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

第六章


19

「杜塞爾,我覺得好像在作夢呢。」康妲爾湊過去,低聲說道。

杜塞爾輕輕一笑,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要不要我捏你一把?」

「噢,不必了,多謝。」康妲爾連忙回絕。


跟著艾蘭妮絲走了一天後,他們發現四周逐漸起了變化——的確,他們還是在森林裡,經過的樹叢、小丘和溪流看起來也無甚改變,但就是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透過枝葉落下來的陽光,澄澈燦爛得就像金色的水晶,在風中翻飛的葉片好似本身會發光一般,閃爍出夢中才見得到的鮮綠色。在茂盛的黑莓樹叢裡,棕色的野兔一閃就消失了蹤影。小池中波光瀲灩,池畔濺起的水花有如碎鑽四散,鳥鳴交織成一首永不止息的歌,風中送來清新涼爽的氣息,令人覺得好像飲著清涼的泉水。一切都像是光與光的交織,令康妲爾有頭重腳輕的感覺,好像自己也失去了重量,正凌空漂浮著。

傍晚他們經過有翼族的住地邊境,他們是金髮碧眼的民族,軀體與人類無異,只是在肩膀以下長著翅膀,腳的部分則為爪子所替代。艾蘭妮絲在這裡有認識的朋友,但他們的住處都建在高聳的枝椏上,不願離開地面的旅人只得仍舊露天而眠。當翼人帶他們到一處乾燥的高地上時,已經有兩個旅人準備在那裡紮營了。既然他們並不介意與人分享營火,艾蘭妮絲也就邀他們共進晚餐。瘦削蒼白,頭髮亂得像稻草的中年男子自稱普洛達克,是凡托尼亞學院的法師,正要前往沙塔林那尋找一本珍貴的典籍,另一個膚色黝黑的紅髮男子則是他的護衛。

翼人為他們帶來了可食用的奇鮮異果,當中有種艷紅如火的花朵,花瓣肥厚,吃起來甘甜清涼,令杜塞爾大感興趣,連夜問清了花朵的來源,要了一些種子準備帶回國去。康妲爾卻無法像他一樣將注意力轉到別的地方。肉體的疲倦一經撫平,她的心思就不由自主的回到旅伴的安危上,連食物嚼起來都索然無味。艾蘭妮絲和她的朋友坐在不遠處的樹幹上聊天。法師用過晚飯後便從行李中抽出一本厚重的書,湊近營火讀了起來。他的護衛抱著劍坐在不遠處,那隨時保持警戒的背影令她想起了德雷斯。她很快轉過頭,突然聽到樹頂傳來了歌聲。

她抬起頭,在黑暗中只能見到模糊的身影蹲踞樹間,輕柔的旋律在充滿草香的空氣中迴旋,有如月光的碎片乘風而降。其他的歌聲漸漸加了進來,曲調也變得更為輕快昂揚。杜塞爾站起來,側耳傾聽了好一會兒,微微笑了,回頭對康妲爾說:「沒想到這裡也流傳著那首歌。你聽過嗎?」

「咦?」康妲爾吃了一驚,她一直心不在焉,並沒有仔細傾聽當中的內容。

「這是對泰雷沙和克雷西亞的讚頌之詞,翼人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鼓勵你呢。」

康妲爾有點臉紅,她的情緒表現得這麼明顯嗎?她再度抬頭,心思收回後,內容就聽得清楚了。



越過白霜凝結的土地

策馬奔馳的是誰

受神護佑之人

受神寵眷之人

勇猛的戰士克雷西亞

高舉正義之劍

擊碎遮蔽太陽的烏雲



站在厲風呼號的崖端

仰首凝望的是誰

受神護佑之人

受神寵眷之人

無懼的法師泰雷沙

聚起魔法之焰

照亮陰影籠罩的大地



佇立靜如處子的湖邊

展臂祈禱的是誰

受神護佑之人

受神寵眷之人

慈悲的醫者愛倫

伸出治癒之手

撫慰疲憊受傷的靈魂



「好久沒聽到這首歌了,還真有點懷念呢。」普洛達克說話時仍看著書本,頭也不抬,以致康妲爾和杜塞爾愣了一瞬才領悟過來。

「你知道這首歌?」

「當然,只要是柯羅特蘭人都聽過吧。」

兩人更吃驚了。「你是柯羅特蘭人?」

「嗯,我是歐堤斯地方的人,不過十四歲時就離開柯羅特蘭,到凡托尼亞學習了。」普洛達克闔上書,坐直了身體。他身上的袍子質料很好,但已因長途跋涉而有些破損。「那時我年紀還小,對魔法、怪物和外界的危險都只有模糊的概念,靠著一份憧憬和衝動就出發上路。幸蒙旅者之神庇佑,雖然遇到一些波折,大概——」他扳著手指數。「死了七、八個護衛吧,還是平安到達凡托尼亞,也順利進入了學院,到現在已經三十年了。」

「你一直都沒回過柯羅特蘭?」

他搖搖頭,唇邊洩漏出一抹苦笑。「對我而言,人類的生命實在太過短暫,短到除了學習再也沒有餘暇顧及其他,更何況,我花了大半輩子才得到夢寐以求的技巧和力量,為什麼還要回到那個拒斥魔法的地方?」

康妲爾和杜塞爾互望一眼,神情都有些尷尬,普洛達克也不再說話,重新翻開書頁埋頭閱讀,未幾又再度闔上,若有所思撫著深色皮革的封面。「我這回要去沙塔林那尋找的抄本,據說科文公國的帕米斯學院中也有一本,但在五百年前的大劫難中被摧毀了,和那裡的學院一起……」

「五百年前?」康妲爾愣了一下,在她的認知中,五百年前發生的事件,總是被稱為「大和平」的。

普洛達克也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哼了一聲,薄唇抿成嚴峻的細線。「對被迫關閉的帕米斯學院、當中的法師和學徒、以及數萬冊的藏書,可不是大劫難嗎?對你們這些人而言,泰雷沙的確是英雄,不,是他非得成為英雄不可,否則人民驕傲的記憶從何而來?王室又如何建立堅不可摧的正統?」

康妲爾覺得像被當面摑了一掌,眼中頓時燃起羞愧和怒氣交雜的火焰。她第一次聽到對聖王這般毫不留情的批評,儘管泰雷沙在她心中更像一個沒有實感的傳說人物,但她卻強烈覺得非得反駁些什麼不可。

「柯羅特蘭的結界,是全凱洛斯蘭都承認的事,泰雷沙眼見力量被濫用的後果,才下了這個決定,並不是為了私心!他身為首席法師卻率先放棄力量,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普洛達克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盯著在火焰中緩緩扭曲變形的樹枝,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泰雷沙有個稱號是光晝使者……以自身的光芒籠罩、庇護……」他抬起頭,越過火舌上端搖曳的空氣注視著女孩。「在我看來……也限制別人。是的,全凱洛斯蘭都認同了這個決定,在他與克雷西亞聯手消滅了黑暗之心,所有人都沈浸在勝利的狂喜,對他們五體投地之時!那時就算他有更瘋狂的奇想,大概也不會有人反對吧!他們被戰爭的可怕和英雄的美德沖昏了頭,自以為能拯救人類免於未來的災禍,藉著神的名義,輕率決定後世子孫的命運,這不就像是殺光街上的人,只因為他們有可能犯罪嗎?

康妲爾被他強烈的語氣震住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開口:「難道……沒有權杖、沒有結界,對人類會比較好嗎……?」

普洛達克聳聳肩,簡單的動作卻道盡了輕蔑、無奈兼而有之的情緒。「我無法假設不存在的事實,但你瞧瞧現在的柯羅特蘭吧,帕米斯學院已經毀棄,連同書中的知識一同埋在瓦礫堆下,任何有志學習的人只得跋涉萬里,冒盡生命的危險尋求教導。魔法早已從人類的記憶中消失,人類也不再瞭解外界和其他種族,愈來愈不敢涉足外界,永遠無法走出他們設下的溫室!」

「那麼,」康妲爾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再問:「結界還有可能被撤除嗎?從現在開始的話……」

普洛達克嘆了一口氣,神情突然顯得有些疲憊。「魔法的全盛時期已經過了,即使是現在的公會或學院,也不可能再召集這麼多高階法師,完成如此艱鉅的任務。做到這點的泰雷沙的確完成了一項偉業!結界只能繼續存在……或崩潰,到那時候,不僅柯羅特蘭,恐怕連凱洛斯蘭都會面臨無可想像的災禍……」

聲音在逐漸增強的晚風中消逝成喃喃自語,樹上的翼人早已停止歌唱,透過在火舌上端搖曳的空氣,那張瘦削的臉也模糊起來,只有碧色的眼睛灼灼發亮,那是打從靈魂燃燒起來的熱度。康妲爾想起她的祖先,泰雷沙在閱讀那些書本時,眼中也有著同樣的光芒嗎?她當然沒見過他,就連畫像中的臉,也在褪色的顏料中變得模糊,但他卻以如此實際的方式影響無數人的生活,就連她和身邊的人也籠罩在權杖的陰影下。

權杖到底該不該存在,該不該被使用呢?才剛決定尋找權杖的康妲爾,發現這個問題實在令人難堪,她暫時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卻發現在聽普洛達克談話的期間,她一直下意識的把手藏在腿間,不讓那只雕著銀色火焰的戒指暴露在火光中,就好像她對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一般。



杜塞爾半夜醒來,發現康妲爾的舖位不見人影。由於艾蘭妮絲保證方圓百哩的動靜都逃不過翼人耳目,因此他們並沒有排守夜的班。他很快坐起身張望,發現她離開了營地,一個人站在崖邊。

他慢慢走過去,小心地弄出聲響讓她察覺。「睡不著嗎?」

「嗯……我睡不著。」康妲爾遲疑說。皎潔的月光將她的臉映得分外蒼白,她很快轉過頭去。

「我覺得有點震撼,對普洛達克說的話……」她輕聲說。「我在書上讀到的,全是對他的功業的讚美,我從沒有用這樣的角度來看泰雷沙過……」

杜塞爾搖搖頭。「我了解你的感受,但別被牽著鼻子走了。不論是批評或讚美,塑造出來的形象都不是他本人,你應該用自己的眼光去看他。」

「我自己嗎?」她聳肩。「對我來說,他就是個五百年前的人罷了。我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難處和考量,不是我們後人看來的這麼簡單,但真相究竟為何,對已成的事實都無濟於事,和我們切身有關的問題,反而是權杖的下落,不是嗎?雖然德雷斯說——」她猛然打住,彷彿被自己說出的名字驚嚇到一般。

青年靜靜等著沒有開口。如果康妲爾願意對他傾訴,她自然會說。

「杜塞爾,我們——」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把心中塊磊出盡般說得又快又急。「我們到底要走到哪裡去呢?我們這樣做真的對嗎?就算到了拉斯特多法,找到了回國的路,德雷斯、狄洛和藍也還生死未卜呀!」

「需要你的,不只他們三人而已。」

「……我知道。」顫抖從肩膀傳到他手上,他很訝異她沒哭出來。「可是……我……我好害怕!如果再也見不到他們--」

「看馬里帝茲的意旨吧。」杜塞爾溫和說。「德雷斯不會這麼輕易就死的。他是我生平僅見最強的人,一定會找到路回柯羅特蘭的。」

康妲爾沉默了半晌,輕吁一口氣,低聲說:「你真是個溫柔的人,杜塞爾。雖然你平常看起來都冷冰冰的……如果我喜歡的人是你就好了……」

杜塞爾微微一笑,拂亂了她的頭髮。「你不喜歡我才說得出這種話。我有你不知道的一面。我可是個麻煩的情人。」

「他也有很多面沒讓我看過,不,應該說是大部分。」康妲爾看著下方。這裡連夜晚都比其他地方明亮,崖下交錯搖擺的樹影清晰可辨。「你的情人是個什麼樣的人,杜塞爾?」

「他?」杜塞爾不覺露出一抹微笑。「他是陽光般的孩子,高大又霸道,成天吵吵鬧鬧的,和我完全不一樣。」

康妲爾很驚訝杜塞爾會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回柯羅特蘭後,她想,一定要找機會見見她。她專注於自己的煩惱,根本沒注意到杜塞爾用的是「他」。

她嘆了一口氣,哀傷說:「杜塞爾,我是不是錯了呢?也許這只是一時的迷惑而已。就算是真的,喜歡上一個不喜歡我的人,也只會讓他覺得困擾吧?」

「所以,你想放棄了嗎?」他溫和問道。

她似乎被刺了一下,沈默下來,突然用力甩頭。「我就是喜歡上他了,有什麼辦法?沒人說我不可以喜歡他。他也沒說。除非他說討厭我,要我滾得遠遠的,否則我也沒理由放棄,是不?」

杜塞爾卻不再說話,若有所思的眼中似乎浮上了淡淡的憂慮,但剛要成形的話在唇邊盤桓,終究只化成了無聲的嘆息。

20

早在人類在大陸南方建立王國前,拉斯特多法就有精靈居住了。精靈原是不與其他種族往來的,相較於一些動輒把人類當作獵物的種族,精靈對人類的態度還算可以,但也絕稱不上友善。但拉斯特多法這一支因為第五位王的關係,和柯羅特蘭的淵源不可謂不深。克雷西亞與泰雷沙並肩作戰的傳奇,在兩國的史冊中都有記載。他雖然在戰後就傳位給弟弟,悠然出走,不知去向,但現任的精靈國王仍謹遵兄訓,與柯羅特蘭保持往來,但也因此多少受到其他支族的排擠,認為他們污染血脈,作賤了自己。

正如艾蘭妮絲說的,兩百年來柯羅特蘭的人類由於自身的動亂,早已忘記了精靈的存在,甚至王室間的聯繫也中斷了。拉斯特多法的美麗只有在一些塵封的古籍中看得到,而且還被人懷疑是杜撰的。

拉斯特多法的精靈把城市建在森林裡,他們喜愛大自然,因此盡力與四周的景觀配合。以淡色大理石建的房子有著細緻的雕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看起來像蕾絲而不是石材。白楊樹立在白色圓石舖的道路旁,篩下光和影交織的圖形。小溪唱出淙淙的樂曲,和著交鳴的鳥囀有如天籟。和風送來淡淡夏花的氣味,到處都是光,連空氣都閃閃發亮。走在路上的精靈輕揚衣襬,自然流露的優雅使人類對自己的笨拙深感羞愧。

杜塞爾聽梅瑟城的神官長說過,進入精靈之國的人類,會因心智被奪而永遠陷身其中,看來此話不假。他感到心醉神迷,貪婪地看著每一個映入眼簾的景物。此時如果有人邀他拋棄一切,永遠在此住下,他說不定會答應的!

白楊大道都指向同樣的盡頭,拉斯特多法的王宮。這座由來自葛瑞山區的工匠費時兩百年才蓋好的建築,至今仍是矮人工藝史上為人津津樂道的一章。每年都有不同地區不同種族的人,跋涉千山萬水來瞻仰這座宮殿。它是用石英和白色大理石混合建造,纖細的樑柱、流線的雕刻和高聳的尖塔使它像是沒有重量而漂浮著。主體是一座可容納萬人的圓廳,挑高的天花板望不到頂,特別的設計使光線被充分引進,平均灑在每一個角落。白日,四壁的神像沐浴在金色的光輝中,到了夜晚,白色雕花的地板則瀉滿銀色的月光。不管是哪個最小的房間,都能適當的引進最多的光線,每個角落都閃爍著光,使人覺得這個地方是沒有影子的。

艾蘭妮絲帶著他們揚長而入,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的阻礙。衛兵和僕役以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們,但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直到大廳門口,衛兵才擋住了艾蘭妮絲的去路。

「對不起,」他恭謹地說。「國王陛下正在開會,賢者以外人等一概不許進入。」

「是嗎?」她爽快說:「那等會兒請你轉告,我和客人在花園裡等候。」

「艾蘭妮絲,小知更鳥,你回來啦?」帶著笑意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他們轉身面對那個精靈。他的身材在精靈間算高大的了,差不多和杜塞爾一般高。臉龐細緻如象牙,長髮是美麗的銀色,手上的長弓和裝束透露他才剛從野外回來,但他身上卻不沾煙塵,從容清新得像早晨剛著好裝的時候。

艾蘭妮絲高興叫了一聲:「凡爾斯雷林納斯!」便摟住他的脖子。

「他是我表哥。」在中庭溫暖的陽光下,艾蘭妮絲興高采烈介紹著。「他們是康妲爾和杜塞爾,表哥,你還記得吧?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

「叫我雷林納斯就好。」他微笑,淡色的眼睛十分溫暖。「我一路就聽說艾蘭妮斯帶了客人回來,沒想到是來自柯羅特蘭的貴賓。」他充滿興趣打量這兩個人類。「這兩百年來沒有使節來過。」

「是的。」康妲爾坦承。「恐怕我們自己有太多難題,以至於顧不到外交了。要修補這段空白也許很困難,但我願意試試看。」

「你已經表現出你的誠意了。」雷林納斯微笑,更加仔細觀察著黑髮黑眼的女孩。她的容貌即使以精靈的標準來看都很美麗,而且還洋溢著精靈身上沒有的活力。因為艾蘭妮絲和她父親的緣故,他對柯羅特蘭發生的事情並不陌生,但他對人類一直沒有好感。他們莫名其妙的忙碌,又笨拙,又殘暴,老為了一些芝麻小事互相爭鬥。精靈的壽命比人類多七倍不止,在他們眼裡沒什麼事是不能慢慢來的,他們也沒有人類那種迫切的,無止境的慾望。凡爾斯雷林納斯一直不了解人類的忙碌和多變,但現在,他發現他被這個女子豐富的表情所吸引了。

花園末端傳來一陣騷動,他們聽見侍衛致敬的聲音,一個纖細的精靈走進來。他穿著繡銀的淺藍袍服,細緻的臉上完全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如果傳聞正確,他已經六百多歲了,淡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銳利逼人,雷林納斯和客人們起身向他致敬,艾蘭妮絲則飛奔過去,高興叫著:「爸爸!」



康妲爾和杜塞爾在拉斯特多法引起了一陣騷動,畢竟人類已有一段時間不曾進入精靈之國,甚至已經遺忘和精靈的邦交。精靈對柯羅特蘭的動態並不陌生,有些人很快聯想起最近的戰爭,以及康妲爾的流亡身分,自然以為康妲爾是來請求援助的。這可不是件有吸引力的差事,因此一部份精靈對康妲爾採取了疏遠的態度。

康妲爾很快澄清這些謠言,聲明不會把精靈扯進人類的家務事中,只希望能恢復兩國的友誼。此一聲明大獲人心,精靈很快恢復了友善的態度。

康妲爾有著擄獲人心的奇妙天賦,比魔法師的咒語還厲害,這項特質在她自己都還沒察覺前就發揮得淋漓盡致了。接近她的人莫不為她坦率爽朗的態度,以及充滿活力的舉動所吸引,即使遠遠看著她,也會為那黑夜星辰般的美麗所蠱惑。就連精靈國王也含蓄的表示過這女孩很不錯,這簡直是世界初始以來頭一遭。

他們在拉斯特多法待了好幾天,艾蘭妮絲託了幾個翼人去尋找他們的旅伴,但卻一無所獲,令康妲爾有些心灰意冷。艾蘭妮絲不敢告訴她山脈過去就是一片植滿拉迪妮辛的盆地,如果他們誤入那裡——雖然可能性很低——將會是死路一條。

他們每晚睡前都告訴自己,明天該出發了,但第二天又會發現更新奇的事物,更美麗的景緻,把他們一天又一天地留下來。雷林納斯自告奮勇負起嚮導的任務,帶著他們走遍城裡最美的地方——當然如果杜塞爾不在更好。

一天晚飯過後,雷林納斯來敲康妲爾的門。

「有什麼事嗎?」艾蘭妮絲問道,有點不高興故事被打斷。出外冒險是她從小的心願,但她的年紀,加上她的身分,使國王一直不願放她出遠門,因此她如飢似渴歷聽康妲爾的旅程,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歌的琳娜和柏特到王宮裡來了,國王想知道客人願不願賞光。」

「真的嗎?」艾蘭妮絲的聲音突然高揚。她跳起來。「他們來了?天啊,康妲爾,快走,今晚你錯過他們的話,連諸神都會為你哭泣的!」

大廳中萬頭鑽動,似乎整個拉斯特多法的居民都湧進來了,而且還陸續有人試著要佔一席之地,但空氣卻靜得連衣料摩擦的聲音都嫌刺耳,透過人牆,偶有一聲弦的震動打破寂靜,有如一顆珍珠投入湖心,激起一波波的漣漪。

群眾讓出一條路給艾蘭妮絲,他們在國王身邊坐下。在大廳中央,被人群重重包圍的,是一個精靈男子,以及一座巨大的豎琴。精心打磨的琴身散發出象牙色的光芒,頂端雕刻著一條龍,翅膀高舉,龍首昂揚似要吐火。黑髮的精靈正在為豎琴調音,看起來更像在等群眾的緊張昇到最高點。

「柏特!」艾蘭妮絲嘆著氣說,聲音中充滿興奮和期待。

「你們說的琳娜是歌者嗎?」康妲爾左右張望,卻看不到任何像是樂師伙伴的人。

「喔,你看不到她的。」艾蘭妮絲壓低聲音,快速說。「琳娜是歌,是聲音,柏特在北方的森林裡和她相遇。這故事很長,我晚點再告訴你。」

「他是宮廷樂師嗎?」杜塞爾輕聲問道。

艾蘭妮絲搖頭,遺憾說:「不,他們是吟遊詩人。父親曾希望他們成為宮廷樂師,可是他們堅持旅行四方,連父親都留不住他們。我上次見到他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柏特撥了一個響弦,顯然是節目將要開始的訊號,頃刻間整個大廳更是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樂師起身,從容對國王行禮。「可敬的賢者,很高興我們能在這個屋頂下重聚。二十年的歲月只不過是一瞬間,但對某些人而言可能很長。」他顯然注意到了王座旁的人類。「我與琳娜可有什麼能為您講述——無論是過去、現在或未來?」

雷林納斯清清喉嚨,徵得了國王的同意後,便開口說:「柏特和琳娜,請為我們講述過去,邪惡降臨與泰雷沙擊敗黑暗之心的傳說。」

杜塞爾不禁微笑。這個年輕貴族既敏銳又體貼,還有政治手腕。

柏特行禮如儀,優雅地坐回豎琴旁。整個大廳的聽眾同時屏息。這麼多人齊聚一堂卻沒發出一丁點雜音,即使對精靈而言都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柏特抬手撥了撥琴弦,像在調音般隨意彈了幾個顫音。康妲爾渾身一震,那聲音不僅在屋頂下迴響,更直直穿透她的靈魂,撼動她的每一根神經,好像他撥的琴弦就在她體內似的。

那幾絲弦音很快就消散了,流水般溫婉的一串音符傾瀉而出。康妲爾注意到,柏特的手一刻不曾停過,眼光卻沒有落在琴上,也不是在他的聽眾身上,或一切仍站在「此時」的東西。那雙眸子彷彿穿透了一切,深深望進那浮游在時光之中的,歌、曲、傳說和歷史交錯縱橫織成的網。不知道什麼時候,清澈的歌聲加進來,精靈語優美的音調如珍珠般灑遍全場。



那是美麗的年代

也是險惡的年代

正如蘋果在腐爛前

必然散發出最薰人的香甜

魔法的狂嵐拂過荒野

亦襲捲城垣

雷電在法師手中迸射光輝

擊向受阻咒的敵人

受召喚的生物在原野相博

至死方休

元素在使者身後亦步亦趨

柔順一如孩童

學院的廳堂因急切的身影而擁塞

空氣因不休止的吟唱而震顫



賢者篆刻的石碑沈入陰影

古老的警句再不復見:

鼎盛之時

必是衰敗之時



歌聲不知不覺的改變,沈鬱不安的音符揪住康妲爾的心口,令她喘不過氣來。



  古代的智者曾說

種類多了就造成混亂

力量多了就造成傾軋

這難道是精靈願意的嗎?

黑暗之心在爭鬥和憤怒中茲長

像蛇一樣盤據了大地

只要提起他的名號

精靈便哀傷的嘆息

人類閉緊城門

矮人躲回幽暗的地底

法師隱進寬大的斗篷後  不發一言

妖魔亦四散奔逃  呼喊哀嚎



烽起的黑煙

是戰火的餘燼

是大地的嘆息

人人都認為神拋棄了世界



琴聲嘎然而止,不祥的氣息迴盪在大廳中,康妲爾不覺深吸了一口氣。歌聲輕柔的響起,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生命和希望的氣息。



明亮的星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升起

精靈王克雷西亞

可敬的勇士

聽到神的言語

拋棄寶座

離開故土

尋找神留給他的寶物

邪惡的力量觸及不了他

因為他有神的光芒環繞身旁

他走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天

踏遍每一吋土地

擊敗無數敵人

包括拉斯瑪塔

多少勇士聞之色變的煉魔

他登上最高的山峰

水晶打造的長槍在岩石上等候

光輝閃耀好似全世界的力量都在它身上



手中握有無限魔法力量

泰雷沙  一個人類國王

帶著神賜予的龍杖

由至上的聲音引領

從遙遠的土地前來

兩個星辰的結合

為無盡的夜晚帶來了光亮



琴聲一變而為沈悶窒人,康妲爾突然覺得聽到雷聲隆隆,好像閃電就打在她頭上,大地也隨之搖晃。緊接而來的是激昂澎湃的樂音,一如海水拍擊巉岩,反反覆覆,來來去去。



王者帶著神的信物歸來

召集勇士對抗黑暗之心

戰爭殘酷而猛烈

從高山到溪谷

從沙漠到沼澤

屍體堆積成山

鮮血染紅荒野

克雷西亞身穿白甲  騎著白馬

高舉神槍  威光四射

身先士卒  奮勇殺敵

一天就取得三百三十三個敵人的性命

火焰在泰雷沙手中奔騰

燒盡一切邪惡污穢

雷電的光芒破空而下

刺穿黑夜

擊碎幽暗



黑暗之心被趕回地底

與把牠召喚出來的邪惡

一同長眠在不見天日的深淵



有如藍天上飄過的白雲,清亮悠揚的歌聲掃除了陰霾,令人覺得彷彿站在世界之頂眺望,生機的種子又從地上冒出綠牙。琴聲漸去漸遠,歌聲又響了起來,有如狂風過後飄落的枯葉,非常的平靜,又帶著失落的哀傷。



克雷西亞帶著神器

登上世界之頂

  神的光芒照耀在他身上

他看來就如世界之王

水晶在岩石上閃耀

光輝散落飛馳

直上天頂

冷凝冰原上的水晶之宮

將成為黑暗之心永遠的封印

勇士從此拋棄塵俗

悠悠天地  不知其蹤



泰雷沙回到自己的國家

作著快樂的王

大地的力量在他手中閃耀生輝

銀色的火焰凝聚成杖

支撐結界  穩如柱石

美麗的精靈女子愛倫

許下諾言

讓我們兩族共廂聯姻

魔法的血統永不斷絕

美麗之地柯羅特蘭

將成為人類永遠的居所

不再受到外來力量的干擾

只要銀色火焰的光不滅

柯羅特蘭就永遠屹立不搖



21

    「所以,連精靈都不知道權杖的下落了。」康妲爾嘆了一口氣,陷入深深的沈思。

著迷於陽光在她臉上造成的效果,雷林納斯遲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根據你們自己的記載,神取走了權杖,並對柯羅特蘭下了詛咒。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懂。是人類自己丟棄權杖的。」她輕柔地說,看著在風中搖曳的白楊。「泰雷沙知道的話,一定會很傷心吧……」

雷林納斯微微笑了,想像著她看到他將展示的東西時臉上會出現什麼神情。

康妲爾聽到鐘聲,她應該和杜塞爾去打點出發前的裝備的。但雷林納斯邀請她時的神情是那麼熱切,語氣是這麼嚴肅,彷彿這件事真的很重要。她跟在他後面走時不禁微笑,她不會忘記這個精靈朋友的。她很感激他細心體貼的照顧,也喜歡他飄逸溫柔的氣質,就像清晨森林裡的第一陣風。

「咦?……」康妲爾突然發現他們正走向宮殿東側,不禁遲疑地停下腳步。即使身為國王的貴賓,也不是能在王宮裡隨意走動的。「這裡……」

「沒關係,跟我走就是了。」他微笑,作了個邀請的手勢。「精靈們沒有忘記過泰雷沙‧昂斯菲爾德,克雷西亞和他的友情仍為我們所傳頌,所以我們尊敬泰雷沙的子孫,並把貴族女子送到柯羅特蘭的宮廷中。當泰雷沙在拉斯特多法時,他受到精靈的保護,克雷西亞常和他徹夜長談。他當時住的房間還在——」他打開門。「被妥善的保存著。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光線流進寂靜的室內,塵埃在空氣中飛舞。康妲爾一瞬間有立於歲月之河前的感覺。白色的牆壁接觸到暌違已久的陽光,散發出美麗的光芒。陳設很簡陋,和建築的結構形成強烈的對比。在那個年代,戰火蔓延使得物資缺乏,連精靈都被迫放棄了原有的品味。未加雕飾的橡木桌沈重地躺在地上,上面釘著巨大的地圖,國界和城市因歲月的流逝而褪色,裂痕像老人臉上的皺紋一樣明顯。幾張凳子擱在一旁。窗邊放著寫字檯,寫到一半的紙散落在上面,似乎是主人工作到一半時被打斷了,蠟燭還剩一小截,乾涸的墨水瓶和鵝毛筆仍在等待。床亦很簡陋,沒有精靈喜愛的繡被和華蓋,堅硬單薄一如行軍的裝備。

康妲爾打從心底感到敬畏,連話都說不出來。她從沒有這麼真實地「接近」泰雷沙過!對精靈而言這也許只是昨天的事,人類卻早已將他當成傳說。她彷彿又回到那個毀天滅地的戰爭正開始的時候,聽到外面兵馬的喧鬧,看到泰雷沙坐在桌前,蹙眉凝視地圖上每一個細節,忙碌地在紙上寫下他的計畫。她信步走到寫字檯旁,在褪色的墨跡上辨認出一封信的開頭:「致偉大的葛瑞矮人國王——」

她不由自主地嘆氣,雷林納斯滿足地看著她,因她臉上敬畏驚訝兼有的表情而微笑。他遲疑地開口:「康妲爾,我……」

呼喊他名字的聲音打斷了他,他惱怒地閉口,轉向衝進房裡的人。

「不可以,你不可以進來。這裡只有王族可以進入。」他粗魯地說。僕人連忙退後一步,戰戰兢兢地停在門檻前。「什麼事?」

「國王正在找您,凡爾斯雷林納斯大人。其他的賢者都到齊了,就等您去。」

「我?為什麼要我去?」他憤怒地說,對打斷他和康妲爾的相處而感到非常惱火。他們很快就要走了,他沒有多少時間。而後他想了起來。「對了,會議……我忘了……今天下午……」他喃喃地說,更加惱怒地瞥了康妲爾一眼,後者正心醉神迷地看著牆上的地圖。

「康妲爾,我得去開會,我很快就會回來,請你在這裡等我。」他懇求道。

「什麼?哦,好的。」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盯著地圖。

他無聲嘆了一口氣,跟著僕人走出去。

康妲爾只稍微注意到他的離去,她的心思全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她坐在寫字檯前,小心不去碰觸任何脆弱的東西,想像泰雷沙在燭光下振筆疾書的樣子。她彎身看著地圖,沿著他曾走過的路線前進,當時四周都是人類和精靈的將領,他們的決定將主宰許多人的生死。她在堅硬的床上坐下,粗硬的毛毯一如往昔,康妲爾想著穿盔甲睡覺是什麼滋味。她在腦中重複有關泰雷沙的記載和詩歌,直到她幾乎要跟著旋律唱出來。在蒼鷹掌中看到的權杖,那涵蓋萬物的光彩重新佔據了她的腦海。

權杖據說不在柯羅特蘭了。泰雷沙確立了國王兼權杖守護者的傳統,人類努力地重建家園,柯羅特蘭維持了兩百年的繁榮興盛。而後蛀蟲在核心出現,王室成員為了爭奪傳說中擁有排山倒海力量的神器,不惜干戈相見。最後一場謀殺發生在神殿中,鮮血染紅神殿,濺污了權杖,神的憤怒跟著降臨。

據說神取走權杖,熄滅銀色火焰的光,詛咒柯羅特蘭將風雨飄搖,永無寧日,直到三百年後的一隻鷹將權杖帶回來為止。

那是她嗎?康妲爾迷迷糊糊的想。這就是蒼鷹讓她看權杖的原因嗎?但為什麼是她?她甚至不會魔法。要找權杖並不會讓她特別煩惱——雖然當個流亡的王儲就已經夠麻煩的了,但她太喜歡冒險,急著向一切未知的事物挑戰。問題是她要怎麼去找一個沒人知道在哪裡,甚至沒人相信其存在的東西?如果它是魔法的產物,她有那個力量控制它嗎?

康妲爾知道魔法是什麼,在水晶宮待了十年,她無法不耳濡目染。她知道,卻無法體會。她可以感受到體內的血統帶著對魔法的渴望在蠢動,但她一向習慣壓抑。水晶宮的法師和賢者從不吝惜提醒她先祖的功業,卻不曾讓她接觸魔法。他們總是說,在讓她的血統得其所用前,她必須先作的國王。

    睡意悄悄掩了過來。她想了太多還不能理解的事。粗糙的毯子刺著她的臉頰。她夢到故鄉的山巒和湍河,雖然她從未親眼看過,卻知道那一定是。風的氣息充滿她,她好像變成一隻鷹,尖嘯著掠過泰雷沙奉獻一生心力的國家。她看到城市和鄉村,人們如螻蟻般忙碌地來來去去,沒有一刻得閒。整個柯羅特蘭好像可以縮成一個水晶球,放進她的掌心。她敬畏、謹慎地注視著——

「你說的是真的嗎?」夾雜著吃驚和不信的聲音將康妲爾驚醒。她倏地睜開眼,誰在房裡?另一個聲音含糊不清的響起,似乎回了一些話。

康妲爾立即想起身,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四肢似乎被牢牢捆綁在床上。她張口想喊,卻同樣發不出聲音。

原先說話的人用精靈語咕噥著,然後改用普通話,很古老的音色!比當初藍被他們撿到時說的還古老!康妲爾要費盡心思才跟得上。

「我還以為和你在一起這麼久,早該習慣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了,但你就是有辦法讓我驚訝!」精靈男子用力坐回椅子上,引起一陣金鐵交鳴。他們似乎都沒注意到床上還有一個人,還是根本不擔心她?幸好康妲爾是側身面對他們躺著,她焦急地想看清發生了什麼事。

這的確是她稍早所在的房間,陳設位置都沒有改變。光線半明不暗,窗外陽光燦爛,房內卻籠罩著一股肅殺之氣。一個體格中等,黑色頭髮的人類男子背對她坐著,他對面是一個精靈男子,臉上某些線條令她想起雷林納斯。兩個人都一身戎裝,這是十分希罕的,因為精靈最厭惡爭鬥。

「就連不喜歡人類的我,也覺得你的主意太瘋狂了。沒有一個魔法師膽敢做這種事,即使你有足夠的力量——」

「我知道你不喜歡人類,老友。」低著頭的人開口,聲音低沈溫和,帶著歷盡磨難後才有的淡淡哀傷。「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精靈愣了一下,不大自在地說:「這不是重點——」

「告訴我,我想知道。」他輕柔地說。「只要現在,別把我當人類的一份子。」

「你也不是一般人。我沒看過那個人類比你更純真,更無私,更愚蠢。」他因關心而顯得惱怒,特別強調最後那個字,而後開始踱步。「他們都是笨蛋。」他咕噥著說。「沒有一個種族比他們更不知足,對權力和財富有這麼大的野心,而且不擇手段。人類魔法師和使者是最可怕的對手,他們為了力量,情願連靈魂都出賣,屈服於那些邪惡的生物底下。一旦能力足夠,他們就帶來殺戮和破壞,無止盡的馭使妖魔和元素……」

「是軟弱。」人類男子喃喃地說。

「軟弱?對了,是軟弱。」精靈同意。

他的朋友嘆了一聲。「老友啊,人類和你們,和獸族,甚至或矮人比起來,的確是微渺得可憐,那麼,你期望他們在面對力量時有什麼反應呢?很多種族以玩弄人類為樂,或以力量為誘餌役使人類,你我都深知這種狀況。人類是迷失了,但以力量誘人類入彀的種族呢?這場戰爭,難道不是力量的濫用引起的嗎?不論是人類,精靈,翼人,龍族,」他加重了語氣。「同樣有罪。」

精靈沈默了,手指不安地撫著劍鞘上的花紋。

「身為人類卻不相信人類,是很悲哀的事情,但我必須向現實低頭。和你們在一起,人類受到太大的誘惑,許多人只是半知半解力量的存在,才會無限制的追求。有了力量,就想控制,為了控制,就引起殺戮和破壞,魔法在人類手中成了工具,失去了與自然本質的聯繫。人類不需要超過自身的力量,更不需要外界的誘惑。柯羅特蘭將以魔法消滅魔法,人類必須靠自己的手活下去。」

「能做得到嗎?」精靈狐疑地說。

「也許很困難。但這才是人類該走的路。人類並非需要魔法才生存得下去。」

精靈搖頭。「你以為這樣做,就可以阻止人類追求力量嗎?精靈的血統仍然留在柯羅特蘭,外界的力量依舊存在,旅行者也將帶回魔法的傳說——」

「是的。但到時候,那將是他們用自己的手追求到的東西。」

「你真是我見過最瘋狂,最不可解,最蠢笨的人了!」精靈火爆地一拳搥在桌上。「你要用盡一個高階魔法師一生的力量,去做這不知成果的事?別把自己當救世主!就算你有了神的允諾——」

「是的。」他緩慢地說。「我很猶豫。因為我一個人的決定,將影響到許許多多的人。可是,神要我去做,也給了我力量,我相信——這是必要之罪。其餘的就由我來承擔吧。好友,你為我操心得太多了。神會為我安排好一切的。」

精靈專注地瞧著他的朋友,將一隻手撐在桌上,彎下身來。「我們精靈一向討厭人類,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也依然不變。可是因為你,我似乎開始對人類有點信心了,泰雷沙。」

「謝謝你。」他柔聲說。屋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噪,馬嘶和金鐵交鳴的聲音清晰可聞。一個女子尖銳地喊著:「克雷西亞!克雷西亞!」

門砰的一聲被打開,刺眼的光線奔瀉進來。

康妲爾目盲了,一瞬間什麼也看不見。她極力想看清發生了什麼事,而後——十分突然的——她一骨碌爬了起來。

她跪在床上喘氣,屋內一片陰暗,窗外透進最後的夕照,將牆壁染得一片暈黃。四周很安靜,隱約傳來精靈走動,說話的聲音。那兩個人呢?已經走出去了?

她跳下床,衝出門外。王宮的塔尖反射出耀眼的紅光,庭園中籠罩著夢般的氤氳,她看到樺樹林邊站著人。

康妲爾睜大了眼睛。這是夢嗎?她剛剛在作夢,現在醒來了,還是現在才是夢?她的心臟劇烈的跳動,頭漲得發昏。她用這輩子沒發出過的尖銳聲音喊起來:「德雷斯——德雷斯!」

22

德雷斯猛然停步,此生從未有過的激烈情感衝擊著他,使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他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正試著讓眼睛適應這充滿漂浮感的建築風格,卻見到魂牽夢縈,不知下落的人像黃昏的幽靈般冒出來,一頭撲進他懷中。

他穩穩地承受這一擊,肋骨隱隱作痛。那麼,這不是夢了?康妲爾真的在這裡——回到他身邊來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激動地大喊,手指深深掐進他的臂膀,眼淚已經沾濕了整個臉頰,但她似乎渾然不覺。德雷斯感到一陣不願承認的感動,她也在思念他嗎?像他一樣地擔心他嗎?

「我剛好像做了一個夢,我本來想出來追他們的,後來才發現是夢,而你是真的!哦,我真不敢相信,艾蘭妮絲派翼人出去,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我們不想放棄,可是也許你們已經往更南的方向去,杜塞爾說也許可以回柯羅特蘭——」

她緊擁著他,甘冒大不諱地一遍遍親吻他的臉頰,狂亂地說著顛三倒四的話。德雷斯開始感到難以忍受,當狂跳的心臟平穩下來後,他便因自己激盪的心情而感到羞愧了。

「康妲爾,放開我——」他困難地說,康妲爾卻突然語不成聲,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大哭起來。 「我本來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好怕,晚上都睡不好。杜塞爾說你會回柯羅特蘭,可是一想到不知道你在哪裡——」

「康妲爾,好了,好了,沒事了。」他不禁心軟下來,溫柔地拍著她的背。算了,反正這裡也沒有別人。

雷林納斯聽到康妲爾的尖叫,驚慌地拔腿就跑,一面把劍--平常只是裝飾用——緊緊握在手裡,腦中瞬間閃過各種可怕的可能。他詛咒自己的疏忽,居然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有人攻擊她嗎?雖然他作夢也無法想像這裡會有血腥暴力的事情發生。他是不是對拉斯特多法的治安太有信心了?

他停下腳步,震驚地看著康妲爾擁著一個人類又叫又笑,那絕對不是恐懼的樣子。雷林納斯從沒看過這樣的感情流露,即使是分離的戀人重逢或至親好友去世。精靈的感情一向淡薄,表達的方式也很含蓄。而後他明白了些什麼,看向德雷斯的眼光頓時充滿敵意。

德雷斯看到了雷林納斯,也意識到他不友善的眼光,立即感到極度的不快。看來他不必為她多操心嘛!才過了短短幾天,就有人搶著要照顧她了。他面無表情地把康妲爾推開——在精靈貴族的眼中簡直是混蛋無比的行為,沈聲說:「你的朋友來了。」

「誰?哦……」她一邊轉身一邊胡亂用手背擦臉,對剛才的情感失控似乎一點都不感到羞愧。雷林納斯走上前,體貼地遞出一方手絹。

「謝謝,我剛才太高興了。他就是我失散的同伴,德雷斯。我……我沒想到他在這裡。」

「凡爾斯雷林納斯,國王的外甥。幸會。」他極不甘願地自報姓名,打量著比他高了一個頭的男人,把他輪廓分明的臉,陰沈的眼神,結實的身軀都看在眼裡。精靈的審美觀和人類不同,即使是德雷斯也顯得高大笨拙,更別提那一看就知道雙手染血的野蠻氣質了。德雷斯也一絲不漏地看著他,對他的輕盈精緻大不以為然,這傢伙比杜塞爾還誇張,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像光打造出來的。但——他無法不這麼想——這個精靈站在康妲爾身邊比他要合適得多。

「我沒聽到有其他人類來。」雷林納斯板著臉說。

「我們剛剛才到,已經見過國王了。是迪墨非要我來這裡走一走的。」

「誰?」康妲爾大惑不解。

「迪墨非?」雷林納斯喃喃自語,臉色突然變了。

「我們在路上碰到的人。是他帶我們來這裡的。」德雷斯對康妲爾說。

「他在哪裡?」雷林納斯突然急切地問道。「那個帶你們來的——迪墨非在哪裡?」

德雷斯聳聳肩。「大概還跟國王在一起吧,他們似乎聊得很高興。」他很高興能把這小子趕開。

雷林納斯匆匆忙忙穿過花園回去了,臨走前還不忘吻了康妲爾的手,瞪了德雷斯一眼。



康妲爾稍後見到了迪墨非,幾乎立即喜歡上他。他愉快,愛笑,肚子裡有說不完的荒唐故事。在晚餐桌上,他們細數分別以來的遭遇,但大多是康妲爾、迪墨非和狄洛在說,杜塞爾偶爾補充一點細節,藍聽著狄洛講的每一句話,用溫暖的眼神看著他。德雷斯和雷林納斯陰沈的坐著,眼光從不與對方相遇。

這種沈默對雷林納斯是很不尋常的事,艾蘭妮絲推推表哥。「雷林納斯,你怎麼了?大家都在看你呢!別這麼沒禮貌!」

「什麼?哦。」他彷彿從神遊狀態中被喚醒,不情願地應了一句。

「怎麼啦?有心事嗎?」康妲爾回頭問他,臉上滿是真摯的關切。

他心中湧起一股帶著苦澀的甜蜜。他搖搖頭。「別管我,我沒事。你們聊吧,沒事的……我出去走走。」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這個不尋常的舉動令全廳的人面面相覷。康妲爾推開盤子站起來。「我出去看看。」

德雷斯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固定在椅子上,他也沒忘記杜塞爾就坐在他的對面。杜塞爾自顧喝湯,但德雷斯確定他看到了一抹微笑。

「雷林納斯,你不高興了嗎?」康妲爾追在他後面。「我們說錯了什麼嗎?如果是,我很抱歉——」

雷林那納斯站在庭院中央,仰頭看著繁星點點,銀色的頭髮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夜空清朗無雲,群星清晰得似乎可以用手抓一把下來。

「柯羅特蘭和拉斯特多法有通婚的傳統,是不是?」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嗯?」康妲爾沒聽清楚。「抱歉?」

「算了。」他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這是做什麼?他的舉動簡直像個不成熟的小孩!「柯羅特蘭的王位目前在你叔叔手上,是不是?」

「嗯、是啊。」雖然康妲爾並不忌諱自己的流亡身份,但仍驚訝他突然提出這種問題。

「你就是要回去取得王位嗎?那麼幾年以後,就會有戰爭發生吧?」

「應該是吧。」

「到那個時候,你能允許我到你身邊嗎?」

「咦?」康妲爾吃了一驚。「你沒必要捲進人類的事情啊!精靈不是一向都——」

「我個人的意願。」他堅決地說。「我幫得上忙的。我作戰的能力也許不遜於你,我也是個好醫生。」

「我不是質疑你的能力。」康妲爾急忙解釋。「我是說,我以為——精靈都不大干涉別族的事務——」

他凝視著她,但在夜色中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他很快褪下手上的環,放進她手中。

「這——!」康妲爾感受到寶石冰冷的線條,不禁倒抽一口氣。

「留著。」他哀傷地微笑。「做為我們——友情的紀念。」在康妲爾能夠拒絕前,他很快推著她轉身。「我們回去吧,他們還等著呢!這風——也有點冷了。」

一陣冷風吹過,將玫瑰樹叢搖得窸窣作響。在庭園的角落,兩處陰影掩住了兩張臉孔——艾蘭妮絲了然於心的憐憫神情,以及德雷斯陰沈、不遜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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