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菲拉原本走開又踅了回來,算了,她想,就算只是避免久違相見的尷尬,這樣也太孩子氣了。而且那小子多半會以為她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果然他嚇白的臉色一恢復正常,脫口而出的就是:「你沒事了?」
「我們沒有聖光庇護,幸好還有一些膽敢挑戰禁忌的藥劑師。」賽菲拉聳聳肩,這個動作又牽動了尚未癒合的傷口,幸好她已經換過另一套皮甲,把白日苦戰的痕跡全掩去了。「不過你這個勳章看起來還可以,應該不需要請動他們吧。」
羅蘭下意識抬起手,摸著那道橫過下巴直到胸前的鞭痕。他看起來老了,賽菲拉饒富興味地想,現在,只有模糊的輪廓能讓她想起那個天真無畏的年輕人。眼前的聖騎士神情疲憊,髮間也冒出了白絲——他還不到四十歲呢。相較起來她反而沒什麼變化,時間早已遺棄了死者。
「暴風城監獄給我的紀念品。」
「啊,就是五年前讓我們見不成面的那次。我當時還以為你沒救了。」
「我也這麼以為。」他長長嘆息。「我在黑暗中待了三天等待判決,身邊只有想置我於死地的人,除了禱告什麼也不能做——」
賽菲拉笑了,半是嘲弄:「聖光降臨在你身上了嗎?」
「比我企求的還多,所以我今天才能站在這裡。」他挺起背脊,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最後信差帶來的不是死刑而是升遷令,那場昏昧的會議上,大主教本尼迪塔斯突然挺身支持我,隨後局勢就像強風吹倒枯萎的麥桿一樣轉變。雖然他們各有所求,弗塔根公爵想壓制普瑞斯托女伯爵的勢力,瑞治維爾伯爵是為了不得不還的人情,沙多摩爾為了職責……」
「當然,人類和被遺忘者合作的時機已經永遠錯過了,只是大家依舊高呼為了羅德隆,好證明自己還有人性。」她舉起手中的酒袋喝了一口,轉而遞給羅蘭。「敬聖光和政客。」
羅蘭差點把口中的酒噴出來,他急忙嚥下,咳了幾聲。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不是軍中粗劣的配給酒,而是濃醇的陳年液體,帶著不遜於北郡的葡萄酒香。
「從納薩諾斯那裡搶來的。」賽菲拉得意地說。「我敢打賭他的行李裡全是桶子。」
羅蘭僵住了。他盯著手中的酒袋,神情頓時五味雜陳。「遊俠領主大人……」
「怎?」
「沒什麼。」他嚥回一聲嘆息。「我聽過很多他的事蹟。」還參加過那場備極哀榮的葬禮,三人高的雕像至今仍在聖光大教堂前呢!他也記得幾年後羅德隆舊地傳出這位失蹤英雄的謠言時,沙多摩爾那白得像得了瘟疫的臉色。
「你還可以說點別的,像是沙多摩爾下達的格殺令現在還有效……之類。」
羅蘭羞愧地脹紅了臉,但還是有些氣惱賽菲拉把這個老戰士說得像偏執狂……雖然她說的沒錯,但那是有原因的。「他曾是納薩諾斯大人的學生。」
「哈。」這回換賽菲拉沈默了。「今天可是那個傢伙帶頭攻破城門,希望沙多摩爾會覺得安慰些,起碼要認清自己的實力,別隨便要求決鬥之類的傻事。納薩諾斯的脾氣肯定比生前壞得多了。」
羅蘭想反駁沙多摩爾不是那種沒腦袋的人,但還是吞回聲音,多少焦躁地一拳搥在木樁上。聖光在上,他們已經數年未見,眼前有更多急切的問題要處理,為什麼還在為無關緊要的事,為根本不在場的人爭執呢?明知道再講下去也跨不過那道鴻溝,又為何老是學不乖地試探彼此的底線呢?
「無論如何,奪回這個地方對我們意義重大。暴風城中有許多來自羅德隆的貴族,騎士團需要弭平阿爾薩斯背叛的傷害,而且烏瑟大人的陵墓就在附近。」他緩下口氣,強迫自己把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你對我們拋出了非常誘人的餌食,但你呢,賽菲拉,被遺忘者想要什麼?」
「什麼都沒有,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提出令人為難的條件。」她從酒袋後抬起眼,果然羅蘭尷尬地移開了視線,想必暴風城營帳中早就吵得不可開交了。「我選擇安多哈爾,是考量幽暗城的整體防線,不是為了風花雪月的情感,所以目前我們還可以各取所需。至於將來……」
「你有什麼計畫嗎?」
她聳聳肩。「你應該要問瑞治維爾、席普威索或其他名號長得拖到地板的人有什麼計畫。我能答應你的,也不過是盡可能排除幽暗城的阻力,所以我根本不想思考這些問題。你知道,有朝一日我們若真的消滅巫妖王,接下來就是人類與被遺忘者的戰爭,聯盟與部落的戰爭,以及人類王國的死鬥,或者,我們又會找到共同的敵人——不論何時,我們都不會缺少戰爭的理由。」
「我明白。」他垂下眼睛,避開了死者的挑釁。「但是,只要有我這樣的人在,和平就不會是個空想。」
「這倒是。」她粗嘎地笑了。「那些跟著你衝進安多哈爾的騎士,肯定不是瑞治維爾伯爵訓練出來的。」
「我是聖光大教堂中的異數,有些人半信半疑地追隨我,也可能隨時將我視為敵人。在最艱困的那幾年,我連迪菲亞兄弟會的殘黨都借重過……」他自嘲地聳肩。「你會發現我很懂得變通了,賽菲拉,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麼樣的武器我都不會拒絕。」
「就像那個躲在柴堆後面盯著你的人?」
羅蘭回頭望去,雖然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他仍點了點頭。「不要緊,那應該是我的副官。」
「真是忠心耿耿,都快把你的背看穿個洞出來了。」她轉著手中的匕首。「要我去收拾掉他嗎?」
「不。」他很快地說。「即使他真要殺我,我也欠他一個光明正大的決鬥。瑞治維爾伯爵就是看準這一點,才任命他作我的副官。」
賽菲拉揚起眉,但沒有追問細節,反正她也不感興趣。她想了想,聳聳肩。「也好,放個顯而易見的危險在身邊,說不定可以讓你避開更大的危險。」
「我很清楚自己在遠征軍中的位置,他們想利用我與幽暗城的關係,卻又擔心我做出駭人聽聞的事——例如,主張給予不死族相等的權利。話說回來,瑞治維爾伯爵也不過是個棋子,是暴風城高層用來牽制弗塔根公爵的小卒。我們就像鐵鍊一環扣著一環,誰也脫不得身。」
「真令人欣慰。」賽菲拉乾笑一聲,在黑暗中撫著手上再也無法痊癒的疤痕,有段時間她連瓦里瑪薩斯都想殺,而她現在都還不知道收刀是不是正確的決定。這些灰暗的記憶似乎拉近了他們的距離,也讓他們離得更遠。
「我畢竟身在暴風城的遊戲規則裡,只能盡力而為了。」
後方傳來一聲砰然巨響,羅蘭驚跳起來,轉身拔劍,卻見市政廳的大門飛開來撞到牆上,维沙克和昔普威索一前一後走了出來,在遍地遺體前互相叫囂。
羅蘭窘得無地自容,賽菲拉毫不留情地放聲大笑。
兩位將軍腳步歪斜地互相比劃,沒多久就扔下劍,開始以拳頭相拼。正在處理焚化事宜的士兵紛紛退開,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官,卻沒人敢上前制止。當卡林被迫離開藏身處上前勸架,幾個人狼狽地拉拉扯扯時,賽菲拉笑得更開心了。
羅蘭尷尬地瞥了一眼死者,本想為自己的同袍辯護幾句,但終究只是搖了搖頭,長聲嘆息。
「即使面對壓倒性的災難,我們依舊勾心鬥角,牟取利益,彷彿死亡永遠不會降臨。我們到底是太堅強,還是太愚蠢?」
賽菲拉依舊笑著,聲音像生鏽的鐵刃互相摩擦。「這就是人,這就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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