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烈的白光切裂黑暗,描出低垂雲浪的輪廓,深沈的悶響有如從地底深處發出,震得窗戶格格作響,卻撼動不了厚氈般濕黏凝滯的空氣。午夜的鐘聲敲破了寂靜,近得宛如響在耳畔,但在沈重的空氣中,那聲音也顯得沙啞駑鈍,不復平日的悠揚。從修道院的二樓望出去,墓地和花園在幽影中被抹消了色彩,只留下模糊的形狀,山腳下的小鎮亦寂滅在黑暗中,看起來像是隱身潛伏的巨大猛獸,更深處也許正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在窺視……
伊娃攏緊了披肩的毛邊,不是因為冷,而是莫名的感到煩躁。透自石心的寒意從光裸的腳底直竄而上,當她將雙手插進袖中時,才驚覺指尖多麼冰涼。她討厭這樣的夜晚,總是使她惡夢連連,無法成眠。儘管黑暗深處仍一片岑寂,她仍可以感到空氣中充滿了未出口的哀嚎,即將掙脫束縛的暴戾,以及隱約可聞的血腥味——
一道黑影突然翻過後牆落入墓園,速度快得叫人來不及眨眼。若非伊娃對自己的眼力素有自信,肯定會以為那只是黑暗中的錯覺。
「又來了。」她不耐的嘖了一聲,甩下披肩,轉身抄走櫃上的槍,順手又摸了手電筒以備不時。想向修院請求庇護的人自會從大門進來,會在這種夜晚翻牆而入的訪客則只有一種。伊娃走下陡滑的螺旋梯時不禁感嘆世風日下,在這戰火延天的年代,連神都難以自保,山下神父坐鎮的教堂都曾受到攻擊,遑論這座孤立山腰,只餘幾位修女的修院。她原以為上回給歹徒的教訓已達到宣傳效果,但總有消息不靈通又不知死活的人。
伊娃無聲無息的在修院和教堂間走了一圈,沒看到什麼動靜,祭壇上的蠟燭正穩穩燃燒,金杯安置如常,聖物室也沒有遭到入侵的跡象。她沿著穿越藥草園的小徑走向墓地,每一步都激起了強烈的泥土清香。儘管四周暗影綽綽,直覺仍告訴她這裡並沒有人獸潛伏,起碼,沒有心懷惡意的生物——
要不是踢到了那塊傾斜的墓碑,伊娃可能要到天亮後才會發現他的存在。「該死!」她咒罵一聲,向旁跳開,正一腳踩在某個柔軟的東西上——那不是土堆也不是花叢,而是人體。
原來是狗急跳牆的避難者啊……伊娃很快蹲下,探向他的頸側,還活著。
劃過天際的閃電曳出一抹詭譎的藍光,映亮了男人醒目的銀髮,那身天鵝絨外套已被血染成髒污的顏色,長比人高的鐮形巨劍躺在一旁,弧形的刃上亦戰果輝煌。
伊娃站起身,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了。撕裂般的巨響當頭落下,也震醒了力竭喪神的男人。抓進土中的手指動了動,勉強掙扎起身,伊娃在那雙湛藍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天……使……?」
沙啞的囈語傳入耳中,伊娃楞了一下,輕輕揚起了嘴角,但再度陷入昏迷狀態的男人並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你也……相信天使嗎?惡魔先生……?」
「我很遺憾看到今天這種場面,但我並不認為我的想法是錯誤的。」黏稠的液體自貫穿了腹部的傷口緩緩湧出,染污了天鵝絨的衣料,老人勉力抓住那隻握著凶器的臂膀,湛藍的眼睛依然炯炯,但聲音已失去了平日的勁道。「我衷心盼望那一天的來臨,兩界子民一定能找到和平共存的道路……」
沙啞的嗓音被轟然巨響所吞噬,後方的建築在魔獸撞擊下攔腰折斷,隨著崩落的屋頂傾頹進熊熊烈火中。濃煙挾著勝利的笑聲衝上高空,星月也感到畏懼似的斂起光芒,窺視著已成殺戮獵場的城市。神殿在魔物的破壞下潰為瓦礫,豪宅在火焰中化為飛灰,居住其中的人類無分老幼哭叫奔逃,卻只在蜂擁而至的尖嘯中碎成肉塊。
「爸爸!爸爸!」淒厲的呼喊蓋過了洶湧的聲浪,女孩踏著火焰踉蹌而來,凌亂的衣衫燒焦大半,臉上沾滿灰燼,隨即又被淚水沖刷盡淨。「惡魔!騙子!殺人兇手!」受著文雅教養的她再找不到字眼表達內心的悲憤,只能抱住父親的屍體,將所有絕望傾注在最後的吶喊中:「我恨你!恨你!恨你!詛咒你和所有的血族!」
他注視著曾經熟悉此刻卻扭曲得陌生的臉龐,驀地一陣心煩氣躁,只想止住那尖銳的指控。聲音隨著滾落的頭顱嘎然而止,兩具殘破的身軀頹然傾倒,隨即在雙翼的陰影下被火焰所吞噬。千百年來他不知看了多少次同樣的景象,但這回當他轉身,走向其他正在大肆囂鬧的同類時,突然發現臉上冰涼涼的。他本能的抹了把臉,水珠在焰光中閃爍了一下,隨即在高溫下蒸發殆盡。
「這是什麼?」他不解的搖搖頭,繼續向前走,溢出眼睛的液體卻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他焦躁的抹著臉,耳邊又響起女孩最後的指控,心中一點尖銳的疼痛愈發擴大,逐漸洶湧成滔天巨浪,擊得他站立不穩跪倒在地。他既困惑又憤怒的揮起沾滿鮮血的武器,切裂空氣,壓熄火焰,斬碎了所有靠近身邊的東西,卻無助於撫平那怪異的、來自體內的痛楚。四周血族紛紛走避,多半只當他殺紅了眼,這種事並非沒有前例。他看著那些承滿貪欲的冷酷眼睛,突然領悟在那些死去的人們眼中,他也有著同樣的神情……
半夢半醒間依然可以感受到微涼的手指撫過額頭,逐漸冷卻了洶湧翻騰的黑暗記憶,卻無助於平撫身體的痛楚。自癒從來不是個舒服的過程,這種程度的損傷再生就只能用痛苦形容了。高度代謝使得體溫異常之高,缺損的肌肉增生拉扯,斷裂的血管和神經互相牽引,皮膚表面彷彿有無數隻小蟲鑽爬噬咬。更糟的是由於在戰鬥中耗損了太多魔力,以致連這最基本的能力也變得遲緩,那意味著折磨將延長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
幾百年沒落到這麼狼狽的境地了,斯巴達在昏沈中想著。那真是一場惡戰,當然也要怪他粗心大意,低估了對方的手段。也許正如某些心懷恨意的血族所嘲弄的,近兩千年的人界生活早已磨鈍他的戰技,甚至腐化了他的意志。的確有時他都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只有在斬殺血族的那一瞬間,身心才會以最不堪的方式喚回他的記憶。
休息吧。心底有個聲音喃喃訴說。他已經為這場奇異又無望的戰爭付出太久了,而擋在面前的阻力只會愈來愈多。但另一個聲音又堅定地壓過了軟弱,現在還不到放棄的時候,賭上魔界第一劍士之名,他一定要終止這些無意義的爭鬥,即使因此要與流有同樣血液的族類為敵……
光點在眼皮上跳動,催促他清醒過來,但他只往被窩中鑽得更深,不願離開包裹全身的溫暖,以及淡淡瀰漫的藥草香氣。那令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人類村莊……
被窩?
他猛然睜開眼睛,隨即被竄入視野的陽光刺得縮了回去,幾瞬間除了霧濛濛的白光外什麼也看不到。儘管他在很久以前就強迫自己習慣陽光,但懼怕白日的天性終究很難改變,身體狀況欠佳時尤為明顯。站在窗邊的人注意到他的反應,手腕一動便拉上了窗簾:「這樣會讓你不舒服嗎?對不起,我只是想讓房裡多點新鮮空氣。」
白色亞麻擋住了陽光的尖銳,讓房中的色彩多了份溫柔的朦朧。身穿白袍的年輕修女飄然走近,長及腰際的金髮隨之輕揚,曳出清冽的光輝。修長的手指便冷不防伸來,斯巴達嚇了一跳,不假思索的擺手揮開,但她的動作更快,手腕一轉指節竟重重敲上他的額頭。
「戒心別這麼重,這裡是聖凱瑟琳修院,沒有人會傷害你的。」她攤平手掌覆置斯巴達額上,聲音中有種慣於發號施令的威嚴。「熱度已經退了,你的恢復力果然很強。昨夜我們抬你進來的時候,你身上到處都是傷,所以我幫你包紮了一下,不需要的時候再拆下來吧。」她縮回手,點點頭。「你的衣服已經被砍爛了,丟了沒關係吧?其他的東西都在那裡。」
光、影雙槍都放在對面的五斗櫃上,與他同名的鐮形巨劍倚牆而立,刃上的血跡已經擦拭乾淨,此刻靜靜隱在陰影中,彷彿也在享受難得的安憩。這個景象卻讓斯巴達掙扎起身,無法置信的睜大了眼。那是魔界首屈一指的工匠鍛造而成,以獸骨磨礪,以鮮血淬煉,雖還不算擁有自己的意志,但被灌注了大量的戰意和嗜血的慾望,甚至會讓持有者變得狂暴。他不禁脫口而出:「誰碰過它了?」
「你是說那把劍?」女子回頭望去。「帶血的東西不能進入修院,所以我稍微清理了一下。」她誤解了他的神情,很快補充:「我常做這種事,你不必擔心它受到損傷。」
「不……不。我沒這個意思,對不起。」斯巴達搖頭,神情依然困惑,但他此刻也不想費神去弄清了。幾近耗竭的靈氣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完全恢復,而他現在光要維持這個外型就很吃力了。
「我不太清楚你們的身體構造,不過如果你回復原來的樣子,是不是能痊癒得快些?」
斯巴達差點沒嗆咳起來,他猛然轉頭看她,腦中一片空白。
「你說什麼?」他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你不用擔心會嚇到其他修女,前來要求庇護的人在她們眼中都是一樣的。事實上,我們三年前也曾收留過一個魔族……」她一邊說一邊往門外走。「第六時禱鐘已經敲過了,不過應該還來得及,我去廚房找點吃的。」
斯巴達楞楞看著她的背影,直到門在眼前關上才收回目光,有些苦澀的望向交握身前的雙手。粗大的骨節,生繭的皮膚,乍看之下和普通人類男子並無二致,但落在雪白被單上的影子卻粗大變形,前端延伸成猛獸般的利爪,粗硬的剛毛清晰可見。他早該想到,陽光早已暴露出他的身份,讓他想否認都無所遁形。他並非以自己的血統為恥,但也不想在身體狀況最糟的時刻引起多餘的騷動。人類非常容易受到驚嚇,長期受到獵殺也使他們會不擇手段確保自己的安全。
但讓他更加心緒翻騰的是修女說的話。即使惡魔也一視同仁?說得未免太好聽了。見過他的真面目後尖叫奔逃甚至拔刀相向的大有人在,那怕他之前擊退多少魔物,救過多少性命也一樣。沒錯,就讓她看看吧,他近乎自暴自棄的冷笑一聲。頂多再遭受一次相同的經驗罷了,這樣一來,他也可以早點打消心底升起的那絲小小的期望……
由於雙手托著餐盤,她花了點功夫才打開門,隨即頓住身形,退後一步,臉上閃過一絲驚詫。斯巴達閉了閉眼,卻沒聽到預期中的尖叫,只見她用與修女服完全不相稱的姿態抬腳關門,將托盤放上床邊的小几,掀開圓蓋,蒸騰的香氣立即溢滿全室。
「最近物資缺乏,也只有這些可以招待了。這是雜菜燉肉,早餐剩下的麵包,蘭絲修女特別煮的魚,還有康斯坦院長的葡萄酒,普通客人可是喝不到的哦!還需要什麼嗎?」她習慣性的探向他的額頭,觸到角質化的皮膚後又吃了一驚似的抽回手,咯咯笑了。「好硬哦,這樣測溫度就不太方便了。」她比著自己的臉。「不過你應該好多了吧?比較小的傷口都不見了呢。」
斯巴達聽得幾乎掉了魂,他瞪著女孩湛藍的眼睛,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聲音。「你不害怕嗎?」
「嗯……」修女歪著頭想了想,但打量他的眼中只有單純的好奇。「和一般人有點差距,所以剛才嚇了一跳,可是現在就習慣了。」
到底該說她適應力強,還是太沒警覺性?斯巴達無言以對,索性接過餐盤吃了起來。
「不過……」她過了半晌才又突然開口,專注的盯著他的背後。
他又緊張起來。「什麼?」
「背上有那麼大個東西,要怎麼睡覺呢?」
「有翼族都是坐著睡的。」看似粗陋的料理卻意外美味,讓他幾乎不想分神回答。「我是過了很久以後,才學會人類常用的休息方式……雖然我一直覺得,那種姿勢毫無防禦力可言,實在太不合理了……」
女孩突然噗哧出聲,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斯巴達停止咀嚼,困惑的瞪著她,想不透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在嘲笑你。」她彎著腰,依然邊說邊笑。「我只是覺得,努力學習人類言行舉止的你,實在是太可愛了……」
他眨眨眼,想著自己是否聽錯了。「可愛?」
女孩沒有回答,只顧擦著眼角。
她端著餐盤出門時還在笑。斯巴達楞楞看著關上的門,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
加諸在他身上的名號多如繁星,魔界同族最先稱他血刃,後來改為叛徒,人類則稱他夜之騎士,而他是頭一回聽到「可愛」這種評價。但他收回目光時,卻發現自己的嘴角是揚著的。
有些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了摸臉,彷彿想確認肌肉的紋路。他到底,有多久沒笑過了呢?
又有多久——沒嚐過這種回到家的感覺了?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放鬆地靠向床頭,蓋在身上的被單傳來陽光的味道,悠揚的鐘聲隨著微風流進窗內,亞麻窗簾輕擺飛揚,室內頓時充滿各種花草混在一起的強烈香氣。太陽已經越過天頂,落向修院的另外一端,微暗的室內渲染著陳舊羊皮紙的顏色,彷彿連時間也在此棲息,成為塵封古籍中的一頁,相較起來昨夜的血戰彷彿只是一場惡夢……
不。
斯巴達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承認此刻的安詳才是一場夢,而他愈是耽溺其中,就愈可能粉碎這片景象。如果他對此刻的幸福還存有一絲感激,如果他還沒喪失珍惜的能力,更應該馬上離開,走得愈遠愈好……
他起身下床,重新為自己披上人類的外表,同時衡量著身體的狀況。即使最嚴重的傷都已經癒合,繃帶也顯得不必要了。他知道如果在此地好好休息到夜晚,體力和靈力就能恢復得更快,但那代價太大,讓他連想都不敢想。
不知情的修女對他微笑,問候他的身體狀況,對他有事而不得不提早離開感到非常遺憾。當他穿過天井外的迴廊,走向原本作為馬廄,現在已改為暖房的建築時,再次感到一股混著惆悵和悔恨的情緒湧上心頭。這地方早已人事全非,但當他在庭園中央停下腳步時,映入眼簾的山壁仍在藍幕中切出了同樣的形狀。他一瞬間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兩千年前,聽到充滿期待的腳步聲朝他奔來……
「先生!先生!」
他轉過身,女孩抱著衣籃大步走近,高疊的織物掩住她大半身形,卻無損那股氣勢。「你怎麼不好好待在床上?」
「多謝照顧。」他慎重鞠躬,衷心感謝這個適時伸出援手的女孩。「我該離開了。」
「離開?」她哼了一聲,重重放下衣籃。「連路都還走不穩的人,說什麼大話?看你傷重的程度,起碼要兩三天才能完全恢復吧?」
「那時就來不及了。」伊娃不確定那樣的表情是不是「皺眉」,但她可以感受到那份近乎憤怒的焦躁。「牠們就在附近,潛伏在陰影下磨著爪牙,我感覺得出來。入夜之後,牠們一定會蜂擁而來……」
「所以不想連累我們是嗎?很抱歉,本院沒有讓傷患自行送死的習慣,斯巴達先生!」
即使修院當場崩塌,斯巴達也不會感到更震撼了。他僵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轉身,盯視著雙手扠腰氣勢洶洶的女孩,眼中流露出無法置信的驚愕。「你知道我——?」
「傳說中的魔劍士,夜中的黑騎士,背叛魔界的惡魔?其實我也不是確定,不過你剛才已經承認了。」
「你到底——」
「想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對吧?我會告訴你的,但不是現在。」她俯身抱起衣藍,揚起下巴指向一旁的石凳。「到那邊坐著,我馬上回來。」
兩千年身在人界的生活中,斯巴達幾乎想不起曾被那個人類——尤其是女性——這樣命令過的。他望向女孩肩後,知道自己只要幾個大步就能走出修院,再也不和這裡的人有所牽扯,但他卻溫馴的走向她指定的地點,在觸及背脊的薰衣草枝條前坐了下來。
女孩不太放心的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抱著衣藍匆匆走開。庭中曝曬的衣物已被收拾妥當,郁滿陽光的香味卻仍瀰漫周圍,和薰衣草及洋甘菊的味道混在一起。斯巴達發現自己又想起過往的景象,不禁用手撫住了前額。經過兩千年的流浪,他一直有意無意的逃避這個地方,卻在瀕死之地重回舊地,冥冥中是否有事正待發生?那對父女的幽魂,是否想向他訴說什麼?
靠近廚房的方向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一個身穿羊毛衫的少年將雙手插在袋中,以那個年齡特有的輕快漫步走來,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歌謠。看到斯巴達時他驚訝的頓了一下,但還是依鄉下的禮節向這位溫文儒雅的紳士打招呼,同時眼光卻被吸引到了地上,碩大的翅形陰影正落在兩人之間,紅潤的臉孔先是不解,然後變得慘白。
「魔魔魔鬼……」他嚇得連方向都分不清,一頭往來時的路上衝,直直撞上了走過來的伊娃。
「怎麼了,羅柏?瞧你慌成這樣?」
「那裡有惡魔!」
伊娃抬起頭,眼光正和斯巴達對上。男人苦笑搖頭,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要走向女孩,還是乾脆轉身離去。少年緊緊抓住伊娃的袖子,整個人躲到了她身後。「伊娃姊姊,快殺了他!」
伊娃撥開他的手,輕聲斥喝:「別這麼沒禮貌!他是我們的客人!」
少年張大了嘴,看起來有些可笑。「他是惡魔!」
「魔族又怎麼樣?他傷害了你嗎?」
「那是因為我跑得快,再過個幾秒,誰知道他會不會把我大卸八塊!昨晚的事搞不好就是他做的!」
這回伊娃真的重重敲上他的頭,男孩哀叫一聲,不敢再回嘴,深怕伊娃就這樣把它丟出去餵惡魔。
「怕的話就進去,別打擾我們談正事。」
男孩求之不得,一溜煙就往廚房竄,連頭都不敢回。
「你別怪他,現在全鎮都人心惶惶。」
斯巴達立即警覺到話中的暗示。「出事了?」
伊娃點點頭。「昨天夜裡有幾個人在城外的路上遭到襲擊,屍體都四分五裂,被吃得殘缺不全,還有一個人化成了食屍鬼。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帶著羞愧的怒火在心中燃起,斯巴達握緊了拳,卻也只能低頭。「是的。」
「魔族已經有一段時間未曾出現在此地,你的血想必很有吸引力,先生。」她抱起雙臂,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即使你現在離開也於事無補,牠們失去目標物後,只會把怒氣發洩到無辜的人身上。你還不如乖乖留下來當誘餌,把牠們一網打盡。」
她的語氣充滿不遜,用字卻十分高雅,斯巴達不禁感到困惑:「這是請求還是威脅?」
「都有。」她露出目的已成的笑容,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你想在這裡開戰?難道不怕波及修女?」
「我已經安排好了,等一下修女們就跟著送牛奶的克勞莫先生下山,在聖葛瑞教堂棲身一晚,其他鎮民也一樣,那裡受到嚴密的保護,普通惡魔是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她望向他身後,突然揚手:「米娜姊妹!」
「修女!」眼看她就這樣跑開,斯巴達連忙叫住她:「修女!我——」
女孩回頭瞪了他一眼。「我不是修女!」
斯巴達楞了一下,終於注意到她沒有戴著兜帽,胸前也沒有十字架項鍊。「那你是——?」
「我只是住在這裡而已!我叫伊娃!」她喊過來,人已經跑遠了。斯巴達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過去。
「院長還在樓上嗎?」他聽到伊娃問著。
「嗯,她同意你的看法,也和法蘭西斯神父商量過了。」
伊娃點點頭。「等會兒你們和克勞莫先生一同下山,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
年邁的修女看了斯巴達一眼,也看到了他腳下的影子,但和藹的神色依然不變。「這位先生似乎受過嚴重的傷,沒問題嗎?」
「我會幫他的。」
「也許我該留下來。」修女猶豫的說。「如果你們受傷……」
「不,你們誰都別留下來。」伊娃堅定的打斷了她的話。「我會照顧自己的。」
廚房的門被人用力關上,一個滿臉鬍子的壯漢大步走來,每一步都在廊下引起回音。他盯著斯巴達好一會兒,退後一步,又慎重的研究了一下投在腳邊的影子,咕噥了幾聲「你信他,我們就信他」之類的話,劈頭對伊娃說:「等姊妹們準備好我們就出發。早知道有這種事,我就趕好一點的馬車上來,不過現在也只能湊合一下。」
「謝謝你,克勞莫先生。」
他抓了抓頭,神色有些不安。「這是場……大的,對不對?」
「算是吧。」伊娃點頭承認。
「小心點,這幾年鎮上多虧你才變得這麼和平,我們可不希望你有什麼閃失。」他重重咳了一聲,瞟了斯巴達一眼,似乎在躊躇這樣的祝福是否適用於惡魔。「願神保佑你們。」
「惡魔的保佑有時也不是壞事。」伊娃在他們背後低聲說,唇邊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樣的安排還可以吧?剩下就是我們的事了。」
斯巴達點點頭,另一個疑問浮上心頭,使他沒有注意到女孩話中的不對勁處。這樣迅速的處置,熟練的行動,臨危不亂的態度,怎麼看都不像普通修女或鎮民該有的。難道……「你們很習慣這種事了?」
「這裡一直到幾年前都還是戰場,修女們都很習慣照顧傷兵了。加上院長奉行來者是客的原則,所以有時這裡也會變成危險人物的避難所。罪犯、逃兵、獎金獵人、甚至魔物——」她聳聳肩。「麻煩隨之上門的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再加上……」
「什麼?」
「沒什麼。」她眼中又出現那種捉狹的笑意,讓斯巴達覺得她不是刻意迴避,而是在玩弄一個有趣的謎語。他無意揭人隱私,也就不再探問下去。
一隻貓竄過他的腳邊,驚得庭中的鴿子四散紛飛。本地土生的貓都有相同的特徵,那隻竄上牆頭的貓也有環繞腳踝的白毛,就和那個女孩養的一樣。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想。他早已記不清他們的容貌,卻仍牢牢記得一些細瑣小事,像老人捧書的動作,女孩清脆的笑聲,以及冬夜橡木地板上反射的火光……
「你曾來過這兒嗎?」女孩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輕輕的,像隔著一層水氣。
彷彿由沈思中被驚醒,斯巴達回過頭,注視著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女孩。「為什麼這麼問?」
「你看著遠山的樣子,老像是想起什麼往事似的。」
斯巴達搖搖頭,向前走了幾步,伊娃原本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但他卻在塔樓的陰影中停了下來,猶豫地望向切割了蒼穹的十字架。兩千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將那段往事裝箱落鎖,沈入心海的最深處,為什麼現在又撬動記憶的底層,藉著聲音讓這片土地再度記起過往的苦難?他並不認為告訴她這些事,他的罪就可以獲得救贖,但她一定會認真傾聽,而且不會因此改變眼中的溫柔……
「兩千年前,這裡曾是一座大城市,而領主的城堡正是今日修院的所在地。」
伊娃點點頭。「我在地方誌上讀過。」那座城市由於魔族的攻擊而毀於一旦,焦黑的土地過了千年才又冒出新綠。
「那時有個年輕的魔族,在殺戮之餘對人類起了好奇心,也很幸運的遇到一位有心瞭解魔族的人類。」儘管故事中的主角就是他自己,他卻有意無意的以第三人稱述說。「牠在他家住了二十年,過著人類的生活,也交了不少朋友……直到穆圖斯發起的大規模侵伐開始。」
他一邊說一邊向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雙手背在身後,眼中蒙上深思的朦朧。伊娃突然領悟他的眼光並沒有注視著她,甚至腳步也不是踩在修道院的石板地上,他正站在那座已化為飛灰的城堡裡,與史冊中都沒留下多少記載的幽魂們交談呢。這樣一想,那個高大的身影似乎也顯得虛浮起來。
「魔族不假思索就拋棄了身邊的人類,回到自己的血族中,恢復嗜血殘殺的本性,甚至因戰功彪炳而備受魔帝的賞識。牠率領魔軍攻入這座城市,手刃了收留牠、教導牠二十年的老師一家人……」他的聲音幾乎消逝在唇邊。「他們最後的神情,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伊娃打了個寒顫,不是因為故事的殘酷,而是因為聲音中的痛楚。她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樹立萬般功蹟卻從不戀棧,甚至刻意隱藏;為什麼他眼中總是有若隱若現的火花,那不是火而是血,來自他靈魂上千年未曾癒合的傷口。他所做一切並不只是為了付出,而是贖罪啊。
「那是我第一次體認到失去的痛苦,以及想保護某種事物的決心。我發現自己做了多麼殘忍又愚蠢的事,但逝去的生命和歲月都再也回不來了。我強烈的希望這場戰爭能停止,但對我的血族而言,這種傷感才是既奇異又不值的,更不可能要求牠們放過即將到口的果實。」他再度望向遠山,自嘲的牽動嘴角。「最後竟會演變成我和魔帝的戰爭,其實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伊娃感到手足無措,她年僅數十的人生在如此深重的痛苦前顯得微不足道,但她仍本能的不想讓他繼續沈溺,一句話,一個動作,只要能讓他的眼光不再注視著冥河的另一端……但最後打破了僵局的不是她,而是克勞莫踏在石板上的沈重腳步聲,以及刻意抬頭挺胸卻遠遠落後的羅柏。他略一遲疑,便向伊娃點頭示意。「我還是先回房去,免得又嚇到了小朋友。請代我向院長道謝,我無以為報,只能除惡務盡。你們也快些離開這裡,免得遇上沈不住氣的血族。」
女孩似乎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最後只是點點頭,說了聲:「好的。」眼中卻閃過一絲異彩。斯巴達楞了一下,但還沒開口,她就跑向那對父子了。
還沒問她為什麼知道自己的身份。斯巴達走上樓梯時才想起。這也無妨,等這場戰鬥結束再去找她,和她好好聊聊吧——如果那時他還活著的話。
如果在這裡好好休息,午夜前說不定可以恢復八成的力量,在此以逸待勞也比盲目的衝向敵陣要輕鬆,但這並不是他留在此地的理由。他得承認他很好奇——對這所修院,這些修女,還有那個女孩。那份充滿自信的態度安撫了潛藏在他心底的恐懼,他是不是可以再向命運挑戰一次,證明人類並不總是如此脆弱,而自己並不只能為身邊的人帶來死亡?
他在窗口站了好一會兒,看著修女們跟隨那對父子走向大門,簡陋的馬車等在一旁,看起來只是幾片木板拼湊而成。這不會是趟舒適的旅程,但事出倉促,也只能勉強湊合。想到伊娃也已離去,他驀地感到些許失落。為了避免給自己和他人帶來麻煩,他已經數百年未曾和別人有所牽扯,總是在關係建立前匆匆抽身,再度踏上沒有盡頭的旅程。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種生活方式,現在才知道,原來忍受孤獨也是有極限的。
腳步聲接近前他就已經察覺,他反射性的轉身拔槍,輕快走進來的人卻是伊娃。她已經脫去修女的白色長袍,換上方便行動的長褲和襯衫,腰上配著槍,一頭長髮紮在腦後,隨著步伐曳起閃爍的流金。
斯巴達驚惶的看向已不見馬車蹤影的窗外,聲音多少失了控制。「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沒說嗎?」她揚起一邊眉毛。「我是留下來幫你的。」
斯巴達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表現出驚訝的樣子。「別開玩笑了,這些傢伙可不是你可以應付的。」
「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還是你根本瞧不起我呢?」
「我沒這個意思。」斯巴達本能的回答,但立即知道自己上當了。
「那麼你就是答應了。」
「我可沒這麼說。」發現在口頭上爭贏她是不可能的事,斯巴達認真考慮著恢復原形,架著她直接飛往山下的可能性。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不太可能,而且她八成會在中途就吵得他腦袋發漲。
「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
「沒錯。」斯巴達不耐煩的說。「但前提是我們都活下來。」
「人類也許是脆弱的,黑騎士。」她柔聲說,卻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但我們會成長,會學習,並不總是像雛鳥一樣需要保護的羽翼。你不需要一直將我們當作贖罪的理由。」
斯巴達很明顯的震動了。他盯著女孩翠色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苦笑低語:「你的意思是說,我所做的都是無義且多餘的了。」
「才不是呢!」女孩猛烈搖頭。「就因為你的努力,人們才有獨自站起來的機會。每一個被你救下來的生命,都可能為這個世界帶來貢獻,」她的聲音柔和下來。「他們也會永遠記得在暗夜中出現的騎士身影。」
察覺到話中別有深意,斯巴達瞇起了眼,彷彿要重新估量般的注視著女孩的雙眸。「你……?」
女孩頓了一下,一個呼吸後輕輕的說:「你還記得南漢特嗎?」
「南漢特……」斯巴達皺起了眉,努力在記憶中搜尋著類似的名字,但所得只有若隱若現的影像。這些日子來他漂泊不定,盡追著魔物的蹤跡和鮮血的氣味而走,往往也不注意自己身在何處。
「二十年前,那裡有個山村突然遭到魔物侵襲,一夜間夷為平地。」她坐在床緣,雙手放在膝間,這個姿勢讓她突然小了好幾歲,彷彿重提舊事又讓她變回那個飽受驚嚇的孩子。「那個村莊又小又窮,幾百年來都沒受過人界的征伐或魔界的侵擾,所以當牠們出現的時候,人們根本毫無反抗的能力,只能任憑宰割。」
「那一夜的景象我還記得很清楚……」歷過的滄桑使她在訴說這段悲劇時意外平靜,斯巴達卻有種不忍卒聽的感覺。「牠們就像乘著月光而降的死神,瞬間籠罩了夜空,村莊在幾分鐘內成為一片火海,只聽得到連續不斷的哀嚎。母親帶著我往村外奔逃,直到……一隻爪子掃掉她的頭。」她顫抖了一下。「我被拋到地上,正對著那雙嗜血的眼睛。當利牙即將刺穿我的喉嚨時,牠卻在我身上應聲斷成兩截。」
「月光非常清晰的映出了那個男人的姿態,包括那沾滿鮮血的鐮刀和閃爍光輝的銀髮,也將他生著翅膀的影子投射在我身上。當他在我面前蹲下來的時候,我已經嚇得連喊叫的力氣都沒有了。但他只是把我扶起來,摸著我的頭。『已經沒事了。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沒事了,別哭……』」她抬起頭,直到斯巴達有些難為情的移開目光。「我還記得他的聲音,完全不像我認知中惡魔的樣子,非常的低沈、溫柔……」
「拜他所賜,村中半數以上的人都獲救了。我的姨媽康斯坦——就是聖凱薩琳修院的院長--收留了我,讓我住在這裡,一直到現在。」
最後一絲暮色隨著她的聲音消逝在晚風中,伊娃似乎無意開燈,斯巴達也看不出有何必要。他們相對坐在修院簡陋的房間中,讓黑暗包裹著各自的思緒,角落不知名的蟲子開始鳴叫,空氣中充滿了夜的氣息。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和你精彩的經歷比起來真是微不足道,對吧?」女孩輕盈跳起,用力伸了個懶腰,眼中已不見消沈的情緒。「來到這裡後,我花了很多時間調查那位銀髮的惡魔,後來才發現他在過往的歷史中還挺有名的,斯巴達先生。」她微微一笑。「只是亂七八糟的記載和傳說太多,都讓我搞不清那個才是真正的你了。」
「有時我還巴不得被遺忘。」斯巴達靠著牆壁,若有所思的輕撫著白骨雕鏤的劍柄。「你們人類是怎麼說的?樹大招風。在封印魔帝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成了人界和魔界的公敵。握有權柄的人害怕我,野心家不是想利用我,就是想打倒我。在我追捕魔物的過程中,不知遇上了多少這類旁枝末節的麻煩……」
伊娃同情的保持沈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和自己的血族同類相殘,不好受吧?」
「很痛,不論是心靈或肉體……」斯巴達苦笑。「我並不是討厭同族,也不是獨厚人類,只是覺得異界殊途,誰都沒有理由侵犯另一方,遑論單方面的屠殺。如果雙方能夠和平相處,我也並非不樂見啊……」
發現自己正在重複老者兩千年前說的話,斯巴達不禁驚愕的頓了一下。是這樣的嗎?他在心中問道,您是想用這個方式,告訴我無需為犯過的罪痛苦了嗎?因為您的理念已經深植我的心中,而且藉著我流傳下來,即使我有生之年無法達到這個理想,生命依然會繁衍傳承,累積的努力終有一天能夠換回果實……
不尋常的騷動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起頭,查覺到了什麼似的深深吸氣,提劍起身。「牠們就快來了,你待在這裡別出去,我會在四周佈下——」
伊娃雙眼一翻,枉費她說了這麼多,這男人還是點不通啊。「剛才的故事還沒結束呢。」
「什麼?」斯巴達簡直不敢相信,在這節骨眼上,這女孩還有心情繼續聊天?
「為了彌補自己的無力,為了讓更多人免於自己受到的傷害,為了尋找那位救命恩人,女孩從那之後便拼命鍛鍊自己,沒有一天懈怠。即使為了不讓收養自己的修女擔心,沒有說出自己登記成為獎金獵人的事,但死在她手中的魔物沒有上百也有幾十隻了。就像這樣。」
連眨眼都不及的瞬間,伊娃抽出腰上的槍,對著窗外扣下扳機。加裝消音器的槍只發出細微的悶響,倒是黑暗深處傳來尖銳的哀鳴,伴隨著焦炙的惡臭。
「很讚吧,教會特製的子彈用在魔物身上特別有效。」修女優雅的舉止似乎連同那身白袍一同被卸下,現在她連說話都帶了幾分粗野。「現在要撤也來不及了,就讓我回報一下二十年前的恩情吧。這也是為了我自己。」
斯巴達沒有回答,因為窗外的窸簌聲響分去了他的注意力。他頭也不回的朝後開槍,一邊想著是否要直接將她打昏在地。他無論如何不願將伊娃拖入自己引來的麻煩,何況現在外頭潛伏著無以數計的魔物,有些是昨夜他來不及收拾的,有些是為獵食而來,肯定有更多是得知他受傷而趕來報仇的,雖是烏合之眾,其破壞力卻能在幾小時內啃光一座城鎮。
「該死。」看清被斯巴達的子彈逐退卻仍試著攀進室內的東西時,伊娃咒罵一聲,露出了真正生氣的神情。「牠們竟敢讓植物狂暴化!那可是米娜修女辛苦種起來的!」她朝斯巴達打了個手勢,不等回答便一手撐住窗沿,縱身躍了出去。「橫豎都要大幹一場,乾脆在他們造成更多破壞前打出去吧!」
「伊娃!」此刻就算斯巴達破口大罵也來不及了。斯巴達跟著躍出窗外,振翅飛起,順勢斬落了一隻在上方徘徊的蠅獸。滾燙的熱液噴出來,在石壁上激起腐蝕的白煙。今晚沒有雨雲,月邊卻塗抹著不祥的紅,彷彿天空裂開了一道傷口。從上方望下去,修道院的庭園只是一塊幽深的影子,黑暗深處沙沙作響,強烈的殺意和嗜血的慾望蠕動翻滾,無數隻眼睛在其後虎視眈眈。
香草園中的植物正以驚人的速度扭曲抽長,向四方延伸出更多分支莖幹,每支都粗比人寬。紅色的眼睛自黑暗中現形,化成覆滿剛硬鬃毛的形體直襲過來。伊娃翻身避開蠕動的藤蔓,盡量瞄準它們的基部,同時巧妙的以此為掩護,在狹小的空間中穿梭飛躍,精準射擊每雙眼睛的中央。上方的斯巴達則憑藉本身的力量和劍刃的鋒利,將所有接近的魔獸和藤蔓一同斬落。他可以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波動洶湧而至,撬開他的心靈,鑽他的腦中:「叛徒!叛徒!可憎的斯巴達!殺害血族的兇手!」兩千年前,他就是因此被迫關閉所有感官知覺,像盲人般用最原始的力量與魔帝作戰,但這個詛咒並未因此結束,直到現在仍像附骨之蛆般鞭打他的心靈與身體,每一次作戰都血淋淋提醒他身為背叛者的事實。
兩隻石像鬼同時朝他襲來,他一個橫掃逼退牠們,潛伏後方的影貓卻乘隙撲上他的背脊,撕裂了他的翅膀,藉著咬入肩膀的利齒帶著他翻滾落地。斯巴達奮力掙扎,被深深壓入土中的手臂卻無處施力。他可以感受到嗜血的戰呼隨著劇痛襲遍全身:「殺!殺!殺!」
雀躍的嘶吼嘎然而止,斯巴達楞了一下,隨即領悟牠已經死了。自嵌入體內的利爪下脫身,只見伊娃向他打了個手勢,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轉身又擊落一隻火蝙蝠,狠狠踢開直衝而來的姆西拉再補一槍。由邪惡慾望化成的魔獸在空中爆開,化成閃爍的光點緩緩散落。他驚訝的發現她出手既快且準,全指向最致命的部位,力量和他比起來也許略遜一籌,速度和判斷力卻不遑多讓。她並不是長居深閨的淑女,而是經驗老到的戰士。
四處蠕動的藤蔓在槍響下退開,在流曳光芒的鐮刃下斷裂,層層纏繞的障壁現出了缺口,滿盈的月光流洩而下,將象牙色的鱗片映得閃爍生輝,薩迦頎長的身軀在莖幹間盤繞交錯,美麗的人形臉孔嘲弄似的俯視其下渺小的身軀,胸前看似細瘦實則有力的指爪一張一闔,詭譎得使人心生畏懼,又妖美得令人無法移開目光。
連伊娃都不免為這景象懾住了腳步。她立即領悟不能正面迎敵,便轉身清除了尾隨在後的魔獸,隱進藤蔓的陰影中伺機行動,一群巨大的身軀卻突然竄出,刃化的手臂斬裂了所有擋在道上的物體,伊娃在牠們接近前便開槍迎擊,子彈卻被另一隻盾化的手臂全數擋下。伊娃見情況不對,想閃避卻慢了一步,刀般的爪子劃過她的大腿,後方撲來的身軀隨即將她撞倒在地。斯巴達連忙自上方開槍,靈氣匯成的子彈穿透堅硬的身體,巨大的衝擊力帶著牠撲向同伴,隨即在伊娃補上的子彈下滾成一團。
斯巴達看著那幾隻屍體,心中掠過一絲寒意。布雷德是魔界最精銳的戰鬥兵器,毫無感情或思想,能支配其行動的只有主君的命令。牠們會出現在此地,背後必有不可小覷的上級貴族,這也解釋了他昨夜遇上的埋伏。
但到底是哪一位?他拼命以肉眼和心靈探尋,卻無從穿透那片魔法繞築的障壁。但太周密的保護反而是種標誌,比言語還要清晰的昭明了對方的身份。斯巴達振翅飛上普通惡魔無法到達的高度,毫不猶豫的將巨劍擲了出去。
鐮形鋒刃發出尖銳的嘯聲,橫過夜空,直直切進那片黑暗。熾白的火花隨著爆響四散飛濺,宛如實體片片剝落,暴露出更為深闇的虛空,彷彿通向無底深淵的開口。淵獄山羊揮動碩大的翅膀飛離那片障壁,腐敗的腥臭瀰漫四周,令人類聞之色變的褻瀆身軀遮蔽月光,黃色的眼睛熊熊燃燒,有如沸騰的膿液。
「你的眼睛還是這麼敏銳,攻擊力也一如往昔。」
「既然如此,又何必花時間玩這種小把戲?」斯巴達冷冷回道,伸手接住迴旋飛回的巨劍。
「只是點招呼,老友。你愈來愈不懂得樂趣了。」
「我向來不欣賞你的幽默感。」
「的確,嚴肅,對吧?」牠的聲音帶著變換不定的高低音,在月黑風高的夜裡,很可能就化為足以引誘人類少女的磁性,那是山羊最喜歡的把戲之一。「你總是很嚴肅,乏味得令人厭煩。不論是身為穆圖斯大將的時候,或是回頭獵殺血族的時候……」
刻意輕描淡寫的話卻像一把劍,刺進了斯巴達的心坎。不論聽過多少指控,他從來沒能泰然接受過。「我並非為了一己之私。」他咬著牙說。
「啊,對,為了那些食物,對吧?」牠懶洋洋的說,嘴角拉成一個微笑。「我倒挺欣賞你這種幽默感。如果你回到魔界,我們會是很好的同伴。」
斯巴達瞇起了眼,毫不懷疑淵獄山羊是在暗示——不,明示什麼。自從他擊敗穆圖斯,魔界就陷入群龍無首的混亂,深懷野心的貴族紛紛竄起,用軍隊、力量或機詐擴展勢力,互相傾軋。斯巴達正是希望牠們能因此互相牽制,而他的期望也沒有落空。但牠們竟會直接找上他的援助,倒是他沒想過的。
「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經被放逐了。」
「那麼,你也應該知道背叛者唯一的下場是什麼吧?」
巨大的火球擦過斯巴達的肩膀,宛如拖著尾巴的慧星一路墜落,撞上了建築物的一角,幾隻下等魔物走避不及,尖嚎著慘死火中。鐮形利刃撕裂夜空揮向山羊的頭,但同樣撲了個空。而後兩人同時擊中了對方,鮮血在利爪和刀刃上閃閃發亮。兩大巨頭散發出的強烈殺意令下方的魔物紛紛走避,深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犧牲者。
伊娃發現薩迦的注意力已經轉向,立即閃出陰影,開槍擊中了牠的身體。半透明的鱗片四散飛濺,割破伊娃的衣服,劃下道道血痕。伊娃因強烈的衝擊而踉蹌倒退,冷不防腳下的藤蔓突然竄起,將她打倒在地,槍亦脫手飛出。覆滿鱗片的粗硬尾巴立即襲來,纏住了她的身體。
伊娃只覺得胸中的空氣全被搾光,連叫都叫不出來,眼前金星直冒。當她掙扎著喘過氣來時,薩迦已經將她高高舉起,喉嚨深處發出了勝利的聲音:「獵物!獵物!殺!」
斯巴達咒罵一聲,拋下對手俯衝而下,靈活的尾巴卻帶著伊娃左甩右閃,所到之處莫不砂石飛揚。斯巴達揚起手中的槍,卻更怕傷到伊娃。淵獄山羊也深知這一點,嘲弄的聲音響徹夜空,連大地都為之動搖。
「怎麼了,斯巴達?薩迦只是個小寵物,只要彈個手指就能讓牠粉身碎骨……」牠飛到斯巴達上方,巨大的陰影籠罩住比牠小了一號的血族。「人類永遠是你的弱點,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斯巴達垂下手,停佇空中,狠狠盯著火炬般亮黃的眼睛,掩不住無計可施的惱怒。
「你早已成為人界的眼中釘,你以為我不知道嗎?真是諷刺啊,斯巴達,人類害怕你,搞不好比害怕我們更甚。」
下方薩迦不耐煩的甩尾,鱗片詭魅的光芒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魔界到處都是這種色彩,令人暈眩又移不開目光。那是他成長的地方,但他也許有生之年都無法再看到那片景象。伊娃也正抬頭看他,但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回到魔界來吧,斯巴達。」淵獄的聲音在他的血液中隆隆作響,撞擊著他的心臟。「血族會原諒你,只要我一聲令下,你可以回復原本的身份,用鮮血榮耀你的名號……」
他緩緩鬆開手,斯巴達無聲的落進黑暗中。
他知道這個決定很冒險,伊娃能否反應過來是個問題,況且魔劍可能反噬它的持有者,但他已別無選擇。巨劍離手後他立即轉握雙槍,而伊娃精準無比的接住了斯巴達,順著刀勢流暢下斬,深深切進薩迦的尾巴。
狂怒的吼聲震撼了夜空,修院外牆也受到暴風颳襲似的開始崩落。薩迦在自己製造的廢墟中翻騰,蒼白的腹部深深壓進地面,碾碎了硬如木頭的藤蔓,幾隻來不及逃跑的血族亦同遭厄運,伊娃隨著激濺的血液掉落地面,立即翻身躍起,巨劍再度吃進薩迦的腹部,貪婪噬飲著鮮血和生命。淵獄山羊也被這突然的逆轉驚頓了一瞬,斯巴達沒放過這個時機。他毫不遲疑的向前衝去,將所有靈力都化為子彈射進牠的雙眼之間。
強烈的衝擊幾乎將斯巴達打落在地,他像隻雛鳥般在暴風中翻滾,掙扎著想恢復平衡,山羊的尖角撞進他的側腹,帶來死亡般的劇痛,但斯巴達已經感受不到牠心靈的波動,除了無意義的詛咒與咆哮。
暗色的黏液從淵獄雙眼間的洞裡汩汩流出,染紅了大半個身體。身後空間的裂口逐漸擴大,熟悉的空氣像物理拉力一樣牽引著斯巴達,但他毫不猶豫踢開了身上的軀體,讓牠連同自己的詛咒被拖回魔界的深淵。斯巴達無法殺了牠,但造成的傷害已足夠讓牠蟄伏百年無法動彈。
下方的庭院傳來轟然巨響,伊娃及時抽手,提著巨劍跳下薩迦的身體,頸部被砍斷一半的魔獸扭動翻騰,一頭撞上了建築的外牆,癱軟在倒塌的廢墟下不再動彈。斯巴達連忙俯衝而下,一把撈起伊娃,及時避開當頭砸下的石塊,降落在鐘樓上。
「謝啦。」發現自己在千鈞一髮之際撿回一命,伊娃大大鬆了口氣。「我又欠了你一次。」
「這回扯平。」斯巴達忍不住微笑。他可沒忘了那隻影貓。
一度井然有序的藥草園此刻煙塵瀰漫,充滿了血肉和燒焦的惡臭。殘肢斷體橫陳四處,巨大的藤蔓雖已死去,卻仍牢牢盤據著地面,甚至延伸到建築物上。附近有隻只剩前半身的布雷德仍在掙扎,伊娃搖搖頭,心懷憐憫的補上最後一刀。他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斯巴達被撞破的側腹仍在流血,被咬掉的翅膀要一段時間才長得回來。伊娃的頭髮被削斷了一截,腿上劃過一道長長的口子,撕破的衣服下到處是抓傷和割傷。
「你的槍……」
「大概找不回來了吧。」伊娃倒是不以為意的樣子。「那是小事,我可以再弄一把。」她將手中的巨劍交還主人,微微一笑。「不過我今天才發現劍也挺好用的,下回我會考慮。」
「你可以用它。」斯巴達脫口而出。
伊娃回過頭。「抱歉?」
「我是說……」高大的魔族楞了一下,想著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斯巴達……我是說我的劍,似乎滿喜歡你的。」
伊娃眨眨眼,若有所思的望著他,眼中突然現出了雀躍的光芒。「天亮了呢。」
斯巴達順著她的視線回頭望去,東邊天際透出了水濛濛的灰白,逐漸轉成珍珠色的微光,積聚的雲朵染上微妙的色彩,粉紅、金橘和藍紫有如流體般交錯變換,最後都融化在躍出地平線的金光中。斯巴達感覺到身體正抗拒著這太過強烈的火焰,心靈卻為了這幕絕美而喜悅。這景象他已看了無數次,而每一次都感受到不同的震撼。帶著輕嵐的風掠下山頭,驅散了庭中不祥的陰霾。廢墟的某個角落突然響起一聲鳴囀,鮮明得令人錯愕,一瞬間彷彿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那飽滿的聲音。
伊娃在屋緣坐下,解開髮帶,這才發現頭髮短了大半。「慘不忍睹。」她看似懊惱的說,隨手扔掉髮帶,卻掩不住臉上的笑意。「可是,我好久沒看過這麼美麗的黎明了。」
斯巴達深有同感,但這是因為眼前的美景、暫時消失的威脅,還是因為身邊的女子,他就不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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