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連續失去了好幾位重要將領以及超過一半的精銳部隊,殘餘的北方聯軍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能力。在安吉諾夫死後接掌軍務的歐根向康妲爾呈上了降書,由於安吉諾夫沒有子嗣,繼承人的決定權將有一半操在國王手中。洛林吉亞和歐堤斯亦遭到敗軍的待遇,兩位大公將回國靜候國王處置。
最棘手的敵人解決了,康妲爾幾乎等於進了王城,但她在接受降書時卻無法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在短短幾個月中,她失去了永遠無可替代的朋友們,更不用提那些無法精確統計,只能壓縮成粗略數字的傷亡士兵。對她來說,即使是必要之惡,也太殘酷了。儘管如此,她與各大公和將領會面時仍一如往常,舉行凡提尼的悼魂式時,也未見消沈的情緒。
在往後的歲月裡,不緬懷的個性會使她得到鐵石心腸的評語,冷眼旁觀者則看出這是她能身為好國王的特質,她不會沈溺於感傷,也不悔恨已經發生過的事,因而能拋開包袱,冷靜面對現實,並做出適當的判斷。在與南方各公國的聯合軍會合後,她已經調適好心情,下達了開往王城的命令。
在往後的歲月裡,不緬懷的個性會使她得到鐵石心腸的評語,冷眼旁觀者則看出這是她能身為好國王的特質,她不會沈溺於感傷,也不悔恨已經發生過的事,因而能拋開包袱,冷靜面對現實,並做出適當的判斷。在與南方各公國的聯合軍會合後,她已經調適好心情,下達了開往王城的命令。
當四個公國的軍隊抵達凱斯特瓦時,可想而知是城門緊閉,戒備森嚴。
「哼……那傢伙,想把自己關在裡面嗎?」作為先頭部隊的歐文斯咬著嘴唇,卻也莫可奈何。
被派往城裡傳訊的信差,受了一番羞辱後被五花大綁著丟出來。歐文斯的部隊把他帶回本營,讓他報出僅得的口信。
「國王說,加爾林斯的女兒十年前就死了,現在南方各國為著自己的利益,推出一名來歷不明的女子當傀儡,是對王室的侮辱。若有明確的證據支持她的身份,他願跪著打開城門迎她進來,否則每個人都要以叛亂罪懲處,包括大公在內……」
「證據嗎?真是高明的藉口。」聽著聽著,克洛瓦大公灰白的眉毛不禁扭擰在一起。他雖然傷勢未癒,卻不願在這麼重要的時刻休息,多虧他幹練穩健的行事作風,才穩住了本來會因凡提尼之死而混亂的情勢。「他若要說王戒係由偽造,爭論起來必定是沒完沒了,光憑長相也不能成為有力的證據,時間拖得愈久對我們愈不利,如果能有更強的……」
「沒問題。」康妲爾突然開口,從帳門透進來的陽光剛好照在她身上,將一雙黑色眸子映得閃閃發光。「他要證據,我就給他,派人回覆羅納克,明天他必得跪著打開城門迎我進去。」
嘈雜的討論聲嘎然而止,帳中一時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狐疑的眼光聚集在她身上,隨即爆發成無數個問題湧過來。
「是什麼——?」
「真的嗎?可別太勉強了!」
「如果這一著輸了,您會在全凱斯特瓦的人民前失去信用的!」
康妲爾只是微笑著搖頭,擋掉了所有的問題。「現在亮出王牌就不好玩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往凱斯特瓦去,其餘的先讓我賣個關子吧!」
她在一室的疑惑與驚訝中退出去,沃弗拉姆想跟上,卻被阻止了。「接下來的路你不能跟。沃弗拉姆,別擔心,我是去找神官長。」
雷林納斯和艾蘭妮絲也在沙特菲亞的帳中,見到康妲爾來,高興之情溢於言表,可惜康妲爾現在並無心坐下來細談。
「沙特菲亞,可以麻煩您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精靈並沒有詢問目的,只回以清爽的微笑。「樂意奉陪。」戰事告一段落後,他又換回了白色的長袍,做起神官和文書的工作,但康妲爾覺得戰士的盔甲更適合他。
「雖然地方不遠,但只有我們兩人,所以還是請您換上適當的裝束。」
「兩個人?」雷林納斯吃驚地睜圓了眼睛。「太危險了吧?康妲爾,我聽到外面許多——」
「我知道,但這件事很重要,暫時只有我和沙特菲亞能知道。」
輕易就被屏開的精靈坐回自己的位置,無聲地嘆了口氣。和在拉斯特多法時比起來,她的背脊挺得更有自信,說話的聲音也更為威嚴了。他再次感受到她的遙不可及,不是在地位上而是在心靈上,從他們認識以來,她好像每天都在成長,蛻變,以令精靈害怕的速度把他們的距離愈拉愈遠。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留在她身邊呢?我已經不敢奢望能與她並肩而翔,只要能在地上仰望她的羽跡就心滿意足了……」
在午後的陽光中,有兩個人裹著斗篷,騎著馬,悄悄離開了軍隊駐紮的地方,途中雖然曾被擋下,但當其中一人掀起低垂的兜帽,稍微露出精靈細緻的臉龐和神殿的標誌時,馬上就獲准放行了。
戰爭已告一段落,但造成的影響仍要一段時間才平復得了。許多村子都遭到軍隊的強徵,田地也受到破壞,造成的傷害比天災還要大。無法無天的盜匪也顯著增加了。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正升起令人不安的黑煙,濃濁的氣味隨風飄了過來。地上留著大量帶泥的車轍和腳印,路旁棄著翻倒的手推車,一隻皮包骨的老狗邊走邊嗅,空洞的眼睛望著他們經過,路上見不到一個行人,雖然這個方向不是交通要道,但現在也不過午後而已。
從軍用大道向東轉進小路,空氣頓然涼爽起來,驟起的風送來山林的幽香,鳥鳴聲拖得又遠又長。無雲的蒼穹藍得刺眼,陽光輕輕柔柔地潑灑下來,將草間飛舞的蝴蝶照得燦爛斑斕。
沙特菲亞挺直了背脊,側著頭似乎在想什麼,最後以截然不同的語氣問道:「殿下,您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康妲爾回過頭,微微一笑。「再等一下吧!你很快就會看到了。」
精靈不再講話,重新把兜帽拉下,低垂的眼中出現了深思的神情。
她住過兩回的石砌宅子出現在小徑盡頭,仍安安靜靜地佇立在綠蔭和光影中,一如夢境棲息的地方,完全未受外界變化的干擾。唯一能證明它仍在塵世中的,也許是被撤走的警備,以及離開的管家夫婦。現在,這裡只是一間空屋,屋側一扇窗子被暴風折斷的樹枝打破,地上積了些許水漬和樹葉,家具整整齊齊覆上了一層灰塵,但仍溫暖極富親切的氣息,彷彿主人只是出門旅行,隨時都會回來。
康妲爾將馬牽進冬天以來乏人照料而破損的馬廄,從這裡開始要徒步越過山路。
當看到那條經年累月踩出來的小徑時,沙特菲亞的眼睛瞇了起來,有一兩 次他的唇邊似乎要露出笑意,但馬上就消失了。不用康妲爾說明,他也漸漸明白是什麼事要發生了。往事隨著跨出去的腳步泉湧而上,沖刷過心房的熱流讓他暫時閉起了眼睛,幾個悠遠的名字逸出口,隨即化成了嘆息。
這條路也沒有變,除了因清晨下的雨而有些泥濘,透明的水滴掛在葉尖和蛛網上,被穿過蔭頂射下的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空氣清新,冷冽,康妲爾覺得在政治鬥爭中沾染的穢氣,在戰場上濺污的鮮血,在求勝的欲望中蒙塵的心,都被沖刷得一乾二淨。在沈重污濁的空氣中待了這麼久,她都快忘了大地女神的懷抱是如此讓人心安。她和沙特菲亞一前一後走著,都沒有說話,這個時候,無益的交談只是褻瀆山,也褻瀆自己。
下了陡坡,視野頓時寬敞起來。尖銳的鷹鳴在山間迴旋,直上青空。湖水發出細微的聲音推向砂岸,把光線打碎後退回,再襲上來,重複著催眠般的節奏。被山壁陰影覆蓋住的地方,垂掛的蕨類伸進水中,樹叢一絲不漏地倒映著,有如兩面相對的鏡子。湖水中央水波不興,流金閃爍,島上的岩石和樹林被陽光清晰描出邊緣,好像一伸手就摸得到。
「真是抱歉,無法為您準備船,您要在這裡等我,還是一塊兒去?」
「我去。」沙特菲亞不假思索地說。「我好久沒見到……」
他頓住,臉在笑意中煥發,雖是自嘲,卻沒有苦澀的意味。「啊!我居然會說『久』這個字!這些年來,我也愈來愈像人類了。」
康妲爾也回以微笑,在精靈太過漫長的生命中,原本不應該存在時光流逝這種概念的。
感覺上就像湖水退至兩旁讓他們通過,兩人毫無窒礙地到達對岸,抖落身上的水,幸好天氣乾燥炎熱,沒有著涼之虞。康妲爾沿著熟悉的路徑,找到掩蓋在岩石和樹叢下的洞穴。
「裡面很暗……」
「沒關係,我看得到。」由於精靈不曾在她面前展現這項天賦,康妲爾都忘記他們在黑暗中也能清晰地視物了。
石階蜿蜒著沈入黑暗中,有如下降回到母親的子宮。空氣潮濕冰冷,水從洞頂滴入池中,化成空洞的回音反射回來。石柱森然林立,在燐光下反射著幽白的光芒,洞底水波不興,黑滑寧靜有如黑曜石鋪成的地板,水中的石塊在火把下微微發著光,牽引出直到祭台前的道路。
一切都如一年前的重演,但康妲爾這次不是身在夢中,而是清醒地朝目標走去,身後跟著神官,一如加冕時的儀式。
聖器靜靜地躺在石祭台上,流離的色彩將四周的空氣染上一層淡淡的繽紛,那是淬煉了大地的精華再將之綻放出來的、活生生的光芒。精靈在極度的驚訝中屏住了氣,當他好不容易能開口時,聲音已因感動和懷舊而哽咽起來。
「老友……」
淚水落了下來,康妲爾敬畏地保持沈默。她第一次看到精靈的眼淚,透明,清澄,彷彿包含了世間所有純淨的光芒。
「果然……我又錯了……」精靈低聲對自己,也對五百年前的好友說。「我曾動搖也曾懷疑過,但就如你所說的,不論這個世界沈淪到什麼地步,人類一定會靠自己的力量再度站起來……泰雷沙……」
「這裡是我一年前發現的,現在正是讓它回到居所的時候。但,您也看到了,它還不完全……」
「是的……」沙特菲亞注視著白蛇空洞的眼窩。「我記得是蒼鷹把它給封印了……」
「是的,但他一向飄遊不定,要找到他恐怕很困難,這麼說來,您也不知道寶石的下落了?」
「不……我不知道。我連權杖在這裡都不知道……」
「那只好先把它帶回去了,反正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並沒有要如何解決事情的頭緒,只是很單純地認為事情一定會解決,到底該說是莽撞,還是無畏呢?沙特菲亞不禁微笑了,這不就跟五百年前的自己一樣嗎?無憂無懼,深信幸運女神一定會站在他這邊,就是靠著這種信心,才使得他們得以扭轉命運。現在,就算有更出人意表的奇蹟落在康妲爾身上,他也不會覺得驚訝了。
懷著對五百年歲月的思念,精靈跟著年輕女王的腳步,走出幽暗如夢的地底,回到真實得刺眼的天光下。
回到岸邊後,康妲爾拾起留在草地上的斗篷,將權杖包裹起來。儘管外表看起來像是以金屬和寶石打造而成,超過身長的權杖卻意外的輕,拿在手中幾乎感覺不到重量。康妲爾注視著形如長槍的物品,若有所思地開口:「神官,我想請教您一件事……」
「請說。」
「人類……真的需要這種保護不可嗎?」她維持跪坐的姿勢,仰頭望著神官。「在旅途中,我聽到很多種說法,有因他的作為而感念頌讚的,也有人認為他因無知和傲慢,斷送了許多人學習魔法和瞭解外界的機會。您當年也是參與其事的人,又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呢?」
沙特菲亞低頭注視著她,褐色短髮垂落額前,使他完全沒有實際年齡應有的老成,杏形眼睛中散發的銳利光芒亦讓他看起來不像精靈。被戰場挑起的火花仍在,康妲爾不是在對梅瑟城的神官長,而是對與泰雷沙並肩作戰的克雷西亞說話。
「你自己的想法呢?」
「起碼我相信,你們在那時候面對的難題遠超我們想像,而泰雷沙的立意是善良無私的。」精靈微微一笑,並未多置評論。「但這並不表示那些人的心聲是毫無意義的。事實上,我很慶幸自己不用考慮這麼多問題。如果不讓權杖回歸棲所,柯羅特蘭甚至凱洛斯蘭都會面臨毀滅的威脅吧?所以我的答案只有一個。至於未來,也許將來有一天,阻礙也能夠不成為阻礙吧?」
沙特菲亞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他伸手拉起仍跪坐在地上的女孩,輕柔地說:「你並不需要我的答案,你比我還要瞭解,能否選擇也許不是重點,而是能在既定的路上開創出什麼樣的局面來。會問出這種問題,其實就已經代表你們的進步了。」
兩人回到營區時已是薄暮,康妲爾剛跳下坐騎,一個士兵便匆匆跑來,傳達訪客正在帳中等候的消息。康妲爾和沙特菲亞交換了困惑的視線,想不透有什麼人會在這種時刻來訪。當她掀起帳門,看到那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裡,纖細、盈白、曳地長髮有如流水的身影,頓時無法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藍?」她快步走進營帳,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真是太危險了,現在局勢還不穩定啊!」
跟在她身後進來的沙特菲亞也大吃一驚,手一動差點把掛在臂上的斗篷掉在地上。「這是——?」
「她是我們從水晶宮回來時,在路上撿到的。」
精靈的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分。「撿到的?」
「你沒遇到什麼事吧?思琳還好嗎?」
「是時候了……所以我才來……」
「什麼?」四周一片喧聲,康妲爾聽不到她細微的聲音。「總之,我先找個地方安置你,明天我再派人送——」
「等一下,康妲爾。」神官驚愕地抓住她的肩膀。「你不知道她是誰?」
「我知道,她是藍啊,我在……」察覺到神官話中有話,康妲爾停了下來。「怎麼——?」
搭到他臂上的手阻止了沙特菲亞未說出口的事,藍微微笑著,用細微的聲音說:「沒關係的,克雷西亞,現在解釋只是徒增混亂而已,一切等明天再說吧!」
「也好。」精靈點點頭。「那麼,康妲爾,她就先交給我,我會安排——」
「到底怎麼回事?」康妲爾已經被激得好奇心大起。「你們認識?」
「一切等明天再說吧!」沙特菲亞微微一笑,護著藍走了出去,幕僚、將軍和貴族阻止了康妲爾的腳步,接著湧上的文件馬上就把她淹沒了。
沙特菲亞帶著精靈女孩穿過營區,小心地用自己的斗篷掩住那頭醒目的藍髮,時值黃昏最為忙碌的時刻,沒有人多注意他們。帶著歉意地請雷林納斯和艾蘭妮絲移至別的帳棚安身後,神官長闔上門簾,緩緩轉身,沈思地注視著女孩取下斗篷,端坐在粗糙的木板床緣。在昏暗的光線下,藍色的長髮沿著身軀蜿蜒而下,散發出水般清澈的光芒,若以常人的肉眼望去,也許會覺得她異常疏離,好像只是貼在背景中的一道剪影,或身邊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玻璃牆似的。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才輕輕開口,除了魔法師外已不再有人使用的語言輕輕流洩出來,帶著宛如在時光深處迴響的力量。
「艾爾珂特,你很悲傷。」
「我一直都是悲傷的,克雷西亞。水是大地的眼淚,為所有活物的生死悲喜而流。」聲音很慢,一字一字有如空谷中的水滴回音。「請讓我用通用語,這是我與他溝通的語言,就當作是對他最後的懷念吧!」
「你仍為了他悲傷嗎?」
「你指的是哪一位呢?」
「泰雷沙,當然。還有狄洛‧卡斯提。」精靈困惑地皺起眉。「我沒想到……」
藍搖搖頭,阻斷了他的話,臉上神情十分安詳。「他回歸了大地,也回歸了我,那個人永遠都會在。」
精靈輕輕吁了口氣,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三百年前蒼鷹要做這件看似多餘的事了。「那麼,你知道這趟旅程的意義了嗎?」
「是的。透過他們,透過他,我知道了人類,也瞭解了我們存在的意義。我曾經沒能理解,無法承受他們加諸在我身上的。但水的存在並不只為了悲傷,而是為了接納和潔淨。」
「那麼,是你回去的時候了。」
「是我回去的時候了。」
20
「卡瓦雷洛、布蘭度恩、查林西提、格朗多四個公國在此,要求凱斯特瓦打開城門,迎接正統的王位繼承人,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
充滿了魄力的聲音來自克洛瓦大公,迴盪在清亮的蒼穹下,也傳進城中的人民耳中。大公、貴族和將領們組成的隊伍聚集在凱斯特瓦的城門下,身後浩蕩的軍陣在陽光下形成一片光海。
羅納克被迫登上了門樓,和這些以武力相逼的背叛者們見面,儀態卻仍維持得很好,沒有慌亂的跡象,反而多了咄咄逼人的意味。雙方不只是在談判,因為這些談話都會一字不漏傳到一旁的貴族和人民耳中,所以也是在做爭取人心的競賽。
「康妲爾已在十年前死於諾加萊特手中,你們這些心懷不軌的野心家,竟找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冒充,想以她做為你們的傀儡,這是對王室的侮辱!你們全都要背負叛亂的罪名!」
菲羅茲立即激動起來,年輕的臉龐漲得通紅。「我父親是被你陷害的!」
康妲爾策馬上前,站在在國王和隊伍之間,一身白色戰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正如凜冽威嚴的聲音一樣震懾人心。
「我以正統王位繼承人的身份,命令你打開大門,迎我入城!我是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加爾林斯的戒指,泰雷沙的徽記為證!但引我來這裡的不是俗世給予我的名分,而是神的光耀。失落的杖由泰雷沙交到我的手上,而我將把它還給柯羅特蘭!」她將手中的東西高高舉起,寶石的色彩在陽光下迸發出來,將四周的空氣染上一層氤氳,耀眼得使人無法逼視。
寂靜像劍般刺了下來,城內和城外陷入同樣的情緒中,然後驚愕、恐懼、敬畏、疑慮一股腦地爆發出來,像洪水一樣淹沒了人群。
「傳說中的杖——?」
「柯羅特蘭將在風雨中飄搖,直到三百年後的一隻鷹將它帶回……」
「預言成真了!」
「那是無稽之談!那是——」
連國王身邊的人都開始騷動,幾位將軍面帶疑慮地交換著眼光,最後禁衛將軍麥爾‧達特主動站了出來:「陛下,您再不開門,恐怕會引來更多攻擊。若您肯定康妲爾已經死亡,這裡的是個冒牌貨,何不引她進入泰雷沙的神殿,讓諸神來辨明真偽?」
貴族和人民的壓力就像矛尖一樣戳刺著國王的背脊,現在無論什麼理由都很難自圓其說了。眼看連軍心都已不穩,羅納克別無選擇,只得答應。
城門緩緩打開,在士兵的圍繞下,叔父和姪女隔了一段距離相對注視,一個身披王袍,一個穿著戰甲。為了一個頭銜,互相憎恨、懼怕,交纏了這麼久,兩人今天卻是第一次見面。
陽光亮得刺眼,落在皮膚上有著微微的痛感,無雲的天空藍得令人暈眩,嘈雜的聲浪一波波襲來,所有音節互相交疊糾纏,融成無意義的波浪。羅納克和她記憶中的父親有相似之處,只是更老,更累,更憤恨不平。登上王位以來受到的肉體和心靈的折磨,一絲不漏地刻在他的臉上,化成既嚴酷又狡猾的線條。康妲爾看著他時,很驚訝的發現,所有的憤怒、疼痛、恨意、父母的死、自己受的苦楚、死去的好友、王國的混亂,這些糾纏了她十年,讓她夜裡無法安眠的情緒,此時在心中一掠便遠去了,剩下的,只有一切都過去了,平靜,又帶著失落的感覺。
「你要證明自己的身份,那就來吧!」
「請不要忘了曾說過的話……叔父。」她費了很大的勁才吐出那個從沒說過的字。
她指的是他曾告訴信差,若有明確的證據支持她的身份,他願跪著打開城門迎她進來。不知他是沒有聽懂,或是根本想裝作沒聽到,他只招手叫來麥爾‧達特,要他護送——監視這支小小的隊伍進城。
直通城堡的高街旁擠得水泄不通,好像全城的人都湧來看這場好戲了。人民正因多日的戒嚴而情緒浮動,今天的事情剛好給他們一個發洩的藉口。儘管面對著全副武裝的士兵沒人敢鬧事,但耳語和傳聞卻愈來愈多,傳得愈來愈遠,最後終於有人嚷起來:「殿下!康妲爾女王!」也有人不甘示弱的以羅納克的名號吼回去,秩序愈來愈難以控制。人們不顧衛兵的阻止拼命往前擠,想看那個十年前就已隨著水晶宮的神話而成為傳說的王儲,並因她的美貌和威嚴而驚嘆。看到她的人都不再懷疑她的身份,並開始繪聲繪影地編造出更多傳奇。
負責護送康妲爾的近衛比她還要緊張,沃弗拉姆和艾瑞的手一直擱在劍鞘上,深怕只要建築物中飛出一枝箭矢,或圍觀的群眾中衝出一個暴民,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流水,幸好直到城堡大門都沒有意外發生。貴族們擁著王儲走上橫跨護壕的吊橋,人民也蜂擁而上,衛兵根本擋不住,城內的混亂已可與暴動媲美,但幸好並無太多暴戾之氣,只有期待事情發生的興奮。
康妲爾仰起頭看著城堡的大門,粗糙厚重的橡木上刻痕斑斑,陽光、暴風、烈雨甚至火災都曾在上面留下痕跡。在她從這裡被趕出來的十三年後,她終於走進來了。
小時候她對這座神殿並無印象,即使現在,安安靜靜矗立在橡樹林中的石造建築,看起來亦樸實無華,一點也不起眼,但這就是她所有希望之所繫,也是柯羅特蘭希望之所繫。石縫中的青苔有如綠色的線條,從牆基延伸到屋頂,陽光透過枝葉射下來,在石壁上灑下斑駁的圖案。這裡有一種悠遠的安祥氣氛,好像慈母的懷抱一般,張開雙臂歡迎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驅趕一切憂煩,並讓其安穩沈睡。
「請打開神殿的門,讓我進去。」康妲爾對國王說。
「打、打開神殿?」羅納克因這荒唐的請求而瞪大了眼。「那可是神聖的地方!即使聖王祭的時候,除了國王,也沒人能進去!」
「那是王室為了隱瞞權杖的事,才立下的荒謬規矩吧?權杖失落的事早就人盡皆知,你們卻仍做著這種愚蠢的行為!現在權杖已經回來了,還不趕快開啟神殿,讓它回到棲息之所?」
年輕的聲音壓過了衰老的反駁,四周的貴族也鼓譟起來。國王垂下了頭,一直顯得倨傲的臉突然多了疲憊的神色。「就隨你們的意吧!」
陳舊的氣味隨著敞開的門撲向康妲爾的臉,令她想起那個柯羅特蘭還未孤立,充滿了魔法力量的時代。被封閉的古老空氣開始流動,陽光從她身後射進來,將地上一方石磚照得閃亮如金,漂浮的灰塵粒子清楚可見。這座神殿是由泰雷沙蓋起來的,也許石縫中仍殘留著魔法的空氣。殿中沒有神像亦無雕飾擺設,祭壇即是權杖的基座,此刻正躺在陰影中,孤寂、冰冷,彷彿已被眾神所遺棄。
康妲爾在期待的屏息中走上前,將杖插入基座中,的確絲毫不差,但卻好像少了些什麼。杖沈默地站著,寶石的光芒在陰影中顯得黯淡。四周開始傳出竊竊的聲音。
「就這樣?」羅納克的聲音馬上響起來。「我不能——」
「這的確是泰雷沙的權杖。」轉過身,康妲爾堅定地面對一片懷疑之聲。「它還不完全,因為它被封印——」
發現將他逼至絕境的恐懼可能只是子虛烏有,羅納克的聲音不覺尖銳起來。「你想隨便拿著鑲了珠寶的傢伙來蒙混?我警告——」
「請等一等。」沈穩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一下就壓制了劍拔弩張的空氣。沙特菲亞踏著流暢的步伐走出來,站在國王面前。
羅納克瞪著那個身穿神官服,卻不尋常地留著短髮的精靈,顯然並不高興局外人插手干涉,卻又礙於身分無法斥退對方。「你是誰?你不是本城的神官吧?」
「我是梅瑟城的神官,沙特菲亞。」他直視著國王,既不謙卑也不倔傲的淡淡說出:「我還有另一個名字,克雷西亞。」
聽到原本只出現在傳說中的名字,四周爆出了驚訝的低呼,馬上像火燎原般向外傳了開去,更多人搶著向前擠,想目睹神殿內的情況。
康妲爾也吃了一驚。「沙特菲亞!你怎麼——」
「我是來解除權杖的封印的。」
康妲爾困惑地眨著眼,另一個臆測閃過心頭,她衝口問出:「蒼鷹回來了嗎?」
沙特菲亞搖搖頭。「毋須蒼鷹在場,鑰匙其實一直都在你手上,只是你不知道。」
「什麼意思?」
他輕柔地將隱在身後的人引向前方,康妲爾不覺睜大了眼。
「藍!……」
「陛下。」精靈模樣的女子對她躬身行禮,湛藍的眼睛溫柔深邃一如海洋。「謝謝您這段日子的照顧,現在是我回家的時候了。」
「回家——?」
她再次行禮,湛藍長髮拖曳及地,在陰影中閃閃發光,有如永生不止的流水。
強烈的光把整座神殿的人都耀盲了,有如神親自降臨塵世,震撼了在場所有的人。光芒溢出神殿,在圍觀的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康妲爾被震得退了一步,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不支跪下。當她能夠張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熊熊燃燒的,純淨銀白的火焰。杖身原本隱沒的的咒文浮現出來,白蛇和黑蛇自杖底盤旋而上,直達頂點,托住翻騰昇竄的銀色火焰,嵌在蛇眼中的四顆寶石反射出地水風火的色彩,那無垢的色澤,純淨的光輝,是活生生的大地的光芒,耀眼輝煌如同受過神親手鍛冶。
透過貫穿靈魂的痛感,康妲爾彷彿看到一雙深邃溫柔的黑眸,一抹悲憫哀憐的微笑,瞭解所有人的苦痛並感同身受的年輕魔法師……康妲爾突然明白,他的肉體也許早已灰飛煙滅,但他的心仍在這裡,如大地之母般護佑著柯羅特蘭,原諒愚蠢人類所造成的破壞,並讓被摧殘的大地再次充滿生機,讓人類永遠有機會站起來重新來過。
向著權杖,也向著她,四周的人都跪下來,羅納克是第一個跪的。外頭爆出了歡呼聲,震動了神殿,像漣漪般一圈圈擴散出去,直到整座城都因同樣的呼喊而動搖:「女王!康妲爾女王!」
21
在加冕禮的前一週,凱斯特瓦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熱鬧——也可以說是暴亂的局面。湧入城裡的人已多得無法計算,方圓二三十哩內的人們都前來共享這偉大的一刻。白天街上充塞著外地的貴族、旅客、商販、藝團,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已爆滿,夜晚來臨時,許多人乾脆在街上露天而眠。到處都有慶祝的活動,五彩繽紛的遊行隊伍佔據了街道,火堆之多讓空氣都變成藍色的,煙霧之多使景物都在晃動,有如身在夢中。到處都傳出燒烤、麵包和麥酒的味道,連軍官都不免被那些鶯聲雁語所影響。人一多,鬥毆、竊盜和搶劫當然也免不了,火災也發生過幾次,雖沒有釀成大禍,但警備隊已經疲於奔命。
王宮內混亂的程度也不遑多讓,雖然還沒有加冕,但權力中樞已經開始轉移,來會見康妲爾的政務官、事務官、毛遂自薦者、諂媚的人、急著在新國王面前露臉的貴族絡繹不絕,康妲爾從早到晚都被層層包圍,連坐下來吃頓飯都有困難。雷林納斯此時卻幫了大忙,他不僅是個好醫生,也是個出類拔萃的文官,進駐王城後,他第一個被派去的地方不是神殿,而是辦公室。除了接收檔案和文件,他也開始為康妲爾規畫新政府的人事和組織,因為他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所以沙特菲亞和艾蘭妮絲也來幫忙。事實上在這非常時期,康妲爾把所有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多數人都身兼二三職,忙得天昏地暗。
「真是麻煩死了!」好不容易甩掉那群如附骨之蛆的人們,康妲爾在大廳旁的廊上走得飛快,身後跟著一班近臣,也只有這些人跟得上她的腳步。
「竟敢跟我說這種推卸責任的話,那班傢伙以為自己是幹什麼吃的?」離開必須官腔以對的場合,康妲爾的用字遣詞也變得粗魯起來。「如果凡提尼還在就好了!就不會有這麼多事——」
「你說了不得體的話,殿下。」聲音就跟象牙般的臉一樣無情。「現在就算他還活著,也不能幫你。這是你自己的事,以後還會有更多。」
康妲爾一愣,笑了出來。「對不起,我只是發發牢騷。哎,杜塞爾,我擔心的不是以後沒人給我出主意,而是沒人會對我這樣講話了!剛才我說的事就交給你,你先去跟國務大臣商量,不,不是要把事情委給他們,我不打算全數接收羅納克的人才和情報網,只要把最必要和最精銳的留下來就好了。艾瑞,回頭你也跟警備隊長聯絡一下。雷林納斯還在辦公室裡,好,等一下——」
在從大廳到內室的這段路上,她已經用一貫清晰有力的聲音將事情交代完畢。在往後許多年中,她這種充沛的精力、條理的思緒和果斷的決定力也沒變過,而且會將這種活力也傳染給底下的人。
「有時候,我會有一種在夢裡漫步的感覺。」在踏上第一階樓梯時,康妲爾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望向小窗框出來的一方如畫的風景。
「夢?」艾瑞問道。現在,其他人都已經被支開,只剩他還跟在康妲爾後面。
「我對這個地方一點印象都沒有,那是當然的,可是,有時候我走在廊上,繞過某個轉角,或是看到夕陽照在大廳地板上的反光,我會突然覺得:啊,很久以前我曾……」她頓了一下。「可是,這也只是感覺而已。我幾乎不記得父母的臉,即使看到走廊上的畫像,也覺得很生疏,好像看著陌生人一樣。」她的聲音中沒有哀傷,卻免不了落寞。
「你覺得遺憾嗎?」
康妲爾想了想,聳聳肩。「沒錯,他是讓我吃了很多苦頭,我永遠都無法忘記在黑暗的城堡大廳中看見父母屍體的感受,但是,既然不可挽回,再施以任何嚴厲的罪刑也於事無補,當前的局勢也不允許我這麼做。」她開始向上走,但走得很慢。「我沒有對叔父採取報復手段,的確是政策性的考量,但如果這些事從來沒發生過,我充其量就是個在宮中長大的平凡公主,不會有水晶宮的十年歲月,不會看到柯羅特蘭以外的世界,也不會遇到弗洛拉、林恩、蒼鷹……如果我為這多采多姿的生涯責備他,那未免失之不公了。他是做錯了事,但我也不自覺高尚,我和他,只是被不同的命運驅使罷了。」
「命運嗎?……好寂寞的字。」
康妲爾輕輕地笑了,卻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窗框中一方無雲的青空,好一會兒才回過頭,注視著青年溫暖的眸子。「加冕典禮過後,你們就要走了嗎?」
「是的。」
康妲爾勉強牽動嘴角。「雖然知道不可能,但總還是想問你們真的不改變心意?」
艾瑞微微一笑,但依舊搖頭。「因為懷抱著不確定的希望,所以生離有時比死別還痛苦,但這是遲早的事。」
康妲爾轉過頭,不讓艾瑞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她幾乎想軟弱的開口央求,他們是她僅剩的朋友,唯一能夠信任的人了啊。但她很快回頭,露出了笑容。「別擔心,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小女孩了。即使只有我一個人,也能把柯羅特蘭統治好的。」
艾瑞皺起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也許德雷斯已經教了你孤獨的道理,但不論什麼時候,你身邊一定會有值得信賴的人,端賴你怎麼判斷。不要對自己和他人失去了信心,康妲爾。」
女孩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琢磨話中是否另有含意,但終究是沒問出口,只轉過身,走進掛有歷代國王肖像的大廳,幽幽丟下一句:「已經有段時間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呢……」
儘管白天忙得天昏地暗,有時晚上她還是睡不著,當所有的光線、色彩和喧鬧遠去之後,夜晚的闃寂就驀地尖銳起來,那無聲卻是在提醒她,不論在實質上或精神上,她都是孤單一人了。
「你也……覺得孤獨嗎?德雷斯?」康妲爾覺得似乎瞭解了些他的心情,但她也知道這種想法是膚淺的,她不會瞭解德雷斯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也永遠不會用他的眼光看這個世界。
「你不論是死是活,都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吧?你把所有黑暗中的秘密帶走,終是不讓我知道你隱藏了什麼嗎?如果……我喜歡上了別人怎麼辦?在我寂寞的時候,如果有人張開了雙臂,要我休息一下……他們都跟你不一樣,溫柔,體貼,會把我捧在手心呵護……」她想到守在房門外的那個年輕人,他眼中毫不掩藏的忠誠和欽慕,有時候她幾乎被他感動,而且幾乎動搖。他可以給她需要的東西,那樣觸手可得的一根稻草……但也許就是他眼中的光芒阻止了她的軟弱,她對這個年輕人起了真正的憐愛之心,寧可用現在的拒絕取代將來更深的傷害。
「得了吧!我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談戀愛的時間已經結束了。我現在只有一個情人,就是柯羅特蘭……」
以王城為中心向外擴展,貴族居住的區域也因聚集了太多重要人物而暗潮洶湧。先不說次級的貴族,光是大公們就讓康妲爾傷透了腦筋。羅納克僻居王城一角,不出門也不見客,正如康妲爾擔心他會有其他動作,他也擔心康妲爾會對他不利。潘諾尼亞的未來仍不可知,柏維克和弗萊在監視中靜待國王處置,菲羅茲正極力伸張他對歐堤斯的權力,林德‧修伊也在敲邊鼓。卡瓦雷洛由大公之妻希莉雅代表,斯波萊托也隨同抵達,正好補上嚴重不足的人手。達西坦尼跟著歐文斯前來,十五歲少年的外表已成熟不少,但個性仍直拗得令人頭疼。他到現在才知道康妲爾就是王儲,為了不能找她玩,還鬧了一陣子脾氣。克洛瓦傷勢未癒在別館休養,很少出來走動,但仍堅持要參加康妲爾的加冕禮。加賽琳甫抵王城就以一貫的作風在所過之處引起騷動。歐里亞克稍微平定了國內的情勢,為著之前凡提尼給的允諾,帶上了來自東方的奇珍給康妲爾作為感謝的禮物。
凡提尼的遺體仍在城裡,等待他的妻子護送回國。康妲爾在停棺的房間遇到這位年僅二十的寡婦,雖然大腹便便,希莉雅給人的印象仍是纖細,蒼白,脆弱不堪一握。俯視著丈夫的臉籠罩著哀傷的陰影,有如雨雲低垂。
康妲爾躊躇著不發一語,就某些方面來說,凡提尼是為她而死,即使希莉雅怪她、恨她,她也無話可說。但希莉雅亦不發一言,兩個女人並肩站在棺木前,悠長的沈默橫亙在生者與死者之間。良久,希莉雅才開口,聲音很平靜,卻低沈宛如嘆息。「殿下……」
「是?」康妲爾因她打破沈默而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緊張。希莉雅會說什麼呢?
「我真羨慕您……」
康妲爾愣了一下。「羨慕?」
「您……很有力量,可以跟他一同奔馳,一同作戰,不像我,只能在家中守著,望著,連最後一面都不得見。對他來說,我也許只是空氣般的存在吧……」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死的時候,眼中到底映著什麼呢……」
想起凡提尼臨終時說的話,康妲爾不禁感到心虛,說話的聲音也微微激動起來。「沒有這回事!在男人出征的時候為他們統領城寨,照養孩子和人民,我覺得是很崇高的事!我是因為沒有耐心等他們回來,才與他們一起上戰場的!凡提尼他……一定很感激你,因為你的存在,他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前進!」
「是嗎?」希莉雅微微一笑,卻帶著淒楚。「也罷,即使是謊言,我也很感激您的用心。您是個能體會別人痛苦的人,我很欣慰,在他走時,是您陪在他身邊……日安,殿下。」
希莉雅終究是察覺了些什麼吧……康妲爾無言望著她的背影。的確,連她都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幾分可信,又怎能期望希莉雅相信呢?凡提尼死前說的話是真的嗎?他真的愛著康妲爾的母親嗎?真的因此造成柯羅特蘭十年的兵燹嗎?但康妲爾已經不想知道了。隨著凡提尼的去世,這一切都無法再求證,而且也顯得不必要了。現在,康妲爾眼前還有更多且更實際的事情等待處理。
「最麻煩就是這種狀況。」接過貼身侍衛遞過來的睡前酒,康妲爾坐在床上仍沒有打算休息的樣子,儘管連日來忙得幾乎沒有睡眠的空檔,但她臉上卻看不到倦意,一連串的挑戰只是讓她更加精神弈奕。
「民眾已經承認你了,你想怎麼做都可以。」就算只有兩個人,沃弗拉姆仍謹守禮儀,從不在康妲爾面前坐下。
「我知道,但民心向背就像風一樣快,我現在還站在懸空的繩索上。現在是人民激動的最高峰,所以一點都不能信任。只要我踏錯一步,矛頭就會連同對羅納克的舊恨指向我了。」
「他這幾天倒是很安分,不出門也不見客,看來他也很怕您呢!」
「曾經以什麼手法對待別人,就會擔心別人怎麼對自己。」康妲爾淡淡地說,聲音中並無恨意,只是單純的評論。她執著半空的酒杯,低頭沈思著。杯中的液體將光線投射在她手上,像血一樣。儘管已經脫下戰袍換上睡衣,細緻的側影卻不帶絲毫能激起男性保護欲的柔軟,對某些人而言,反而會激起狩獵或馴服的衝動。青年知道如今去向不明的麥凱西伯爵曾是殿下的情人,但看著她的樣子,卻讓他感到強烈的疑惑,他們難道在房中談論的也是這種話題嗎?
「就這樣吧!」決定般地把酒杯往旁邊一撂,沃弗拉姆無言看著她的動作。「就讓他回費林吉納去吧,大公的頭銜也不必撤掉。給他安享晚年的機會,這樣我也算仁至義盡了。但要好好監視,如果他還有別的動作,就不能怪我……」
沃弗拉姆的意志在一瞬間動搖了,雖然他馬上又武裝起來,並對自己的軟弱感到強烈的厭惡。時間已經太晚,晚到任何人都無法清晰的整理思緒……
「您該睡了,殿下。」他好不容易才讓聲音保持平穩。「明天早上凱斯特瓦的神官長和沙特菲亞大人還要來跟您討論加冕禮的事。」
「嗯……也好。」心不在焉地踢掉腳上的天鵝絨拖鞋,康妲爾顯然還在腦中擬著各種計畫。
「要我把女侍叫來嗎?」
「啊?不用了,有你就夠了。如果真發生什麼事,那些女侍反而會礙手礙腳,我以前就領教過了……」
話還沒說完,眼皮就已經闔上了。康妲爾也是屬於工作起來不眠不休,但沾枕就能睡的類型。看著寶藍色被單下起伏的身體曲線,以及一閉上眼就顯得毫無防備的臉,沃弗拉姆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無聲無息的走出去。
專為侍衛或小廝準備的房裡暗沈沈的,月光從小窗中射進來,在地上鑲出一方細窄的灰白。沃弗拉姆熄了蠟燭,合衣躺在床上,將劍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注視著上方低矮的樑木,不覺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幾天來纏著他不放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清晰有如利刃。
那天海斯特伯爵從殿下的辦公室退出來,經過他身邊時突然站住,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
「你叫——沃弗拉姆是吧?」
「是。」他有些驚訝。他跟在康妲爾身邊有些時日,但從來沒跟這位伯爵說過話。兩人本來就不熟,只在宮裡見過幾次面,美過了頭的容貌使伯爵和大部分人都格格不入,沃弗拉姆也聽說他是個冷漠不易親近的人。
但接下來的話更讓年輕的侍衛張大了眼。「你想更換職務嗎?」
「什麼——」
「現在禁衛軍和首都防衛軍都缺人手,殿下必須開始鞏固自己的人脈,若要你身兼二職,會有困難吧?至於貼身侍衛,我可以安排別的人擔任。」
沃弗拉姆先是不解,而後臉一下子刷白了。「是殿下要求撤換我的?」
「不,不是的。」杜塞爾顯得有些驚訝。「康妲爾沒這麼說,這只是我私人的請求。」
「那為什麼——」
「你真的只想做個忠心耿耿的護衛嗎?」
「海斯特大人,這句話是侮辱!」沃弗拉姆氣紅了臉,聲音也大起來。「你可是指控我對殿下有不軌的企圖——」
「不,不,對不起,我表達得不好。我的意思是,你不痛苦嗎?」
沃弗拉姆呆住了。
「從你在軍中的經歷看來,你也是有些野心的吧?否則你不會脫離蒙得里這個名字的庇蔭,以個人的身份進入軍隊。而今你卻為了能更接近康妲爾,不惜屈身擔任她的侍衛,你能保證將來絕不後悔?」
「我想守護殿下,並不覺得委屈!」
「我想守護殿下,並不覺得委屈!」
「你把保護欲和戀愛混為一談了,孩子。」伯爵只比他大了幾歲,叫起孩子來卻自然得像八十歲一般。
「什麼保護欲和戀愛……我不理解!」沃弗拉姆握緊了拳。
「這我不意外。」伯爵露出了更令他困惑的微笑。
「你是想告訴我,殿下再也不會接受任何人了嗎?」
「你們都被那不馴的火焰吸引,但很可惜,你們都太紳士了,沒有駕馭野獸的能力。她不需要這種守護,更不需要這種追隨。她寧可看到底下每一個人才得其所,幫她分擔繁重的國務。」
「但是麥凱西大人……」
杜塞爾沈默下來,移開了目光,轉身走了一兩 步後才再度開口。
「你別搞錯了,他們不是戀人。」被拋下的話順著空氣流過來,在拱頂下連回音都沒能敲出。
「不是戀人……」
飄逸的身影消逝在黑暗的記憶底層,沃弗拉姆用手臂蓋住了眼睛。
「我還是不懂……」
22
加冕禮當天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在許多人的記憶中,後來再也沒有比那天更湛藍的天空,更燦爛的陽光,更甜美的輕風。對康妲爾來說,則沒有比那天更忙碌,更混亂如同一場迷離的夢境。她天未亮就起床,處理俗世的繁文縟節,更細節的部份如警備就交給沃弗拉姆等人負責,但光是著裝就讓她覺得比上戰場還累,四周的貴族又帶來更多無意義的噪音。直到她在人群的簇擁下走出城堡,步向神殿時,沈靜的風才冷卻她燥熱的心緒,並把後來發生的事以更冷更深刻的方式印在她心中。
這次的加冕禮在許多地方都打破了以往的慣例,使後人津津樂道。場所不在城堡大廳也不在白色的正神殿,而在泰雷沙建起的神殿中。石砌的建築依然斑駁,但不見衰老,只顯得莊嚴,過去與現在的時光就這樣被連結起來。在冷寂了三百年後,銀色的火焰重新在殿中閃耀著,純淨輝煌的光線震撼著每個人的知覺,洗滌了每個人的靈魂。
沙特菲亞在柯羅特蘭的基石前等她,今天他又披上白袍,擔任傳承者的工作,優雅洗鍊的姿態不見任何歲月的痕跡,但戰時留下的銳氣正如飛揚的短髮一樣明顯,使他同時具有戰士和神官的特質。康妲爾走向他,想跪下卻被阻止,神官打破了多年來的慣例向她行禮,將王冠加在挺立的女王額上。鑲滿寶石的冠冕很重,一如她即將接下的擔子。
「你不需要我的祝福,
受神寵眷的孩子。
馬里帝茲已用他的光芒為你披上王袍,
泰雷沙已親手將榮耀的冠冕加在你的額上。
你不需要我的祝福,
受神寵眷的孩子。
你以無比的勇氣開創自己的路途,
有如鷹翔於高空,
無人能追上你的腳步,
只能於塵土中仰望。
你將銀色的火焰自失落的深淵中帶出,
重燃權杖的光芒,
奠定大地的基石,
這是泰雷沙為人類建立起來的國度,
謹記他的願望,傾聽人民的聲音,
你將引領他們繼續走下去。
我以馬里帝茲的傳道者,
精靈王國的代表,
泰雷沙戰友的身份,
宣佈你為柯羅特蘭的國王,
只要銀色火焰的光不滅,
柯羅特蘭將永遠屹立不搖。」
四周的貴族都跪了下來,向新的女王宣誓最高的敬意與服從。以神殿為中心,有如漣漪向外擴散,民眾的歡呼融成巨大的浪潮,伴隨著飛舞的花瓣和穀粒,淹沒了整個凱斯特瓦城,同時溢出城牆,灑在被戰火摧殘過的大地上。當烽煙熄滅,鮮血也被雨水洗淨後,這裡將重新長出綠草,成為田畝,餵養其上努力活著的人們。
在這一片充滿了聲音和色彩的騷動聲中,有個身影悄悄脫離了人群,步出了神殿,踏著精靈般優雅輕快的步伐,迎向另一個沉穩等待的人影。帶著草香的風撩起他的長髮,在夏天的陽光下耀眼如金。
「你不去跟她道別嗎?」艾瑞問著。
「不需要了。」微笑一如風般瀟灑。「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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