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5日 星期一

灰姑娘 第一部 (11)


◆愚者之夜前28

持秤聖堂在小市場旁,沿牆豎起一根根木架,裝飾冬青枝加上紅果實,燒烤香味和線香混在一起,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平時這裡就是商人捐獻點蠟燭的首選,愚者之夜前的各種儀式更是大熱門,如果你荷包夠深,還有到府服務,司祭親自上門,夠神聖了吧。


大門口兩堆篝火燒得正旺,把山牆上的格言燻成灰黑色:誠實買賣,勤勉記帳,艾許心想,和柏納格太太會講的話簡直一個樣。

「我們可沒虧待你,也沒指望什麼回報。」固定是這兩句話開場,柏納格太太同時還忙著補床單,針腳細密整齊,間隔分毫不差。如果派她鎮守邊境長牆,肯定連一隻老鼠都沒法摸進來。「看看這條街上,哪個學徒過得比你好?」

「我知道,夫人。」艾許記得很清楚,十年前他從後門走進廚房,讓柏納格全家指點打量,像從市場上買了頭羊。太太還真的抓起他的手,看上臂夠不夠壯。

——脫下鞋子,別弄髒地板。識字?不偷懶?很好,我們正缺人手,很好……你可以睡廚房……火爐邊,很溫暖……

「今年過冬的準備太慢了,總不能每件事都要我盯著。記得下午要去買蠟,把窗緣的縫隙補一補,風再這樣吹進來,又得多耗木柴。」

「是,夫人。」艾許花了她兩倍的時間才縫好破洞,針腳還有點歪扭。葛拉維斯家往前追溯有十幾個伯爵,肯定沒一個幹過這工作。很難說他該感到得意,還是無地自容。

「這裡沒補到。」她嚴厲地說。「怎麼搞的,針腳亂成這樣,穿不到兩次就要裂掉,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噢。」艾許吃驚地吸了一口氣,手忙腳亂,拿針差點刺到自己。他其實沒這麼慌,但柏納格太太吃這一套,多演幾次不吃虧。

「別戳了,拿過來,我自己補還比較快。」

看吧,叫他幫忙根本多餘。「對不起,夫人。」

這時大兒子走進來,重重坐進椅子裡,看得出他剛跟老二交班,終於能逃離店面,不用應付煩人的顧客。「早上那幾個全都只看不買,還有人在門口走來走去,儘伸長脖子往裡面探,看起來就是窮酸。真是的,沒錢就別給人添麻煩。」

艾許覺得心臟跳漏一拍,寒意頓時竄上後頸。巧合吧,對方有這麼大膽直接上門嗎?莫沙克說會派人守著,希望是真的。「你說的人,」艾許清清喉嚨,還是覺得聲音有點沙啞。「是老顧客,還是生面孔?」

老大眉頭一皺,五官更顯嚴峻。他和父親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少了胸有成竹的餘裕,老板著張臉,像是牽動一下肌肉都不容易。艾許住進這個家沒多久,老大就去親戚家當學徒,三年後結業回來,大家都知道那是說好聽的,他根本幫不上忙,連帳本都記得亂七八糟。從那以後他就沒給艾許好臉色過,彷彿擔心這個學徒捲款逃跑。

其實這兩兄弟都不難應付,只要姿態放低,擺出無辜的笑容就行。好的,沒問題,我馬上去辦。一旦他們習慣了方便,甚至多一些零用錢,就不會找艾許麻煩。沒關係,帳單交給我處理,只要併進這幾天的開支就行了。

「上門的顧客這麼多,我哪有閒工夫一個個記。」老大一臉厭煩。「早上還有人想用削過的銀幣付帳,以為我看不出來,我不肯收,他糾纏了好一陣子才走。」

「我去幫忙顧店。」艾許站起來,當餌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得演好。

過了中午也沒發生什麼事情,有一整家人上門,三個女兒和母親不停吵架,批評對方品味低下,什麼顏色都拿不定主意。艾許好幾次走到門外,也沒等到冷箭飛來。有個看門狗在對面二樓,大概因為太無聊玩起匕首,反光早就暴露了他的藏身處。

得找個時間跟莫沙克談談這件事。

艾許抵達持秤聖堂的時候身後已經沒人了,那個看門狗剛過鏡橋就追丟他,大概還在惱怒地團團轉,想不透小學徒怎麼一眨眼就消失無蹤。街上很熱鬧,路人交談,小販吆喝,樓上倒污水的和樓下對罵,所有聲音交疊成一片混亂,每隔幾棟房子就有人在擺弄愚者之夜的裝飾,冬青枝,花圈,聖徒像,奇形怪狀的面具。神秘的跟蹤者依舊沒現身,艾許繞進小巷,也沒有發現動靜。

大殿摩肩擦踵,人比預期的還多。艾許投下一枚百合銀幣,數百支蠟燭燒出的煙霧瀰漫,香味濃得令人頭暈。在這裡站上一陣子,抬頭看壁畫都會覺得聖徒走動起來,魔鬼咧開血盆大口,或許這就是他們要的效果。

他該許什麼願呢?希望上船的貨物順利賣出,希望投資能獲利十倍,希望他能平安活到愚者之夜。希望計畫順利進行,當然不是男爵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希望莫沙克……他還真不知道許什麼願好,離他更近一點?天知道這是他們認識以來,見面最頻繁,談話最多的時候了,再接近就只能越界了,艾許可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一直都不是。

那讓莫沙克離他遠點?聖徒在上,別對他這麼殘忍,他都落到這步田地了。且不管私心,他也真的需要戰力。

艾許又丟了一枚銀幣,轉身擠出人群。天色還亮著,跑腿的好處就是可以抄捷徑,再延誤一點,頂多挨太太幾句叨念。艾許還有一個時辰來辦正事。

穿過院子,馬廄後方安靜多了,瀰漫濃厚的乾草和馬糞味。這條路他已經走得很熟,進小門再上樓,藏書室跟倉庫差不多,這會兒司祭都在忙著儀式,不可能到後面來。開門也很容易,六年前他就逮著機會,用蠟壓印了鑰匙模型,拿去鎖匠鋪子——當然是開在小巷子裡那種,容易賄賂,不會問無謂的問題。

這也是男爵夫人教他的。看到沒,在這裡稍微施力,彈簧就會失去作用。睡不著的話就多練習吧,多練習沒有壞處。

中央大桌子上攤開好幾本儀式記錄和經文,墨水瓶還開著,筆扔在一旁,像是有人進來查閱又匆忙離開。艾許挪開厚厚一疊聖堂的修繕記錄,立刻被嗆得連打好幾個噴嚏。上面的日期是十年前,墨水褪色,但還是看得出北牆厚得不尋常,說不定有夾層,考量到三十年前城裡都還在打仗,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

該找機會來探探,但這不是艾許今天的重點。另一疊是三帆橋附近的測量記錄,大瘟疫時期那裡容納太多亂七八糟的屍骨,直到有年夏天洪水氾濫,才全部遷移到安息聖堂,留下錯綜複雜的墓室和坑道。如今居民在上方種菜養雞,完全不知道下方另有玄機。

——備案呢?你只有一條路,被掐住了就只能等死。

現在艾許可以沿著地下墓穴的遺跡越過大半個濱水區,上了地面再走染坊,那一排排布料就是最好的掩護。鏡橋附近的溢洪道也很方便,但只能在枯水期使用。有需要的話,他可以避開所有耳目,從柏納格家一路走到北城門,那裡有個「老鼠洞」,收費高昂,從不多問。河邊他也藏了舢舨,一刻鐘就能渡河到對岸。

要逃跑絕對不成問題,他已為此準備多年,就算是男爵夫人也追不上。

我學得很好,你該感到欣慰。

好幾次他走到城門口,坐在石頭上看著人群進出,守衛心不在焉聊天,難得認真抬頭看一眼。他只要跟上前面那輛乾草車,就能徹底消失,到另一個城市重新開始。他已經學得做生意的本領,不管是投資還是開店做生意,都能輕易養活自己。

然後呢?

不管是怎樣的重新開始,他能過的日子也和現在沒兩樣,一輩子戰戰兢兢,隱姓埋名,看到士兵就冷汗直冒,半夜老是驚醒。他於是又走回家裡,忍受日復一日的瑣事,柴米油鹽,帳本和錢。忍受無理的顧客,生意伙伴,還有老闆一家人。他們就算出身低微,眼下也還是比他高了好幾階。

一切都不會改變,逃得再遠,也沒有意義。

除非他取回失去的一切。

除非他能復仇。

這時候他聽到整疊書本倒落,睡意濃厚的聲音就在身後:「誰啊?」

艾許慢慢轉身,心臟狂跳。他手上還抓著地圖,現在丟下也來不及了,而且更惹人注意。他怎麼會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自以為摸得熟了,就放下戒心,甚至沒確認附近是不是有人。

「……艾許?」對方說著打了個呵欠,臉上壓紅了一塊印子,還有口水的痕跡。

「歐倫?」他沒想到是個熟面孔,這傢伙常在三叉鹿角酒館鬼混,艾許也喝過他請的酒,交換寒暄,至於真心話當然是保留。大家都知道低地人只顧賺錢,一丁點利益也不分給人,如果把他們的話當真,就是自己犯蠢。

這會讓局勢變得更好還是更差,還真不好說。

「你怎麼進來的,我忘了鎖門嗎?」

「對,門沒鎖。」艾許最擅長的,就是裝得一臉無辜。沒等歐倫開口,他又說:「聖堂這麼忙,你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睡覺?」攻擊是最好的防禦,應該吧。

「就是忙得要命,不偷懶怎麼撐得下去?」歐倫搔頭,說得理直氣壯。「你看到院子裡那些冬青枝沒有?每天運回來要挑揀,修剪,掛在你看得到的每一個地方,還要定時巡邏看有沒有歪掉枯掉,或被手賤的小孩子扯掉。你不要看我穿執事的黑衣,其實也跟雜工差不多。」

歐倫說話向來很快,就像其他低地人一樣,捲舌音特別明顯。他比艾許年長,外表卻正好相反,一頭鬈髮,臉頰紅潤,笑起來就顯得孩子氣。「你不覺得我最近很少上酒館嗎?就是因為人多口雜,沒一刻鐘司祭就會氣沖沖趕來,叫我回去幹活。」

那是當然,歐倫在外頭很難不被認出來,因為他就跟其他低地人一樣,愛戴孔雀羽毛的高帽子,要他低調一點,簡直像要了他的命。「這黑色的衣服看了都要憂鬱,你們聖徒真是有病,低地的司祭都穿紅底鑲金,這樣才氣派啊,說什麼都沒人敢有第二句。」

常有人問歐倫,為什麼一個低地國人會跑來這裡當聖堂司祭,賺不到錢,也沒什麼好處。他每次的答案都不太一樣,加上燦爛的微笑,誇張的手勢,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歐倫偶爾也會說真話,艾許看得出來。他是逃家的,父親去世很久了,母親不確定,到彎河港的時候身無分文,大概家族斷他金援,還外加了一些威脅,搞得同鄉沒人敢幫他做生意。幸好他識字,經文背得滾瓜爛熟,在聖堂混口飯吃還行。

看這樣子,也還真的是混口飯吃了。可惜他說了這麼一長串,依舊沒忘記要問:「你在這裡幹嘛?」

「我來抄《稅法》。」艾許硬著頭皮說。持秤聖堂的信徒都是商人,自然也提供相關服務。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幾年來的好運就在今天到了盡頭。

果然歐倫看了一眼艾許肘邊那疊記錄,露出諷刺的微笑。「那本磚頭書在大桌子上,對,進門就看得到。話說回來,我看你感興趣的好像不是稅法。」

「我對書都有興趣,尤其是彎河港的歷史。」這不算謊話,艾許揚起手中的地圖。「你知道羊毛公會那棟樓,很久以前是妓院嗎?專門招待貴族和富商,為了避人耳目還挖了好幾條地道,通到河邊和附近的藥鋪,這樣如果有抓狂的老婆上門才好脫身。」可惜地道年久失修,艾許走到中途,就被塌陷的石塊堵住去路。

這招成功唬住了歐倫,也有可能他根本懶得戳破。「是我的話,有時間還不如到三叉鹿角酒館去晃晃。」

「你不在那裡,酒喝起來也沒意思。」

這奉承稍嫌拙劣,但歐倫很吃這一套。「欸,現在大家都想問總督港的事情,聽久了也尷尬。」他一如往常,開口就停不住:「要說從頭,還不是你們家王子找碴,講了一大堆好聽話,還是要扣押那艘船,不對,是三艘,還不如搶劫算了。」

「他們沒繳稅。」艾許提醒道。

「本來免稅。」歐倫不屑地說。「王子就故意讓他們耽擱到過期,不知道哪裡學的手段,還真高明。」

可不是嗎,低地總督一怒之下關閉港口,到現在快三個月了,事情還沒有解決的跡象。「我們也沒什麼可做的。」艾許聳肩。「只能等上面談個結果出來。」他經手的貨物多半不往北走,看到低地商人被燒得跳腳,艾許樂得隔岸觀火。那些人口袋裡太多錢,大大方方踩進別人家裡,早該受點教訓。

「你說的對。」歐倫打了個呵欠,用腳把倒落的書推到一旁,重新清出一個空位來。這個話題多談無益,他也沒了興趣。「你慢慢看,別太吵就行。」

艾許看看手上的羊皮紙,再看歐倫。「這樣不會……打擾你嗎?」

歐倫從書架後方探出頭來。「你有打算偷東西嗎?」

「我又不是笨蛋。」艾許脫口而出。「聖堂的書都有印記,銷贓也沒人敢收。」

「那就好啦。」歐倫大概覺得已經盡到警告的責任,乾脆地躺回去,聲音有點模糊。「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睡覺,可不想被扯著耳朵出去。」

這不是謊話,頂多不全是實話,當中的微妙差距,只有生意人能明白。歐倫當然沒這麼好心,但何不珍惜手上的把柄,等個好機會再連本帶利討回去?聽說明礬的價格會漲?靠你的人脈比較好打聽……這批貨還在船上,但貨主急需用錢,現在買下等於現賺一筆……只需要為期半年的借貸,也許利息再低一點……

沒有巧合這種事,所有棋子都要放著衡量。「我不會把你在這裡偷懶的事說出去。」

「謝謝你哦。」歐倫沒再理他。不過多久,書架後方就傳來平穩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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