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了。羅蘭看著微弱火光映出的一方石板，這個墓穴已經很久沒人清理，青苔遍地，角落積水，地上散落著小動物的枯骨，但是很安全。他感受到聖光的力量依舊籠罩此地，連瘟疫都無法越雷池一步。要不是他一腳踩空跌下被土掩住的樓梯，他們可能永遠不會發現這裡。
受到聖光庇護的叛徒，他想。石棺上提里奧˙弗丁的刻字依舊清晰，儘管當時年記很小，但他還記得這場審判引起多大的喧騰，一個忠誠堅貞的聖騎士，卻挺身為一個獸人辯護，甚至為此傷害自己的同袍。此後每個導師都會引用他的案例，內容則隨立場有所不同。
怎麼看都很像是他未來的下場，羅蘭苦笑，墓窖因而更加陰森了幾分。幽靈般的身影投下樓梯，賽菲拉抱著滿懷枯枝下來，攤在火旁烤乾。她臉上的表情如此不悅，使羅蘭想也不想便開口道歉：「對不起。」
「我已經習慣收你的爛攤子了。」賽菲拉撇撇嘴，指向角落不省人事的軀體。「你打算拿那傢伙怎麼辦？」
「不怎麼辦。」看到賽菲拉不贊同的表情，羅蘭苦笑。「他的成見很深，但這不完全是他的錯，況且他受的懲罰已經遠超過應得的了。」
「你想用寬容來贖罪嗎？」賽菲拉尖銳地說。
「我沒這麼想，只是——」他楞了一下，不安地別開視線。「你不覺得他和以前的我很像嗎？想法、作法、面對世界的態度。也許我就是失去了那份毫無疑問、深信自己是被聖光所選擇的驕傲，才格外羨慕他。」
「驕傲。」賽菲拉不屑地說：「我看他比較需要一個轉得過來的腦袋。把他的衣服剝光扔到外面走一圈，等他發現聖光還不如一個火堆，也許就會乖一點了。」
賽菲拉眼中的光芒顯示這不是玩笑話，而且她也很樂意這麼做。羅蘭急著說：「別這樣。」但死者描述的畫面卻突然在他腦中成形，使話尾全成了笑聲。聖光啊，習慣了暴風城內繁瑣的社交辭令，他多想念這粗魯而坦率的說話方式！
「說吧，小子。」賽菲拉往火中扔了幾個枝子，笑意迅速消失，回復成缺乏起伏的語調。「你們到底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要到達隆郡去。」
賽菲拉頓住了動作，緩緩抬頭盯著羅蘭，幾秒後才瞇起眼：「你也要去達隆郡？」
羅蘭吃了一驚。「『也』？」
「不重要。」賽菲拉擺擺手。「理由？」
「那裡是卡林的家鄉。」他瞥向角落，壓低聲音：「這很瘋狂，但達隆郡有可能存活下來，就像壁爐谷一樣。如果有那麼點希望——」
「而瑞治維爾伯爵批准了？」賽菲拉銳利地打量著他。
「是的。」羅蘭些許心虛地點頭。
她冷笑一聲。「他想必很信賴你，或者很怕你。」
「我並不是毫無經驗的旅行者，保護兩個人也比帶著大隊人馬容易得多。你不也是隻身行動場？」
「別拿我和你們相提並論。必要的時候，我能夠拋下馬匹混進陰影，也可以數日不吃不喝，別告訴我你想靠聖光的力量一路走到達隆郡！」
「但聖光讓我遇到了你。」羅蘭深思地說。「現在我反而相信我們應該維持計畫，去達隆郡一趟。太多力量引領著我們往那裡去，誰能說冥冥之中沒有安排？」
「我不相信巧合，這是個陷阱，而你竟然心甘情願跳下去！」賽菲拉猛然站起，踢翻了身旁的柴堆。瑞治維爾伯爵太迂腐，法拉尼爾太驕傲，不至於聯手搞鬼，不過在這節骨眼把他們趕出去倒是有志一同。但為什麼是達隆郡？她咬著唇在火光中踱步，卻理不出一個頭緒，因而更加焦躁。
「你為何這麼生氣，賽菲拉？」羅蘭困惑地看著她的動作。「平常的你並不害怕危險。」
「因為我痛恨被人操弄，更討厭跟一個可能說服我的人爭論！」她猛然停步，惱怒地瞪著羅蘭。「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你就為我帶來無盡的麻煩！」
「……對不起。」
「少來。」她冷哼。「道歉過後依然故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手段！」
他們聽到身後傳來響動，昏迷的男人發出破碎的呻吟，試著張開眼睛。但當他逐漸適應火光，首先看到的就是賽菲拉枯槁的臉，不禁倒抽一口氣，掙扎著爬起來。
「死者！」他拔出腰間的小刀刺過去，但賽菲拉眼也沒眨就抓住他的手腕向後折，直到卡林額上冒汗，臉色發白，但他寧可咬緊牙關不喊出聲，也不肯放掉小刀。
「我敬佩你的毅力和勇氣，人類。」賽菲拉慢條斯理地說，全然不理會羅蘭懇求的目光。「但也不想整晚沒得睡覺。如果你不想被五花大綁丟給外面的亡靈，最好還是安分點。」
卡林沒有回答，深怕一開口就會哀嚎，他終於握不住小刀，任那可憐的武器落到了地上。聖光在上，他伏在賽菲拉腳前想，也許他該用那把武器自我了斷，省得再受到更多羞辱。
「先休息吧，卡林，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羅蘭把羊毛斗蓬遞過來，但卡林不願伸手，他只得把斗蓬放到兩人之間的地上。「我不會試圖說服你，這條路上荊棘遍佈，就連療傷止血都不容易。但如果你願意聽，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今天她有太多機會可以殺了你，但你卻還活著。」
「住口！」卡林粗暴地打斷他，彷彿聽得愈多，他賴以維生的信仰就會開始瓦解、崩潰。於是他用斗蓬蓋住頭躺了下來，他最後聽到的聲音，是羅蘭沈重的嘆息，以及死者走上階梯，到門外守望的腳步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