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海岸,充滿了濃烈色彩的熱帶樂園,即使入夜也依然沒有沈寂的跡象。各色燈火如花朵般盛放,沿著沙灘燃成一條比群星還燦爛的銀河。熱帶植物和香水的甜膩渲染成迷霧,慵懶的爵士和電子舞曲同聲飄揚。來自各地的人們尋歡作樂,隨著酒精、毒品和性慾的海流載浮載沈。而座落在崖邊的神羅支部辦公室,以大扇的落地窗將燦爛的海景框成一幅令人屏息的畫,卻用厚重的玻璃隔絕了熱帶夜的氣息。以銀灰作基調的四壁透著研究機構般的冷峻,連辦公桌和會客椅都是一色的鋼冷材質,女高音的詠唱平穩流洩,也和大理石一樣滑順且冰冷。
「所以說,在最容易發生意外的時刻,塔克斯的幾位資深成員皆蓄意曠職,是這樣沒錯吧?」
「屬下失職。」卓恩平板地說,在巨大的辦公桌前深深低下了頭,盯著自己映在黑色大理石上的臉。這種殷勤無禮的態度他早已練得駕輕就熟,而在他眼中,新任社長的層級和其他部長並無差別。
「這不是你的錯,卓恩。」路法斯輕飄飄地回了一句。「塔克斯的成員都是你和前任社長挑選出來的菁英,要你們對一個憑空出頭的小鬼效忠,的確是太強人所難了。」
語調依然溫文儒雅,沒有一絲怒氣搭配得上尖銳的內容,使男人連反唇相譏的機會都沒有。他吃驚地僵直身體,差點就要抬起頭來。「我們不——」
「好了,試探你並沒有意義。」路法斯輕輕笑了。「……應該說是太無聊了。叫他們進來吧。」
兩個罪魁禍首早已等在門外,雷諾完全不當一回事似的,領帶鬆了一半,衣服下擺掉出褲帶也不整理,一身屌兒啷噹晃到辦公桌前。路德倒是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一語不發走到社長面前便低下頭去,大有聽候發落的架勢,不過也可能是他認為眼前的人根本不值得開口。卓恩對這幾個手下令人頭痛的個性也是很清楚的。
「對於這件事情,兩位還有什麼意見嗎?」路法斯靠向椅背,輕鬆地微笑著。那張臉完全遺傳了母親的美貌,但更端整、更銳利得足以讓人目不轉睛,而他也非常擅於利用此點優勢。
路德依舊不動作也不說話,神色全掩在墨鏡後,高大的身軀挺得像尊石像。
「只不過是就職典禮那種作秀場面,前社長一向不放在眼裡的,何需我們這種小角色上場呢。」紅髮青年嚼著口香糖,雙手插在褲袋中,站歪了一邊身體,只差沒斜眼回看社長。卓恩拼命向他使眼色,他也裝沒看到。
「你說的沒錯。」路法斯出乎所有人意外地點頭同意。他站起身,沈思地走到落地窗前,眺望腳下狂歡作樂得像是沒有明天的人群。玻璃反光在那張端正的臉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一抹螢紅落在胸前,在白色西裝下襯得像血。
「不過,在開往陽光海岸的船上,倒是發生了不少有趣的事。為了避免大眾恐慌,我要海德格封鎖了消息,所以連你們都不知道。」停頓了聽者聚集注意力需要的時間,路法斯再度開口:「有一票雪崩組織的成員,包括自稱前精銳戰士的克勞德,也潛進了船上。之後,我們的英雄賽菲羅斯再度出現,屠殺了將近一半的工作人員,而在這當中,我身邊除了海德格那頭蠢豬,什麼人也沒有,最後倒是靠著雪崩那票人才制服了那頭怪物。這麼說來,我是不是乾脆雇用他們比較好?」聲音中滲入了幾許不耐,但那和他的微笑一樣,是經過細心算計才恰到好處地呈現出來的。「雷諾,聽說你前陣子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住院休養一個月?」
這可戳中了紅髮青年的痛處,他氣呼呼地一甩手,聲音也大了起來。「我才沒有輸!」
「我給你一個雪恥的機會吧。」他踱回辦公桌前,雙手撐在冰冷的玻璃上,注視著已經全神灌注聆聽的兩人。「那些人也在追趕賽菲羅斯,遲早會妨礙到我們的計畫,而且雪崩的殘黨也不能讓他們苟活。這件事就交給你們,辦成了再回來見我,辦不成——」金髮青年再度微笑,放柔了聲音。「我想你們不會辦不成的,塔克斯。」
路德僵硬地鞠躬,依然踏著無聲的腳步轉身離開。雷諾草率行了個禮,跟在路德身後出門,臨走前還瞥了卓恩一眼,彷彿在責怪他居然沒提醒他們要面對這樣一個棘手人物。
門關上後,路法斯就沒有再開口,直到沈默轉成玻璃般的僵硬,彷彿輕輕一敲就會迸裂碎散。逐漸高昂的音色在封閉的室內重複迴旋,蛛網般愈織愈廣。卓恩開始感到隱約的不適,太過明亮的光線,太過尖銳的女聲,椅子上閒適地交疊雙手,看似沈浸在樂聲中的青年,使他產生一種身在聚光燈下無處躲藏的焦躁。這一切都顯得刻意而無可捉摸,他甚至無法確定路法斯到底有何用意。這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是很難得的,也因此格外令他無法忍受。
「卓恩,你聽。」突來的聲音讓他神經一緊,但話中的內容卻和他期望的相距萬里。「我最喜歡這一段了,佩絲塔妮雅唱得多有感情。公主無法遏止好奇心而觸犯禁忌,害死了自己的騎士,這下連唯一挺身對抗魔王的籌碼都失去了。」他輕輕笑著。「我一直很好奇,公主那深切的哀傷,到底是為了誰呢……」
「社長,這樣好嗎?」卓恩忍不住開口。
路法斯看了他一眼,帶著一種近乎容忍的笑容,彷彿在責備卓恩打斷了他的雅興。「怎麼,連你這個隊長都不信任他們?」
「我不是這個意思……」卓恩感到尷尬,想著自己方才幾乎要以塔克斯隊長的身份,對青年提出建言。他甚至還沒有決定要站在哪一邊呢。股東和部長們各懷鬼胎是事實,但他們卻是支撐這株老樹的主要力量,而他也不認為這個原本因裙帶關係而掛著副社長名銜的孩子,在此風雨飄搖之際能有什麼創舉。
「放心,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塔克斯是猛獸,就算養在自家院子裡,一個不小心,也可能會被反咬得屍骨無存。」他微笑,漫不經心地耙梳著麻金色的頭髮。無機的燈光映在那雙眼中,扭曲成渾濁的綠色。「不過,野獸也不是無法馴服的。他們要肉,就給他們肉,飽了不聽話,就用鞭子。讓他們敬畏,讓他們恐懼,讓他們知道只有你才是主人——」
卓恩覺得背脊竄上一陣涼意,他悄悄抬眼,正迎上那帶著嘲弄,彷彿洞悉一切的笑容。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總是玩世不恭的少爺,臉上會出現這樣的神情了?還是說,他之前只是把獠牙隱在天真無邪的面具下了呢?當初他也是代表塔克斯支持路法斯當上社長的決策者之一——董事們全都不敢忽視這支前社長養起來的暗殺部隊,就像國家政變也要尋求軍隊的支持。但如今看來,他們放出了最可怕的猛獸也說不定。
「放心,我不會把塔克斯裁掉的。相反的,以後多的是借重你們的機會,不僅是那些處處與神羅為難的暴民,還有以為讓我這個公子哥兒當社長,就可以隨心所欲弄權的股東們——等他們發現事情沒這麼簡單,就是你們該出動的時候了……」
卓恩緩緩收手成拳,直到指尖觸到冰涼的掌心,再慢慢放開。西裝外套下的槍袋抵著胸口,清晰而沈重。殺了他,心底有個聲音悄悄地說。他本能的判斷絕不會出錯,那不是僥倖而是身為殺手的訓練,多年來他就是靠此出生入死的。經過社長死亡的巨變後,他會威脅到你們這些在權力分配中掙得自己版圖的人。你們每一個人。他會威脅到這個王國行之有年的運作體系,而且肯定把它拆得粉碎。
殺了他。趁災厄還沒有成形,趁猛獸還沒有伸出獠牙。
他相信路法斯不會遲鈍得察覺不到危險,但青年依然沈坐椅中,臉上帶著泰然自若的微笑。那份自信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他身上有槍,這是當然的。卓恩估量著他們同時出手的風險。他只是個視打獵為娛樂的公子哥兒,他卻是受過多年訓練的殺人機器。
不,路法斯不會不知道他的能耐。
問題回到原點,那份自信到底是打哪來的?
卓恩感到混亂,恐懼和憤怒如浪潮在血管中反覆。
殺了他不可以殺了他無濟於事殺了他還是個孩子殺了他會引起更多問題殺了他我做不到。
最後一個念頭如閃電劈過他的腦海。他駭然驚覺,在開始猶豫的瞬間,他就已經徹底輸了。青年唇邊的笑意,正是因為他已經看到了期望中的結果——那是恐懼,超越了可能變質的忠誠,和可能被比較的價錢,恐懼一旦抽芽,便在靈魂中盤根錯節,不讓人有轉念喘息的機會。
「來吧,卓恩,在就寢前,我們還有時間去喝一杯。如果能順便和那些伯父們聊聊也不錯,雖然他們今晚大概是不會讓我找到了……」路法斯站起身來,拿起大衣,優雅地微笑。「明天也要請你們多費心了,儘管少了兩位成員,但塔克斯的戰力應該不會受到影響吧?」
卓恩低頭不語,明天中午就是社長交接後第一次的董事會,所有暗盤交易與檯面衝突都將匯成漩渦,掀起足以動搖神羅的海嘯。匆匆忙忙追著克勞德一行人而去的雷諾和路德,大概不會想到自己是刻意被調離了風暴中心,如此一來塔克斯的變數將減到最低。但走向門口的青年看來依然一派從容,彷彿只有酒的年份可以再引起他的興趣。
「大家都說這裡是人間天堂,我這個只懂得在塵世打滾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找到一點樂趣?」
「毫無疑問——」卓恩恭敬地說,打開了門。「——社長。」
在他們身後,失去了唯一的騎士,再也無能抵抗魔王的公主,開始唱起了哀泣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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