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4日 星期日

Living from Death(9)

『進入安多哈爾時我幾乎昏倒,無數僵硬的軀體迎面而來,正在休息的士兵盯著我們,眼光充滿敵意。從各方面看他們都是死人,和遊蕩在瘟疫之地的亡靈沒有兩樣,但他們正在活生生地走動、交談、保養武器,甚至啃著乾糧。他們本身就是災異,就是不該存在的東西,就連聖光也無法淨化他們。而我們居然要和這種東西交談、協議、平起平坐,當時我只有一個念頭,比起我們誓言打倒的天譴軍團,被遺忘者才是真正的災難!』

——卡林‧雷德帕斯,《被遺忘的戰役,暴風紀元457年》




「您並不需要跟著來。」卡林第五次說,聲音中已經夾雜著不耐。

「這是我的責任。」羅蘭心平氣和地回答了第五次,而後一夾馬腹,稍微超過副官,到前頭觀察路況。這原本是卡林應該做的事,但他才因一時疏忽,連人帶馬被潛伏在地面的軟泥怪捲走,羅蘭連忙躍下馬背,拔劍刺入地中,聖光頓時燒得四周冒出白煙,那團軟爛的怪物收縮掙扎,最後爆成一團泥漿,惡臭的液體濺了他們一頭一臉。羅蘭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一處還算乾淨的水潭,把那些黏液清洗乾淨。

「愈深入巫妖王的地盤,連土地都不再安全。即使如此,你還是要繼續往前走嗎?」

「當然!」卡林不假思索地大聲回道,但他說話時腦袋一片空白,好像只是出於反射做了個揮手的動作,對說出的內容並沒有自覺。

羅蘭只是笑笑,擰乾衣服上的水,便上馬繼續走了。卡林不由得惱怒起來,那神情是什麼意思?好像卡林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而羅蘭正以無上的愛心包容著他。真是可笑!當他因史考菲特伯爵的決策而流離失所時,這個養尊處優的孩子還在北郡玩沙呢!他何曾知道什麼是亡國之痛,什麼叫復仇之火!

他追上羅蘭,馬匹在濕軟的地面走得很慢,也更容易疲倦。他警戒地左右張望,深怕又再丟臉,但濃濁的的霧氣阻住他的視線,而所有晃動的影子看起來都很危險。危險是意料中事,他早有準備一去不回,和家鄉的弟兄死在同一個戰場,倒也甘願。但他沒想到羅蘭竟執意跟來,更沒想到瑞治維爾伯爵會同意。「他要您監視我嗎?難道他認為我不是去達隆郡找家人,而是要投向巫妖王的陣營?太可笑了——」

羅蘭搖搖頭,沒有回答,看在副官眼中不啻是輕蔑的表現,因此當他們在殘破的軍用道路旁暫停,吃遲了的午餐時,他又問了一次,而且態度更為急躁。他敏銳地察覺到某些事不對勁,更痛恨自己成為陰謀的一部份。

羅蘭沈默許久,想著是否該據實以告。很奇怪的,儘管他們常吵到劍拔弩張,但過去三年間,卡林確實分享並協助解決許多機密,在許多方面,他都是個無可挑剔的聖騎士,剛毅,虔誠,膽識過人,只是這個話題太危險了,也許還沒講完,他們就得在這個地方拼個你死我活了。

聖光自會決定。他深深嘆息。

「你多慮了。瑞治維爾伯爵從未懷疑你的忠誠,而是害怕我的野心。」

「野心?」

「在軍隊打了勝仗,又即將在安多哈爾落腳的情況下,有必要重新調整各個將軍的權責,不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應讓我坐大,他們也知道我會基於誠信,給被遺忘者相同的權利,所以把我派離營區是最快的方法,如果我死在途中,就更完美了。」

「明知他們暗中搞鬼,您挑這當口出走,不是逃避嗎?」卡林皺起了眉。「瑞治維爾伯爵還來不及部署相關人事,將軍間互有心結,如果您留在安多哈爾,他不至於隻手遮天……」

「我是想逃避。」羅蘭乾脆地說。「與其捲入權力鬥爭而被調回暴風城,我寧可出走避避風頭,等他們分贓完畢再回去領取我的那份餅。」

「逃避不能解決問題!」卡林氣得提高了聲音。「您不在乎嗎?即使被剝奪權力,變成副官或參謀——甚至更低,你也不在乎嗎?」

我也曾這樣這樣無懼險阻。羅蘭感傷地想。後來他學乖了,逃避比迎敵需要更多智慧——與勇氣。他學會逃避與視而不見,專心處理眼前的問題,把剩下的難題交給聖光裁決。這從來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他別無選擇。

「不論是多麼低微的位置,只要能留在這裡,就有我能做的事。」

卡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呆呆看著神色自若嚼著麵包的男人,彷彿是第一次認識他似的。當了三年的副官,卡林還是不了解他,他在許多事上都太淡泊,以致許多人私下議論他像個修士而不是貴族,但他竟執著到足以排除萬難,無懼義理、關說、暗殺的壓力,花了二十年說服暴風城上下出兵羅德隆,甚至與被遺忘者結盟。沒錯,不屈不撓是聖騎士應有的美德,但用在如此怪異的方向,只讓卡林覺得恐怖。

「您為何這麼拼命?您一直是暴風城的貴族,和羅德隆地區的世家一點關係都沒有,也沒有親戚朋友變成巫妖王的犧牲品!」咬牙終於迸出:「我甚至看到您和被遺忘者的將領私下談話!」

「就算是不好相處的伙伴,他們依舊不是敵人。」

「您竟敢稱死者為伙伴!」卡林驚駭得站了起來。「他們是瘟疫餘禍,違反自然的造物!難道您想一時權宜,借用邪惡的力量再洗刷自己的靈魂?」

羅蘭抬起頭,聲音也滲進了寒意。「他們是時代的悲劇,但不是邪惡,在我犯過的諸多罪孽裡,唯有這一項我不會承認。」

「聖光之下沒有妥協之處!十二年前的會議上才頒佈新的條款,聖騎士有義務淨化所有受巫妖王奴役的生物!您身為銀色黎明的代言人,聖騎士的典範,怎能犯下這種罪孽?」

「條款在我們與幽暗城談判時就暫時中止了,況且銀色黎明從未正式承認這個決議。」

「這不——」

「夠了,我不想在這裡和你討論神學問題。」羅蘭一揮手,強硬地打斷了副官的聲音。「除了亡國之痛,你可曾想過這是場什麼樣的戰爭?我們面對的是天災,沒有人能置身事外,就算我是暴風城人也一樣。看看腳下的土地,看看那些亡靈,你就會知道我為何這麼拼命。暴風城早已放棄羅德隆舊地,只求自保,而我的力量又太過微薄,只能看著眼前的問題,想著下一步該怎麼走,與被遺忘者結盟也是,出兵安多哈爾也是——有件事你說對了,我會不擇手段,只求我的家鄉不變成下一個瘟疫之地!」

卡林像是後腦挨了一棍般頭暈目眩,這番話太直接也太無情,說出了他一直不想承認的事實——為了保住暴風城,他們犧牲了羅德隆,爭取撤退的時間,留下亡靈肆虐的廢墟,以及成千上萬像他一樣流離失所的人。暴風城假意安置他們,實則戒懼謹慎,深怕瘟疫隨之滲透。可悲的卡林啊,為了重回故土在暴風城的軍隊中奮戰多年,到頭來只是為他們守衛家鄉而已!

「沒錯,為了冰風崗哨的防線,為了背後的希爾斯布萊德和鐵爐堡,暴風城曾經把犧牲放在秤子上做了取捨。我從不認為我們是對的,但也沒有後悔的餘地,只能盡力彌補已經造成的傷害。」羅蘭望向他握劍握得泛白的手,聲音又沈了幾分。「如果非得這樣才能消弭積怨,你就拔劍吧。但為了我還沒做完的事,我也不會乖乖就範的!」

卡林把嘴唇咬得出血,眼前彷彿蒙上一層紅翳,想吼叫卻發出了破碎的聲音。此刻他充血發漲的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就是把眼前的男人劈成兩半。但他才剛舉劍,背後就陡地一涼,彷彿陽光突然隱滅,或是一縷幽魂——不知何時出現的刀鋒正抵著他的脖子,緩緩劃出一條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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