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了!南邊的村子遭劫了!」在昏黃的秋日暮靄中,倉惶的喊聲驚動了樹頂的鳥群,隨著飛揚的砂塵落進每戶正在晚飯的桌邊。
「什麼?不會吧?」端著鐵鍋的主婦一個踉蹌,稀薄的豆湯差點就灑出來。男人砰一聲放下木盤,慌慌張張地跑出家門,剛跑出來的鄰居、親戚也臉色蒼白地互相問著。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混亂中手上的木娃娃被大人一腳踢得遠遠的,馬上大哭起來。
原本像往常一樣正要進入休憩狀態的村莊,突然像被打翻的蟻巢,沸沸揚揚的混亂起來。
「多久以前的事?」
「下午!今天下午!」從臨村逃進來的幾個人已經一身狼狽,連站都站不穩了。「他們的速度好快,眨眼就佔了村子!」
「好多人都被殺了!」
「剛收成的穀子、牲畜都沒了……」
「他們還擄人,比費爾林還厲害!」
「費爾林!」這個名字引來另外一波恐慌。「我們今年的稅也還沒繳!要是再被搶這麼一次,那還靠什麼活下去!」
這座村子很小,位在格朗多與查林西提的邊境,蒙尼男爵的土地上,人口只有一百出頭,彼此多少都有點沾親帶故,和附近的村子關係也很密切。村裡的主要道路就是一條和巷弄差不多的泥土路,路旁是木造的低矮建築,牆上塗以灰泥,庭院的柵欄是用簡單的枝條編結而成,村外的防禦工事多半也是這樣建的。現在幾乎每家的晚餐都被打斷,聚集到街上去了,只有梅伊出生不久的孩子哭鬧起來,平常幫忙的女孩又回家去了,她只得一邊哄孩子,一邊挨著狹窄的窗戶向外張望。可是外邊人聲沸騰,她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此時,她身後傳來了溫柔而有教養的聲音:「大娘,村裡發生了什麼事嗎?」
梅伊轉過身,愁眉苦臉地面對她的客人。他們是今天下午才到村裡來的,想找個地方過夜,剛好她丈夫上個月過世了,房裡空著,就把他們收留下來,當然他們也付出了很高的報酬,遠超過她的期望。也有鄰居偷偷在說這一定是有身份的人,看那幾匹好馬就知道了。
「唉,唉,這個冬天難過了!」她懷中的孩子已經停止哭鬧,倒是她自己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本來以為就算丈夫不在,也還勉強過得下去,可是今年的稅還沒交,盜賊又要來搶,我的姊姊就在隔壁村子,不知道她有沒有事——」
「集合!集合!大家集合!」一個人高舉著煙比火多的火把,在街道上奔跑著,一面扯開嗓門大吼:「到廣場上集合!」
梅伊不安地看了她的客人們一眼,抱著孩子出門了,年輕女子想了想,也站起來,衣服下擺掩住的地方不小心碰到了桌子,發出硬物相撞的聲音。
「嗯?」嘴裡塞滿食物的大個子抬起頭,含糊不清地說:「現在就要出去啊?先用完晚餐嘛!這裡可是沒有宵夜可吃的!」
「又想管閒事啦?」黑髮青年開口,語氣雖淡,卻含著譏諷。「離前一場架也不過三天,你似乎愈來愈喜歡這種遊戲了嘛!」
她似乎被刺了一下,聲音也冷起來。「我最好學著去習慣,是不是?」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金髮青年嘆了一口氣,也站起來。
「德雷斯,擔心的話,請用誠實一點的方式來表達好嗎?」
他走出泥濘的庭院,在堅硬的泥土路上追上她,低聲說:「康妲爾,別學德雷斯,別迷失自己了。他的生活方式,並不是你該有的。」
康妲爾腳下稍停,而後又繼續走。她顯得有點煩亂。「杜塞爾,你們到底對我抱著什麼期望?」
「這個——」杜塞爾遲疑了一下,康妲爾已經接著說下去:「到底希望我成為什麼樣的王呢?我自己都有點糊塗了。你們要我學會真正殺人,習慣戰場,習慣血的味道,我很努力在做,你們也看到了,沒錯,我是想以德雷斯為榜樣,他那麼強,那麼冷靜,還能自信地用他的生活方式來質疑我,現在,你們又叫我不要學他,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呢?」
「康妲爾,不要因為卡瓦雷洛近在眼前,就焦躁起來了。」杜塞爾簡短地說。「你可能是唯一要求王儲這麼嚴苛的人。」
康妲爾沒有回答,兩個人走近村人聚集的地方,人聲洶湧而至,充滿了緊張和恐懼。天色更暗了,有人點起火把,強烈的晚風把火焰拉成水平,不斷冒煙。有人在吼叫,有孩子在哭,不甘寂寞的狗也湊進來猛吠,村長徒勞無功地揮著手,想叫大家安靜下來。
「費爾林什麼時候來?」
「他說月圓後兩天。」
「本來就只能湊合著過了,再給他們一搜刮……」
「如果田租也被搶了,我們還要活嗎?」
「派人去跟老爺求救吧!」
「他才不會費這個心咧!老領主死了後,他就沒來過了,還記得五年前那一次嗎?他也沒過問啊!」
「老領主在的時候起碼還有幾個守兵……」
「我們把田租交給盜賊們算了!免得被殺光!」長得橫眉豎目,本身就像個強盜的鐵匠對村長吼著。
「開玩笑,費爾林不會放過我們的,到時候老爺的士兵一來,搞不好比盜賊還厲害!」
東一句西一句紛紛攘攘,康妲爾聽不出他們有何打算,而且也看不出他們有作成任何決議的可能,於是放聲一喝:「安靜!」
嚴厲的聲音當頭落下,居然使眾人沈默下來,紛紛張望是哪個女人膽敢叫他們閉嘴。當看清站在人群外圍的兩個身影時,一陣驚訝帶著畏懼的私語傳了開去,有些人必然以為自己看到了妖精一類的東西。他們光是站在那裡,氣勢就足以壓倒眾人了。
「你們的領主是誰?」
男女老幼都驚異地瞪著她,一個外地來的陌生女子,沒人知道她姓啥名啥,居然大大方方地在這裡發號施令來了!
令人尷尬的僵硬持續著,康妲爾又問了一次,語調更重,也更嚴厲了。慣於生活在領主威嚴下的村民馬上就屈服了,一個農夫囁嚅地開口:「蒙……是蒙尼老爺。」一邊偷偷做了個避邪手勢,不安地掃了四周一圈。
「這附近有沒有守備隊?」
「以……以前有的,可是老領主死後就撤掉了……」
「如果現在派人給領主報信,還來得及嗎?」
「也、也許吧……」他不安地說:「從這裡走到城堡要花一天的工夫,再加上……」
「就算給老爺報了信,他也未必會派兵來啊!」另一個人插嘴。「他只管收租——」
「乾脆大家先去避個風頭吧,起碼保得住性命——」
「對呀!今晚走的話……」
「開玩笑!大家的財產怎麼辦……」
眼看情況又快失去控制,康妲爾立即開口:「慢著!盜賊有多少人?」
村人又瞠目對視,良久才有一個人慢吞吞地說:「大概……二三十個人吧,幾年前他們來的時候是這麼多。」
「這並不算多啊!為什麼不想辦法擊退他們呢?」
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驚恐的低語,但其中也有贊成的聲音。
「我們也有武器啊!斧頭、木棍,哪一個派不上用場?能打的人多得很,乾脆給他們一次教訓,省得隔幾年就這麼擔心受怕一次!」
「前幾年東邊村子也抵抗過,結果幾乎被屠了一半,老爺派的人還在路上慢慢走呢!人家可是有馬有武器的盜賊啊!我們怎麼打得過呢?」
「聽著!」康妲爾沒有特意提高聲音,村民卻自然而然靜下來聽她說話了。「你們村子年輕人多著,外邊的防禦工事也還不壞,沒理由不能打!自己的家,自己來保護!領主沒有負起責任,就別交稅給他!」
康妲爾的話引來一片叫好,較穩重的人懷疑地對望,村長還想說什麼,馬上就被壓過去了。
「馬上派人到城裡報信!每個人回家去找武器,能用的全拿出來!找幾個年輕人輪流崗哨,明天一早在這裡集合!」
「好呀!」幾個年輕人興奮地跑開了。「幹一場!幹一場!」其他或有心懷疑慮的人,也慢吞吞拖著步子回家了。隱約還可聽到人們談論這奇怪的女人,卻沒人知道她是誰,打哪兒來的。
火光和人聲遠去,冰涼的黑暗一下子落到康妲爾頭上,秋夜的風帶著乾草和泥土的香味,冷卻了她的情緒。她和杜塞爾慢慢走回借住的地方,把騷動關在門外。女主人還沒回來,藍坐在地上和狗玩,狄洛已經快把大家的晚餐吃光了。
「不錯的演講。」德雷斯懶洋洋地說。
「你聽到了?」
「看他們的反應就知道了。」
「還滿像那麼一回事的,是不是?」她笑笑。「我要去睡了,明天還有得忙呢!女主人回來要是問起什麼,就幫我擋著吧!」
「她怎麼了?」狄洛不安地問道。
「還不是在鬧脾氣。」德雷斯輕描淡寫地說。「她要不早點習慣這種陣仗,以後怎麼上得了戰場?」
「我不認為讓她變得像你會使情況更好,德雷斯。」杜塞爾慢慢地說。「我想錯了,我們終究也只能做康妲爾的朋友而已,可是她需要一個哥哥。也許我們當初該把迪墨非留下來。」
「留他做什麼?」德雷斯稍嫌粗魯地脫口而出。想到康妲爾居然需要那個傢伙更甚於他,就讓他一肚子火,本身的無力感更是火上加油。他明知道康妲爾又苦惱又困惑,卻沒有立場也不知從何問起,因為她在做的,都是他強迫她做的事。
康妲爾躺在柔軟的乾草墊上,卻是輾轉難眠,村裡的騷動還沒有止息,到處都是走動聲和談話聲,她聽到女主人回來的聲音,顯然帶回了無數的疑問,他們也避重就輕地回答,盡量顧左右而言他。康妲爾碰觸到枕邊冰冷的長型物體,不禁咬住了唇,最近常有的孤寂和恐慌又緊緊抓住了她。
德雷斯決定在回卡瓦雷洛前到各處走走是對的。他們依然裝成普通的旅人,走最偏僻的荒徑,住不知名的小村,而且,一旦遇到今天這種場面,絕不放過。他們擊潰了幾個盜賊團,教訓了一些惡劣的地主和官吏——當然小心避開了更大規模的正規軍和地位更高的貴族,而且在最後都不忘報上名號,沒多久關於王儲的傳說就再度被人們憶起、渲染,像野火般的傳播了開來。
回到柯羅特蘭一個多月了,殘夏早已被落葉掩蓋,他們正在直行卡瓦雷洛的路上。在這段時間裡,她已經習慣了發號施令,好像她一出生就站在人前似的。更為穩重、高傲的氣質從她的一舉一動中散發出來,連她自己都感覺得到。她也差不多習慣了劍往刀來的陣仗,在林恩的帶領下,她其實並不缺少提劍上陣的機會,但她作戰的對象一向只有野獸、怪物、地精或獸人,而砍殺這些心懷敵意的種族和面對人類完全不同。她還記得初次砍進一個山賊身上的感覺,那人驚恐的眼神令她畏縮,尖銳體認到她正在與自己流有同樣血液的種族自相殘殺。但現在連這種感覺都快淡去了,她發現她居然開始享受輕裝突擊的速度、以及刀光劍影的刺激。這種轉變令她不安,但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有人能了解她的心情,德雷斯、杜塞爾、狄洛,全都是視殺人為常事的人,她不想變得像他們那樣,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變得怎樣。
「迪墨非……如果你在就好了……」她輕聲說,幾乎哭了出來。
那是在回到柯羅特蘭的第二天吧,他們照常在路邊的旅舍過夜,隔天一早,毫無預警地,迪墨非宣佈要和他們分道揚鑣。
康妲爾還以為他在開玩笑,但馬上就知道他笑著說出來的事是真的。
「你說什麼?這太突然了!為什麼?你——」她不顧體面地大叫起來,但她實在太激動,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
「唉唷,別叫這麼大聲啦!別人還以為我在欺負你咧!」他仍不改嘻皮笑臉的態度。「我本來就只負責帶你們到柯羅特蘭而已啊!你們總不會告訴我,不知道到卡瓦雷洛的路吧?」
「你要往哪裡去?」
「北方,萬得城。」
康妲爾無言以對,那的確和他們的目的地天差地遠,她縱有千萬個不捨,也沒有挽留迪墨非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們就在這裡道別吧。」杜塞爾禮貌地說。「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見面。」
「一定的,一定的。」迪墨非笑嘻嘻地說。
「再會。」德雷斯冷冷地說,臉上的表情顯然是希望永遠不再會。
「哪天經過卡瓦雷洛的話,別忘了到卡斯提家來,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的!」狄洛誠懇地握住他的手。
「希望如此。」迪墨非也用力回禮。
康妲爾站在一旁,難過得連道別話都說不出來。
「瞧你一副哭喪臉!」迪墨非用力把她的嘴角向上拉。「只是分開一段時間而已!這世界小得很,只要活著的話,一定會再見面的。」
「真的嗎?」康妲爾小聲說。
「當然!我向你保證。」
……
「保證嗎?……誰知道你說真的說假的呢!」康妲爾對著縫隙間的星星咕噥,眉間緊皺的線條卻已舒緩了不少。「只要活著的話……」
2
康妲爾一行人過了忙碌的一天,村邊的圍牆雖還勉強可用,有些地方卻極待修補,瞭望塔也早已搖搖晃晃。從前守備隊撤走時留下了一些武器和皮甲,不過也都鏽蝕磨損了。狄洛的力氣讓他大出風頭,他單手就可扛起兩人合抬的木頭,惹得村民大聲叫好,他也樂得多表演幾次。
杜塞爾一邊檢視村人蒐集來的各種武器,一邊對康妲爾說:「三十個人的盜賊團?其實靠我們就可以打退了。不過總得讓這些人曉得,下次遇到這種情形的時候該怎麼辦。」
「要不是走這麼一趟,我可能不知道柯羅特蘭還有這些地方。」康妲爾望著收割過後的枯黃田野,站起來伸展肢體。「這裡的人還算好的了,之前也有被領主逼得活不下去的,因為收成不好而挨餓的……可是,我也看到正在歡慶豐收的村子,還有富裕繁榮的城市,難道,德雷斯是為了讓我看到這些人,才提出了這個建議嗎?」
「如果你去問他,他一定會說平民關他屁事。」杜塞爾笑著。「也許他的確是這樣認為的,可是,他也是在為你著想的,康妲爾。」
「為了我的……什麼呢?」康妲爾的聲音不覺低了下來。「他只是把我當君王看,盡一個臣下的職責嗎?」
「你為這點而責怪他嗎?」
「不,我——」康妲爾一時語塞。「也許我太貪心了。身為君王能得到這樣的下屬,夫復何求,是不是?」
「這個嘛……」杜塞爾不覺苦笑,康妲爾並不知道自己的話中有多少諷刺性。
第二天中午,緊張的呼喊從瞭望台傳了下來。「喂——看到了!他們來了!」
「來了!」整個村子頓時鼓譟起來,男人提著各種各樣可以充當武器的傢伙湧向村門,婦女帶著小孩躲回屋中,緊張地窺視外面的動靜,所有牲畜都已經欄好,路上顯得異常清靜,瀰漫著叫人喘不過氣的緊張。
「我們也該走了吧?」康妲爾站起來,原先掩在衣服底下的水晶劍,此時已穩穩握在她的手中。
「這種小事,還輪得到我出面嗎?」德雷斯懶洋洋地說,但還是站了起來。
「藍,你要乖乖待好,別亂跑喔!」狄洛不放心地一再叮囑,這家的小孩和狗乖乖地偎在她身邊,不知道為什麼,藍和孩子動物一向特別投緣。
「來了……來了……他們來得好快喔!」三十多匹馬揚起的沙塵使他們的陣容壯大了一倍,在收割後毫無遮蔽的原野上看起來特別驚人,村民不禁一陣慌亂,似乎想退卻了。
「不要慌了!守住柵門!弓手準備!」康妲爾一馬鞭抽在木樁上,嚴厲的命令把場面穩了下來。「照原先的計畫,聽我指揮!」
盜賊們直逼村門,一旦看清並無正規軍在場,就完全不把村人的防禦態勢看在眼裡,在別地擺出同樣陣仗的村子都遭到血洗了。但這次的情況卻出乎盜賊們的意料之外,從第一陣零落的箭雨開始,無甚章法卻異常凶猛的攻擊就接踵而上了。
「喂,這些笨蛋在幹什麼啊?」混亂中可以聽到這樣的叫喊聲,盜賊們馬上就開始反擊,其狠勁和技巧都不是未受訓練的農民能抵擋的。
「還是不大行。」狄洛有點失望。「虧我昨天還把一些最好用的技巧都教給他們了……」
「都已經遇上了,就乾脆解決乾淨吧?」康妲爾回頭對杜塞爾一笑,猛地拉動馬韁,直直衝進混戰中。
「——喂!」杜塞爾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跟上去。那原本是他最欣賞的,混合著衝勁和野性的笑容,但現在,卻只令他想起即將撲向獵物的猛獸,他不禁毛骨悚然!
柵門附近正陷入一片亂鬥,盜賊一時進退維谷,村民也沒有佔到多少便宜,到處都是受傷倒下的人,眼看就要被衝散了。突然從村中衝出一個騎在馬上的女人,毫不猶豫就投進了戰鬥最激烈的地方,手中水晶打磨的鋒刃閃著令人目眩的光芒。
「那笨蛋在幹什麼?一個人往前衝!」德雷斯對著杜塞爾大吼。
「怎麼搞的?——那是誰啊?」驚異的叫聲響起,隨即被痛極的慘叫聲所取代了。
康妲爾又有了那種虛浮感,這一切都太容易了。當她壓下面對人類的遲疑和罪惡感,只將他們當成劍下目標的一部份後,剩下的就只有作夢般的恍惚。根本沒人近得了她的身,生命就在她劍起劍落間散成片片。鮮血和水晶的光芒混在一起,亮得不可思議,好像血也成了裝飾水晶的一部份。光芒眩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在她回神前,馬匹就載著她衝往下一個地方,就有更多的人湧上來,揮劍的速度快得讓她來不及感受鋒刃碰到肌肉的阻力,她甚至無法知道剛交過手的人是受傷還是死了。
「康妲爾!夠了!你想把他們都殺光嗎?」杜塞爾好像在叫著,但是太遠了,她聽不清楚——
「格里舅舅!」拼了全力吼出來的聲音突然在康妲爾背後響起,又是驚惶又是恐懼。「等等!別殺——」
「什麼——?」康妲爾被這淒厲的聲音叫回了魂,手上凌厲的砍勢停了一停,回頭看到一個年輕的牧羊人帶著傷,滿臉驚惶,一面大叫大嚷,一面沒命地直奔過來。就在這一瞬間,空氣劃裂的聲音使她本能地向後一閃,劇烈的痛楚立即貫穿了她的思緒。
「痛——!」她退縮的同時,右手卻已舉了起來,鋒刃砍進對方的頸脖,幾乎讓他的頭身分了家。
「康妲爾!」德雷斯的心跳幾乎停頓。血!康妲爾身上流出來的血!
「格里舅舅!」年輕人被村人拉住,眼睜睜看著屍體倒落在塵土中。他腿一軟跪了下來,茫然失措地看著自己帶傷的手,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康妲爾垂下手,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刺骨的痛啃蝕著她的知覺,血沿著手臂流下來,但痛卻好像不是從那裡傳來的。她失神地看著四周的一片狼藉,失去主人的馬不知所措地在一旁徘徊,聚在門邊的村民被剛才的年輕人一鬧,全都膽怯地看著他們。屍體零落地倒在血跡斑斑的地上,像是破爛的娃娃,當中有村人也有強盜,可是他們的臉孔、衣服都差不多,根本分不出來——奇怪,怎麼會分不出來……?
「我沒事——只是劃到手而已——」
「『只是』劃到手?你還敢說!」德雷斯一把將她抄到自己的馬上。
「德雷斯,剩下的就交給我們,你快帶康妲爾回去!」狄洛趕上來叫著。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
「閉嘴!」德雷斯抱著她大步走進下榻的屋子,正在餵孩子吃東西的梅伊驚叫一聲,站了起來,卻是不敢上前也不敢後退,德雷斯不耐煩地把她推開。藍聽到動靜從後面的房間出來,見到一身血跡的康妲爾,頓時驚喘一聲,搖搖欲倒,德雷斯暴怒:「不要現在又來一個麻煩!給我閃邊去!」
「血……血的味道……」
「廢話!你們全都滾出去,現在外面已經安全了!」
梅伊給他一趕,連忙推著藍抱著孩子離開這些可怕的人。雖然藍也是怪得緊,可是又溫柔又安靜,比這些人好太多了!
德雷斯開始以熟練的手法處理傷口,康妲爾微蹙著眉,安靜地坐著,態度異常溫馴,簡直像個小孩,和方才揮劍吶喊的戰爭女神沒有一點相像之處。康妲爾說的沒錯,傷勢不重,只是在手臂上劃了一道長口子,但這並沒有讓德雷斯覺得好過些。
「你是怎麼了?做這種沒腦袋的事!」內心的焦躁使得他口氣也粗暴起來。
「痛……」
「痛?當然會痛了!如果留下疤痕怎麼辦?這麼長的傷口——」
「疤?」她機械性地回應,似乎根本沒在聽。「我都不知道被砍到會這麼痛——他們——那些死掉的人,一定更痛吧……」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德雷斯冷冷地說。
「德雷斯……你——會痛嗎?……」
「痛?當然會。」
「那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下次我就知道要朝哪裡下手才有效。」他半開玩笑地說,但看到康妲爾的臉色,他又後悔了。「康妲爾——」
「我不明白!——」她把手抽回來。「知道這種噬骨裂心的痛以後,怎麼還能把戰場上的互搏當兒戲呢?你聽到那個男孩的叫聲嗎?盜賊團裡有他的親戚吧?他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今天的!可是我還是砍下去了!想都沒想!」
「如果你不這樣做,可是會更痛的!」
「我知道!可是……可是,你們每一個人,不都是我的子民嗎?為什麼非互相殘殺不可呢?我看到那些屍體……全都一樣……全都一樣!他們之前一定也是農民!」
「有時間東想西想的話,還不如乖乖讓我包紮。」
她掩著臉,好一會兒才放下來。「……不管說得再好聽,劍還是用來殺人的吧?」她停頓了很久。「就算是在那種場合,就算是面對曾經認識的人,我也應該……毫不猶豫,是嗎?」
德雷斯看著她,沒有說話。
康妲爾閉上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你看,我還是太軟弱了吧?我還以為我不會再發飆了。你一定覺得我難以忍受吧?」
「康妲爾……」德雷斯站在她面前,康妲爾以為他一定要很狠責備她了,沒想到他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不要跟我比,不要拿我當榜樣。也許我做錯了,不該把我的想法強加在你身上。我們要走的路是不一樣的,你得將黎明帶給柯羅特蘭,而我——」
「而你?」
「我只能背負她的黑暗吧!」他眼中流露出一抹自嘲。
「可是,難道就因為這樣,我們之間不能有多一點交集嗎?」康妲爾難過地說。「我們難道就不能——」
「你喜歡我嗎?」
那一瞬間,康妲爾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呆呆看著德雷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神情卻是出奇嚴肅,沒有嘲弄也沒有諷刺。
「是——是的!」她大叫起來。
「真不幸。」
康妲爾不知道該大叫還是大笑,還是狠狠給他一巴掌算了。可是——德雷斯眼中的神情是苦惱嗎?還是悲傷?他為什麼要這樣子看她呢?
她嘴唇微動,但由遠而近的喧囂讓她住了口,歡呼聲,叫喊聲,哭泣聲陸續經過街上,有人走進屋裡。杜塞爾探頭進來。
「康妲爾還好嗎?」
「她沒事的,傷不重。」德雷斯說。
杜塞爾走近來,以醫生的熟練手法檢視包紮的地方。「好長的傷口,會痛吧?要我調個藥給你嗎?」
康妲爾搖搖頭。「不必了,謝謝。」
「那麼,我先去照顧其他傷者了。」
「我也去。」德雷斯搶在他前頭出了門,沒看康妲爾一眼。康妲爾反而鬆了一口氣,就算他留下來,她也沒有勇氣問他任何事了。她第一次看到他這種神情,混合了憤懣,寂寞,和深深的後悔……
杜塞爾在門口站住,回頭望著她,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那麼,你知道痛了嗎?」
「知道了。」康妲爾平靜地說,眉間仍因痛楚而微蹙,注視著他的眼睛卻清澈如昔。
3
「真的就要這樣走啦?可是,小姐才剛受了傷不是嗎?」梅伊抱著孩子,不安地看著康妲爾。
「這種小傷不礙事的,而且我們也還有路要趕。」
「真的太感激了,要不是你們,這次真不知道會怎麼慘……」村長握著狄洛的手,一再重複感謝的話。
康妲爾突然發現那個年輕的牧人正躲在後方,連忙追上去,他慌了,躲躲閃閃地想逃,康妲爾已經拉住他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昨天我不是故意要——」康妲爾還沒開口,他已經害怕得求饒起來。
「對不起。」康妲爾輕聲對他說。「我真的很抱歉。」
他愣住了,呆呆看著康妲爾,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事啦,算了,那種時候也沒辦法,誰要他……你……你也受傷了不是嗎?」
出發沒多久,他們就在穿越森林的路上碰到一小隊士兵,和一個騎著騾子的山羊鬍老頭,看起來像是城堡裡的執事一類的人物。
「太好了!得來全不費工夫。」狄洛高興極了。
他們退到一旁,讓出路來給士兵通過。那個老頭看到他們來的方向,停了下來。
「喂,你們是從前頭村子過來的?」
「是的。」
「聽說有盜匪要襲擊村子,真有這回事嗎?」
「盜賊已經來過,被村人打退了。」
「嗤,早知道就不必帶這麼多人來了。算了,走吧!」
他一臉厭煩地向後面的士兵做了個手勢,但狄洛搶先一步,擋在他前頭。
「你們是要去收稅的嗎?」
老頭很不高興。「擋什麼路!既然知道還不快滾!」
「村裡不是派了人向你們求救嗎?這麼慢吞吞的想去救誰啊?還有臉去收稅!」
「無、無禮!」老頭大為震驚。「竟敢這樣對我說話!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蒙尼老爺的管家!」
康妲爾開口了。「這些村子很需要一個守備隊,為什麼反而撤了?」
「我、我哪知道!這又不關我的事,你去問我家老爺啊!」
「好吧。」狄洛話音未落,突然揚起手中的劍,敲打老頭兩邊的護衛,兩個可憐的傢伙不吭一聲就倒地了。其他人還沒來得及反應,狄洛已經伸出手,毫不費力地把老頭從坐騎上拎起來。
「哇!你做什麼!救命!救——」
「嘿,別動,我們不想打架,只要士兵們都乖乖的,我們就不會對你怎麼樣。」
他馬上又慌慌張張地嚷起來:「哇!別過來!你們別動!」
「好,那我們走吧!去問老爺。」狄洛笑嘻嘻地說。
這一個小隊又沿著林間的道路,回頭朝蒙尼的莊園走去。這真是一個奇妙的組合,領頭的人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一路談笑聊天,管家像個女人一樣被迫跟狄洛同騎,一張臉皺成一團,又怕又氣,兵丁們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剛被狄洛敲了一記的傢伙走路還搖搖晃晃的。管家不時想向後看,想找機會向士兵打暗號,要他們把這幾個逞兇之徒教訓一頓,但只要他一動,旁邊那個特別可惡的黑髮男子就用劍鞘敲他,這樣來回了幾次後,他連脖子都不敢隨意轉動了。
他們穿過村莊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跑過來看這奇妙的隊伍,看到縮著身體手被綁在後面的管家,全都朝著他指指點點,開心極了。管家氣得臉都綠了。
他們一直走到城堡門口才把管家放下來。「去洗洗旅途的煙塵吧,老伯伯。」狄洛禮貌地說。「謝謝你為我們帶路。」
「你……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上!把他們都抓起來!」管家一逃到安全地帶,馬上暴跳如雷地大吼。
還沒人看清楚,狄洛又敲昏了兩個士兵。「你怎麼講不聽啊?我說過我們不是來打架的——」
「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在我的土地上撒野!」這些人剛進村就引起這麼大的騷動,領主早就氣急敗壞地帶著士兵趕過來了。
「我是你的國王!」康妲爾一聲大喝。
「講什麼瘋話!上——」
「我就是康妲爾‧葳‧昂斯菲爾德!加爾林斯的戒指,泰雷沙的徽記為證!」
就算是雷當頭打在城堡牆上,也不會造成更震撼的效果了。四周一陣譁然,吃驚、懷疑、恐懼的聲音此起彼落。
「怎、怎、怎麼可能?」領主不禁後退了幾步。「康妲爾早就被放逐了!早就失蹤了——」
「沒錯,我回來了,為了制裁你們這種人而回來的!我已經看到你是怎麼對待我的子民,有盜賊襲擊村莊,你卻不聞不問!我命令你重建守軍,負起保護人民的義務,否則就沒有權力向他們收稅!若你膽敢陽奉陰違,我保證會有更嚴厲的處罰落到你頭上,蒙尼!」
魄力十足的聲音緊緊抓住在場人士的心,廣場上鴉雀無聲,連小孩都被震懾住而停止了嬉鬧。有人大著膽子偷偷抬眼瞧她,馬上因她逼人的美貌和氣勢低下頭來。領主早已嚇得抖抖索索,快跪下來了。
「這把戲的確很不錯,是不是?我都快沈迷其中了。」杜塞爾低聲笑著。
德雷斯看著在風中飛揚的長髮,冷靜清澈的眼睛,手握馬鞭、俯視眾人的英姿。現在的她不僅具有野性美,還多了一股冷銳的霸氣,就像一隻迎風遨翔,君臨天下的鷹。
「真美……」他打從心底讚嘆著。他再次體認到,這隻鷹是無法被捕獲的,即使她一時間能停在他手中歇息,總有一天會展翅飛翔,重回蒼空,將他拋棄在地面上。所以,他帶著些許遺憾看著,然後別過了頭。
4
「我們今晚先住這裡,明天再進梅瑟城。」德雷斯打量著畫有紅鹿的招牌,挑剔地嗅了嗅窗內飄出來的肉香。在他們一路經過的地區中,這個村莊算大的了,旅舍也是難得的舒適——至少從外面看來是如此。
馬僮跑過來,德雷斯把韁繩丟給他,簡短地說:「兩個房間,食物和酒。」
「這麼久不見了,還真有些懷念。」杜塞爾遙望著梅瑟城的方向,感嘆地說。
「我想念死家裡的人了,離這麼近卻不能馬上見面,真令人焦急!」狄洛一邊大步迎向旅店中的食物香氣,一邊大聲地說。
「你應該還有其他要見的人吧?」德雷斯冷冷地說。
狄洛嚇了一跳,身體一晃差點拖著藍跌倒。
「咦?狄洛你踢到石頭了嗎?」康妲爾關心地問著。
「沒……」狄洛突然結巴起來。「康、康妲爾,藍她……她……她以後還是跟著你嗎?」
「應該是吧,她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啊。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狄洛整張臉不覺紅起來。「我、我先進去了!」
「你真會欺負人。」杜塞爾說。
「現在不提醒他,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想這件事。」
「真沒想到會橫生枝節……」
「康妲爾,別杵在那兒。」德雷斯突然叫道。「等會兒把那件正式一點的衣服拿出來,準備準備。」
「準備什麼?」康妲爾一頭霧水。
「今晚凡提尼會過來。」
「什麼?今晚?」康妲爾叫起來。「這裡?」
連杜塞爾也嚇了一跳。「我沒聽你說過。」
「同樣的話不要叫我說兩遍。快去。」
「你沒有告訴我!」
「你現在不就聽到了嗎?我經過米亞那頓的時候就把信送出去了,他大概午夜會到。」
「我並不反對你為我作主,但你起碼事前告知一聲,我會很感激你,伯爵!」康妲爾生氣地說,掉頭就走。
「你要去哪裡?」
「時間還早得很,我出去走走。」
「別亂跑,這附近不安全。」
「又不會有野獸。」
「人更可怕。」
「是啊,看你就知道了!」她沒好氣地扔下一句。
「你呀。」杜塞爾忍不住笑出來。「何必這樣考驗她?三言兩語就講得清的事,弄成這個局面不是更麻煩嗎?」
「我忘了。」他悶悶的說。
「你真的是忘了講?」杜塞爾吃驚地看他。「真不像你!」
「我討厭一件事反反覆覆想,還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沒好氣的說,用力把鞍袋扔在桌上。
杜塞爾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過看德雷斯橫溢的殺氣,他總不至於笨得再問下去。
康妲爾漫無目的地出了村門,沿著木樁和泥土搭成的防禦工事向上走,越過用來防風的樹籬和牧草地,登上一座小山的山頂。
這座村莊位在道路的交會口,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在剛舉行過收穫祭的現在,小販和商人更是絡繹不絕,處處洋溢著歡慶和滿足的氣息。向南望去,越過參差不齊碎蛋殼般的村屋,金黃色的平原沒有止盡地攤出了令人暈眩的空間感;但在北方,在血紅的霞雲覆蓋下,起伏的丘陵如海潮般緩緩開展,秋風捲過浸染著朦朧霧靄的茂草;越過這片騷動不定的原野,是森林如今已成為黑色剪影般的輪廓。空氣清新、冷冽,充滿了家鄉的氣息,熟悉得令她戰慄。她曾一度忘了這種味道,但現在它又喚醒了她深埋心底的記憶,以及血液中的共鳴。這片大地正藉著在她心海中捲起的洶湧,確認她是它的女兒。
康妲爾閉上眼,風便帶著各種細微的聲響輕柔地包圍過來,竄進她的體內,充滿她的知覺,好像她生出了翅膀,幻化成鷹,乘風飛翔,掠過這片大地的山川草木、樓臺城宇,隨即這種感覺又淡化了,卻轉變成另一種更空無也更真實的薄紗,繾綣細密地包圍住她,彷彿她的身體和大地合而為一,心跳融進大地的脈搏,隨著風息飄盪,水流奔騰,隨著植物蔓伸,動物奔走,死生循環……
她跪在地上,捧起一把土,粗糙的砂礫刮著她的掌心,但卻很溫暖,帶著踏實的存在感。在柯羅特蘭的語言中,土和大地是同一個字,這就是她能紮實地握在掌心的東西,大地。
這就是柯羅特蘭……
她的國家,她必須傾其生命去守護的土地……
康妲爾抬起頭,發現有人在不遠處看著她。他大約三十歲左右,穿著普通,臉龐俊秀,蜂蜜色的頭髮在夕陽餘暉下閃閃發光,最令人動容的,是他的神情,似驚喜,似感動,似惆悵,籠罩在一股沈浸於悠遠往事的夢幻中,就像一個人顛沛流離半生後回到家鄉;或與情人分別,再見時卻發現人事已非時的神情。
「啊……」康妲爾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和他打招呼。
他回過神來,躬身為禮。「抱歉,打擾你了。」他的聲音十分悅耳。「在下是不意經過而被小姐擄獲的人。」
「你多禮了,沒什麼打擾的,我只是來這裡走走。」康妲爾想站起來,不過他已經搶先一步坐在她身邊。
「嗯……我是個旅人。」話出口她才發現自己說得很怪,但不知為什麼卻顯得很合適。
「我是個愛美的人。」他溫雅地微笑。「不介意的話,可以告訴我你為何沈醉嗎?」
「沈醉?」
「或說你剛才在想什麼吧!」
「我在想……大地。」
「嗯。」他點點頭。「我瞭解。」
「真的?」康妲爾覺得很訝異,也很高興。「我每次看到這種景象總是好感動,這土,這草,這夕陽,這人們,總是讓我深深感受到神的存在。如果可以,我想守護所有的東西。我不懂,為什麼人們會甘願破壞——」她停下來,不好意思地笑了。「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搞的,竟然說起這些來了,可是,你讓我很想……」
她住口不說,他正凝視著她,眼中有溫暖的讚許,還有一些她無法理解的東西。然後,他收回目光,唱起一首歌,輕柔的聲音在暮色中緩緩飄散開來。
我為她沈醉 我為她沈醉
只要她回眸給我一個微笑
要我披著鐵甲上戰場都甘願
我問她
你還要什麼呢?
我要散發光芒 五顏六色的珠寶來妝點
有什麼困難呢?
我就為她把金銀寶山都搬來
我問她
你還要什麼呢?
我要寬廣的草原 讓我騎著白馬 奔馳盡興
有什麼困難呢?
我就為她圈起沃野千里
我問她
你還要什麼呢?
我要作世界的女王 把權杖和寶珠都握在手上
有什麼困難呢?
我就把鑲著寶石的王冠 放在她美麗的額上
我問她
你還要什麼呢?
我要你最珍貴的東西 我要你閃耀光輝的生命和自由
有什麼困難呢?
我用刀把心臟挖出 用細緻的綢緞包裹 送到她面前
……
「你是吟遊詩人嗎?」
「我是詩人,但不流浪。」他笑著向後一躺,頭枕在臂彎上。「不,也許這樣講錯了,我的心在流浪。」
怪人,康妲爾想。如果德雷斯知道她隨便和陌生人在一起,一定會生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深深被那優雅的舉動和悅耳的聲音吸引了。
「這是什麼歌?」
「很普通的情歌啊,大家在酒館常唱的那種。」
「好殘酷的詞。」
他笑笑。「情人都是殘酷的。情人比仇人給予對方的傷害更大。」
「我無法理解。」她蹙起了眉。「還有比愛情更重要的事可以做吧?」
「為著愛也可以做很多事啊!我就為了一個女孩努力到現在,只要她一句話,我連心都可以掏給她。」
「是嗎?她真幸福。」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被甩了呀!這種事可不是付出就有用的。」他爽朗的大笑起來。「天色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吧?天一黑,就會有狼出沒喔!」
「狼?」康妲爾嚇了一跳。「這種地方?」
「呃,你沒搞懂我的意思。」他露出捉狹的笑容。「我指的是男人變成的狼啊,愈是靠近城市的地方,就愈多喔!你住哪裡?」
「那邊村子的一家旅舍。」
「是招牌上有紅鹿的那一家嗎?真巧,我也要到那裡去,一塊兒走吧。」
他們慢慢走下山,入秋以後,天黑得就快了,橘紅色的火球原本還在山緣踟躇,轉眼間就落進地底,只留下天邊幾抹暗沈的色彩,星星已經出來了,但對照明並沒有什麼幫助。康妲爾身後的人走著就摔了一跤,整個人跌在她身上。
「小心!」
「啊,抱歉,我走不慣山……夜路。」他狼狽又不好意思地傻笑。
「沒關係,你拉著我好了。」
「你看得到路?」
「嗯,我在山裡走慣了。」
回到村莊時天已經全黑了,康妲爾遠遠看到紅鹿旅舍前一字排開的三個人影,不禁暗暗咋舌。德雷斯會有多生氣就不用再去想了。
「你以為你在幹什麼?」排山倒海的吼聲馬上就傳過來了。「這裡是你能隨便亂跑的地方嗎?現在是你能隨便亂跑的時候嗎?你再沒有一點自覺,看我不——」
「唉呀,別這樣,別這樣,你對小姐太嚴苛了。她是因為陪我聊天才忘了時間的。」打圓場的聲音從她身後傳過來。
「啊,他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康妲爾有點著慌,德雷斯很可能把怒氣轉移到他身上。
德雷斯雙手抱胸,狠狠瞪著康妲爾身後,緊張的氣氛似乎一觸即發,康妲爾準備如果他動手就絕對要護著那個人。但德雷斯突然長吁一口氣,不耐煩地說:「別再玩這種把戲了,朗德,你真讓我想揍人。」
他開心地笑起來。「我很想說隨時奉陪,可是抱歉了,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朗德?」康妲爾呆了一下,她知道叫這個名字,而且能讓杜塞爾和狄洛躬身致敬的,只有一個人——
「恕我失言失禮,殿下。」他萬分優雅地行了個宮廷禮。「在下朗德‧凡提尼,向您致上最高的敬意與忠誠。」
在親眼見到朗德‧凡提尼之前,康妲爾就已經熟知他了。不只是因為水晶宮仍密切注意柯羅特蘭,尤其是卡瓦雷洛的動向,在旅途中康妲爾也聽了不少他的事蹟。凡提尼的父親死於十年前的大戰中,當時王都正岌岌可危,他繼續率著南方最強的軍隊北上,卻因某些原因延誤軍機,導致卡瓦雷洛大敗,王位就此易主,南方各軍也陸續潰敗和投降。然而,凡提尼回到國內後,理應一片凋敝的卡瓦雷洛卻在極短的時間內再度復甦、富庶起來,戰後成散沙狀的南柯羅特蘭,也以他為中心,再度聯繫在一起。這些年來北方之所以沒有動亂,也是因為安吉諾夫等人忌諱他的緣故。
有關凡提尼的流言還有很多,如他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在十七歲之前,就用極為巧妙——或極為狠毒的方法,斬除了不少有權勢的皇親國戚——其中也包括他同父異母的弟弟,轉而起用完全屬於自己的人馬,像麥里斯.韓諾、何尼.斯波萊托等人,都是他親自拔擢的。不平之聲當然是有的,暗殺等事件也發生過,但很快就消聲匿跡了。至於是用什麼方法擺平的,就不是外人能過問的了……德雷斯笑著,聲音中似乎含著惡意的樂趣。
但現在,康妲爾一邊回想著德雷斯對他的描述,再看看這個曾躺在草地上唱情歌的年輕人,實在很難把這兩個形象重疊在一起。爐火燒得正熾,不時傳來樹枝爆裂的聲音,空氣中充滿松木的清香。窗外一片靜寂,安歇的沈默籠罩著整個村莊,卻無法越進這個房間。
「抱歉,抱歉,這是我喜歡玩的一個小遊戲。」凡提尼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因為我生性疏懶,很討厭那些繁文縟節,所以盡量不用大公的身份和別人照面……」
「少來。」德雷斯在他身後說。「是因為這樣你才能看到別人的真面目吧?」
「唉呀,這麼說可就冤枉我了……」
門突然打開,一張怯生生的,顯然不屬於人類的小臉探了進來。「狄洛……狄洛在哪裡?」
「咦?藍你怎麼過來了?」狄洛連忙把酒放下,迎了上去。
藍抓住他的臂膀。「藍不要一個人待在那裡……隔壁房間有人在吵架……好可怕……」
「這位是……?」凡提尼驚訝地問。
「這是……她是我們在路上遇到的!」狄洛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的半擋在她身前。
「她是——精靈?」
「是、是啊!沒什麼奇怪的!對不對?」
「當然,當然。」凡提尼撫著下巴。「年輕真好。」
狄洛頓時臉紅如火。「我們什麼也沒——」
「我又沒說什麼。」凡提尼因狄洛的窘態而顯得很樂,卻朝德雷斯拋去一個警覺的眼光:怎麼搞的?
我有什麼辦法。德雷斯聳聳肩,無聲地說。
「我們是在旅途中遇到她的,可能是迷失了。」康妲爾說。「她很怕生,也不熟悉人類的習俗,讓我繼續照顧她應該沒關係吧?」
「當然,殿下都這麼說的話,我哪還有什麼意見。」
「凡提尼,別拖太晚了。」杜塞爾提醒道。
「好,好,該談正事了。我今天的目的,簡單一句話,就是來串供的。」
「串供?」
「哈哈,謊話總是圓滿一點好嘛!否則到時候我們東一句西一句,說出來的全不一樣,可怎麼辦?當初我是以密查北方軍情的名義派他們出去的,所以兩位小姐可不能跟他們一起回來,得委屈你們藏個十天半月,再正式露面。嗯,收穫節是趕不上了,不過冬之門祭典倒是個不錯的時機……」
「那麼,我的身份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麥凱西家的遠房親戚了。我想想……你父親認為以你的容貌和才能,不應在窮鄉僻壤終其一生,所以找了個機會送你來梅瑟城,請求伯爵做你的保護人——這情節不錯吧?」他自鳴得意地笑著。
「為什麼是麥凱西家?」
「因為他家勢力龐大,都快超過大公了呢!而且這傢伙也是個厲害角色,由他負責保護您再適合不過了。」凡提尼笑著望向德雷斯,後者不置可否地聳肩。「——說正經的,殿下應該瞭解您不能住在宮裡的原因,那地方龍蛇雜處,進進出出的人也太多,即使派著貼身侍衛,也很難保護到滴水不漏的地步,我不願任何可能的意外發生。還是您有其他的考量?」
「不……沒有,只要德雷斯不反對就好。」
「我沒意見。」他漫不經心的說。
「你認為這種方式可以隱瞞多久?」
「不久,最多兩年,但已經夠了。卡瓦雷洛已經為這此準備了十年。」
「誰負責引薦?」杜塞爾問道。
「對了,還有這樁……嗯……杜塞爾,就由你的姊姊,韓諾夫人負責吧!這面子也夠大了。還有名字……我想想……南部有幾個家族……費沙爾特,就費沙爾特好了,他們夠小,不會引起其他的麻煩。康妲爾‧費沙爾特,聽起來不錯吧?」
「名字呢?這會引起流言的吧?當今有誰敢頂著這個禁忌的名字到處招搖呢?」
「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凡提尼笑著,眼睛閃閃發亮。「您可知道,我真愛死了上層階級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能力……不像平民說得又響又簡單,卻更細密、更扭曲、更快更遠,會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起作用……」在火光閃動中,他的聲音毫不費力就流露出了辛辣而陰狠的意味。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把細節都確定了,凡提尼開始講起輕鬆的話題。時過午夜,他終於站起來,擺擺手要他們省了送客的縟節,瀟灑地一個人走下樓招呼旅店的馬僮。
不多時,輕柔的馬蹄聲響了起來,不疾不徐,乾淨俐落,恰如騎士給人的感覺。蹄聲漸行漸遠,終於融入了黑色的靜寂中,康妲爾驚訝地聽著。「只有一個人?他沒帶護衛?」
德雷斯一點都不驚訝。「再過一百年,他還是一樣膽大妄為。」
「別被他的外表騙了。」杜塞爾淡淡地笑著。「等你更認識他後……你遲早會看到的。他是一個……」
「可怕的人。」德雷斯低聲接口,看著窗外的眼睛毫無表情,只有夜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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