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浮出了記憶,流轉碎散後重新凝聚成形,飄渺不定地矗立在尼貝恆山的陰影下,最終形成切割了藍幕的紅瓦屋頂,宛如強光在眼底留下的殘影。
賽菲羅斯皺起眉,試著將注意力轉回正喋喋不休的村長身上。除了幾個幹事之外,廣場上沒有一個村人,但幾乎每扇窗後都有眼睛屏息靜氣地等待。他隱隱感到不快,小鎮停滯不前的空氣,瀰漫著原木清香的暖霧,形成比言語更堅固的隔閡,強硬地將他排除在外。不過這種傷感未免無謂,因為這個地方對他並無意義,頂多在任務日誌中留下一筆不會再翻閱的資料。
他稍稍側過頭,瞥了一眼身後的少年。此刻那頭金髮和表情都被掩蓋在神羅士兵的頭盔下,但他仍可以從那不穩的站姿察覺到強烈的動搖。回到闊別兩年的家鄉會是什麼感覺?驚慌、喜悅、抑或是悲傷呢?一股更像是心血來潮的溫情,使他想到克勞德大概需要一點時間,回去探望那些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們——母親,蒂法,賽菲羅斯不知道她們是誰,但也在少年的言談間累積夠多的好奇心了。
於是他找了個適當的時機,打斷了村長快要無以為繼的致詞,連帶婉拒了接下來的節目。腰圍有兩人寬的男人很明顯鬆了口氣,揮去額上凝結的汗水,隨即下場換旅館老闆上陣。
「將、將軍、各位士兵先生。」頂上無毛,整張臉紅通通的矮壯男子緊張得舌頭打結。「在本村的食宿由蔽店招待,請隨我來。」
「啊,不用了。」薩克斯的聲音幾乎和賽菲羅斯同時響起。黑髮的新進精銳戰士扛著那把醒目的大劍,笑得和上方的太陽一樣燦爛。「我到附近轉轉去。大伯,你們村裡有沒有酒館啊?」
村長被這意料之外的熱情驚住,楞了三秒才回神。「有,當然有,就在那邊巷口進去……」
「那就麻煩您帶個路囉!長官,我先離開可以吧?」
賽菲羅斯點點頭,薩克斯自有一套快速與當地人打成一片、蒐集情報的方式,無須他擔心。他回頭看向其他人。「我先到附近巡視,不用招呼我了。」
「是、這、那、蔽店已經為您準備好房間,在二樓景觀最好的方位,您、您願意的話可以先收著鑰匙,進出比較方便——」
賽菲羅斯不耐煩地看著男人手忙腳亂猛掏口袋,終於撿出一支鐵鑰,對自小就習慣電子卡的他倒是新奇的玩意兒了。他注意到克勞德在老闆身後左右換著身體重心,是在害怕,還是在期待呢?他心不在焉地想,便在老闆匆匆走開後對他點頭。
「你可以回家看看沒關係。」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少年渾身一僵,草率點頭後便追著其他走向旅館的士兵去了。
這麼說來他是在害怕了。可是在害怕什麼,賽菲羅斯也無從猜測。
將那群因儀式結束而恢復喧鬧本性的士兵拋在身後,賽菲羅斯走進鋪著鵝卵石的狹窄巷道。這裡的房屋都是磚木混合的修長結構,上漆的牆面因年代久遠而斑駁,路面也被踩得光滑凹陷。轉角的樹蔭下,有個老人坐在破舊的椅子上打盹,兩條大狗伏在旁邊,百般聊賴地搖著尾巴。右側有戶人家在他經過時匆匆關上了窗,掩住了突然響起的嬰兒哭聲。
幾個婦女抱著像球棒一樣長的麵包走出巷口,爭論著奶油的作法,迎面看到他之後,原本熱烈的討論嘎然而止。賽菲羅斯讓到一旁,看著那些女人低頭快步從他身邊走過。總是這樣,他自嘲地笑了。克勞德的家鄉並沒有為他帶來多少驚喜。但在這個瀰漫著殘夏暖意的小鎮中,那份格格不入的感覺比走在城市的浮光略影中還要明顯,尖銳得令他感到煩躁。為什麼他覺得他們應該對他更友善些?他怪異地想著。就像淺眠之後突然驚醒,一時無法區分現實與夢境的界線。腳下凹凸不平的熟悉感,到底是哪裡來的?
「真的是英雄耶!」
「那頭銀髮是真的嗎?好驚人哦!」
「比在電視上還要帥耶!」
右上方的窗後傳來稚嫩的女聲,緊張而興奮的低語推推擠擠,他懶得抬頭探看來源,反正也只會看到對方慌忙逃走的模樣。從身後襲來的薰風再度拂得長髮擋住視線,直到他不耐煩地攏回去。他討厭極了這些無益於戰鬥,只會吸引更多異樣眼光的累贅,但他甚至連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利也沒有。美麗的容貌,超群的戰技,全都是為了彰顯神羅而存在的財產,社長也從不吝惜提醒他這個事實。
他首次上戰場前,社長在百忙中撥出時間約見他,叮囑他愛惜自己的身體,那幾秒間他真的因為接收到了從未想過的關懷而感動,但社長隨即接下去:「尤其是臉,千萬不可以受傷。之後媒體採訪時,那也是很有效的宣傳。」
如社長所願,這個擁有魔鬼般戰技的青年,也以天使般的容貌風靡全國,其附加價值之多,簡直成了神羅在軍火之外的一大財源,而比金錢更寶貴的收益就是形象和名聲了。
直到望見界碑,他才發現已經走到村尾了。直線距離不到十五分鐘,這個聚落真是小得可憐。他再向前走了幾步,在幾乎將空氣染成翠綠色的濃蔭中,浮出了高聳鐵柵的輪廓,像是回憶的陰影一般,斑駁而沈默地守護著後方的宅邸。
他踏過及膝的長草,每一步都激起了潮濕的泥土氣息。彷彿被枝葉禁錮而凝滯的空氣,利劍般穿透幽微的金色陽光,青苔遍生的石牆,門楣上裂紋蔓延的神羅標誌。這一切在他眼底烙下了奇異的陰影,但當他閉上眼睛,原先凝聚的印象又再度崩解碎散,沈入記憶的深淵中。
他試探地伸手碰觸柵門,驚訝地發現鐵拴處纏上堅固的鎖鍊,他用力一扯,確認了材質的強度,這不是一般的金屬。
他沿著鐵柵走到房子側面,以視力一一辨出裝在石牆縫隙的紅外線監視器、警報裝置、電網和槍眼,以及草叢中的金屬反光。那股窒息感又竄了回來,無聲無息地攫住他的心臟,即使面對未知的敵人,他都沒體驗過這般冷徹骨髓的寒意。
沈吟著回到刺眼的陽光下,賽菲羅斯拿出手機,打回神羅的總務部門。在得知這棟宅邸的所屬部門後,他皺起了眉,一股嫌惡感像蛇般從聽覺處漫向全身。再次確認後他考慮了五秒,還是要總機轉了號碼。
單調的等待音樂重複三次後,些許不耐的粗嘎聲音響了起來:「這裡是寶条。」
「我人在尼貝恆村。」賽菲羅斯單刀直入地說,連招呼都省了。
「哦。」依然是漫不經心的回應,但不知是否他多心,總覺得那一秒的延遲有點刻意。
「這裡有一棟隸屬神羅名下的財產。」
「公司在很多地方都有財產。」
「夠了。」他威脅地壓沈了聲音。「這棟建築是研究機構,雖然封閉了,但還是隸屬生化部門。」
「嗯。」他並沒有否認。寶条會避而不談,但不會說謊,這一點也是賽菲羅斯討厭他的地方,雖然他想不出寶条有什麼地方不惹他討厭的。這個習慣從他有記憶的時候就開始了,連他都不知道原因。
「建築外圍裝有監視器、強化鎖鍊、保全裝置,天知道還有什麼,那些可不是廢棄物。」
「所以?」
「這裡是否在進行實驗?」
「你說過了,該機構已經封閉並停止運作。」
「裡面還留著什麼?」
「你沒有跨部門索取機密的權限。」
「如果和軍隊要執行的任務有關,你就有義務報告。」
「那麼請先提出一份文件,說明你索取機密的原因,我再呈給社長批准,傳真或電子郵件都可以。」
賽菲羅斯啪地一聲關掉那無機質的嗓音,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壓下捏碎手機的衝動。如果說跟社長談話就像用毒素污染情緒,那麼聽到寶条的聲音就像被生鏽的刀片剜割心臟一樣。從進入這個村莊就開始感受到的壓力,混著神羅的毒汁在他體內燃成黑色的火焰。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遇到這種時候,只有殺戮能讓他平靜下來。
克勞德可曾嚐過此等尖銳的恨意?賽菲羅斯微微揚起了嘴角。他當然有著黑暗的一面,而且弔詭的是,那股敵意來自於對賽菲羅斯的憧憬,是徒勞無功地追趕著另一個太過遠大的目標而引起的,而且這個少年,還為了自己內心的陰影而痛苦不已呢。
思及這個少年奇異地讓他的情緒平復了些,也許他該回旅館去看看,也許該叫克勞德帶他去見那些他一直掛心的人。那沒什麼意義,但肯定很有趣。
他走進旅館,前廊的鋪木地板已經被踩凹了一塊,原本窩在那兒打盹的貓一溜煙竄走,留下閃爍不定的陽光。他驚訝地發現櫃臺空無一人,直到他走上二樓,整座建築依然安靜得像睡著了一般。看來多數人都追隨薩克斯的腳步,擁到村子另一邊的酒館去了。
他立即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因為上面還掛了一塊牌子,寫著歡迎英雄大駕光臨。對正一心想見血的他,很難說是起了點娛樂還是火上加油的效果。他花了三秒的時間考慮摘下那個愚蠢的東西,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把鑰匙插進鎖孔。
微鏽的鐵棒發出乾澀的摩擦聲,卡住了。他斟酌力道再試了幾次,門鎖依然沒有彈開的跡象。原本所剩不多的耐心終於消耗殆盡,正當他準備一腳踹倒門時,走廊盡頭的門小心翼翼地打開,探出一頭鳥巢般的金色亂髮。
「將軍。」克勞德驚訝地楞了一下,隨即跑過來。「怎麼了?」
「老闆給錯了鑰匙。」他冷冷地說。「但櫃臺沒人。」
「啊。」少年笑了出來。「諾頓先生一定也跟著大夥兒跑去酒吧了。不過沒關係,我知道他的鑰匙放在哪裡。」
他接過賽菲羅斯手中的鑰匙,三步併兩步跑下樓去。賽菲羅斯靠向身後的牆壁側耳聽著,近乎跳躍的腳步一路下樓,連同抽屜拉開和鑰匙串清脆的相撞聲,都彷彿是這棟古老建築的回音。克勞德毫不費力就取回了他在這裡的位置,他卻覺得一腳踩進某個陷阱,愈掙扎就愈是向下沈去。
他聽到樓下大門擾動風鈴的輕響,出乎意料夾雜著薩克斯的聲音。輕快的腳步再度上樓,帶著鑰匙串還有一瓶酒。
「薩克斯說有位老伯堅持要送自家釀的酒給您,他幫您收了,怕被弟兄瓜分就先拿回來。他說,那位老伯的兒子在戰場上被您救過一命,沒想到有一天可以向您道謝。」克勞德說得眉開眼笑。「他說的是查德吧,他穿著軍裝回來的那天,全村起了好大的騷動呢!」
賽菲羅斯沒興趣聽他說這些瑣事,只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開門。室內簡陋但收拾得一塵不染,被單和沙發布都洗得泛白,散發出陽光曝曬後的氣味。賽菲羅斯脫下大衣隨手扔在床上,少年便反射性地拾起來收進壁櫥中。
「你對這裡很熟?」
「當然,我是在這邊玩大的呢!從這邊可以看到尼貝恆山的日出,看到那條吊橋了嗎?」克勞德打開窗戶,山風便刮進了松脂的清香,以及濃厚得彷彿滲進血液的綠意。「左右兩邊都是住家,有時候我們會爬到那個水塔上,丟石頭騷擾雞鴨。那棟綠色石板屋頂的是酒吧,弟兄們大概都到那邊去了,老闆的特調酒可以五分鐘擺平一個大男人,我們幾個小男生偷喝過,結果全都宿醉了兩天,還被大人揍了一頓。」
單純而直率的喜悅流進他的思緒,就像被清澈的水滌過一樣。賽菲羅斯閉了閉眼睛。暴戾仍未平息,他得出去狩獵才行,只有這個方法能撫平體內殺戮的渴望,但這個狹窄的房間,窗外看出去的風景,以及少年痛苦而溫柔的心靈,卻把他留在原處,直到火焰不再,高溫卻灼徹骨髓,使他連指尖都開始發冷。
「……旁邊那棟就是蒂法的家,我們曾經爬上酒吧屋頂,想從那裡偷看她的房間,結果把屋頂給踩破了,還被牛頓 太太拿著掃把一路追到村後的神羅大宅……」
「神羅大宅?」賽菲羅斯抬起頭來。「你是說村後那棟建築?」
「我們都這樣叫的。聽說那裡曾是公司的研究機構,但在我出生前就封閉了。」少年答得直率。「大人都警告我們不能靠近那裡,否則會被怪物抓走。有次我們想進去試膽,不過在門口就被抓到,挨了一頓狠揍。」
看來只能從老一輩的村人身上挖掘情報了。但有必要這樣大費周章嗎?那棟宅邸和任務無關,而類似的機構全國不知凡幾。他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漆白的百葉窗便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簾後的人影閃動了一下再度消失,模糊得像是過時的影片。
「長官?」關切的叫喚讓他睜開眼睛,少年俯在他上方,些許著急地搭住了他的肩膀。「您還好嗎?」
「我沒事。」
「您不會又想去狩獵了吧?」
賽菲羅斯的思緒停頓了一秒的空白,他慢慢抬頭,迎向少年近乎怒意的憂慮神情。
「你說什麼?」
少年也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尷尬地移開視線,遲疑數秒後還是鼓起了勇氣。「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想傷害自己或別人,這是很糟糕的習慣。」
賽菲羅斯幾乎因為這太過平實的形容而笑出聲來,繼之湧起的卻是無以名之的苦澀。即使是他的參謀或傳令,向來畏他如虎,應對時恭敬非常,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卻沒有人像克勞德一樣把他當人看待。不,其實是有的,黑暗深處曾有人俯下身來,語調低沉而哀傷:「可憐的孩子……」
他猛然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那個黑暗中的幻影,指尖卻觸到了真實的溫度。他陡然一震,抬頭望向被他抓住了手的少年,湛藍的雙眸中映出了他的身影,像沈陷湖水中的困獸。
「我沒事。」他低聲說。「大概是累了吧。」
「要我叫醫官來嗎?」克勞德一陣緊張。「還是您要先睡一下?」
「沒有必要。」他放開少年的手,想起什麼似地抬起頭來。「倒是你,怎麼不回家?」
「嗯、那個——」克勞德窘迫地移開了視線。「我還沒請假——」
賽菲羅斯不禁失笑。「我已經准了。」
「稍晚點吧……」
青年懷疑地瞇起了眼。「你不想回去?」
克勞德臉上一紅,聲音也小起來。「我沒臉回去。」
「什麼意思?」
「我答應過媽媽和蒂法,一定會在軍隊裡發憤圖強,風風光光地回到故鄉。可是兩年都過去了,我還只是個低階士兵——」
賽菲羅斯沈默了一晌。「發生了這麼多狀況,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沒這個意思。」克勞德驚覺這番話像極了不得志的牢騷,臉頓時漲得通紅。
賽菲羅斯淡淡一笑。「我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好奇怪……」克勞德坐在床沿,看著交握在膝頭的手,好半晌才慢慢的說:「兩年前我離家的時候,對這裡的確是沒什麼眷戀的。老實說,那時我只是想逃離這些令我感到疲憊的人、事、物……現在看來全都瑣碎得可笑。」
他被蠱惑似地盯著那雙湛藍的眼睛,在朦朧的天光下,少年迷惘的神情就像一幅褪色的畫,有一會兒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對這棟建築、這座村莊的幽靈說話,抑或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幽靈呢?
「……可是今天回來,卻覺得我好像從沒離開過一樣。當我看到村門口的牆,村長先生說話的聲音,還有從廣場可以看到的家裡的大門,我就忍不住想,我終究是尼貝恆的孩子……」
「你想回來?」
「我沒想這麼多,只是……」
少年遲疑地打住聲音,此舉讓賽菲羅斯更感到焦躁。
「你說過,你不會為自己的決定後悔。」
「我是說過啊!」克勞德暴躁地說。「如果人生能用一兩 句決心和諾言確定下來就好了。我常在想神是在開我玩笑呢,每當我下了什麼決心,想開始新的生活,緊接著就一定會發生打破現況的意外——」
「你不是對神承諾,你是對我承諾了!」他一把拉起少年,強勁的力道箝得克勞德痛叫出聲。「你只要跟著我就好了,其他的,你想都不用想!」
少年驚得張口結舌,除了僵硬點頭外什麼也無法動作。賽菲羅斯苦澀地嘆了一口氣,手指撫過少年的臉頰,彷彿想抹去他眼中的驚懼。
「你又露出這種神情了,老是猶豫不決,連戰鬥或逃走都無法下定決心。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祛除你的疑慮?」
「我根本就幫不上您的忙。」他衝口而出。「我戰鬥的能力和您比起來差了一大截,沒立過功勳,沒見過世面,連應對都很笨拙,為什麼您還要特意照顧我?」
「不需要。」賽菲羅斯愣了一下,再度開口時不覺咬牙。「什麼戰友、夥伴,全都是多餘的。我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
這句話像箭般狠狠刺進克勞德心中,這無異否定了他有朝一日能夠追上願景的可能性,痛得他連反駁都失去了力氣。
「您想要的,只是一個毫無私心追隨您的人?」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不。」他微微傾身直到少年耳邊,低語輕如誘哄,又重如要脅。「我要一個和我有著同樣靈魂的共犯。」
少年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正要衝口回答卻被硬生生堵住了聲音,薄涼的觸感落到唇上,帶著近乎殺意的怒氣。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克勞德連呼吸都停止了,眼前只剩那雙冰寒徹骨的綠眸,宛如火焰燒得所有所有思考盡成焦炭。此刻他才體會到獵物被盯上的感覺,無處可逃的恐懼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像鐵鍊一樣纏住了他的心臟。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帶著酒意的談笑雜沓直到普通士兵住的房間。少年終於回過神來,驚恐地開始掙扎,身體卻被箝制著而無法動彈。最後他盲目踢向唯一攻擊得到的脛骨,使勁拉扯手臂脫離束縛,慌亂中卻踩著了自己的腳,重重跌坐在地。
「你做什麼?」賽菲羅斯惱怒地皺起了眉,俯視少年狼狽的臉色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似地僵住了動作。連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何這麼做,也許是為了壓制,為了說服,也許是為了堵住任何可能的拒絕,但此刻任何理由都已顯得多餘。他猶豫地向前一步,還沒想清楚該說什麼,少年便手腳並用向後退去,驚恐地像被獵犬逼到絕境的野獸。「不要過來!」
伸出的手終究是懸在了半空,在他為期尚短的人生中,罕有地苦惱著要如何收拾殘局卻束手無策。反而是克勞德脫口而出:「對不起!」
他揚起一邊眉毛。「你說什麼?」
「因為……」驚恐的神情尚未褪去,但少年看著他的眼中居然染上了歉疚之色。「您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的確很痛,他惱怒地咬住下唇直到舌尖嘗到血味。壓在胸口的窒息感,是他出生至今不曾領受過的。那雙眼睛,承諾過不論他變成什麼樣子都不會背棄他,卻也像鏡子一樣,太過清晰地映出了他的不堪。
他到底是嫉妒而想毀了那雙眼睛,還是羨慕而想留住那雙眼睛?
「——連我都搞不清楚了。」
抄起正宗瞬間在臂上拉出一道深口,鋒刃的觸感隨即被溫熱的液體所淹沒,他看著鮮血淋漓逐漸延下指尖,神經、血管、肌肉斷裂的劇痛如漣漪般開始擴大,終於蓋過了擰絞心臟的不快,卻無從釐清紛亂的思緒。
「長官!」克勞德又驚又懼地叫出來,臉色頓時慘白如紙。
「只要我高興,我可以立即殺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站在少年面前宛如神祇俯視牲祭,銀髮青年露出了殘忍的微笑。「這個世界,對我而言也只有這點價值而已。」
「什麼只要你高興——你明明就一點也不高興!」倉皇奔向青年握住那隻血流不止的手,對醫療魔法毫無所悉的他急得滿頭大汗,只能照基本急救程序加壓舉高,徒然讓血濺污了一身。
「是啊,你說對了,就連這樣做也很無聊。」賽菲羅斯漠然看著逐漸匯聚腳下的血泊。「當你動動手指就能毀滅一切時,有什麼理由不這麼做嗎?」
「因為您根本就不想這麼做,不是嗎!」克勞德憤怒得連聲音都顫抖起來。「洩憤也好,取樂也好,起碼那還是個殺戮的理由,可是您連自己為什麼這樣做都不知道!」
賽菲羅斯輕蔑地甩脫了他的手,染血的指尖擦過少年唇邊,留下一道宛如傷口的痕跡,彷彿在嘲笑他的無力。
「如果不想要我這麼做,就留下來,阻止我。」
在少年耳邊留下宛如詛咒的輕語,銀髮青年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踏出帶著古舊霉味的陰影,淡化了視野的熾烈陽光撲面而來,塵土飛揚的小徑不見人跡,午後停滯的空氣中只剩愈發濃厚的血腥味。劇痛已經蔓延到足以干擾思緒的程度,賽菲羅斯厭惡地回頭看著身後迤邐如獸足的血跡,一把扯下割裂的袖子,即使不施以治療魔法,原本深可見骨的傷口也已經癒合了一半。
「……真是噩夢。」
沒錯,即使把他留在身邊也改變不了什麼,賽菲羅斯心裡明白。但他還是想賭賭看,賭他掙脫這個世界的可能性,賭他未來會看到什麼樣的風景。
注視著綠得在天幕中盤根錯節的山影,賽菲羅斯甩掉嘆氣的衝動,靠向過暖的外牆閉起眼睛,尼貝恆山的殘像卻留在視網膜上揮之不去,化成了見不到盡頭也沒有答案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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