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

灰姑娘 第一部 (8)



◆愚者之夜前29


艾許走出破鐘時感覺糟糕透頂。他外套的袖子被扯裂了,手上和小腿都多了瘀青,額頭腫起來一塊。不知道是誰在混亂中朝他扔了個白蠟杯,一擊中的,還附帶裡頭的酒全潑在他身上,現在他聞起來就跟路邊的醉漢沒兩樣。

風險管理果然是門學問。老柏納格諄諄教誨,下訂單前要確定自己擔得起天災人禍,就算只延誤一天都是額外成本,只能說老生常談是有道理的。


「你們打的可開心。」海登一個個把酒客踹出門去,還有人表示不過癮,想再來一局。他咆哮著再補上一腳。「干我屁事。」

艾許蹲在壁爐前縮了一下。他以為海登接著就會下逐客令,但他踢著地上的酒瓶碎片,又徒手拆掉一把解體的凳子,當艾許隱形人似的——這樣也好,艾許的臉皮夠厚,不會這樣就主動告辭。

艾許花了一刻鐘冷敷頭上的腫包,然後走到廚房門口,途中又扶起幾把橫倒在地的凳子。他沒法再走進去,這裡本來就窄,堆滿酒桶和各種瓶罐,現在還有個裝水的大鍋子在爐上沸騰。莫沙克站在旁邊,正脫了衣服察看傷處,血從手臂流到了肘部,還沒乾透。

艾許腸胃一陣翻攪,本能的轉身想逃,卻硬生生撞上懸在門邊的鍋子,鏗鏘一聲連腦袋裡都起了回音,蹲在地上好一會兒站不起來。

「你還好嗎?」他聽到莫沙克吃驚的聲音,連忙揮手,想說自己沒事,卻說不出口,一抬頭,又正對莫沙克脫得精光的上半身,衣服還拎在手裡,染了血又浸了酒,熏得艾許一陣頭暈。

「好吧,應該沒事。」莫沙克說著就先笑了:「我看到你躲到桌子下了。」

艾許嘟嚷:「我不喜歡打架。」天可憐見,他拿劍就是一副蠢樣。按城裡的規矩,商家子弟每隔十天就要去民兵團報到,學走位、刺擊、格擋,關鍵時刻才能挺身保衛城市。幾年下來他除了一身狼狽,變成大家取樂的笑柄,沒有任何長進。

——舉劍,踏前!我沒要求你們像真的士兵那樣衝鋒,反正你們就算上前線去,也只能煮飯刷鍋子,但站穩很難嗎?讓我看到你的手!聖徒在上,你這學徒到底在怕什麼?

他不只怕痛,還怕血,怕死前的哀嚎,眼睛逐漸失去光芒,變得和石頭一樣。如果他真的遇上強盜,一定在短兵相接前拔腿就跑。

如果艾許沒有失去一切,繼承父親的劍受貴族教育直到成年,是不是也能勇敢無畏,在馬上指揮衝鋒,不把殺人當一回事?他不知道也無法想像。光在廚房幫忙放血就像要他的命,尤其雞還會伸長脖子,翅膀拚命撲拍,把血濺得到處都是。在街上聽到特別響亮的腳步聲或金屬撞擊,他也會不由自主想逃,哪怕那只是運牛奶的車在卸貨也一樣。

這就是現實,再怎麼尊貴的血統也不會帶來奇蹟。

「你的傷,」艾許好不容易擠出聲音。「快去包紮。」

「皮肉傷而已,不用麻煩。」莫沙克把衣服扔到爐架上,嘖了一聲。「那傢伙劃破了我最喜歡的衣服,這筆帳要記著。」

「我會付錢。」艾許有氣無力地說,眼睛一會兒盯著地板,又很難不抬起來盯著莫沙克看。他的身材精瘦,肌肉線條就像艾許想像的一樣完美,卻布滿傷痕:手臂割傷是新的,腰側有明顯的縫補痕跡,左邊肩膀一塊發紅起皺,癒合得不太平整。其他沒這麼嚴重,但交錯縱橫,看起來便怵目驚心。

「在漁夫橋附近的妓院鬼混,可不會弄成這副德行。」

「這是戰場上的勳章。」莫沙克又舀了點熱水到木盆裡,浸濕毛巾再擦身體,胸前毛髮水光淋漓。「你看這個,箭斷在裡面,軍醫說得挖出來,而且麻醉藥用光了,等不到補給。我說趕緊動手,給我一瓶酒就行。」

「狗屁。」海登從外頭罵進來,伴隨著碎片被踩得更碎的聲音。「你明明一路打滾嘶吼,哭爹罵娘,比挨刀的豬還吵。」

太過生動的描述讓艾許胃裡翻攪,他盯著疤痕,但這不是個好主意,因為他又看遍了莫沙克的身體。「很痛嗎?」他尷尬地清清喉嚨,試著讓視線定格在安全的地方。「我是說、當時。」

「我只記得海登那張醜臉,他拖著我的腳進救護站,一路磕磕碰碰,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你本來就腦袋有洞,再磕幾下也差不多。」海登又在外面吼。

「你們是戰友?」

莫沙克點頭。「在前線打過高地蠻子,應該說,是我在打,他跟在後頭裝忙。你相信嗎?有次打完仗以後,戰利品還沒搜刮完,他就坐在屍體邊開始燒水泡茶。」

外頭傳來木頭折斷的聲音。「聖徒一定是懲罰我壞事做太多。」

他們隔空交火,嗓門震耳欲聾,艾許連頭都痛起來。「你為什麼放那傢伙逃走?」他在桌子下看得很清楚,莫沙克明明有機會逮住那個人卻放手,一腳把他踹進旁邊躍躍欲試的酒客中,最後打得不可開交,一團混亂。艾許不喜歡打架,但眼睛可沒瞎。

「外頭還有他的同夥,只要溜走一個就不用玩了。」莫沙克把毛巾扔回水盆裡,水已經變成淡淡的粉色。「不如讓那傢伙顏面掃地,這樣他會堵住其他人的嘴再來找你。」

艾許想通了,不由得目瞪口呆。「你要我當餌?」

「這樣最快。」

「他可能會氣到把我宰了。」

「只要他還想跟雇主交代就不會。」

艾許瞪著他,但完全沒起到效果,因為莫沙克剛好轉身蹲下去,翻找烤乾的衣服,艾許只飽覽了他的背脊,還有一道像是鞭傷的痕跡。「不需要你多管閒事,我有自己的做法。」

「像是逃跑?」

這句話太過尖銳,簡直像一巴掌抽在艾許臉上,他向莫沙克求助,可不是為了自取其辱。話說回來,他剛才確實表現得像個懦夫,除了躲在桌下,什麼忙也沒幫上。但他又能怎樣?耍刀弄劍又不是他的長項。「我得先保住性命,才能想之後的問題。」

「這你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搞定。」莫沙克套上衣服,艾許終於鬆了口氣。他開始懷疑,剛才莫沙克拖拖拉拉,是不是就為了捉弄他。「你會發現雇用我物超所值。」

這句話提醒了艾許,除了那幾個硬幣,他壓根還沒提起報酬的事。莫沙克好歹也是個傭兵,不可能無償做虧本生意。但艾許還沒來得及開口,海登就把他推到一旁,硬擠進廚房,雙手扯著皮圍裙,活像在模擬掐住莫沙克脖子的動作。

「我這幾天都沒法開門做生意了,大人。」他還記得要加敬稱,簡直不可思議。「我得修好桌椅,清理垃圾,把那面濺了血的牆刷乾淨,還要重鋪地板上的木屑,我上個月才剛換過的。」

「反正你的客人也都在牆邊小便。」莫沙克一語道破,贏得海登足以殺人的白眼,他連忙高舉雙手,一路後退直到門外。「全記在我帳上。」

「當然,大人。」海登說著就砰一聲關上門,把他們留在呼嘯的寒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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