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菲拉確實是被驚醒的。也許是一個腳步,一個呼吸,一聲來自遠方的哀鳴。她沒有立即睜開眼睛,依舊維持雙手交握身前的姿態,直到壓進皮甲的指尖精確地感到刺痛,才翻下粗硬的行軍床。也罷,她在黑暗中聳肩,這不是第一個無眠的夜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遠處傳來士兵換哨的口令,影子被擾動般地閃爍了一下,隨即沈回死寂,只剩一縷蠟燭燒盡的氣味。她抓起枕邊的長匕首,掀開門簾,穿過守在帳棚前的衛兵。他們已經習慣長官的怪癖,雙眼依舊直視前方,除非賽菲拉要求,否則不會多事跟上。
夜晚的營區依舊明亮,篝火綿延到遠處山崗,夾雜著法師升起的魔法火焰,在渾濁的霧中明滅如鬼魂。氣溫降得更低,沈澱在土中的熱氣緩緩升起,混雜了淤泥、死水和腐屍的苦味。曾毀滅羅德隆的瘟疫深深滲入地底,而巫妖王的手下仍不懈怠地散佈毒素,直到這片土地只能長出腫脹變形的毒菇,屍骸如果實散落各處。
她跨過成排堆放的盾牌,留意自己的腳步和身後的陰影,幾個席地睡在火邊的士兵被異動驚醒,揉揉眼睛確認無事,便又倒頭睡去。但有個正倚劍獨飲的人卻叫住了她,警醒地上下打量。
「你要去哪裡?」納薩諾斯放下酒袋,身影被火光拖得又細又長。據說在淪為死者前,他曾是高等精靈希瓦娜斯的學生,現在則成了不死女王希瓦娜斯的大將。
「到外頭走走。」
納薩諾斯絕不會錯認她的意思,他皺起眉,手不自覺地摸著劍柄,但他才剛開口,賽菲拉就舉起手,做了個專斷的手勢。「想都別想。」
納薩諾斯不悅地抿起嘴,看著她摸向腰際的手,以及充滿期待的眼睛,終是嘆了口氣,退回火邊。「你變得好戰了,賽菲拉。」
「不是好戰。」賽菲拉越過他,將火光拋在身後。「只是厭倦了。」
「對我嗎?」從前的遊俠領主恢復了幽默感。
「對我自己。」
她聽到身後死者發出低沈的笑聲,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貴族,無法理解這種孩子氣的抱怨,正如她無法理解他如何能身陷冗長的會議、計算、佈局鬥爭,依舊保持風度翩翩,不想辦法找點樂子。她花了十年從幽暗城底爬上女王腳前的階梯,又花了十年重複著毫無進展的戰爭,在這之前,她從不知道打一場仗是如此複雜而又單調,最重要的是該死地瑣碎。「三千個人就會有三千種麻煩。」納薩諾斯這句話倒是說得對極了。
她橫過整個營區,爬上防禦工事外圍的山丘,踩在變色的草叢上俯視安多哈爾。黑暗中白影綽綽,不是火光而是無法安息的鬼魂,死後依舊被迫為巫妖王效命。迎著風向傳來了女妖的哀嚎,以及磨坊扇葉被狂風拉扯發出的嗚咽。成群骷髏正在另一邊的山崗上守望,但動作呆滯而凌亂,賽菲拉慶幸主宰他們的死靈法師也需要休息,此刻安多哈爾最高的塔頂正透著燈光,表示阿拉基正在為下一場戰役養精蓄銳。
她在荊棘糾結的山坡上來回走著,雙手交握身後,就像一個急著勘查出兵地形的將軍,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她在心中畫著地圖,在南方擺上人類的軍隊,而幽暗城的兵力將突破北方的狹道,另一支小隊繞過西邊的丘陵——但她另一半的心眼卻緊如弓弦,盯著隨烏雲掠過的陰影,聽著突然竄過腳邊的冷風——
她猛然拔出匕首,未曾轉身便向後刺出。
揮了個空。當她轉過身,只看到空無一物的山崗,以及藉風力噴灑孢子的死神蕨。希望這次的身手好些,她期待地想。太多人想取她的性命,敵我雙方都有,但暴風城的人類尤其蠢笨,不知道在成為將軍前,她在暗巷中幹的勾當連軍情七處都會大驚失色——當然他們花了很多時間挖掘、伸長觸角到處刺探,但獲得的情報一次比一次無用。為刺客聯盟做事就是有這種好處,若你能不躺著出去而脫離他們,之後還保持善意的往來,就等於多了一個強大如影子的盟友。
她站在原地不動,直到陰影靜止再擾動,遠離又靠近,就像每個訓練有素的殺手都會作的——每個都一樣,暴風城的教師從來不會做點有創意的事。當然她也可以藏起身形,但那樣一來就會減少很多樂趣。她在心中默數腳步,然後迅速轉身,揚起手中的匕首。
鋼鐵在空中撞出尖銳的聲音,對方立即俯身掃出右腿,欺身再刺,快得讓賽菲拉來不及閃躲,只能硬生生格住一記揮砍,隨即借力轉身刺向他的左側,逼得他抽手回防。他雙手拿的是劍而不是匕首,攻擊的姿態也更像戰士而不是刺客,力道十足,就是不夠靈活。雖然他很快就恢復平衡,但賽菲拉早已拉開距離,好整以暇地拔出另一把匕首,繼續像貓逗弄老鼠般輕移步伐,直到他沈不住氣再度撲上。
這回她割得他的手臂傷及骨頭,還故意讓他回敬一劍再絆倒他。人類機警地翻身閃過刀鋒,抓起帶毒的泥土擲向賽菲拉的眼睛,趁死者後退時遁入陰影,連呼吸都沒留下痕跡。
「很好。」賽菲拉輕聲笑著,享受那份殘虐的快意。膽小或聰明些的刺客會就此逃走,但殺氣再度逼近身後,混雜著血和恐懼的氣味,他若不是太自負就是太愚蠢,同樣反映了雇主的水準。她平移一步,沒等他現身就握著匕首反手後撞,在肋骨斷裂的聲音中轉身再補一腳,踩上滾倒在地的身體。
「報上你的名字。」她在昏暗的月光下審視那張臉,不會超過三十歲,她想,太年輕了,熱血尚未熄滅,要潛入這個滿地死人的軍營,想必需要很大的勇氣。
他試著說話,立即痛得冷汗直冒,只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類似「殺」的字眼。賽菲拉會意地笑了,在他身邊蹲了下來。男人想後退卻痛得無法移動,眼中滿溢近乎瘋狂的恐懼。她很清楚自己在人類眼中是什麼模樣:一個臉色慘白,雙眼凹陷,怎麼看都是死人的物體,卻像個被操縱的傀儡般動作、說話,以冰冷見骨的手指刮著他的肌膚。
「報上你的名字。」她輕柔地再說了一次,等著男人在恐懼中屈服。他短促地吸著氣,聲音在劇痛中斷斷續續。
「奧……奧斯伯……」
「夜行者奧斯伯,所以他們這次終於派出了軍情七處的大將,嗯?」她輕聲笑了。「但是,我猜馬迪亞斯˙肖爾依舊不會親自出馬,他會待在暴風城的圍牆內,困惑又絕望地再勾選一個名單來送死,全都不明不白,就像你一樣。」她迅速抬起右臂,格開人類出其不意揮出的刀鋒,使勁反轉直到聽見腕骨碎裂的聲音。年輕人發出一聲慘嚎,賽菲拉立即扼住他的咽喉,欣賞人類雙眼暴突,臉色脹紅的模樣。
「讓我想想該怎麼做。是要叫士兵過來殺了你,讓鷹派人士和血色十字軍多個英雄作宣傳,還是逮捕你公開審判,在開戰前就動搖兩軍士氣?聽起來對我都沒什麼好處,對吧?」她加重力道,血管在手中激烈跳動,讓她很想徒手撕開他的肚腸,捏破他的心臟,只要能平息生命帶來的焦慮就行。哎,算了,還不是時候。她俯下身直到能看清那雙眼中的自己:唇角揚起,卻沒有笑意。「放心,我不會殺了你,讓你的主子以為只是運氣不好,又派更多倒楣鬼來打擾我的睡眠。所以我只好在你身上做點記號,讓你回去報訊了。」
她刺得又快又狠,話聲未落已經揮下匕首,挖出他的左眼,然後鬆手起身,看著那個脆弱的軀體打滾慘嚎,拖出一地血跡。他總算還沒忘記要逃跑,只希望他還看得清道路,不致直接撞進安多哈爾的亡靈群。
這樣就夠了。賽菲拉甩淨匕首上的餘血收回腰間,陰鬱地笑了。只要他能活著回到軍情七處,剛才播下的種子自會發芽成長。即使失敗,頂多就是再騰出幾個晚上接待訪客,那也沒什麼不好。
狂風猛地掃來,將乾枯的荊棘吹得喀啦作響,一縷白煙緩緩升起,在血跡上方凝聚成模糊的人形,不確定似地左右搖擺,淡化又再度清晰。她知道新鮮的血液喚醒了某種東西,只是對方看起來並不急著攻擊。在瘟疫之地,無主的亡魂倒是不容易遇到的,死人不是成了巫妖王的奴隸,就是希瓦娜斯女王的臣民。
「願你安息,陣亡者。」
霧氣停頓了一晌,伸出一縷觸手朝她探來,賽菲拉感覺到那份迷惘逐漸累積,轉成恨意與對血肉的渴望,連她這個活死人也無法倖免。她一抬手揮開探向頸側的碰觸,反守為攻刺了過去。
匕首穿過霧氣,看來完全沒造成傷害,刺骨的寒意卻幾乎凍傷賽菲拉的手。她連忙抽手後退,霧氣卻順著她的回勢一湧而上,隨即緊緊收束,她像瞎了般眼前一片白茫,耳中只剩自己的喘息。
賽菲拉咒罵一聲,試圖衝破障壁,卻只是在空中徒勞無功地亂抓。壓迫身體的力量愈來愈強,她被迫跪倒在地,張口掙扎卻吸不到空氣。好、很好……她惱怒地咬牙,想著納薩諾斯會笑得多開心,她佈了個陷阱引誘暴風城的殺手,回頭卻踏入另一個陷阱——天知道是不是阿拉基的詭計!
就在她考慮是否要將自尊放在一旁,想辦法求救的時候,一道強光閃進視野,背上的壓力突然消失,大量空氣一湧而入,嗆得她猛咳不止,眼中滿是淚水。死靈鬆開她的身體,轉向攻擊來處,隨即被下一道藍光衝擊成碎散的霧氣。
「我聞到血肉的氣味。」法拉尼爾的聲音傳了過來,輕飄飄地不帶絲毫重量。幽暗城皇家藥劑師踩過一地枯枝走近,期待地搓著雙手。賽菲拉知道他不喜歡這回的盟約,這表示他不能隨心所欲地取用活人樣本和新鮮屍體。儘管他是名義上的指揮官,但從不干涉用兵作戰,他最大的用處是研究肆虐羅德隆的疫病,找出解決之道——或是製造出更凶猛的毒素,徹底摧毀這些死不安眠的軀體。
「我放他走了。」賽菲拉低下頭,突然有點後悔,即使戰地缺乏資源,她也不該讓法拉尼爾失望。但她隨即回過神來,挺起了背脊。「我不想讓每個踏入營區的人類都成了實驗品,這樣暴風城的指揮官們會不敢再派信差或刺客來了。」
「周密的思慮,女兒。」法拉尼爾無聲地笑了,既無怒意也非讚許,多年來他就是用這種笑容使每個兒女困惑不已。「你在這個位置做得非常稱職,只是可惜了你身為殺手的功力。」
「凡事都有代價。」
他搓著雙手,聲音拖得既慢且長,彷彿在腦中翻閱賽菲拉的資料。「在回幽暗城之前,你曾經在藏寶海灣待了很久,女兒,你樂意服務,就是拒絕每次徵召,直到那天像鬼魅般倒在煉金房門口,帶來天譴軍團入侵的消息。是什麼讓你改變了心意?」
她漫不經心地聳肩。「我想報仇。」
「報仇有很多種方法。」
賽菲拉牽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也許這是她向法拉尼爾學得最傳神的地方了。「如果你指的是權力,我確實沒有刻意選擇,但如果手上有女王御賜的匕首,我又何必用皇家藥劑學會的小刀?」她轉身走下山坡,即使法拉尼爾回了什麼,也被掃下安多哈爾的一陣狂風吹散了。
剩下的夜晚她睡得像個死人,血肉的氣味不再侵入夢中,直到刺耳的號角聲劃破清晨的寒氣。她換了另一套暗紅如血的皮甲,這樣即使連日廝殺也無須費心清理,與暴風城的指揮官晤談時,也不會把他們嚇得面無人色。他們鎮日在後方畫路線圖紙上談兵,會沾污袖口的只有紅酒而已。
總的來說,這回雙方的合作行動尚稱順利,起碼到目前為止都沒出什麼大錯。幾次短兵相接獲得勝利後,再頑固的保守派也得暫時噤聲。而今被遺忘者的軍隊已經開近安多哈爾,暴風城也在冰風崗哨待命,隨時可以一舉夾攻。矮人一開始就拒絕與死者合作,只開放了道路協助人類軍隊通過。管他的呢,賽菲拉對聯盟內部的爭執沒有興趣,只要結果與期望不相差太遠就行。
是的,一切尚稱順利,除了層出不窮的小意外正在挑戰她的耐性,就像老是夜半來拜訪的人類刺客,甚至是她自己的士兵。集合號尚未響起,營區就已經亂得像個馬蜂窩,幾個湯鍋沸騰得溢出來,卻不見餓鬼般的士兵搶食。她雙手抱胸站在帳棚門口,看著人群集中在一個點探頭探腦,最後確定沒人試圖恢復秩序,連納薩諾斯都不見蹤影,只得踏著粗暴的步子走進騷動中心,拔劍示意那些鼓譟得最厲害的傢伙安靜。
其實那氣味強烈得不可能誤認,但賽菲拉看到時心還是沈了一沈。那個人類頭下腳上被拖行得破破爛爛,早已沒了氣息。往好處看,她捺下吼叫的衝動想,只有一個,而不是一整群倒楣的信使,不過他身上還穿著軍服,這樣也夠糟了。
「新鮮的血,新鮮的肉!」那個少了一隻手臂的伙兵舉起劍,飢渴地舔掉凹槽的殘跡。「我在樹林裡看到,太新鮮了,他跑,我追,新鮮的血!」
賽菲拉蹲下身,翻看那具血肉模糊的軀體。他身上的罩袍和鎖子甲都很舊了,頭盔可能是打鬥時弄掉的,袋子裡只有幾枚銅板,不是信差,也不是她昨晚放走的刺客,有可能是暴風城的斥候或逃兵。
「報上你的名字。」她頭也不抬地說。
「傑利,嘻嘻,他們都叫我渾球傑利,我會在他們的湯裡加料!」
她握劍站起,一個轉身直直刺入傑利腹中,深得連護手都陷了進去。「我下過令不許對暴風城的士兵出手。」她放低了聲音,盯著那雙因驚懼而放大的瞳孔。「渾球傑利,你立了個不錯的榜樣。」
她抽回劍,任由屍體倒落腳下,死者特有的腐敗腥甜瀰漫出來,逐漸掩蓋了活人的血氣。「挖個洞埋了,別讓暴風城那邊有機會說嘴,誰敢再犯,就是一樣的下場。」她環視四周,掩不住暴戾的語氣。「別忘了我們的目的,等打倒巫妖王,你們想支解多少活人都可以。」
她站在原處看著士兵拖走兩具軀體,有些人畏懼地避開她的眼光,更多人仍飢渴地看著浸透血液的土地。這些雜碎到底何時才能有點腦袋,將長遠的利益置於本能之前?有時她忍不住想,法拉尼爾夢想的士兵,似乎也沒有這麼糟。雖然她還是厭惡煉金房中進行的計畫,卻多少理解了他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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