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燦爛的金光直逼近來,刺得康妲爾睜不開眼。一切都像被光淡化了,使她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輪廓。她動也不動地繼續躺著,事實上是動不了,周身痛得像被人聯手打了一頓似的。記憶逐漸隨著痛楚流回來,在月光下散發妖異色彩的鱗光,以萬鈞之勢壓潰在身上的浪濤,黑暗冰冷的水底,燒灼得幾乎爆開的肺臟……殘斷的畫面毫無秩序地出現,使她不禁懷疑昨夜是不是作了一場惡夢。她很快坐起,滿懷希望地環顧四周,隨即打了個寒顫。真的,陌生的樹林,陌生的河畔,孑然一身的自己,夢還沒醒。
身邊的火堆僅餘灰燼,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幾處,但至少已經乾了,最重要的劍也沒有丟失。昨夜她抓著木板載浮載沈,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一隻帶傷的手拉上岸來。杜塞爾的情況和她一樣狼狽,但那一貫的冷靜態度卻救了他們兩人。是他安撫了她激動的情緒,說服她先生火取暖,恢復體力,而不是盲目地在黑暗中尋找下落不明的伙伴。她還記得她坐在杜塞爾身邊,不死心地望著夜中幽幽綽綽的影幕,直到自己也筋疲力盡地沈入黑暗為止。但是……她突然恐慌起來,杜塞爾呢?他跑到哪裡去了?
腳步聲驚得她一躍而起,差點拔劍出鞘,隨即又放心地吁了一口氣。杜塞爾抱著滿懷枯枝走近,重新生起火堆,手上凝結的血痕還很明顯,昨夜他只顧著為康妲爾包紮,卻忘了自己的傷。
「你還好吧?」他跪在地上仰頭看她。「看起來有點失神。」
康妲爾知道用失神來形容她是太好聽了。她茫然環顧四周,聲音哽在喉間。「他們……其他人……」
杜塞爾搖搖頭,臉上的神色已經告訴了康妲爾答案。
虛脫感頓時襲遍四肢,她腦中一片空白,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該怎麼辦?回去找他們吧?往上游,還是下游?昨夜浪這麼大,我看不清他們被沖往哪個方向……」
她無意識地將腦中的想法化成喃喃自語,直到杜塞爾冷靜地打斷她的聲音。
「我們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還是先填飽肚子,再想辦法求援。如果這附近有城鎮,也許——」
康妲爾愣愣聽著,好一會兒才猛然領悟到話中的意思,血色頓時自臉上褪去。
「你要丟下他們?將同伴拋棄在這個充滿危險的地方?」
「我們……別無選擇!殿下!」彷彿看穿了康妲爾的心思,他倏地抓住她的手臂,聲音一變而為冷銳嚴肅。「不,我們不能這樣盲目的回頭。殿下,我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您安全帶回柯羅特蘭,必要的時候,即使棄同伴的生命於不顧,也不能延誤殿下的行程,或使殿下的生命受到威脅。」他加重了語氣。「希望殿下能夠明白一國命運和私人情感的輕重!」
康妲爾被這話驚得呆了,瞪著杜塞爾的黑眸充滿憤怒,連聲音都發不出來。狄洛和德雷斯,不都是杜塞爾的好朋友嗎?他怎能在這種關頭拋棄他們,還說出這種話來!
杜塞爾已經準備好承受一場大風暴,按在她肩頭的手也不覺加重了力道,但康妲爾卻突然平靜下來,退後一步,讓步地垂下眼睛。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卻很冷靜。「我有我該做的事。就照你說的做吧。我們接下來該往哪裡走?」
杜塞爾鬆了一口氣,同時不禁多看了康妲爾兩眼,心中暗暗為她的決斷力加了評價。一國命運和私人情感的輕重只是說來容易,就連他自己也考慮了整夜才下定決心,但她卻能在短時間內做下抉擇。他移開手,不無歉意地微笑著。「殿下提出了很好的問題,恕我無力回答。現在我們該往哪裡走呢?」
幸好現在是夏天,樹叢中的漿果可稍微救急,但行李連同馬匹一併丟失,兩人面臨山窮水盡的危機。走在稀疏樹林間的草地上,康妲爾幾次習慣性地回頭想和德雷斯說話,卻驚覺他已不在身際。她感覺有些恍惚,這怎麼可能呢?才過了短短一夜的時間,他就已經在她無法觸及的地方,也許永遠再也看不到他了。還有狄洛和藍……她機伶伶打了個寒顫,不覺緊緊抓住了領口,彷彿這樣就可以緩解心臟的疼痛,卻無法阻止彷彿在污水中逐漸下沈的情緒,以及隨著血液蔓延全身的冰冷。
地勢緩緩升高成為斜坡,太陽已近天頂,枝葉把陽光篩成細碎的金片,空氣中彷彿飄盪著金綠色的氤氳,群鳥隱身在綠色的簾幕間,灑下清脆的音符。這地方美得像夢中之境,旅人們卻無心四顧,飢渴的感覺更令他們焦躁難耐。經過一處枝葉特別繁茂的蔭地後,他們突然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
他們立即停步,因為乘風而來的不只是天籟般的水聲,還有清亮高昂的笑聲。
「看吧,小可,你這傻瓜,又掉到水裡去了吧?」
康妲爾和杜塞爾互看一眼,無法確定等在前方的是怎樣的狀況。清亮的聲音再度響起:「小可,你要去哪裡?」
前方的樹叢突然一陣窸窣響動,一頭小獸竄了出來,看似小馬,額前卻有一支尚未成形的角,有如貝殼般光滑圓潤,雪白的毛不含一絲雜色,在陽光下好像會發光似的。
「獨角獸!」康妲爾失聲叫道,只到她膝蓋的小獸完全不怕生,直朝她懷裡鑽。康妲爾抱起牠撫摸著,臉上表情又是驚訝,又是懷念。
杜塞爾也走上來,好奇地觀察著。「我從來沒有看過獨角獸。」
「在沙塔林那山上很多的。」康妲爾輕聲說。
「小可,別亂跑,等會兒走失了,我可不管你!」
獨角獸在康妲爾懷裡掙扎著,康妲爾把牠放到地上,牠便一溜煙跑開了。兩人緊跟在後,經過一道陡坡後,樹林突然退成寬廣的空地,陽光傾洩而下,把碧草映射得璀璨光輝,草間野花有如五彩星光。一條小河蜿蜒而過,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好似裡面承載的不是水,而是無數的鑽石。岸邊的石頭縫中生著藍鈴花,那澄淨的光澤就像是直接從海中取出來的。
獨角獸直往河邊跑去,但遠近並不見人影。突然河中一片水花飛濺,破碎的亮光四下散落,一個人影珠水淋漓地冒了出來,光潔瑩白的身軀一絲不掛,銀色長髮緊貼身體,尖而細長的耳朵分外明顯,年輕的臉上猶帶稚氣,嬌豔之外絕塵秀雅,宛如河畔初綻的水仙。看到岸邊的兩人,她顯得十分高興,毫不扭捏地舉手揮揚。
「嗨,你們是旅行者嗎?」
「對……對不起!」康妲爾結結巴巴地用不熟悉的精靈語說。「我們不是有意——」
杜塞爾大感尷尬,連忙背過身去。少女笑了起來,聲音中有著嘲弄,卻叫人感到愉快。「看來是我讓你不自在了,有禮貌的先生。如果你堅持的話,可以維持這個姿勢不動……我很快就穿上衣服了。」
她輕輕盈盈地從水裡走出來,小獸角上頂著衣服跑到她身邊。淡紅色鑲金邊的衣料比絲還要細軟光滑,像水一樣直洩及地,裹住她纖細玲瓏的身軀。康妲爾呆呆看著,突然感到強烈的羞愧,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不合時宜。她的衣服經過一夜混亂,有好幾個地方都破了,而且又皺又髒,乾涸的血漬比污點更怵目驚心;一夜的憂煩也使她雙眼浮腫,臉色蒼白,她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是邋遢憔悴,十足是個落難的旅人,少女好奇的眼光更叫她無地自容。
少女一邊挽起頭髮,一邊好奇地打量他們,優美流暢的動作有如音樂一般。
「你是人類?真是稀客。」她先用精靈語,然後又改用通用語,居然說得一樣優美流利。「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呢?」
康妲爾遲疑了一下,說:「沙塔林那。」
少女停下手上的動作,眼睛驚喜地圓睜。「沙塔林那!」她嘆了一口氣,愉悅地說:「我好久沒遇到水晶宮來的客人了,事實上,這裡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訪客了。我真高興遇到你們,畢竟,在我長大到能獲准旅行前,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滿意地理好頭髮,朝杜塞爾叫道:「有禮貌的先生,我已經包裹好了,你可以轉過來了。」
杜塞爾連遭奚落,轉過身時臉色已經漲得通紅。少女好笑地看著他,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叫起來:「咦,你是不是有人類的血統啊?」
杜塞爾一愣,神色變得有些冷漠,他不明的出身一向是心中的隱痛,但少女的態度率直大方,反而化解了那份魯莽。他搖搖頭。「也許吧……我不清楚。」而後不禁低聲自語:「人的血統!我倒是第一回被這樣問!」
見到杜塞爾的反應,少女輕輕掩嘴,意識到自己問了不合宜的問題,話鋒立即一轉。「小可、小可,過來!」她拍著手,小獸一躍跳進她懷中,差點把她撞倒。少女摟著牠,一面說:「你們長途跋涉到這裡,一定又餓又累了,我一個人在這裡,沒什麼好招待你們,但如果不嫌棄,請到我的落腳處來吧?」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康妲爾問道:「不怕危險嗎?」
「哦不,我只是來這裡玩幾天,我這年紀是還不准去旅行的,這是家裡能給我最大的寬限了,更何況,這裡雖是邊境,但有誰敢在神聖的土地上作惡呢?」
「這裡是……?」
少女吃驚地看著他們。「你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我們迷路了,又掉進河裡,才變成這副模樣。」
「這裡是陽光之皿,啊、抱歉,那是我自己取的名字,邊境這一帶是沒有名字的,因為連精靈都很少到這裡來。從這裡往西一天路程,就是拉斯特多法。」
「拉斯特多法!」康妲爾大吃一驚。「精靈之國!」
「走偏了點,但還不大離譜。」杜塞爾喃喃自語,稍微鬆了一口氣。
少女的落腳處是一座岩洞,洞前藤蔓垂懸,恰似門簾,內部空間不大,但乾燥而清潔,有一股香甜的乾草味道。疲憊的旅人吃過水果、蜂蜜和橡實粉做的麵包後,又用附近的泉水洗濯,精神終於振奮起來。
少女自稱艾蘭妮絲,年方七十,對精靈而言還是個小女孩。
「……我叫康妲爾。他是杜塞爾‧海斯特。」
「康妲爾?」少女呆了一下,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異彩。「水晶宮來的康妲爾?你該不會是柯羅特蘭的王儲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吧?」
令人尷尬的沈默像劍般刺了進來,康妲爾動了一下,掩不住遽升的警戒,杜塞爾無聲無息地把手移近劍鞘,艾蘭妮絲輪流看著他們兩人,了然於心地微笑,帶著責備。「戒心別這麼重,我的客人。你們既然來到朋友的地方,就應當放下心來。你若真的是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加爾林斯的女兒,泰雷沙的子孫,就應當知道,拉斯特多法和柯羅特蘭一直是朋友,你們的身上也流著我們的血,雖然,」她不無遺憾地微笑。「這些日子以來,你們因為動亂,似乎連精靈的存在都忘了。但我們仍注視著柯羅特蘭,我們知道十年前的戰爭,也知道你的事,康妲爾。如果我想的沒錯,你應該是在回柯羅特蘭的路上。」
「請……請原諒我,艾蘭妮絲。」康妲爾羞愧至極,不禁結巴起來。「我太累,而且太緊張了。昨天發生了許多事情,你看我衣服上的血還沒洗去呢!這些事等會兒再說,你說的沒錯,我就是康妲爾,正在回柯羅特蘭的路上。我們遇到一些意外,迷了路,又和旅伴走散了。」艾蘭妮絲專心聽著,現出關切而憐憫的表情。「既然我已經在朋友的庇護下,我是否可以向你請求幫助,指點我們正確的道路,可能的話——」她的聲音出現了動搖。「幫我們尋找失散的同伴。」
艾蘭妮絲想了一下,誠摯地說:「我很願意幫助你們,但我從未離開精靈的國度,也不知道往柯羅特蘭的道路,不,別失望,還有一個方法。我可以帶你們回拉斯特多法,請求國王的幫助。你們願意跟我走嗎?」
他們互望一眼,掩不住如釋重負的表情。「真是太謝謝你了。」康妲爾真心誠意地說。
「事不宜遲,我們下午就出發,現在你們還是多吃點,休息一下。」艾蘭妮絲溫柔地看著他們,又多推了一些水果到康妲爾面前。
17
德雷斯咬牙站起,竭力想忽視那鑽至骨髓的痛楚,不悅地看著身上破了大洞、抹著污泥的衣服,以及掛彩程度不遑多讓的身體。擦傷和割傷都不算什麼,右臂斷了才真的麻煩。儘管已經做了緊急處理,但現在失去行李又與擅長醫術的杜塞爾走散,難保狀況不會變得更糟。
藉著黎明前的天光,他審慎地打量著這片佈滿鵝卵石的荒地。他清醒時已經趴在岸邊,至於之前發生的事,他也只記得沈入水中,被如墓的黑暗包圍住的一刻,以及那女孩該死的尖叫聲。那時他心煩意亂得只想把藍砍成兩半,不過現在她根本不見蹤影,其他人也是。
他走了一小段路,小心隱藏形跡免得遇上不必要的敵人。儘管他的左手和右手一樣靈活,但身體狀況完全不適合打鬥。幸好他的匕首和小刀雖丟了,劍倒未曾遺失,對他而言那是比珠寶還貴重的東西。
也算他運氣不錯,走了大約半哩路後,他遠遠就聽到了狄洛的聲音,嘶吼得頗為驚人,看來他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德雷斯苦笑了一下,拖著腳步繼續走,狄洛正坐在岸邊,齜牙咧嘴的掬水清洗身上的傷口,上衣已半數變成布條,紮在幾處特別嚴重的地方。藍跪坐在他身邊,看來倒是毫髮無傷,衣服也還完好,但神情卻驚恐得像斷了隻手或腳似的。當狄洛翻轉手臂察看其他傷口時,她看起來就像快哭出來的樣子。
狄洛先發現了腳步聲而抬起頭,立即掙扎著爬起來,大叫一聲:「德雷斯!」
德雷斯連出聲回應都懶了,他擺擺手,靠坐在一株樹旁。
「康妲爾呢?他們沒跟你在一起?」
德雷斯苦笑。「原句奉還。」
狄洛目瞪口呆的一屁股坐下,好半晌才像自我安慰地說:「水淹過來的時候,我看到杜塞爾朝她跑過去……那他們應該會在一起吧?他一定會有辦法的……他們兩個一定沒事的,只要……」他嘆了口氣,實事求是地說:「現在怎麼辦?」
德雷斯閉上眼睛,習慣性地想分析現狀,卻發現腦中一片混亂。要搜索這片完全陌生的地域是不可能的,何況也無法確定他們是不是也被沖到了這一帶——或者早就葬身魚腹。他不禁苦笑起來,朗德,你這傢伙,看到我這副慘狀,一定會笑得喘不過氣吧。好好一趟護送王儲的任務,去時平安無事,怎的回程一路風波不斷,現在連王儲都搞丟了,讓我拿什麼臉回去見你?
「繼續往下遊走。」他迸出一句。「也許能找到城鎮。」
狄洛睜大了眼。「你要丟下他們?」
「難道你想拖著帶傷的身體,徒步在怪獸出沒的荒野中找人?如果附近有城鎮,或許他們也會往那裡去。」
「如果他們遇到危險怎麼辦?」
「那我們也無能為力。」他冷淡地說。「你最好先擔心如果我們遇上危險怎麼辦。」
「可是——」狄洛還想爭辯,突然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擺,藍仰起頭來,懇求地看著他。
「不要……不要回頭。」清澄如海的眼睛直望著狄洛,幾乎連他的魂都勾走了。「從那邊去。」她纖細的手指向前方,越過在陽光下呈現金綠色的平原,山影在氤氳籠罩下呈現出一片朦朧的紫色。
「那裡?」狄洛順著她的手望過去,又遲疑地回頭看著德雷斯,後者正用猜忌的眼光盯著藍。
「那裡……敵人……沒有……」
「你來過這裡?」德雷斯半信半疑地問道。
「那裡有朋友。」藍微笑道。
「你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嗎?」德雷斯無禮地問道。
「德雷斯!」狄洛責備地說。
德雷斯盯視著她,毫不掩飾自己的猜疑,但他們此刻就像陷身洪流中的人,無論那根木頭是多微小,都沒有放手的理由。
如往常一般,德雷斯幾秒內就把思緒釐清,並且做了決定。他猝然轉身,示意狄洛上路。
「走了。」他不帶感情地說。「你剛說哪個方向?」
毫無遮蔽的原野會拉近人的距離感,山並沒有看起來這麼近,他們花了半天的時間越過草原,綿延如長牆的山並不高峻,但綿密如魚網的樹林卻使他們行進困難,有幾段路簡直就是披荊斬棘而行。很明顯的,這一帶沒有任何種族居住,即使是最漫無目的的旅人也不會逛到這一帶來。除了蔭頂激烈的枝葉摩娑聲外,整座山寂靜得令人窒息。德雷斯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怎麼回事,他聽不見動物奔竄活動的聲音,連鳥鳴聲都不見了。當他提醒狄洛時,狄洛非常慶幸之前在草原上打到了兩隻兔子,德雷斯瞪著他好幾瞬,轉身大步走開,覺得自己像在對牛彈琴。
黃昏時,他們找到一處空地,便停下來生火紮營。四周暗影綽綽,深淺不一的影子互相重疊,天色一暗下來,漫天浸地的寂靜就像冰塊一樣明顯,令人心底發麻。在黑暗的包圍下,只剩下枝葉永不停息的沙沙聲,火焰燃燒的聲音,狄洛料理兔子和他逗藍說話的聲音,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德雷斯如往常坐在距火堆一段距離的樹下,他的斷骨處腫得厲害,不斷抽痛。儘管已經用樹枝固定住手臂,也敷上一些具有消炎作用的藥草,但顯然於事無補,再無法得到完善的醫療,後果不堪設想。他惱怒地嘆了一口氣,接連換了幾個姿勢還是坐不安穩。身後的談話聲令他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如果康妲爾在這裡,氣氛就不會這樣難堪。
他突然發現他在想念所有人圍坐火邊的情景,尤其是康妲爾在場的時候,不禁驚愕地呆了一下。當然,旅伴失蹤了,擔心他們的安全是應該的,但他就不怎麼掛念杜塞爾的安危,他對老友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但是,難道他就不信任康妲爾的能力了麼?
是不信任。他多少帶點賭氣意味地想。誰也不能否認她武技一流,但那衝動、莽撞、不知畏懼的個性卻更叫人擔心。沒錯,他非得跟在一旁監管不可,否則天知道她會惹出什麼麻煩。萬一在他鞭長莫及的時候有了什麼閃失;萬一他再也見不到她……
內心異樣的感覺令他眉頭一皺。那是什麼——痛楚嗎?焦慮?不安?
他不敢置信地咬住了唇。他一向帶著冷酷的嘲弄睥睨這世界,有如神祇高踞其上。因為不必去愛,所以他可以嘲弄感情;因為不需要忠誠,所以他可以把權力玩於鼓掌間;因為他總是輕易取人性命,所以他可以視一切生物為草芥。而今隨著康妲爾闖進他的生活,他經歷到愈來愈多陌生的情感,這使他深深的被擾亂,並且憤怒了。
有那麼幾秒鐘,他真想乾脆棄她不顧,直接回柯羅特蘭算了。當然理智阻止了他,不帶著康妲爾,他還能回國嗎?這個不帶感情的理由令他鬆了一口氣。
他突然慶幸在身邊的是狄洛這個大老粗,若是杜塞爾,即使不看透他全部心思,也一定會察覺他的失常,而德雷斯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暴露自己的弱點。
狄洛在後面叫他,晚餐已經熟得差不多了,但他一點都不想理會,一逕瞪著前方的黑暗,彷彿想讓自己也融入其中。
一夜無眠。
天還沒全亮,他就把狄洛踢起來。「該出發了!」
「什麼?」狄洛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天還沒亮啊!你急什麼?」
「你睡個覺就把正事全忘了!現在能多一分就是一分,非早點找到康妲爾他們不可!」
看著狄洛邊打呵欠邊起身,德雷斯不禁有輕微發洩怒氣的快感。當然他沒有必要如此趕路,但他非找點事做不可,什麼都比坐著面對自己混亂的思緒好!
冷冽的空氣中泛著輕霧,遊魂般朝他們撲來,無聲無息地在枝幹間打轉。樹林依然濃密,有時到了分不清方向的時刻,藍就會沈靜地指出去路,彷彿真有什麼東西在指引她。德雷斯知道他們已經接近山腳了,在前頭等著他們的會是什麼?他真能相信這個來歷不明又曖昧詭異的女孩嗎?
隨著坡度的減緩,樹林也逐漸稀疏,最後終止在山腳邊。東方天際已經從灰色轉成柔和的珍珠色,開展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平野,在微明的光線中呈現淡淡紫色和綠色的交織……德雷斯在驚愕中停下了腳步。
「這是什麼鬼?」脫口而出的是狄洛,由於吃驚而提高了音量,在死寂的空氣中有如嘶吼。
德雷斯向前幾步,用腳撥弄著地上的植物。細長而肥厚的葉片低垂及地,襯著上面的花朵特別明顯,花莖長到他的膝蓋,拳頭大的花朵成串掛著,薄如蟬翼的花瓣恣意朝外展開,摸起來比絲還要光滑,莫明的噁心感令德雷斯連忙把手抽回,豔麗得妖異的紫色刺激著他的視覺,他不禁覺得有些暈眩。
整片平原都是這種植物,見不到一株雜草,連隻蟲子的蹤跡都沒有。在漸亮的天光中,無邊無際的紫色以橫霸之勢佔據他們的視覺,似乎連他們的心靈也要一併佔領。只有遙遠的地平線上矗立著一棵傘狀大樹,在平野上卻顯得更加突兀。
「這是什麼地方?」德雷斯回過頭,不無敵意地瞅著藍。
藍微微一笑,指著前方。「那裡。」
「真的是這裡?你沒搞錯?」
「嗯。」藍點頭,看起來很高興。「樹。」
德雷斯仍疑慮不止,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拋下一句:「你最好確定你所說的,小姐,別給我耍什麼花樣!」
太陽升起了,金色的光線毫不保留地灑遍這片原野,晨間的清冷剎時褪去,就好像罩著頭紗的美豔少婦,突然褪盡薄紗露出風情萬種的姿態。綿延的花朵彷彿吸收了無盡的能量,散發出更為妖豔動人的光輝,要和太陽一較高下。整個原野像是燃起了一場毀天滅地的大火,非要將天空大地都燒成紫色方才甘休。德雷斯和狄洛在無窮盡的花海中跋涉,愈走愈是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同時又因自己的渺小而感到十分不安。地平線上的那棵樹似乎沒有因他們的前進而接近,他們到底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到達?那裡又有他們亟需的援助了嗎?
「喂……德雷斯。」狄洛在後面叫他。「你有沒有聞到一種味道?」
當然有,德雷斯早就聞到了。隨著夜的清冷淡去,陽光帶來的暖意愈強,那味道就愈濃烈。醉人的香氣似乎是從花中被蒸融出來,絲絲縷褸地繚繞在紫色的空氣中,攫住他們的嗅覺,濃烈得幾乎觸摸得到——像陳封多年的美酒,像女人身上的體香,使人飄然,使人沈醉……
德雷斯甩甩頭,驅除那股昏眩感。狄洛抽抽鼻子,感動地說:「嗯,真的好香呢!德雷斯,你不覺得這讓你想起——」他索性停下腳步,蹲了下來。「我第一次聞到這樣好聞的味道!」
「狄洛,你在幹什麼!」德雷斯生氣的掉頭。「現在不是浪費時間的時候!」
「可是你不覺得這味道讓人很舒服嗎?」狄洛盡情地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呵欠。「我真想在這裡睡上一覺呢!」
德雷斯也覺得有點困倦,但看到狄洛居然真的大剌剌往花叢間一倒,攤手攤腳的睡著了,他不禁火冒三丈,大步走回去想踢他。但甜美的睡意卻像繩索般纏著他,使他連行動都有些困難。這就是一夜沒休息的代價了,不行,他惱怒地想,現在哪裡是疲倦的時候!藍也笨拙地跪在狄洛身邊,細聲細氣的叫著:「狄洛。」
細微的聲音對狄洛當然起不了作用,德雷斯粗魯地在他腿側踢了一下,極為不耐地叫道:「狄洛!」
狄洛一點反應都沒有,平靜的姿態彷彿宣告他已跌落甜美夢境的深淵,再也不會醒來了。德雷斯又踢了他一下,正中紮著繃帶的傷口。若是平常,他早該一邊抱怨一邊爬起來了,但他仍動也不動。
「搞什麼鬼?」德雷斯氣急敗壞地罵道,他開始覺得那香味甜得令他想吐,像漩渦吸住溺水的人般直拉著他下沈。藍俯在狄洛身上,抬起頭看他,藍色的眼睛盛滿驚懼和懇求。德雷斯突然明白了。
「天殺的婊子!」他撲向藍。「這花……這味道有毒,是不是!?」
藍驚恐地搖頭,被德雷斯眼中的殺氣嚇壞了。「不知道……不知道……我……」
「你是故意帶我們來的!我早該知道——」德雷斯憤怒到極點,他早該知道這個女人是不能信任的!現在他們又落入了另一個陷阱,落入另一個不知名的敵人手中,也許沒有逃脫的機會了——他絕望地環顧四周,只看到無邊無際海般將他們包圍起來的豔紫色花朵,使他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盲目地摸索著腰部,用盡全身的力氣抽出劍,劈向引他們落入陷阱的罪魁禍首。
藍色的眼睛驚恐地大睜。他看到自己的倒影,充滿了憤怒和瘋狂。
黑暗籠罩了下來,他聽到劍落入軟綿綿花叢裡的聲音,一切便遠去了。
太陽以無法察覺的速度移動著,天空亮得像一塊巨大的藍水晶,空氣已經暖到令人不舒服的程度,甜美的香味將平野蓋得密不透風,濃郁得幾乎隨時會凝結成固體。藍跪坐在兩個不省人事的男人身邊,不知所措地低泣著。她明明感受到那個人的氣息,這樣的強烈,近得伸手可及。可是,他為什麼就是不出現呢?
「可愛的艾爾珂特,可憐的艾爾珂特,瞧你做了什麼?」聲音無影無息地冒出,就在她身後。
藍渾身一震,像即將溺死的人抓住繩索般抬起頭,喘不過氣地叫道:「大人……大人!」
「你哭了呀?這段日子以來,你變得愈來愈像人類了。」他彎下身,很感興趣地拭去她的淚水。
「大人,他們……他們……」藍無助地指著她的旅伴,眼中充滿懇求。
「我純真的寶石啊,你難道不知道,拉迪妮辛的香氣,是最誘人的毒藥,可以讓人在最美的夢境中沈入死亡,還是你已經忘記,你的保護者只是血肉之軀的人類?」
「我——我——」
「來吧,我先送你到古伊史坦那兒去。」
「可是——」
他伸出一隻手,將藍從地上拉起來。僅這一個動作,就讓藍順從地低下頭,沒有異議地跟他走了。
18
德雷斯好似浮游在五彩繽紛的溫暖海洋中,甜美的香氣包圍著他,令他想起某些女人,雖然他早已記不清她們的名字和容貌。色彩朦朦朧朧的消失,浮現,結合成綺旎的夢境。溫柔的聲音穿過雲霧而來,似在低吟,又似呢喃,對他保證這裡的安全與舒適。但是,當一線光穿透了夢境,並帶來如許針刺的疼痛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攀住了它,奮力自迷茫的氛圍中游了出來。
四周的亮白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他猛然坐起,腦中立即嗡嗡作響,好像被無數個錘子敲打似的。他瞥見人影閃過,抬頭一看,藍竟站在旁邊,他低吼一聲,不假思索地探向腰部,隨即一愣。他已經被繳械了,身上污損的旅行服也換成了柔軟的袍子。他的手臂活動自如,彷彿從未斷過,大大小小的傷口也痊癒了。
「別擔心,你們在這裡很安全。」聲音自亮光源處傳來,窗口透進的光線在他周身罩上一層氤氳,德雷斯看不清他的臉孔。
「你是誰?這裡是什麼地方?」
「哎呀,別這麼殺氣騰騰的,好歹我也幫了你一把呀!」聲音透出了笑意。德雷斯看清他是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年紀可能比他還小,麥黃色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小撮,綠色眼睛充滿活力,爽朗的神情猶如春天的微風。
藍躲到他身後,面露恐懼地看著德雷斯,似乎被他橫溢的殺氣嚇壞了。他微微一笑,打圓場地說:「別這麼嚴厲嘛!到底,還是她跑來向我們求援,你們現在才能在這兒的呀!」
「她?」德雷斯狐疑地看著藍。
「對呀!所以你就別怪她了吧!」
「她和我們在一起的,為什麼她沒有倒下?」德雷斯低聲咆哮。
「唉呀,你不知道有些精靈的體質不受毒性影響嗎?我看你的臉色不太好,還是再睡一下吧!拉迪妮辛的毒性不是這麼快就可以消除的。」
「要睡也得等我把事情搞清楚——」
「睡吧!」他微笑重複,德雷斯突然發不出聲音來了。那個人的聲音就像一隻手,摀住了他的嘴巴和耳朵,模糊了他的神智,使他下一句話怎麼也講不出來,而且,原先要問的事也從他腦中消失了,只剩濃厚的睡意伴著黑暗襲來……
「你告訴他精靈的體質抗毒?你還真敢講!」聲音因驚訝而拔高,而後便是按捺不住的大笑。
「唉呀,我只想到這個藉口嘛!不然你要我怎麼解釋?」迪墨非縮在繡工精美的軟椅上,狀至委屈地說。「我看情況不對,只好讓他乖乖睡覺,趁早溜了。」
古伊史坦撇撇嘴。「如果穿幫了怎麼辦?」
「到時再說啦!」
「艾爾珂特呢?」
「還在那裡。她似乎很關心那個大個子。」
古伊史坦知道迪墨非說的不只是關心而已,他皺了皺眉。「你確定沒問題嗎?艾爾珂特用了自身的力量,這可是大忌啊!那個地方恐怕百年內都要成為水鄉澤國了!如果——」
迪墨非聳聳肩。「艾爾珂特應該自有分寸,如果沒有我也沒辦法。」
「你的眼睛在說——如果這樣就有趣了!」古伊史坦指控道。
「你看錯了罷!」迪墨非大笑。
兩個人沈默了一會兒。迪墨非用手支著下巴,心不在焉地環視著有如樹幹交纏盤繞而成的房間。一段時間沒來,這裡又添了不少東西。用整塊紅木雕刻的枝形置物架,很明顯是出自矮人的手工,上面擺著主人喜愛的各種小玩意。房間中央的小几,整塊桌面無論看起來或摸起來都像是珍珠做成的。窗邊掛著一大塊裝飾用的帷幔,散發出象牙般溫潤的色澤,當風吹進來時,波光瀲影便流洩一室,迪墨非記得他只在大陸南方的港口看過類似的東西。樣樣物品都顯示主人不僅是個鑑賞家,還是個旅行家。迪墨非覺得背後有東西在戳他,便把靠墊抽了出來,繡布上頭的獨角獸害羞地望著他,跑回綠線織成的樹林裡躲起來。迪墨非把墊子扔給古伊史坦,說:「給我一個乖一點的。」
「別這麼粗魯嘛!你會把它弄痛的!」迪墨非耳邊響起啪啦啪啦的聲音,一隻長著翅膀,拳頭大小的兔子浮在他的腦袋邊,細聲細氣地說。
「不是說客人在的時候別來打攪嗎?」古伊史坦說。兔子不滿地擠擠眼,啪啦啪啦的飛出門去。
「說真格的,這回你有什麼打算?」古伊史坦搖搖水晶酒瓶,倒出一些金黃色的液體。
迪墨非瞥了他一眼,似乎很奇怪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而後起身,走到枝形置物架前。「哪有什麼打算,還不就這樣過。」他隨手拈起一個藍色的念珠,深藍色帶著魔性的光芒立刻溢滿了他的掌心。
「誰會聽信你這種說詞——喂喂,你小心點,那是千呎以下的海底才有的海之心啊!」
「你怎麼弄到手的?」迪墨非看著掌心問道,但並不專心,似乎在想別的事。
「無歸海洋的海精給的——哎,老朋友,說真的,你不會說一切都是巧合吧?他們偶然闖進這裡也就算了,你同時造訪我這偏僻的小屋可就耐人尋味了。說吧,你到底在計畫什麼?」
「哎,你真是冤枉我了。難道我就不能心血來潮,來探望你和可愛的拉迪妮辛嗎?」
古伊史坦沒有說話,但臉上神情擺明了他根本不相信這樣的鬼扯。
「不過……」迪墨非慢條斯理地說:「我倒想跟他們走。」
「跟他們走?」古伊史坦顯出了一點興趣。「為什麼?」
「反正我最近閒著沒事做,去旅行一趟也不錯。」
「神保佑他們。」古伊史坦喃喃說道,為著某個只有自己瞭解的趣處而笑了出來。「對了,你可得自己去跟那兩個傢伙打交道,千萬別扯上我,如果他們以後來找我算帳就糟了。」
「你這麼不信任我?」迪墨非做出一個誇張的苦臉。
「當然!」古伊史坦想也不想地丟回一句。
德雷斯再度醒來時天已薄暮,帶著森林氣味的晚風捲了進來,窗外一片紅灰交織的雲彩,而下方赫然就是曾經走過的花原,如海洋般延伸到不可見的遠方。在最後的夕照下,紫色的光芒不復白日的豔麗,卻仍透著詭譎的魔魅。他的思緒已經清楚多了,手腳也能活動自如。藍已不知去向,他緩慢而謹慎地開始打量四周。
室內很寬敞,天花板高不見頂,除了他和狄洛的臥處外卻空無一物。他起先沒發現盤桓在心中的異樣感是什麼,而後才突然領悟到地板、四壁、連身下的臥床無論看起來或摸起來都像糾結的樹幹,而這床蓋被就像柔軟的樹皮似的。
他正兀自思量,隔壁已傳來響動。狄洛模糊不清的叫聲傳了過來。「這裡是哪裡呀?我還在作夢嗎?」
「也許。」德雷斯低聲說。
「我好像睡著了,是不是呀?我記得在那片花海裡——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怎麼會在這裡?咦,藍呢?」
「我也不知道。」德雷斯冷淡地說。他自己也有一堆事想問,無暇顧及狄洛。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黑髮黑眼,皮膚黝黑的男子走進來。「我想客人們也該起身了。」他愉快地說,聲音和笑容一樣討人喜歡。「恢復體力的大餐正等著你們呢!來吧!」
「等——」德雷斯正有滿腹的疑問和滿腔的戒心,那能這麼輕鬆去吃飯!
「有什麼問題等會兒再說吧。」他笑容可掬地說。「填飽肚子最重要,是不是?你們的同伴也在等著呢!」
這句話深得狄洛歡心,再加上聽到藍在等著,他立即一骨碌下床,大聲說:「對呀,德雷斯,有什麼事等吃飽再說吧!」
德雷斯狠狠瞪他一眼,無奈地下床。他驚訝地發現地上十分溫暖,可以赤腳走路,反正,他們的鞋也不知被收到哪裡去了。主人不知是疏忽了還是故意不理,壓根兒沒提這件事。
「我的劍——」他忍不住說。多少年來他連睡覺都匕首不離身,身上沒有武器令他十分不自在,就好像沒有穿衣服一樣。
「別擔心,你們在這裡很安全,用不到那東西的。」主人的笑中似乎有些嘲弄,而後便自顧自走了。
隔堂已是燈火通明,樹枝盤纏而成的燭台攀附壁緣,樹根糾結的長桌橫置大廳中央,已入席的兩人正在輕聲交談,一個是藍,一個是德雷斯早先見過的年輕人。
「藍!」狄洛高興地大叫一聲。藍抬起頭,羞怯地朝他笑了一下。
「你還好吧?我睡到剛剛才起來,還做了一個很棒的夢呢!你穿這身袍子真好看!我跟你說……」
「請隨意吧。」主人微笑著對德雷斯說。
德雷斯滿心疑慮地坐下。桌上擺的都是前所未見的肴饌,狄洛立即開懷大嚼起來,臉上的表情為這些食物做出了評價。狄洛雖然胃口奇大,旅行中也能忍受粗劣的食物,但他事實上是個不折不扣的美食家,卡斯提家的筵席一向遠近馳名。但德雷斯雖然早已飢火中燒,滿心掛念的並不是食物。
他拿起湯匙,又放了下來,決定先把事情弄清楚。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唉呀,我們的主人沒有告訴你嗎?真是太失禮了。」迪墨非笑著說,坐在旁邊的古伊史坦踢了他一腳,一副深受冒犯的神情。
「我先自我介紹吧。」古伊史坦換了一副表情面對德雷斯。「我叫古伊史坦,是這裡的園丁。」
「我叫迪墨非,嗯,是個遊手好閒的商人。」迪墨非搶著說。
德雷斯基於禮貌沒說什麼,狄洛就沒這麼含蓄了。他從一大盤鹿肉中抬起頭,含糊不清地說:「你的父母也太幽默了吧?」
狄洛坐得太遠,德雷斯非常惱怒踢不到他。迪墨非爽朗地笑起來。「名字就是名字,誰取的不都一樣?你們就這樣叫我吧!嗯,『遊戲人間』,聽起來不是很棒嗎?」
「他只是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你們可以不用理會他。」古伊史坦慢條斯理地切著野豬肉,惡作劇般地微笑。
「真不厚道!」迪墨非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好歹這地方也是我幫你建起來的!那時候山谷裡已經積了三年的——」
德雷斯已經發現這兩個人有把話題岔開的本事,決定只管自己的問題就好。「你說你是園丁?主人——」
「也是主人。外面那個盆地歸我管。我為蒼鷹大人效力,外面的拉迪妮辛是聖獸的食糧。」輕描淡寫道出的名字讓德雷斯心頭一凜,不管是以何種形式,他都不想跟這個麻煩人物扯上關係。「我想你今天也發現了吧?拉迪妮辛對生物而言是有害的,所以這一帶不見鳥獸蹤影,也從沒人類到這裡來過。是那個女孩帶你們來的吧?」古伊史坦朝藍點了下頭,後者正細聲細氣地和狄洛說話。「我問過她了。她曾和族人來過這一帶,知道我在這裡,所以才想帶你們來求助,走的當然是最快的捷徑——穿越盆地。她本身的體質不受毒性影響,所以沒有想到你們會受影響。我想她也是出於一片善意,就別責備她了吧。」
他說的誠誠懇懇,德雷斯即使有氣也沒有發洩的餘地了。
「你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嗎?」迪墨非問道。
旅行人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能直接問人的來處,但一旦問起,便不能不答。德雷斯略一遲疑,只得答道:「我們從沙塔林那來的。」
「哦,那可遠了!」迪墨非並沒有驚訝的表示,只說:「那你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這裡離各個大道都很遠了呢!」
儘管明知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對旅人的好奇心似乎不分種族,古今皆然,德雷斯還是忍不住起了一陣帶著戒心的不快。他小心地說:「我們在路上遇到一些事情,迷失了方向,還和旅伴走散了。不知主人是否可以為我們指路?」
「你們原本要去哪裡?」
「柯羅特蘭。」
「柯羅特蘭啊……這可有點麻煩……」古伊史坦蹙眉作思考狀,暗裡卻踢了迪墨非一腳。他心領神會,笑嘻嘻地說:「一點也不麻煩,我正要到那兒去呢!」
「你——?」德雷斯驚訝地看著他,狄洛雖然大部分心思都放在藍身上,但也沒有完全忽略這邊的談話,此時也驚訝地抬起頭來。
「為什麼你們都一副驚訝的樣子呢?」迪墨非笑容可掬地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我也是這裡的客人,我是在前往柯羅特蘭的途中順道拜訪老友的。要知道這一帶危險重重,過了盆地就是豺狼人的部落,東邊又有蟲類聚居的沼澤,就算把路指給你們,也難保你們不再迷路,或是又遇上一些麻煩什麼的……反正,相遇就是有緣,既然我們的目的地相同,何不讓我帶路,大家結伴也不寂寞呀!」
他的話入情入理,語調又是這麼誠懇,想不被他打動都很困難。德雷斯考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單刀直入地問:「你是人嗎?」
「為何這麼問?」迪墨非面露驚訝。「難道我看起來不像人嗎?」
德雷斯瞥了古伊史坦一眼。「他說他為蒼鷹效命——」
古伊史坦微微一笑,自顧自地撕著烤鵪鶉,早已打定主意作壁上觀。迪墨非誇張地叫起來:「唉呀,他是他,我是我,蒼鷹大人在死神的名單上給他除了名,可和我毫不相關啊!我只要安安分分作個遊戲人間的商人就好了!」他傾身向前,熱切地看著德雷斯。「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我這個嚮導可是不收費的呢!」
「迪墨非,別為難他們了。」古伊史坦見大勢底定,便放下鵪鶉,出來打圓場。「先讓客人好好吃一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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