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菲拉很少能像現在這樣,從一個俯視棋盤的角度看著戰場。她向來身在漩渦中心,踏著血肉鋪成的道路向前邁進,那和從前身為刺客的經驗截然不同。當目標只有一個,你屏息靜氣耐心等候,彷彿連自己都延伸成刀刃的一部份,只待最後一刻切進獵物的身體。但戰場上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所有的一切都簡化為動作與聲音,直到勒馬回望,才看得清自己曾踩踏多少軀體。很難說那個比較有趣,只是當同樣的事情重複上百上千,再怎麼新鮮的體驗都會嚼如砂礪。
刀劍形成的洪流在沙塵中向前推進,像是春初融冰的河水,推擠、衝撞、爆裂出血色的水花。最前方的弓手已經退下,留下遍地食屍鬼的軀體,許多只剩一半胸腔或手臂的殘骸仍在掙扎蠕動,隨即被後方的骷髏士兵所淹沒。安吉拉˙科薩斯率領的軍隊正設法接近牆角,前進三步,又被冰箭和火球逼退兩步。安多哈爾憑恃的就是環繞四周的天險,在她所知不多的歷史中,要不是烏瑟將軍被暗殺,天災過不了沿山而建的城牆,如今被遺忘者試圖突破的也是同一條路。而且,她在山頭上笑了起來,這兩者還真天殺的像!
她登上最高的山頭,這裡的城牆已經變成一堆亂石,但地形太過陡峭,只要十來個骷髏弓兵就足以把守。貿然穿越可能會露出破綻,賽菲拉踞在岩石的陰影中,耐心等待視線的死角。突然下方一陣騷動,兩軍相接的怒吼沿著狹道擴散開來。領頭的納薩諾斯纏住死亡騎士,終於將對方挑下馬去,斬斷盔甲內側的生命符文。死亡騎士發出最後一聲怒吼,在日光下迸碎成一堆廢鐵,被束縛的靈魂就此煙消雲散。失去領導者的食屍鬼開始潰亂,撞回正要前進的骷髏兵團,納薩諾斯高聲下令,幽暗城的軍隊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山頭上的士兵紛紛轉頭張望,當他們回到崗位,賽菲拉早已沿著石塊的陰影越過缺口,踏進了安多哈爾。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景象仍令人怵目驚心。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市早已淪為廢墟,建築盡數倒塌,剩餘的石塊不是燒得焦黑,就是爬滿血色的藤蔓,彷彿某種病變正在吸取這塊土地最後的生命。士兵零零落落地在街道上漫遊,以屍塊拼湊而成的傀儡四處走動,身後拖著一長條腐肉和蛆蟲形成的黏跡。墓園中堆滿枯白的骸骨,就像備置不用的棋子。也許阿拉基正俯視這塊棋盤,需要兵卒時才讓這些傀儡活動起來。
她靠近一座傾頹的磨坊,繞過門口的骷髏士兵,爬上搖搖欲墜的樓頂,從窗戶俯視下方的廢墟。她已經很接近安多哈爾的中心了,如果暴風城給的舊地圖沒錯,北方高起的尖塔就是從前的市政廳。
耐心。她對自己重複了一遍。阿拉基不會這麼早現身,即使現身也只有一次機會,失敗的下場就是賠上所有人的性命。她想著,背後突然竄過一陣寒意,她猛然轉身,只見一縷黑煙穿過地板,眼睛宛如破裂的傷口沸騰膿液,無形的嘴發出了尖叫:「入侵者!」
賽菲拉不假思索刺向他的眼睛,鐵器卻無聲無息穿了過去。黑影嘲笑般地飄起又落下,再度發出了尖叫。她聽到下方的士兵跑上樓梯,枯骨互相碰撞出喀拉喀拉的聲音。情急之下她拔出法拉尼爾的小刀,雙手並用攻了過去。
噗。
她聽到細微的聲響,像是刺進一團腐爛的肉。鏽蝕的刀刃吸住黑影,確實挖出了一個宛如傷口的洞,黑影像洩了氣的皮袋向內凝縮,下一瞬間便煙消雲散,同時空氣中竄過一股能量,震得整座磨坊為之搖晃,她腳下的地板突然崩解,帶著骷髏士兵和她一起摔了下去。
她一落地就翻身站起,迎向蜂擁而來的骷髏,萬幸磨坊還沒倒塌,外頭的士兵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普通的武器就足以拆解這些傀儡,當她站在遍地殘骸中緩下呼吸時,地面的搖動也停止了。
他發現了。賽菲拉彷彿聽到巫妖驚恐的咆哮,他發現了自己的血。
她嚥下一口唾沫,同時聽到震天的號角聲。她沿著陰影潛出磨坊,看到著火的巨岩砸中一處較為薄弱的城牆,一時沙塵漫天,石牆坍落出一個缺口,更為激烈的戰鬥便環繞著缺口處展開。突然連續不斷的雷光殛向城牆,將越過防線的幽暗城士兵燒成一片灰燼,同時一個閃電落在身側,逼得她低下身體滾向牆邊,連髮尖都燒得嘶嘶作響。
直到耀盲眼睛的強光平息,她才看到有個模糊的影子飄出高塔,像鬼魅一樣籠罩了安多哈爾的天空。
當她第一次注視著阿拉基,還以為自己看到一具纏著繃帶的乾屍,正伸出扭曲的指爪無聲獰笑。但當她看了第二眼,發現那是個頑桀不馴的巨人,手中溢滿的能量幾欲炸裂。第三次,所有形體都消失了,但凝聚的能量如此強烈,以致那一帶的空氣中彷彿有無數鑽石閃爍、反射,勉強構成人的形狀,只要視線稍許飄過,連後腦都會感到刺痛。
鎮定。她想起法拉尼爾的叮囑,巫妖沒有真正的形體,而且會藉由生物的五感控制對方。她閉上眼睛,切斷所有思緒,當她再度睜開眼睛,已經在心中將他塑造成一個頭戴兜帽的中年男子,嗯,沒什麼創意,但好下手多了。
現在他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票空有外殼的騎士,女妖像兀鷹般在空中盤旋,尖叫死亡的咒語。又一道火球墜向城牆,炸成漫天烈焰,被遺忘者撞開了城門,她在火光中看到納薩諾斯舉起劍,朝阿拉基做了個挑釁的姿態,而巫妖的回應是唸出一個短促的音節,伸手指向衝進城門的軍隊,一道火苗倏地爆開,沿著血藤迅速竄燒成一道無法跨越的牆。
納薩諾斯並沒有被巫妖的虛張聲勢擊倒,他保留布衣的戰力就是為了這時刻。當連續不斷的閃電劈向安多哈爾北方,魔法護盾已經張起,牧師也盡量在有限的時間治療傷兵,但他們的力量終究差了巫妖一截,進攻的速度明顯緩慢下來,而且有更多亡靈如海浪般湧了過去。
還不是時候,但她得行動了。那個巫妖動動手指就能捺死幾千個被遺忘者,若非親眼看到,賽菲拉根本沒想到他們面對的是如此壓倒性的力量。但當她溜出陰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敲昏第一個死亡騎士時,血液中沸騰的卻不是恐懼,而是壓過所有思緒的興奮和戰意。他們奮鬥了二十年,一再失敗又捲土重來,終於可以跨越第一道關卡了。
但她太魯莽也太心急,沒注意到黑影正在身後成形。尖叫聲猛然響起,盤旋在上方的女妖像兀鷹般俯衝而下,快得讓她來不及遁入陰影,只得整個人撲倒在地,閃過尖長的爪子,同時翻身刺進女妖的腹部。蒼白的軀體猛然一震,尖叫著飛回天空,賽菲拉無暇確認戰果,立即躍起面對眼前的死亡騎士——以及飄然而至的阿拉基。
想像中巫妖似乎輕蔑地笑了,她面前的空氣突然凝成實體,擊得她平飛出去,撞上市政廳的外牆,連胸中最後一口氣都被擠出。離她最近的死亡騎士立即揮劍砍來,她一個翻身滾離鋒刃,舞開匕首應付蜂擁而來的亡靈。真是該死,身手靈活的優勢也沒辦法在四面受敵時佔到多少便宜,而且他們毫無痛覺,也不怕傷到同伴。背後掠過的劇痛使她失去平衡,沒能避開刺向心口的一劍,她情急之下用左手硬生生擋開,在這同時右手又受到了攻擊。當她看到阿拉基飄然而來時完全沒有餘裕閃躲,一道落雷當頭劈下,把地面、亡靈和賽菲拉都剷上了天空。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剩下唯一的感覺就是痛。雷電燒得她的左臂焦黑起泡,眼側血流不止。當黑暗稍退,阿拉基已經漂浮在她前方,手中閃著邪惡的光芒。
她本能地閉上眼睛,感覺燒灼的熱氣竄過皮膚,瞬間將四周的水氣蒸發得一乾二淨。但預想中的攻擊沒有落到身上,當她睜開眼睛,發現魔法護盾的能量正在身邊閃爍,有個全副盔甲的男人跨在她上方,一劍掃開剩餘的骷髏,隨即轉身面對巫妖,披風上的太陽徽記飛揚起來,遮蔽了她視野中最後的天空。
該死的暴風城,她攤在焦黑的地面上想,該死的人類,讓他們收爛攤子去吧。但她卻用盡力氣滾進一旁的屍堆,暗自期望巫妖不再注意她的動作。阿拉基因突然的阻礙而頓了一瞬,沒閃過護盾反彈的火焰,他惱怒地咆哮,舉起手再度做出結印。男人朝他衝去,聖光在劍上曳出刺眼的軌跡,重重切進阿拉基凝聚起來的火焰。
他的揮砍落空,劍刃穿透巫妖虛無飄渺的身體,陷進焦黑的土地,但聖光卻沿著無形的袍子竄燒上去,巫妖猛然退縮,發出像是怒吼又像哀嚎的聲音。賽菲拉發現自己握得住匕首了,雖然每動一下全身就如散架般的痛,她還是一吋一吋地爬到阿拉基身後。驀地破裂的聲音響起,一道雪瀑以巫妖為中心向外擴散開來,將所有東西凍成了冰塊——土壤,殘壁,甚至亡靈,聖騎士正拖著結霜而僵硬的身體,艱難地一步步朝阿拉基走去。
結冰也好,她想,起碼傷口被凍得沒知覺了。她奮力抬起黏在地上的手臂,不顧被扯下來的皮肉,繼續朝阿拉基爬去。聖騎士很快在胸前畫了個印記,身上的冰霜像是受到太陽照射般消退了,在巫妖來得及施展下一個法術前,他再度舉劍橫斬過去,雖然看起來依舊是徒勞無功,但顯然對巫妖造成了某種傷害,連賽菲拉都感覺得到周圍的空氣嘶嘶作響,能量迅速匯聚在一個點上。阿拉基的形體似乎往上飄了一下又再度落地,舉起雙手準備對敵人發出最後一擊。
賽菲拉朝他的背後撲了過去,將小刀插進想像中的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間。巫妖沒有形體,管他的。
尖叫聲幾乎刺破她的耳膜,手中的鐵器爆成碎片,她被震得飛了出去,眼前只剩耀盲的黑暗。她原以為會當場摔成幾截,卻被另一股力量攔截下來。睜開眼睛一看,淡淡的白光籠罩住她的身體,巫妖散逸的能量像雪片般漫天飛舞,撞到護盾時爆出小小的火光,閃得她頭暈目眩。而後一張被血污塗得模糊不清的臉湊了過來,焦急地喊著她的名字,但那聲音如此遙遠,彷彿是從上輩子傳來的一樣。
「來得太慢了!」在暈過去之前,她總算還有力氣擠出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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