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卡林爬出毛毯,像是第一次看到陽光般眨著眼,他已經很久沒睡得這麼深沈,連夢中的景象都不復記憶。他盯著樹林和山脊的線條,想著這地方似曾相識,而後才發現這是蓋羅恩農場。很多年前,他曾站在及膝的麥田中,敬畏地看著綿延到地平線上的金色波浪,而他父親驕傲地說著他們必須捍衛土地,保護人民,傳播聖光的恩典與教義。
此刻他眼前只剩荒地,農莊燒得只剩黑炭,綠色的霉菌爬滿田畦,貯水池中塞滿腐灰色的殘骸。幾具枯骨懸掛在枯木上,隨風撞得喀啦作響,卡林本想為他們祈禱,但舉起手又突然勇氣盡失,連再看一眼都覺得害怕。他怕那些屍體睜開眼睛,更怕發現那是他認識的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附近的溪流洗臉,水中有很多雜質,但起碼是流動的。當他起身,赫然發現死者就在身後,匕首在手中閃閃發亮。
他本能退了一步,大氣還來不及喘,死者手起刀落,咚地一聲插進他的腳邊。
卡林慌得跌坐在地,身前的泥土突然激烈起伏,發出冒泡煮沸的聲音,最後洩出一串長氣,縮進變色的土中。他張嘴呆呆看著,直到死者抓起匕首插回腰間,才掙扎著爬起來,清了幾次喉嚨:「謝謝。」
賽菲拉略微轉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也許我是想趁機捅你一刀呢。」
「那你為什麼不動手?如果沒我這個累贅,你們早就可以回到安多哈爾了。」
賽菲拉撇撇嘴。「因為那小子會嘮叨到我哭出來為止,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嗎?」
卡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直到死者不耐煩地輕哼一聲轉身,才再度鼓起勇氣。「你們認識很久了?」
「往事不值一提。」
「我一直以為死者和天譴軍團是相同的東西。」他躊躇著,左右腳換著重心。「……可是你和他們……不一樣。」
她聳聳肩。「很多人都分不清兩者的差別,這沒什麼。」
這個意外人性化的動作讓他悚然一驚。他想起遊俠領主納薩諾斯,幾乎每個暴風城人都知道他的英勇故事,而少數知道他現在模樣的人則絕口不提。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閃進卡林腦海,也許對他們而言,神智清醒才是真正的天譴。
「你為什麼投入這場戰鬥?」
「老掉牙的話題了。復仇。」
「對其他被遺忘者,也許,」他鼓足勇氣才能正視那雙凹陷的眼睛。「但你不是。」太明顯了,他想,對一個心懷怨恨的人而言,她太冷靜,也太漠不關心了。
賽菲拉似乎有些驚訝,但一聳肩又回復了平板的神情。卡林還沒遲鈍到不懂那種態度,她連跟他說話都覺得煩。他自己也想不透,為什麼他會和一個死者對面交談,而不是拔劍超渡對方。
「也許是想證明自己活在世上還有點意義,事實上,我不知道。」她乾笑一聲。「即使希望全無,我終究想抓住一點可以相信的東西。」
「聖光嗎?」
卡林出於本能回了一句,說出口後才覺得自己很蠢。果然賽菲拉撇撇嘴,輕蔑地笑了。「比起那種虛無飄渺的東西,我還比較相信他。」
「我明白。」卡林沈重地點頭。「他是個真正的聖騎士。」
「不,你不明白。」那笑容令卡林困惑,雖不帶惡意,但也保留了太多秘密。「你說對了一件事,他是個真正的聖人。不過你別搞錯了,這和所謂的善或好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原本也可能成為血色十字軍,虔誠地屠殺人類和不死族。」看著卡林倏然變色,她又笑了。「唯一可以放心的是,那男人在評斷自己和世界時,用的是同樣的標準。」
「怎麼可能——」卡林氣憤地反駁,卻突然想起那些騎士奉聖光之名清除他時,臉上那嚴正近乎狂喜的神情,不禁打了個寒顫,反射性地摸向自己的臉。不是這樣的。他喃喃自語,卻不知道自己在抗議什麼。
「當然,你的聖光不是他的聖光,他的聖光不是我的聖光。」她撇撇嘴,彷彿連提到這個字都會讓她舌頭刺痛。「這是有差異的,我完全明白。」
「別嘲笑我!」卡林憤怒地大吼,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把劍拔了出來。他驚駭地倒抽一口氣,鬆手扔下武器,像是被燙傷似的。「我只是想回達隆郡,想找回我的親人,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錯。」賽菲拉望著他,神情放鬆下來,甚至出現了一絲憐憫。「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我不懂。」卡林痛苦地摀住眼睛。「一定有個標準是正確無可妥協的,否則這世界不就只剩混亂了嗎?」
「為了讓我們有個方向,也許這個世界得先陷入混亂才行。」她看著跪在地上飽受煎熬的男人,掩不住惱怒的語氣。就讓他去尋思、祈禱吧,也許聖光真會提供什麼更好的意見。她幫不了他也幫不了羅蘭,她連自己都顧不上了!
但她朝營地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警戒地盯著地平線上湧起的霧氣。天空似乎急遽暗下,雲層後閃過刺眼的雷光,一群巨大的吸血蝙蝠飛出土穴,發出刺耳的尖叫。但空氣中毫無風息,只有怪異的預感撩得她頸背刺痛。當然那不是暴風雨,而是魔法的餘燼。
賽菲拉低聲咒罵,一個轉身揪起跪在地上的聖騎士,卡林毫無防備地跌倒,又驚又怒地瞪著她。
「你不是想要個方向嗎?」她指向遠方,聲音比自己預期的還尖銳。「來吧,聖光回應你的祈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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