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熟悉的路徑往小山頂上爬時,依絲妮已經氣得快哭出來了。
這麼重要的任務,而且是難得能重訪灰岩城的機會,父親為什麼只派了羅哲哥哥去?就因為途中暗藏不可知的危險,才更需要法師隨行不是嗎?
半個時辰前她還在鎮門口激烈的爭辯,希望能挽回局面,卻只換來哥哥的冷言冷語:「小孩子閃邊去,這可不是六月節的郊遊活動。」
「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經十五歲了!而且我是個法師——」
「學徒。我不需要你。」他拍拍身後的劍。「有凱達拉保護我就夠了。」
依絲妮氣得滿臉通紅。「你瞧不起我!」
「我是瞧不起你。」高大的青年毫不留情。「書本上的知識是一回事,實際上場作戰是另一回事。我可不希望遇到敵人時,還要花心思保護一個連逃跑都嫌慢的傢伙!」
他一邊說一邊勒馬迴轉,揚長而去,女孩憤怒卻無計可施,只能在沙塵中用力跺腳。「笨蛋羅哲!臭羅哲!」
「不要鬧了,依絲妮!」低沈的聲音在她身後一喝,立即把女孩的動作給鎮住了。「羅哲的任務是送急訊到灰岩城去,你去只會礙手礙腳!」
「我才不會礙手礙腳!我早就可以獨當一面了!」
黑髮泛灰的壯漢盯視著她,炯炯的目光逼得女孩低下了頭。「所謂的獨當一面,是瞭解自己有多少斤兩,並且懂得不給別人添麻煩!你還早得很呢!」
「……」
依絲妮一拳搥在樹幹上,彷彿這樣就可以打斷父親的聲音。是沒有地方讓她施展,大家才以為她只會那點雕蟲小技。鎮上學習魔法的人也不算少,哪個比得上她調配藥物的靈巧,對符文的理解度,還有記誦咒語的能力!當聽到羅哲要前往灰岩城時她就在計畫了,如果能見到那些大人物,再加入搜索隊立幾件功,要進入當地的魔法學院就不是夢想了。
儘管只在十歲時去過一次灰岩城,但那裡的魔法學院已經在她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以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建築直插雲端,沐浴在太陽的光輝中,閃耀如同純金鑄成。挑高的門廳幾乎望不到頂,穿著各色長袍的人們不發出聲音的來來去去,每一個動作都流露出無上的氣度。他們是力量的化身,只要念動一個音節,做出一個手勢,就能凝聚出牢不可破的幻象,造成無與倫比的破壞。
那裡老早是她想望的地方,但兩年前她要求賢者為她引薦時,卻只得來淡淡的反問:「到了那邊,你要做什麼?」
「學習。」她低著頭說,盡量表現出最謙卑的態度。她想過成就大事後能得到的榮耀,她會穿著毛皮鑲邊的絨袍,拿著刻了符文的法杖——外型一定比賢者手上的粗木杖要漂亮,也許身邊還有一位英俊的護衛,走在路上處處有人致敬,連魔法學院的同袍也不例外——
「學習什麼?」
「更高深的知識。」
「然後呢?」
「成就大事。」老師的表情、聲音、動作都沒有變,她的手卻開始發抖了。
「然後呢?」
那次的交談就此結束,直到兩天後,趁著課程告一段落,依絲妮估著自己已經把賢者架上的書本閱讀盡淨,才又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麼,老師?」
賢者透過灰白的濃眉看了她一眼,聲音依然平淡。「吃飯,睡覺,讀書。」
關於魔法學院的事就此打住,以後再也沒人提起過,但依絲妮每回想起仍忿忿難平,什麼「然後呢?」還沒發生的事,叫她怎麼去想!首要之務是先到灰岩城,到時自然有機會找上門來,龜縮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只怕等到頭髮花白也不會有大展身手的一日!這回的任務正是個機會,而父親竟然硬生生剝奪了她的夢想!
她在一處較為稀疏的林地停下來,透過蔭頂估算著太陽的方位。風中飄來焦炙的氣味,懸在蔭頂的空氣閃閃發亮,被濃厚的綠葉染上流離的海松*色(北地一種稀有的寶石,顏色近乎透明,光澤介於藍綠之間)。卡雷尼恩的夏季雖短,卻乾熱令人難耐,有時整整兩個月見不到一滴雨,直到河流都已見底,綿綿細雨才又乘著北風而來,將大地包裹在灰色的斗篷中。在大陸北方蘭赫山脈和依格摩大河之間的這個地帶,真正的夏日不超過五十天,一年十三個月有七個月埋在皚皚白雪中。她沒有見過冰原,銀綾女王的影響力卻無所不在,伴隨每個北陸出生的孩子出生長大直到死亡。
幾隻灰斑藍鶲倉皇拍過頭頂,丟下尖長近乎警告的鳴叫。依絲妮不安的望著四周,她在怒氣中只顧著大步邁前,不知不覺中竟翻過兩個山頭,走到陌生的地區來了。兩天前才有人在往北的道路上遭到攻擊,從遺留下的痕跡判斷,很可能是一段時間未曾出現在此地的地精或半獸人。羅哲就是因此被派往灰岩城,向那裡的騎士團報訊。女孩想著便有些氣短,全副武裝的和搜索隊行動是一回事,隻身落在森林裡面對嗜血生物的威脅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聰明的選擇轉頭,卻在此時聽到尖厲的叫喊撕裂空氣,在枝椏間盪出可怕的回音。
她倒抽一口氣,輕快踏出的腳硬生生收回。風向改變了,她聽到打鬥的喧鬧,被樹叢阻隔而像夢中的囈語般朦朧不清,對現實而言卻清晰得可怕。她的腿顫抖起來,力氣好像從四肢的末端流洩出去,漏得一滴不剩。如果噪音的來源確是她所害怕的東西,那麼她一直處於上風處卻不自知,牠們必定早已發現獵物的存在。
她不假思索的轉身奔逃。
鬧聲又響了起來,比剛才更近,太近了。依絲妮沒命的跑,直到肺部燒灼得幾乎要爆開來,腹部尖銳的抽痛,用力過度的兩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發現獵物的歡呼在她背後響起,那是混雜了粗鄙的語言、嗜血的戰呼和無意義吼叫的音節,像洪水一樣漫天捲地而來。牠們才剛洗劫完幾個倒楣的過路人,正想多找幾個獵物滿足殺戮的欲望。
想想辦法!她對自己叫著,學了這麼多法術,難道全都派不上用場!哦當然有,她想到好幾個,攻擊性的,防禦性的,輔助性的,可是現在那些符碼在她腦中亂糟糟的糊成一團,連個完整的句子都拼湊不出來。主神梅亞莉,原諒我所有褻瀆的話語和想法,如果我今天能逃得一命,我一定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不再妄想外面的世界和了不起的事業——
救救我!不要讓我死在這裡!
不知什麼東西絆著了腳,女孩一跤摔在地上,臉和膝蓋重重撞進地面。她拼命爬起又再度跌倒,腳軟得站不起來,只得四肢跪地爬著逃走,雜沓的腳步聲就在身後,伴隨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她抬起頭,驚恐地看到一張張獰笑的黑綠色臉孔,似人又似獸的佝僂身軀,以及刀鋒上沾黏的衣服碎片——
她遏止不住的尖叫起來,心知沾血的劍尖很快就會插進自己體內。
頭頂的空氣被撕裂,箭矢呼嘯而過,發出尖銳的聲音,然後硬生生被堵住。
最靠近女孩的地精仰天倒下,另一枝箭緊追而來,深深插進旁邊地精的眼睛。尖銳的嚎叫爆出來,震得依絲妮的耳朵嗡嗡作響。但她無暇顧及,趁地精慌亂的空檔她連滾帶爬的逃開,拼命拉開與那群生物的距離。
清亮的聲音蓋過了雜杳的喧鬧,唸誦著她原本熟悉的語言。熾白的光芒掠過她的眼角,直擊那群醜惡的生物,幾個沒有立即倒下的地精丟下劍,慘叫著抱住自己焦黑的肢體,皮肉燒爛的氣味散逸出來,嗆得依絲妮無法呼吸。她還沒完全回神,另一道光芒又襲了過去,一雙軟皮靴迅速踩過她身邊,擋在她和那群狂怒的地精中間。時間不夠他再施展法術,依絲妮絕望得幾乎叫喊出來,卻見他抽出長劍,迎上第一波湧上的敵人。
她呆望著他的動作,領悟到自己不需要逃跑了。她印象中的法師不是溫文儒雅就是老態龍鍾,而眼前這個人顯然只有外表纖細,內裡卻是不折不扣的戰士。那些骯髒醜惡的生物一個個在他劍下噴出鮮血,隨著愈來愈多地精倒在地上,還存活的也決定溜之大吉,在一陣推擠扭打後四竄散逃,將原本的獵物留在同伴的屍體間。
直到最後一個地精消失在半閉的視野間,依絲妮才戰戰兢兢的抬起頭,正好看到她的救命恩人垂下持劍的手,將身體的重量靠在劍上,試著平息急促的呼吸。那是個年約三十的人類男子,俊逸的五官隱隱透出精靈血統的痕跡,披在肩頭的淡金色長髮染上了地精的血,他的衣服上也染著血,依絲妮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那不穩的站姿是因為他受傷了,血正沿著他的左腿緩緩流下,浸濕了一大塊衣料。她連忙掙扎起身。「先生!——」
「杜塞爾!」中氣十足的叫聲驀地從身後響起,把依絲妮嚇得又跌坐回去。她完全沒聽到他的腳步聲。另一個棕髮男子大步走近,經過依絲妮身邊時順手拉了她一把,女孩還沒來得及開口道謝,抬頭看到他肩上扛的雙手劍,頓時吞回所有聲音,悄悄又退了幾步。
「我已經解決掉那邊的傢伙了,可是遲了一步,那些人都沒救啦!你——」聲音陡變,他一下把劍插回身後,急奔向前。「你受傷了!」
金髮男子點點頭,在他的攙扶下坐倒在地,棕髮男子檢視著傷處,發出一聲不太文雅的咒罵,很快脫下自己的上衣割成布條,緊緊纏住了同伴的腿。
「傷口很深,現成的藥草派不上用場。」金髮男子的聲音依然冷靜。
「我知道。女孩!這裡離村莊多遠?」
依絲妮呆了一瞬才知道他在對自己說話。「不、不遠,我、我就是從那裡來的……」
他打斷她的話。「你會騎馬吧?」
「……會……」
「好。」他吹出一聲尖銳的口哨,兩匹馱著行李的馬立即飛奔而至,恰到好處的立在主人身邊。
「麻煩你帶個路。」他示意依絲妮上馬,一邊把同伴推上鞍座,自己也跟著上去。
「你不能讓馬負擔兩個人的重量。」金髮男子微弱的抗議。「我可以……」
「這麼一小段路,沒關係的!少逞強!」他喝了一聲,金髮男子也就不說話了。
依絲妮記得自從五年前和羅哲比賽然後被父親揍了一頓後,她就沒有用這種速度奔馳過了。但這匹馬顯然受過良好的訓練,即使感覺到背上的人小了一號,態度依然溫順,步伐也十分穩健。她一邊趕路一邊偷瞄身邊的人,看著棕髮男子緊鎖的眉頭,以及金髮男子正漸蒼白的臉色,她對他們是既感激又好奇,但現在並不是出聲相問的好時機。鮮血已經浸透他的褲子,染上綁在外層的衣服。她焦急的加快了速度,一面為他的安危祈禱。
感謝梅亞莉,鎮門就在眼前了。依絲妮速度未減的闖過大門,清楚聽見看守人憤怒的叫喊。她一路衝過兩條街,把路上行人嚇得四散奔逃。
她在老師家門前滑溜下馬,頭一次不顧分寸的猛敲那扇橡木門。賢者很快就被這不尋常的噪音吸引出來,泛灰的雙眉驚異地高揚,但他很快發現女孩身後的人,便一語不發的退開,示意他們進來。
「亞汀娜。」他喚著身為藥草師的妻子,簡潔的說:「重傷患。」
「我需要熱水、針線、天竹葵、曼陀羅和茄科草的混成劑。」原本半閉著眼睛的男子抬起頭,虛弱的說。「這是地精的刀傷,沒有傷及骨頭,只是失血過多,但我擔心傷口感染。這裡有斗篷草、金縷梅或接骨木嗎?」
即使亞汀娜曾感到驚訝,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別擔心,我也是個藥草師,你要的東西這裡都有。」
「失禮了。」他說,在前廳角落的床上跌坐下來。
「薩瓦,麻煩拿我的工具箱來。」亞汀娜轉身。「依絲妮,去燒水。」
醫療過程進行得很快,幾乎不需要亞汀娜指點,男子已經知道自己需要的一切處置,他的同伴也是個老練的助手。但儘管如此,也改變不了他傷得頗重的事實。當傷口得到妥善的包紮後,他躺在床上閉起眼睛,幾乎立即昏睡過去。棕髮男子洗淨手上的血跡,低聲對賢者說:「我不認為他還能移動。」
「我也這麼認為。」
「雖然有些冒昧,但我可以請求借住這裡嗎?當然我們會付出報酬——」
薩瓦搖搖頭,男子誤會了他的意思,正想開口,亞汀娜已經接過去:「安置病患是我的責任,你們儘管住在這裡,直到他可以再度旅行。現在,先生——」
「我叫艾瑞。」
「艾瑞,請把發生的事情告訴我。你們是在哪裡遇到地精的?依絲妮又怎麼會和你們在一起?」手指一彈,原本敞開的門無聲無息闔上,差點夾到女孩的手。「依絲妮,別想開溜,我已經差人去請你父親了。」
被父親以史無前例的嚴厲狠狠罵過一頓,而她也史無前例的衷心低頭道歉後,父親再度拎著依絲妮來到賢者的家,在客人面前把她的頭壓得幾乎垂到地面。
「小女為你們添了這麼大的麻煩,實在無以補償,若你們有任何需要,請儘管開口,我必盡力做到——」
已經清醒的坐在床上的人微微一笑,沒有開口,艾瑞立即起身回禮。「您客氣了,這本來就是我們應該做的。反正我們也旅行很久了,正好趁這個機會休息……」
依絲妮偷偷抬起眼,又很快低頭盯著地板,臉上不知怎的就燒了起來。先前在兵慌馬亂中無暇注意,此刻才發現他們長得多麼好看。當然,吸引人的不只是他們的臉,而是那份豁達和老練的氣度,就連偶爾來到鎮上的騎士,也沒有過如此不凡的人。他們也許已經在外旅行很久,以致風霜比歲月在臉上留下更深刻的痕跡,但他們的舉止又沒有浪人的粗鄙,相反的,聽那文雅的談吐,依絲妮便忍不住猜測他們具有高貴的血統,而她很快發現其他人也這麼想。
依絲妮從沒這麼感激自己是薩瓦的學生,現在每天清晨她敲開老師家的門時,都能看到杜塞爾坐在前廳為病患準備的床上,讀著賢者的書。儘管腿傷讓他只能躺在床上,而且依絲妮相信嚴重的痛楚讓他不太好過,他卻完全沒有病人奄奄一息的樣子。艾瑞在屋裡坐不住,第一天下午就開始幫亞汀娜做些雜務,剩下的時間就全消磨在鎮上。黃昏時課程或工作都告一段落,依絲妮照例在老師家用餐,還能待得晚些和大家圍在桌旁聊天,但若談話範圍超過了閒聊,常常也就超過了依絲妮的理解力。她沮喪的領悟到,賢者在她眼中一直表現得如此平凡無奇,是因為他談話的對象——依絲妮——層次太低,讓他根本沒有機會展露滿腹的經綸。這個發現讓女孩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羅哲帶著一支警備隊回來是四天後的事,十五個騎士、十個弓箭手和兩位法師使平靜的鎮上突然熱鬧起來,依絲妮在老師家看到全副武裝的隊伍行經窗前,為首的騎士跨在高頭駿馬上,赤色披風上繡著灰岩城徽,銀色盔甲在陽光下熠耀生輝,看起來無比威風。雖然追捕地精的任務明顯是不會有依絲妮的份了,甚至照料騎士起居的工作也有年紀較長的女性去做,但依絲妮並不感到遺憾。她已經深刻體認到自己是多麼幼稚,一個只會在口頭上逞能,在陣前卻嚇到腳軟甚至連咒文都忘得一乾二淨的法師能做什麼?何況她的技巧比起杜塞爾來還差得遠呢!
艾瑞也暫時性的加入了搜索隊,協助驅逐地精的工作,因此每天都是一早出門直到入夜才回來。依絲妮聽到那些騎士都對艾瑞的武技讚不絕口。他是個個性開朗的人,一點也沒有資深旅人常見的陰沈冷漠,而且很快就引起鎮上各家小姐的注意,夜間騎士團回營時捧著毛巾點心等在門口的女孩因此變多了。
拜訪薩瓦住所的人也多了起來。杜塞爾的傷好得很快,連亞汀娜都大為驚訝。當他能下床走動後,有時也會幫著藥草師醫治病患,儘管年紀尚輕,他在醫術上的造詣卻十分精深。但不可否認,這段時間上門求教的女孩多半不是為了生理上的病痛。
依絲妮對這個現象其實是不太高興的。她悄悄對這兩個人起了獨佔心,儘管知道不應該,她仍忍不住高興自己當初被他們所救,好像這樣一來他們間就有了某種特別的聯繫。尤其是杜塞爾,他對上門來的女孩多半不假辭色,也從沒收受那些示好的禮物,對依絲妮卻親切得多。艾瑞倒會把收到的點心帶回來,那段時間大家飯後都有吃不完的餅乾、布丁和蛋糕。但艾瑞請他們分享這些心意,自己卻從來不碰。當依絲妮問起時,他笑笑說:「我並不是真心想收的,吃了的話,就對不起她們了。」
「這樣的話,何不一開始就別收?」杜塞爾淡淡的說。
艾瑞搔搔頭,露出近乎求饒的表情。「我沒有辦法在那種場合拒絕她們嘛……」
杜塞爾輕哼一聲,亞汀娜笑了。
「艾瑞是個體貼的孩子,不想在大庭廣眾下傷了女孩們的心,杜塞爾就別吃醋了吧!」
杜塞爾沒說什麼,只橫去一個眼光,伊妮絲相信那是「誰吃醋了!」的意思,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她已經習慣這些不慍不火的拌嘴,知道杜塞爾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她有點不懂,為杜塞爾著迷的女孩也多得很,他何必在這一點上跟艾瑞較勁呢?
從他們的談話中,依絲妮得知她們來自大陸南方,一個叫做柯羅特蘭的國家,旅遊各地已經超過五年了,目前正想取道灰岩城東方,通過卡拉拉山,往北一探傳說中的冰原。
「你們是貴族嗎?」一天夜裡,亞汀娜盯著艾瑞手上的戒指,輕描淡寫問了一句。這其實也是依絲妮所好奇的,只是她沒敢問。
「曾經是。」艾瑞順著她的眼光向下望,露出了微笑。「這是家人給我的最後紀念,提醒我別忘了自己身上流的血。」
「是為了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嗎?」不論在什麼地方,貴族會拋姓離家,似乎都只有一個解釋:出逃。
「不。」杜塞爾搖搖頭,金髮隨著他的動作輕揚,和他眼中的光芒相映成輝。「是為了自己。」
「我真羨慕你。」當其他人各自散去,桌邊只剩下依絲妮和杜塞爾時,女孩輕輕開口了。「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能做什麼,」沈默一瞬。「這就是、大人與孩子之間的差別嗎?」
杜塞爾注視著她好半晌,微微笑了。「我也曾經是孩子。」他伸手撫了撫依絲妮的頭髮。「我花了二十年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花了五年才有勇氣付諸行動,而且我還幸運的擁有艾瑞的支持。」他望向正在跟亞汀娜說話的男人,眼角再度浮現溫柔的笑意。「你才十五歲,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尋找自己的道路。」
依絲妮望著他,發現自己也不覺微笑起來。好奇妙的人哪,她模模糊糊的想,只不過聽著他的聲音,就讓人感到無比心安,就連那不可知的未來,似乎都有了點可以抓在手中的形狀……她就這樣靠在杜塞爾臂上,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騎士團持續地毯式的搜索,經過山間的幾場激戰,流竄的地精都被殲滅得差不多了,但灰岩領主不敢掉以輕心,決定延長警備隊駐守的時間,以防又有事發生。鎮上的人漸漸習慣了多出來的人口,女孩們尤其歡迎變得充實的夜晚和假日。依絲妮的生活也因杜塞爾和艾瑞的加入而愉快許多,幾乎讓她忘了,他們只是暫居此地的旅人……
她領悟到這個事實,是在前往賢者家的路上,看到艾瑞站在鐵匠鋪前,吩咐一身肌肉的漢特為他的劍打磨拋光。鐵匠一邊幹活,一邊大聲說:「你們不多留幾天,隨騎士團一起出發啊?」
「不了,反正我們的方向本來就不太一樣。」
「聽說最近東北方的路不太平靜哪!」
艾瑞笑了,用他一貫愉快又充滿自信的語氣說:「連這點事都在意的話,哪還能出來旅行呢?」
「哈哈哈,說得好,我就是欣賞你這份膽識……」
漢特笑得開心,依絲妮卻聽得臉色發白。她沒有跟艾瑞打招呼,就匆匆從街道另一側走開了。
他們——要離開了?依絲妮覺得五臟六腑扭絞成一團,凝縮成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她連呼吸都開始困難。她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愈走愈快,最後幾乎是用跑的衝進老師家的大門,直到看見坐在窗邊的金髮男子才鬆了口氣。杜塞爾像往常一樣向她道早安,像往常一樣拿了書坐在桌邊,和薩瓦討論一個特別難解的複合咒文。這時候依絲妮反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她不敢提起這件事,不敢開口問他們是不是真的要走。彷彿只要訴諸於口,就會立刻把模糊的臆測凝聚成可怕的現實。
當然她知道他們不是這裡的人,但一個月的朝夕相處,加上他們十分融入鎮上的生活,使依絲妮甚至產生了錯覺,以為這種日子將會平靜的繼續下去。她已經這麼習慣在遇到難題時請教杜塞爾的意見,他總是能把那些艱澀的符文解釋得平淺易懂;也已經習慣黃昏時艾瑞扛著劍大步走進來的身影,然後他會講述今天巡曳或狩獵的結果,幽默生動的語調總是讓所有人笑得岔氣,連薩瓦賢者也不例外。這些已經構成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但他們卻要走了!
她抬頭遇上杜塞爾的目光,英俊的男人朝她微笑,她也勉強打起精神回應。對呀,也許她還可以抱一絲希望,也許跟他們談一談,他們會願意在這裡多留一段時日——幾個月,一年,甚至更久。畢竟夏天很快就會結束了,往北的路將變得更加危險,畢竟鎮上的人都喜歡他們,畢竟——
當杜塞爾在中午過後離開屋子時,依絲妮馬上就注意到了。她一直盯著他的身影直到消失在窗戶邊緣,連亞汀娜跟她說話都沒聽到。她無法不去想他到底要去哪裡,更害怕他突然不告而別。經過一上午的胡思亂想後,這個可能性變得非常之高,也許他就是不想見到牽連不清的道別場面,也許他早知道會有一個乳臭未乾的女孩苦苦挽留,徒增不必要的麻煩——眼前的陰影愈加滋長,使她根本看不清書上的符碼,連最基本的咒文都念得亂七八糟。賢者也看出她實在受夠了,長嘆一聲後放下書。「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她一驚,脫口而出:「我可以走了嗎?」隨即羞愧的臉紅起來,真希望自己的語氣沒有這麼迫不及待。
賢者揚起一邊眉毛,什麼也沒說的點點頭,依絲妮立刻把書往桌上一丟,頭也不回的衝出門。
「那孩子啊,」亞汀娜的聲音從門板後傳出來,模模糊糊的。「是在戀愛了呢。」
依絲妮猛然住腳,差點跌下兩層台階。門在她身後關上,掩住了其他聲音。失去了回頭發問的時機,她就這樣,愣在了街沿。
是這樣嗎?戀愛?
好陌生、好奇怪的詞。她和所有鎮上的女孩一樣,對愛情有著模模糊糊的憧憬,像那個住在三條街外的牧羊男孩,或某位灰岩城中的英俊騎士——卻從沒想過自己會真的領受到這滋味,更沒想到是以這種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
原來,這個心情就是喜歡?她有種發現新式符文的震撼感,還有不明所以的畏怯和期待。想到那兩位容姿超拔的男子,她的心跳又快起來了。
女孩雙頰酡紅的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發現杜塞爾並不在平時會去的幾個地方,艾瑞也同樣不見蹤影。她恐慌起來,作夢般的好心情頓時被打得粉碎。最後她尋到馬房邊上,剛交了班準備去喝一杯的守門人見她惶惶亂轉,便叫住了她:「小妮,你在找那兩位小哥兒啊?」
依絲妮無助的點頭。她又熱又累,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他們不在鎮上。」
「他們去哪裡了?」她叫起來,拔尖的聲音讓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怎麼知道?不過看方向應該是往山——小妮,你跑這麼快做啥?」
依絲妮一路衝出鎮門,沿著塵土漫天的乾燥路面往山上跑。起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只知道先找到他們再說。直到作痛的大腿和急促的呼吸強迫她停下,她才放慢速度,有一步沒一步的往坡頂爬。又走了一段路後,她發熱的頭腦才逐漸冷卻下來,開始想起一些事情。他們的物品都還留在薩瓦家,馬匹也還在鎮上啊!他們不過是出來走走,又不是真的要離開!
這樣想著,腳步就慢下來了。依絲妮因自己的莽撞而嘆氣,又因放心而笑了。她敲敲自己的頭,轉身準備下山。
這時,她聽到附近傳來了熟悉的說話聲。
她對這一帶的地形很熟,松林下方有一處不大不小的冷泉,足夠幾個人在裡面游泳,水深也不到危險的程度。夏天時她常和其他女孩到這裡戲水,難道他們也發現了這個秘密天地,跑到這裡來玩了?
依絲妮好奇心大起,她爬到崖邊,藏在灌木叢後,小心翼翼地撥開樹枝往下看,決定必要時還可以突然出現,嚇他們一跳。想到待會兒能看到的驚訝表情,她就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但她才剛探出頭去就縮回來,臉不覺變紅了。杜塞爾把披風鋪在岸邊,赤裸上身坐在樹蔭下,心不在焉地盯著池中,臉上那抹微妙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依絲妮從沒看過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圖案,一直紮在腦後的長髮散落下來,蜿蜒下白皙卻結實的身軀,散發出一種似金似銀,既強烈又溫柔的色彩。起先她沒看到艾瑞,然後他從水裡浮了出來,游到淺水處才朝岸上走去,濕淋淋的棕髮貼在頸脖後方,小麥色的身軀在陽光下一覽無遺。
不知道為什麼,依絲妮突然覺得此刻還是不要露面比較好。她知道撞見了別人的隱私,卻又好奇非常,忍不住再度撥開面前的樹枝,眼也不眨的看著。艾瑞一絲不掛的上了岸,帶著一身水的在杜塞爾面前跪下,捋起他的長髮湊向唇邊。
依絲妮張大了眼,無法理解剛才看到的景象。這是異國的招呼方式,還是某種禮節?根深蒂固的成見使她無法接受那只是情人間常有的動作,但接下來的畫面讓她不得不信了。艾瑞傾身俯到杜塞爾上方,吻也移到了唇上。他撫著杜塞爾的大腿傷處,低聲說了幾句話,兩個人都笑起來。
然後,兩具身軀就交疊在一起了。
依絲妮半跑半跌的滑下坡頂,緊緊摀著嘴巴。她不敢鬆開手,知道自己如果出聲就定會大叫起來。她踩過灌木叢,不顧佈滿樹根和石塊的危險路面,沒命地朝山下跑。她不知道哪件事對她造成的打擊比較大,是發現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還是心中一點情竇初開的夢想馬上就被碾得粉碎。接近平地時,一根橫越路面的樹枝抽中她的臉頰,她倒抽一口氣,尖銳的疼痛一路鑽到心裡,讓她連眼淚都迸了出來。現在她有哭的理由了。她蹲在一塊大石頭下,狠狠哭了一場。
她在街道上徘徊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時值黃昏前活兒最忙的時候,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做,不論是父親、哥哥、朋友都沒時間理會她。最後她還是回到賢者的屋前,敲開了那扇門。
薩瓦出門去了,前廳瀰漫著一股刺鼻的草藥味,剛忙完手邊工作的亞汀娜給了她一杯茶,表情一點沒變,就好像沒看到她臉上的傷跡和淚痕似的。
「散步回來了?」
她囁嚅的應了一聲,手指被杯緣燙得縮回來。她注視著蒸騰繚繞的霧氣,衝口而出:「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杜塞爾和艾瑞——」她知道自己會因為窺人隱私而受罰,但她受不了,她非找個人傾吐才行——
亞汀娜聳聳肩。「我說嘛,他們也該找個地方獨處了。」
依絲妮差點打翻了茶。「你知道——?」她屏息問。
「很明顯啊。憑他們說話的語氣,肢體的互動,看不出來才有鬼呢!」
我就是看不出來——硬生生將聲音吞回肚裡,依絲妮低下了頭。亞汀娜早知道她要說什麼,大笑著拂亂了她的頭髮。
「小孩,你還有得磨呢!等你長大點,談過戀愛後,看男人的眼光就會不一樣了。」
依絲妮嘟起嘴。「你是說我現在沒有看男人的眼光。」
「當然。」亞汀娜笑得很開心。「如果是我,才不會招惹那種男人呢!」
「為什麼?」
「他們,是風啊。」將垂到額前的長髮向後攏,亞汀娜無意識的撥弄著桌上的藥草碎片。「在陽光下恣意馳騁,與雲競翔,拂面而過時是這麼舒服,卻怎麼也抓不到……」若有似無的笑意掠過半百的女人唇角,隨即在眉稍化成淡淡的苦澀。「要和他們並肩而行實在是太困難了,還是放任他們去吧……」
聲音降低成喃喃自語,終於融進藥香瀰漫的空氣中。被揉成粉屑的草葉落回桌上,而女人的眼光已經降至只有她能觸及的過去。依絲妮突然想問她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猶豫一下後還是吞了回去。但她在那抹稍縱即逝的溫柔中卻領悟到了些什麼,雖然還朦朦朧朧的,無法形諸於口,卻在心底迴盪不去。她知道當夏天結束時,她再也不會是從前那個無知自大的小女孩了。這個月發生太多事情,遠超她過去十年所經歷過的,夠她好好咀嚼了。
「那,薩瓦老師呢?」
「他是我最愛,而且願意相伴一生的人。」亞汀娜毫不猶豫:「也許不是用飛的,但腳踏實地也就夠了,不是嗎?」
兩個如今她已經很熟悉的身影經過窗邊,門上隨即響起禮貌的輕敲,依絲妮連忙抓起袖子擦臉,亞汀娜看了她一眼,起身開門。
「回來啦?」依絲妮聽著亞汀娜的招呼,抬頭對他們微笑,在這個時候悄悄將他們的身影印入心中,收進最深沈最隱密的那個角落。她細細密密看著燭光勾勒出的身影,從五官的線條到衣服的褶痕,以及站立的姿態、說話的聲音。艾瑞回給她一個陽光般的微笑,朗聲說:「回來了。」杜塞爾低頭看她,沒有紮好的髮絲垂在額前,反射出金色的光芒。昏黃的燭光擴散開來,將他們包圍在與外隔絕的空間中。這是只屬於她的時刻,這樣就夠了。那個美麗的憧憬將成為深埋在心中的夢,在未來昏暗的日子裡為她的心注入一絲曙光。
他們終究還是走了,在兩天後一個珍珠色的早晨。遠來的旅人笑著道了再見,身影在輕霧流離中飄然遠去,終於消逝在逸出地平線的曙光中。「如風一般。」她喃喃唸著,而她,目前還只能站在原處,目送風揚起的沙塵而已。
他們默默走回賢者的居處。風中滲著幾許冷冽,不是夜氣的殘餘,而是更深沈的、來自北方的味道。小鎮正要開始一天的活動,男人扛著鋤頭出門,牧者領著羊群經過,留下一路清脆的鈴響。騎士團駐紮的地方傳來鋼鐵互擊和響亮的吆喝聲,鐵匠呵欠連天的站在鋪子門口,看到他們時只是舉手揮揮。推開門時,濃烈的草香撲鼻而來,書在架上擺得整整齊齊,桌椅纖塵不染。前廳角落的床空蕩蕩的,毛毯已經疊置整齊收到內室去了。寧靜的空氣仍如往常,就彷彿這一切從未發生。亞汀娜取下晾在屋角的藥草,動手剝開花瓣和葉片,裝到兩個大碗裡。薩瓦走到櫃子前,取下一本厚重的書,翻開幾頁後重行歸置,頭也不回的對身後的女孩說:「接下來,想做什麼?」
依絲妮想了一瞬,深深低頭。「吃飯,睡覺,讀書。」
賢者沒有說話,拿下另一本書交到女孩手上。深色的皮革封面鑲著寶石,壓在手上沈甸甸的。那扇門還很遠,她知道,但她不再焦躁。就讓她慢慢磨平自己的稜角,磨礪自己的心智,直到她不再迷惑,能夠踏上屬於自己的道路為止。
夏天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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