兔子放掉,從灌木叢裡鑽出來,一身樹葉泥巴地跑向王后。
「真是的,不是叫你不要亂跑嗎?奶媽都快急死了!」這句話是說給站在旁邊,一臉不高興的奶媽聽的。母親對女兒眨了下眼睛。除非康妲爾野得太厲害,弄傷了自己或闖了什麼禍,否則王后從來不刻意限制她的行動。
「葛琳妮,康妲爾,你們都在這裡啊?」父親走過來,和藹地笑著,給她們一人一個親吻。康妲爾咯咯笑著投入他懷裡。她的父母是世界上最棒的父母,既年輕又美麗,每個人都喜愛他們。
「爸爸,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不對?」她把頭擱在父親的肩膀上,安心地問道。「康妲爾要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傻孩子,怎麼突然說這種話?」父親憐愛地摸著她的頭。「當然了,這一切都永遠不會……變……」
聲音遠去,加爾林斯的手無力地垂下來。康妲爾驚恐地睜大眼,看著箭尖從他的身體裡穿出,無數的劍割開他的肌肉,鮮血從他臉上,從他身上噴出來,濺到康妲爾臉上。她不由自主地尖叫,掙扎著逃離父親的手臂,鑽進母親的懷抱,她的手好冰。康妲爾抬頭向上看,發現母親的胸口有一個洞,血汩汩外流,緊閉的眼裡也流出血來,把衣服都浸透了。
康妲爾尖叫再尖叫,沒命地向外奔逃,庭園正在燃燒,美麗的花壇被火光照得猙獰無比,到處都是屍體,有身上插著箭的,身體被砍得破破爛爛的,沒有頭的,缺手斷腿的;血在路上流淌,聚成小池,在牆上潑濺成奇異的圖形,好像連天空都被染成紅色的了。血把康妲爾的鞋底弄得黏答答的,她覺得腿好重,好像有東西在拉她一樣,可是火舌就快舐到她了。她跌了一跤,臉朝下撲倒在血泊裡,她又怕又噁心,不斷的掙扎,卻爬不起來——
「來,沒事了,跟我走。」溫柔的身影籠罩住她,一雙大手把她扶起來,她發現自己身在山谷,四周的一切似乎都散發出生命的光芒。弗洛拉,林恩,葛林黛和辛格萊頓都在她身邊,安詳沈靜的氣氛一如往常。她深吸一口氣,清新的空氣洗淨她整個靈魂。她覺得自己充滿力量和信心,能把所有失去的重新掌握在手中。
暴風掃過她的頭頂,將她推倒在地,強大的力量席捲了整座山谷,樹幹被拉扯到極限,似乎隨時會拔地而起,沙塵和樹葉漫天飛舞。康妲爾驚得呆了,回過神來才開始害怕,聖地遭到攻擊了嗎?她從沒遇過這種狀況!
弗洛拉走出搖搖欲墜的小屋,白色的袍子翻飛如旌旗,長髮被拉扯得蓬亂不堪,她將手中的杖重重擊向地面,高聲斥罵,那語調也是康妲爾從未聽過的。風勢嘎然而止,被捲到空中的草葉沙塵如雪般落下,幾乎將她掩埋。她咳嗆跪起,迎上一雙金色的眸子,有力的手將她一把抱起。
「這就是小鷹嗎?」
恐懼在瞬間煙消雲散,不到半天的時間她就喜歡上他,以後甚至到弗洛拉和林恩吃味的程度。有什麼辦法呢——弗洛拉和林恩是她的長輩,蒼鷹卻是她的玩伴。他總是帶來說不完的故事,來自各地的奇珍異寶,或者——完全不把弗洛拉的阻止放在心上——帶著她到從未想過的地方遊玩。然後,就像他突然的來臨一樣,有一天他宣佈要走了,就此逸去無蹤。聖地又恢復了不知時間的安寧,靜待著她出發的那一天。
「沒錯,時間已經到了,你去吧。」弗洛拉來到她身後,溫柔的聲音卻伴著不容抵抗的力量。她被推入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她有些著慌,這太突然了!「弗洛拉!林恩!」她叫道。
然後她看見蒼鷹就在面前不遠的地方,不禁鬆了一口氣。她高興地追上去,像平常一樣抱住他的脖子。
「你在做什麼?」冷酷而低沈的聲音將她推開,不是蒼鷹!康妲爾害怕地向上看,隱在黑暗中的眼睛毫無感情地望著她。
「德雷斯……」
「別對你不了解的事抱太多好奇心了!康妲爾,否則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他扔下這句話,掉頭就走,她猶疑地站在原地,終於還是追了上去。她才不願放棄!不論他用怎樣尖銳的言詞刺傷她,她的心情還是不會變!可是不管她怎麼追,總無法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整條街陰沈沈的,沒有光線也沒有人,高聳的屋子像守陵的巨人般俯視著她,似乎在責怪她擅自闖入,打擾了它們的安寧。「德雷斯!」她憤怒地大叫,詛咒把他們隔離起來的黑暗,可是她也知道,就是他不讓她接近的。她不死心地追下去,接近了!她趕上了!她高興地一把抱住他,想告訴他,她一點都不在乎他的黑暗面,也不在乎他的過去。但她還來不及說,就驚愕地發現冰冷的刀子刺進了心臟,乾淨俐落,正如他一貫的作風。她虛弱地抬起頭,清楚地感覺到生命一點一滴自體內流失,看到他的臉隱在黑暗中,深邃的眼裡有著哀傷,更深處則是一片虛無,有如常伴亙古長夜的沙漠。
31
光是碰觸就足以熔化肌肉的熱風席捲了大地,黑色的雲蓋住天空,燃燒的石塊如雨般落下,炙熱的泥土冒出火來,熔化的石頭沸騰地冒著泡泡,紅色和黑色的煙龍在空中翻騰,整個城市像被打翻的蟻巢,人們蜂擁逃命,互相踐踏,哭嚎、哀喊和祈禱都被裂開的大地所吞噬。
迪墨非冷然注視著腳下的一切,心中既無害怕亦無憐憫。他們傷害了他所喜愛的人,這點懲罰是應該的。
但她對他的所作所為卻毫不領情。當看到腳下這一幕,認出那就是她所生長並遭遇各種迫害的城市時,她的雙眼驚愕地大睜,口中吐出忿恨的話語。她掙脫他的懷抱,銀色的長髮飛揚在灰燼中,銀色的眼睛充滿憤怒和哀傷。霜雪包圍在她身邊,使他無法碰觸到她。她拂袖而去,立誓與他恩斷義絕。
他追著她,直到紅黑色的火焰地獄變成清澄盈白的雪地,她就在那裡,冰冷光潔一如那輪永不缺角的圓月,但冰的結界使他無法越雷池一步。他憤怒地高聲咆哮,從來沒有任何造物膽敢違背他的意志。硫磺的火焰將冰雪四周的土地燒得焦黑一片,寸草不生,但她仍不為所動,看著他的眸子冰冷而毫無感情。
迪墨非皺了下眉,厭惡地揮開手。冰藍色的影像頓時潰散,聲響碎裂成喃喃細語,褪淡的色彩向旁退去,終至消失。迪墨非坐起身,看著窗框中一方黯淡無光的晚天,眼中燃燒著冰一般的火焰。
「哼……玩過頭了。」嘴唇抿成不悅的線條。「真是的……本來只是想看她玩什麼把戲,沒想到連這種事都給挖出來……」
「銀綾……」他輕柔地喚著。「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仍是不領情嗎?看……為了你,今晚我又要殺戮了……為了你,為了……」
他站起來,無聲無息地走出去。這個時候,睡在另一張床上的狄洛翻了個身,痛苦地呢喃,而後啜泣起來。
「你仍陷在惡夢中嗎?」他輕柔地說。「抱歉了,現在就算是我,也無法讓你醒過來。你就再睡一下吧,事情很快就要結束了……」
他走出門,步入陰暗的長廊。牆壁上點著油燈,卻把黑暗襯托得更加詭譎。比黑暗更加猙獰的是無盡闇的氣息,的確如查納班林所說,這妖魔的力量算強大的了。
「但是卻沒有野心,只有對美麗生物的執著嗎?真是少見啊……」迪墨非低聲說道,嘴角漾起一抹微笑。
「是否該為這個理由稍微放過牠呢?……也罷,我也好久沒有狩獵了,現在……」他抬起頭,像領航員探詢風向一般,在空氣中追逐著闇的氣息。「唉呀,我這樣做,不就像條獵狗了嗎……」
他不疾不徐地走著,小心避開執燈巡夜的僕人和守衛,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長廊和廳堂,最後來到總督府的西側深處,一個堆滿雜物和灰塵,毫不起眼的房間。
在零零落落的老舊木箱和家具之間,破舊的地毯被捲到一旁,微弱的光線從地板下透出,隱隱框出木頭蓋板的輪廓。沒錯,就是這裡,愈接近,闇的力量就愈強大了——
迪墨非滿意地對自己微笑,朝地下室的入口走過去。突然一道金屬的光芒閃過,他嚇了一跳,退後一步,人影從暗處閃出,擋住了他的去路。
「哦,有守衛呀,我想也是——」迪墨非停下腳步,冷冷打量來人。「你也真辛苦啊,從侍從到貼身僕人連護衛都得幹嗎?被困在自己的恐懼中,身軀被人任意使喚的感覺如何,史科帕司?」
對方沒有回答,僵硬的身軀站得直挺挺的,美麗的臉龐毫無表情,碧藍的眼睛平板、漠然,就像玻璃珠子一樣。但當迪墨非上前一步,他握劍的手立即高舉,作勢欲擋。
「拿著這麼危險的東西,不怕傷了自己嗎?我都不知道你會用劍了……我走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連劍鞘都拿不起來呢!」迪墨非似乎有些悵然。
「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迪墨非啊!」他放柔了語調,瞬也不瞬地盯著史科帕司,像是要把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都挖出來。但是,史科帕司的心拒絕讓他進入,棕色頭髮的小孩蜷縮在角落裡,用荊棘將自己密密包圍,放棄了所有求生的意志,痛苦地哭泣著。迪墨非憐憫地望著他,卻無法跨過那道藩籬。一不小心手劃過了荊棘,血滲了出來,伴隨著一絲刺痛。
「我來得太遲了嗎?如果再早個十年,也許還能把你帶回來吧……也罷,我原也不指望……」
他伸出手,冷峻的臉龐被掌心跳動的火焰所照亮。
「誰要你不自量力,偏去惹比你強的妖魔呢?這本不關你的事啊。所以我最討厭你們這些自找麻煩的傢伙了……」
五彩的火焰流轉翻騰,彷彿活生生的心臟般跳動著。迪墨非一彈手指,火焰無聲無息跳向史科帕司,貪婪地吞盡他的衣服,一瞬間便咬上他的肌肉。史科帕司仍動也不動,一聲不發,僵硬的臉龐在火光照耀下淨亮如神殿中的塑像。
迪墨非看也不看地走過去,還沒走下第一級台階,那具身軀就隨著火焰一起消滅了,連灰都沒有留下。
地下室的走道曲折迂迴,看起來像個洞窟。在從前不安靖的時代,也許還曾用來做地牢或逃脫之路。牆上殘留著水漬,空氣中充滿腐濕的氣味,四周靜得令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好像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雖然有照明用的火把,但闇帶來的冰冷是如此強烈,使火焰看起來也毫無暖意可言。
前方響起令人牙齦發酸的聲音,無數低等妖魔伏在牆邊,吊在天花板上,互相爭食,互相打鬥,當迪墨非的腳步聲傳來時,牠們全興奮起來,磨著爪子和牙齒,等待獵物前來,有些按捺不住便直往前衝去。
「滾開!」迪墨非厭惡地看著牠們,揮了下手。
他並沒有提高聲音,一片興奮的磨牙聲卻突然變成了哀嚎,只是這哀嚎也沒有維持多久,一道火焰般的閃光掠過後,走道頓時被淨空,只剩灰色的石塊,帶著水氣的風刮過他的臉,冰冷有如薄刃。
空間漸漸寬敞起來,有些舊的牆壁被打掉,地上仍散落著破碎的石塊。迪墨非停下腳步,他看到人影,零零落落散在廣大的空間中,看不出有多少人,但為數不少。他毫不遲疑地走過去,透過華麗的衣料,他感受到體溫的熱度。種族、年齡、服飾各異的人們站著,坐著,躺臥或擺著奇怪的姿勢,每具身軀都美得令人驚嘆,又生動得令人側目,彷彿那都是真人在活動時,被一道魔法凍結了起來。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神秘的陰影,使這裡看起來像是某個人偶師父的工作場。他著迷地看了一會兒,不無惋惜地嘆了一聲。他也喜歡美麗的生物,但比起言聽計從的娃娃,他更喜歡活生生的人。
他悠閒地在幢幢人影中走動,不時停下來欣賞一個特別漂亮的軀體,直到接近洞窟的末端。這裡有兩個在這場惡夢中少數清醒的人。他隱在一對年輕的男女後面,靜靜地看著。
艾姬莉絲蜷坐在地上,一手擱在精工雕製的大鼎邊緣,長髮流曳及地,蜿蜒出一灘血般的紅。鼎裡繚繞的煙氣不斷上昇,在她身邊形成一層薄薄的帷幔。貓般慵懶的女人伸出手,漫不經心地攪亂了霧中朦朧的色彩。
「是那個黑髮姑娘的夢嗎?……」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露出一抹微笑。「真有趣……真可愛啊……」
城主搓著手,侷促不安地站在她身後,不時轉動著頭,恐懼地望著四周,彷彿害怕那些人會再度活動起來,將憤怒的雙手掐上他的頸項。就算他不擔心艾姬莉絲的法術失敗,待在這停屍間般的地方也不是件舒服的事。幾次欲言又止後,他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艾、艾姬莉絲,東西我都幫你準備好了,你應該不需要我了吧?我先回房去,好嗎……」
「咦……?」艾姬莉絲突然雙眼圓睜,急急把手從鼎裡抽出來。「四個……只有四個!還有人沒睡著嗎?不可能!阿倫斯特,你上去看看!」
「急什麼,再待一會兒吧!好戲現在才開始呢!」低沈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出,在寬闊的石拱頂下迴盪著。
有幾秒鐘,城主感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結了。他死命盯著黑暗中的一點,無法動彈,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他長久以來的惡夢成真了!那些惡靈來報仇了!
「艾……艾姬莉絲……」他恐懼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他的妻子站了起來,他馬上躲到她身後去。但是,艾姬莉絲突然後退,幾乎把他都撞倒了。
「你……是誰?」
城主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妻子,她的聲音在發抖!但艾姬莉絲是不可能恐懼的!她的力量是這麼的強,連本城的魔法師都不是她的對手——
當那個人影離開了黑暗,走進火光可及的範圍時,城主不禁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他認得那個人——今晚的客人之一——叫迪門還是什麼來著。但他不可能在這兒!不可能!他現在應該深陷在睡眠中,等著艾姬莉絲攫奪他的靈魂——
在靜如墓穴的死寂中,迪墨非輕鬆的態度和滿不在乎的笑容顯得分外恐怖。「晚安,城主。晚安,夫人。」他煞有介事地行了個禮。
「艾、艾姬莉絲,他是我們的客人啊!你……你不是應該……」
「住口!」她狼狽地喊,聲音因恐懼而拔尖,聽起來像是破碎的瓷器互相刮擦。她記得他,晚宴時和其他人坐在一起,不停說著無聊的笑話。她並沒有特別注意他,因為除了那張還算不錯的臉蛋,他並無特別之處——
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她顫抖地退後一步,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撐住自己的雙腿。她幾乎看到他的氣,比火焰還灼熱,比利刃還尖銳,那股力量如排山倒海直欺過來,簡直沒有止境!
「喔,別這麼緊張,輕鬆點,輕鬆點。」迪墨非愉快地說。「我的同伴都睡得沈沈的,天塌下來也吵不醒。你的法術沒有失效啦!」
「你……你是為你的朋友而來的嗎?」即使在如此狼狽的狀態下,她仍努力打起精神,維持高貴的儀態。「我——我很抱歉對你們做了不禮貌的事,我馬上將你的朋友——」
「他們?」他歪了一下頭,彷彿此時才想起他們的存在。「喔,我不是為他們來的。你知道,這種事情,很容易可以解決的,是不是?」
只要施術者死亡,法術自然解開,艾姬莉絲很清楚他的言外之意,臉色頓時慘白。
「你……你想要什麼……我可以給你……」城主蜷縮在地上,結結巴巴的聲音埋在膝蓋間。兩個人根本就沒理他。
「其實,我也不是非管你不可啦!就算你們在這裡胡搞瞎搞,把普里萊登弄成魔域,也不關我的事。可是,誰要你把我的人抓來當玩具呢?別搖頭,就是那個史科帕司,成天跟在你屁股後面當侍從兼貼身保鏢也許還兼入幕之賓什麼的……難道你沒看到他身上的印記,知道他是受誰保護的嗎?」
「他……」艾姬莉絲狼狽到了極點。她知道史科帕司的身上有傷痕,當年也感受到他身邊有奇異的結界保護著。但她並未放在心上,也沒費事去弄清那股力量的來源。「你……你是來要回他的?」她擠出一個微笑,想等情勢明朗了再作打算。「我……」
他嘲諷地牽動嘴角。「我已經送他回老家啦!你心裡清楚得很,他根本沒有機會了。想唬我,你還差得遠呢!」
「你敢這樣對我說話!」忍無可忍的聲音終於爆發。「對你客氣你倒放肆起來了!可別忘了你是在誰的地盤上!」
迪墨非察覺到身後逼近的黑影,一股異常之大的力量突然壓過來,他一個不留神,胃上就挨了一記,然後是臉。黑暗中他看到一雙美麗的橄欖形眼睛,強大的力量幾乎令人無法招架,和精靈纖細的身形完全不相稱。他抽回手想退後,卻有更多人偶一擁而上,毫不留情地將他撂倒。他感受到臉頰擦著碎石子的不快感,頭上的那隻手壓得他隱隱作疼,想到衣服也扯破弄髒了,他不禁皺起了眉。
「艾姬莉絲,我不習慣傷害美麗的東西。」他嘆了一口氣。「可是我也不喜歡人偶,你看,他們不大解事,弄得我有點痛了——」
「住口!」艾姬莉絲怒不可遏,猛一昂頭,流洩及地的美麗長髮突然像有了生命,以無法想像的速度升騰竄起,火龍般直直朝迪墨非的頸項掠去。「你敢這樣對我講話!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
「哎,我當然知道你是誰,你是夢魔埃費蒙斯的眷族嘛!『將人們的欲望和恐懼紡成紗,織成線,繾綣繚繞住屬於他們的黑暗……』」他毫不費力地站起,人偶突然東倒西歪散落一地,好像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彈開一般。他稍稍一閃,避開她的攻擊,反手抓住了她的頭髮。「不過,夫人,就算是埃費蒙斯本人,也未必贏得了我。更何況,他從來沒有跟我起衝突的念頭——」
繚繞的煙氣從他的指縫中冒出,接觸到空氣後,立即竄昇成五彩的火焰,那是火又不是火,包含了世間所有的色彩,凝聚了天地所有的熱度。火舌沾上艾姬莉絲美麗的頭髮,突然爆竄,化成凶猛的火龍,朝她掠去!
艾姬莉絲尖叫起來,拼命拉扯,但頭髮好像夾在岩縫中動也不動,火苗帶著燒斷的髮絲落到地上,貪婪地跳上她的衣服,吞噬她每一吋肌膚,艾姬莉絲瘋狂地撲打著自己,但那不是普通的火,無論是水或她的法術都起不了作用。城主嚇得不斷哀嚎,連滾帶爬的想逃開,但沒走兩步就跪了下去,癱在地上不動了。他美麗的妻子一邊號叫一邊奔跑,踢翻大鼎,撞倒人偶,五官因極度的痛楚而扭曲,好像這樣就可以把緊纏不放的火焰甩下一些,未幾一聲野獸般的吼叫爆開,那個纖細的身軀一下子倒在地上,一瞬間似乎是縮小了,突然又膨脹起來,顯露出一個已經看不出原形的異獸的殘骸,隨即消逝在五彩的洪流中。
火焰亦隨之寂滅,地上空蕩蕩的,冰冷的泥土上散著一些碎石子,連火燒過的痕跡都沒有。迪墨非轉過身。
「這樣就玩完啦?真無聊。」他嘟嚷著,看著四周的一片狼藉。「留下這麼多雜物,要怎麼辦呢?喂,你還活著嗎?」他不大溫柔地用腳把城主翻過來,城主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看不出是昏迷還是死了。「算了,鬧出這麼大個事,明天要順利離開大概也有問題了……乾脆全燒掉吧!」
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輕鬆地朝地下室的出口走去。凡是他經過的的地方,火苗紛紛從空中掉落,快樂地撲向它們的獵物。整個洞窟被比太陽還強烈的光芒照亮了,血肉燒焦的氣味立即揚起,無數靜止的軀體看著火舌到來,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康妲爾又咳又嗆的醒來,眼前一片黑暗,刺鼻的煙灼痛她的喉嚨,遠處傳來喧嘩,有許多人在奔跑,她一瞬間又回到五歲,在瘋狂的王宮裡顫抖,但理智很快就回來了,她抓起劍跳下床,卻撞到一個溫暖的軀體。
「怎麼搞的,我們受到攻擊了嗎?」
「您沒事吧,小姐?」女孩跪在她床邊,一臉憂慮。「已經結束了嗎?」
康妲爾呆了一下,正想問她是不是睡糊塗了,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德雷斯衝進來,狄洛跟在後面,笨拙地一把抄起藍。
「德雷斯,怎麼回事?」
「看來是失火了,外面亂成一團,快離開這裡吧!」
「其他人呢?迪墨非呢?」
「別管迪墨非了!」德雷斯粗魯地說,推著她向外走。
走廊上佈滿了煙,可疑的臭味刺激著每個人的嗅覺,五步以外的視線全被遮住了,到處都是奔跑聲和叫聲,路上不時有人撞到他們。但在這一團混亂中,沒有人知道火是從哪裡燒起來的,更遑論滅火了。
德雷斯憑著白天經過的記憶,不用辨識也知道要往那個方向走,隨時準備退路已經成為他的習慣。
「這裡!」他喝著,一面把康妲爾推往那個方向。
「可是大門——」
「每個人都擠在那裡,會被踩死的!那邊有扇小門通往庭院,我白天注意過了!」
跌跌撞撞地被德雷斯推著,儘管是在逃難,康妲爾卻突然覺得很愉快,甚至暗暗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持續下去。喧囂遠去了,黑暗中似乎只剩他們兩人,德雷斯的手環著她的肩膀,力道很大,壓得她隱隱作痛,卻再真實不過。她的身體不時撞著他,清楚感受到他的體溫和強壯。她深吸一口氣,突然慶幸黑暗掩住了她發熱的臉。
「嘖,鍊上了。」德雷斯扯了一下鎖鍊。「狄洛,你來!」
狄洛把藍放到地上,抽出劍,使勁朝門砍去。鐵鍊發出繃緊的摩擦聲,木頭嘎吱作響,一些木屑彈出來,打到康妲爾臉上。狄洛再砍,木頭開始破裂,他使勁一撞,轟隆聲過後,只剩一塊木板斜斜掛在絞鍊上,清新的夜風吹了過來,稍微驅散了污濁的煙霧。
「走吧。走吧。」狄洛一把抄起藍便跑了出去。
他們從城主府西側的花園出來,避開最混亂的區域,在稍遠的地方觀看情況。廣場和大街上萬頭鑽動,有從城主府裡逃出來的,有從城市各角落湧來看熱鬧的,都擁擠在一起對著宅邸指指點點。黑色濃烈的煙從建築物的各個縫隙溢出,靠得太近的人不禁嗆咳起來,連連後退。沒有人知道城主府底下別有洞天,自然也沒人想到火是從那裡燒起來的。
「咳咳……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迪墨非排開人群,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來,他身上到處都是煙塵,衣服也凌亂不堪。
「迪墨非!」康妲爾又高興又放心地叫道。德雷斯心頭一怒,按在康妲爾肩上的手不覺又加重幾分力道。
「房子燒起來了嗎?是哪裡燒起來啦?我出來的時候,到處都是煙,我跟著大家跑——」迪墨非指手劃腳地說著,狄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惋惜地說:「唉呀,明天的早餐吃不到了……」
「我們沒有損失吧?」德雷斯示意大家檢查自己的行李。
「如果有人趁火打劫就糟了,我到馬廄去看看。」狄洛大步走開,手裡仍然挾著藍,他似乎也無意放開。
四周鬧哄哄的,人們互相推來擠去,黑色的煙向上竄升,在城主府頂形成比夜還濃的暗雲。不祥的氣息籠罩著整個廣場。德雷斯發現他的手仍摟著康妲爾的肩膀,但他卻不這麼想放開了。火光在她臉上投下神秘的陰影,纖細的肩膀他摟起來剛好,白晰的頸子似乎脆弱得不堪一碰。德雷斯察覺到他的自制正逐漸瓦解,突然很想將她真正擁入懷中,感受她的體溫和肌膚。這對他而言是再輕易不過的動作,不論是為了享樂或其他目的。他也知道,只要一個點頭,一句應允,這個從不掩飾自己心意的女孩幾乎就成了他的囊中物。
但他揮之不去本能和理智帶來的警告,為什麼他感到如此恐懼?如果放任情況發展下去,最終到底是誰成了誰的獵物?這個念頭令他背脊發冷,隨之而來的是和激情同樣強烈的怒意。壓在女孩肩頭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他突然有種瘋狂的念頭,想著他能如何輕易折斷那只纖細的脖子,這樣一來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閃過心頭的思緒矛盾得令他感到厭惡,他抬起頭,突然迎上杜塞爾深思的眼睛。金髮青年交抱雙臂站在近旁,臉上表情並無異樣,但德雷斯知道他正不動聲色地將一切看在眼裡。他的呼吸停頓了五秒,而後,非常輕地,他把康妲爾推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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