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來得太過突然,羅蘭站在廢墟中央環顧四周,腦袋突然一片空白。
對許多暴風城人,甚至對他自己,安多哈爾一直是個遙遠的名字,刻在心上卻沒有實感的污點。烏瑟將軍戰死時他還是個見習生,等他成長到足以認識世界,羅德隆已經成了瘟疫之地,而他只在地圖上想像過那被天災毀滅的街道。但他還來不及發思古幽情、為勝利歡欣或感到疲倦,成打實際事務就接踵而來,塞滿了他的腦袋。
夜間的安多哈爾看起來像個倒翻的墓穴,阿拉基一死,此地的亡靈突然像斷了線的傀儡,與手上的武器一同崩壞,成了貨真價實的屍體,倒讓他們省了很多麻煩。士兵們剩下的工作就是把殘骸從道路間、從廢屋中、從塔上拖下來,扔到熊熊燃燒的火堆中。
但勝利的歡呼沒有持續多久,入夜前雙方已經發生十數起衝突,多半是人類士兵誤認被遺忘者為亡靈,也有死者攻擊人類。賽菲拉立即下令築起柵欄,將安多哈爾分成兩半,雙方各據一邊,倒像即將開戰的敵軍了。
這個命令顯然激怒了瑞治維爾伯爵,慶功宴還沒結束,他就藉著三分酒意開始數落巫妖王、被遺忘者和羅蘭,聖騎士恭順地低頭聆聽,眼角也沒忽略沙多摩爾陰沈的視線。這個長期駐守冰風崗哨的戰士坐在角落喝酒,眼中的光芒彷彿在說:你的態度騙不了我,總有一天,我會抓到你的小辮子,連那個不死族一起——
「你在聽嗎?史考菲特!」瑞治維爾伯爵提高了聲音。「不要以為打贏就沒事了,現在我們不是與天譴軍團分佔山頭,而是被死者重重包圍!如果他們藉機發動攻擊,我們只能束手待斃!」
羅蘭欠了欠身,溫和地說:「我相信他們沒有惡意,只是想避免誤會擴大。有些士兵還不習慣與被遺忘者並肩作戰,光靠我派出的士兵無法維持秩序……」
「你和你的銀色黎明,哼!」瑞治維爾伯爵揮動手上的杯子,把最後幾滴酒潑到地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藉著傳播聖光的名義在搞什麼,史考菲特——」
「好了,好了,要不是他有勇無謀的行動,我們現在也不會在這裡開慶功宴了。」鲍雷斯˙维沙克將軍踱過來,一手搭住伯爵的肩膀,一手拿著酒瓶往他的杯子倒。「敬國王與暴風城!」他舉起酒瓶。「敬安多哈爾!」
零零落落的笑聲響了開來,反而更添詭異的氣氛。在市政廳舊址舉行慶功宴是理所當然,但每個人都神經緊繃,食不知味,心上懸著外頭的不死族大軍。這裡又冷又髒,只要交談聲稍為止歇,就能聽到強風在石縫間哀鳴。士兵只來得及清走垃圾,擺上桌椅,連窗上釘住的木板都來不及拆,火把映得鬼影亂舞,油脂臭味籠罩全室,每塊陳舊的污漬看起來都透著不祥的意味。
「無論如何,他公然抗命是事實……」伯爵悻悻地乾掉杯中的酒。「如果每個人都以勝利為由擅自行動,想打就打,想撤退就撤退,想想這軍隊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是個微妙的問題,伯爵。」法席恩主教撫著下巴,裝出一副深思熟慮的神情。「士兵可是有眼睛的,這在節骨眼上懲罰勝利者,如何能服人心呢?」
人群間傳來壓低的竊笑。「如果怕他搶功勞,當初就應該跟著他衝出去,而不是下令關緊崗哨大門啊。」
「那是基於戰術上的考量!」伯爵脹紅了臉,只差鬍子沒倒豎起來。「他不僅越權下令,私調我手下的兵力,平白葬送了十幾位騎士的性命,還回頭質疑高層的決策!這就是北郡人的作風嗎?」
「說話當心點!」昔普威索將軍霍地站起,把酒潑到瑞治維爾腳前。「這裡可不只他一個北郡人!」
「可敬的將軍們,在這勝利之日……」
羅蘭試圖插嘴,但昔普威索一肘就打斷了他的聲音,雖然他真正揮拳的目標是瑞治維爾伯爵。安多瑪斯和瑪克盧爾立即衝上來捍衛長官,同時高聲喝斥:「無禮!」
瑞治維爾伯爵驚魂未定地撢著衣服,隔著護衛的肩膀瞪著昔普威索。「我不會把你的冒犯放在心上,昔普威索,就像卡恩原諒你陣前投降一樣。還記得他當時說了什麼嗎?……」
「我才沒有投降!聖光詛咒你,竟敢代一個已經入土的人撒謊!當時我們餓得連皮靴都烤來吃了,而你的手下做了什麼?他們逃回暴風城,在國王的堡壘裡發抖!」
這回換瑞治維爾伯爵衝上去揪住對方的鬍子了。法席恩主教似乎想勸和,卻突然絆了一跤,跌進扭打中心,同時维沙克將軍把酒杯摜到地上,痛斥北郡的鄉愿,竟幫著塞爾沃特那批官僚鎮壓義勇軍。安多瑪斯則痛批湖畔鎮是群假公濟私的亂黨,一手收受暴風城的援助,回頭又鼓動各地脫離中央統治。羅蘭絕望地往反方向擠出人群,四顧想找幫手。
「他們才不怕詛咒,夜色鎮的傢伙們連入土的人都挖出來吃掉了!」
「笑話!你們那裡不就有個死者的間諜嗎!」
羅蘭僵住腳步,一口氣突然哽在喉中,幾乎想轉身找出聲音的源頭。罷了,他感傷地看著拉拉扯扯的軍官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這就是你的戰友,手中唯一的武器。他退到門邊,盡量安靜地溜了出去。幸好這石牆夠厚實,不至於讓士兵看到長官的醜態。
市政廳前的廣場堆滿屍體,士兵正在登記陣亡將士的名字,確認身份後舉行悼念儀式,對面的死者處理這些事就簡單多了,屍體不分敵我全堆在一處,剝下堪用的裝備後一把火燒掉。他遠遠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木樁上監督,但還沒走近,幾個巡邏騎士便前來報告狀況,他們走後,負責焚化屍體的修士又趕上來,請他賜福給死去的弟兄。
他並不擅於引領靈魂,羅蘭苦澀地想,他熟悉的是如何以聖光之名屠戮,但和戰場上的功勳混在一起,卻使他成了活生生的聖徒。他在一具只著襯衣的屍體前單膝跪下,認出那是今日隨他衝下冰風崗哨的騎士之一,和他一樣來自北郡。他想起這個時節的故鄉,群山蒼翠,蘋果花隨風飄散,還有年輕人的父母接到噩耗時會有什麼表情。
感傷無濟於事,他苦笑著站起。賭注早已投下,他只能繼續加碼直到這場仗打贏,或是全盤皆輸。聖光垂憐,若他有表現出來的一半信心就好了。
他做完賜福儀式,將屍體交給負責焚化的士兵,這才繼續往兩軍交界處走去,但賽菲拉早已不見蹤影了。
他不死心地左右張望,只有屍塔的濃煙刺得他眼睛發痛,幾個死者士兵被活人的氣味吸引,投來猜疑的目光。他方才站得這麼近,賽菲拉不可能沒看到。
他疲倦地嘆氣,背靠木樁抹了把臉。這回他是徹底把事情搞砸了,他在開戰前讓幽暗城受盡屈辱,在開戰時出不了冰風崗哨,還差點葬送賽菲拉的生命,即使賽菲拉不想見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孤寂感又湧了上來,強烈得像是周遭的黑暗豎成一道高牆,將他隔絕在外。他的人生在二十年前就徹底斷裂,從此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儘管他有了這麼多朋友、追隨者甚至敵人,但卻沒有人能以賽菲拉的方式理解他。雖然,他想,若死者知道在那些黯淡無光的日子裡,他全憑當年三人毫無溝通之意的爭吵堅定信心,她肯定會當著他的面大笑吧……
「你身上的行頭快跟瑞治維爾一樣可笑了,如果我想在他的心臟上留點記號,搞不好還會找錯人。」
聲音無預警地從背後發出,羅蘭嚇得跳起來,急忙轉身,死者不知何時已經坐在木樁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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