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2日 星期一

灰姑娘 第一部 (19)



◆愚者之夜前23


他們一離開商棧就遭到攻擊。

帶血的腳印踩到倉庫中途就消失了,但史崔特很幫忙的打開了側門,艾許和莫沙克不用再爬牆出去。地上覆了厚厚一層霜,寒意直滲入腳底,艾許凍得連牙關都在顫抖。街上靜寂無聲,黑得看不出端倪,那些人八成就埋伏在牆邊,連氣息都像石頭。

接著是一聲怒吼,黑影飛撲,艾許只辨認出一頭亂髮,還有醒目的白色刺青。「莫沙克。」他驚慌失措,滿腦子只想拔腿逃跑,腿卻軟得沒法動作。又是高地人,那些戰俘,野蠻人——


莫沙克完全沒被嚇住,只不過是眨眼的瞬間,他就把攻擊他的人摔了出去,轉身又用手肘猛撞另一個人的臉,鼻梁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讓艾許不由自主畏縮,差點又要大叫住手。莫沙克再補上一腳,那個人哀嚎出聲,踉蹌跌倒。

莫沙克沒繼續攻擊,只是站在原地,不耐煩地抱起雙臂。「我看,也不用請聖徒保佑你們長蛆的腦袋了。下次找人麻煩前,眼睛最好放亮點。」

艾許背靠著牆,目瞪口呆,平常學的那點高地語似乎從腦中流得精光。理智叫他冷靜,但思考在貨真價實的暴力面前無濟於事。當年只不過兩個苦力挨了鞭子,其他高地人便一擁而上,徒手殺死監工,佔領碼頭。艾許最不想要的,就是被拎著脖子在半空晃蕩。

那兩個人掙扎起身,半蹲在地,咬牙切齒發出低吼。其中一個人臉上有血,面目更加猙獰。「我們才不怕城主的狗。」

「給你們台階下還不懂。」莫沙克厲聲說,威脅地拔劍出鞘又推回去,發出響亮的聲音。他不是虛張聲勢,而且也不擔心打起來會驚動巡夜人,艾許可是怕得要命。「或者你們更喜歡現在吃點苦頭?」

接下來的交談全是高地語,氣勢洶洶,咬字又快,艾許只能分辨出史崔特的名字,不止一次,還有「約定」。什麼約定?錢……這他聽得懂。

莫沙克轉過頭來幫他翻譯,公事公辦的語氣:「他們看到史崔特衝出來,追了好幾條街,但還是給他跑了。」

艾許差點喘不過氣。「他們知道裡頭那些人……?」

「看來是不知道。」莫沙克用高地語說了幾句話,果然那兩個人臉色大變,上前一步像是又要動手,音量大得讓艾許心驚肉跳。

「別想唬我們!史崔特沒出過差錯!」

「這話你找他講去。」莫沙克不耐煩地說。「你們是想閉嘴,安安靜靜回豬島,還是想驚動巡夜人,大夥兒都進地牢裡去?」

那兩人對望一眼,像是氣得想撲上來,徒手撕裂他們,但權衡輕重,冒險要付的代價更大。「由仲裁者決定。」另一個人低吼,白牙森森,像是即將掙斷鎖鍊的野豬。「你也別想逃。」

「悉聽尊便。」莫沙克冷漠回應,拉著艾許離開。

高地人沒追上來,也許是暫時被莫沙克嚇住,也許他們決定低調行事,等到了暗巷再動手?遠處傳來喧嘩,還有油膩的燒烤味道。這個時節,旅館一位難求,外地人只能在廣場棲身,徹夜閒聊,喝酒,歡唱或打架。

「有人跟在我們後面。」艾許抓緊懷中的帳本,壓下想尖叫的衝動。「你聽到了嗎?」

「沒事。」莫沙克這麼說著,手卻放上了劍柄,一手掩著艾許退向牆壁,但什麼也沒發生,腳步聲近了又遠,還夾雜著荒腔走板的歌聲。

只是虛驚一場,但艾許受夠了,就算莫沙克走在前面還抓著他的手,也沒辦法讓他安心一點。

「等等。」他想停下來,卻被莫沙克拉著踉蹌一步。「這裡。」

莫沙克狐疑地看著那道破柵門。「一個晚上闖兩次空門有點太多了。」

「只是穿過庭院而已,不會驚動任何人。」艾許直接跨過去,這條捷徑他有陣子沒確認過,幸好沒什麼變化,只有在鑽進兩棟屋子間的夾縫時,被淒厲的貓叫聲嚇了一跳。

豎井在菜園角落,早已沒在使用,上頭蓋了好幾片木板,味道也不好聞。莫沙克跟著他爬下來,吹了一聲口哨。「我還以為自己很熟城裡的路呢。」

那是因為你不用隨時準備逃跑。艾許沒空回他,一路摸索之前放的記號,確認沒有不速之客來過。沒問題,底部的小陷阱還完整。燈和打火石也在原處。「這附近有一條河,這時節水位很低,沿著岸邊可以走到持秤聖堂的蓄水池。」打火石再次滑開,艾許輕聲咒罵。他的手還在發抖。

「我來吧。」莫沙克接過手,燈焰很快燃起,微弱但足夠讓艾許鬆了口氣。

「往前走。」

「遵命,老大。」

莫沙克舉高油燈,試探地踩踩地板,又敲敲石壁。「跟你真像。」

艾許踏出一步,尖細的吱吱叫聲逃竄而去。「你是說老鼠?」這條路線不免驚動暗處的生物,有時還有蝙蝠。說來弔詭,葛拉維斯家的老祖宗裡,不乏爬密道逃命,鑽牆洞作戰的事蹟,顯然這是家族傳承,艾許也沒得抱怨。

「我是說,充滿驚奇。」莫沙克笑了。「這是你上市場的捷徑嗎?避開人潮倒是不錯。」

「必要的時候。」事到如今,艾許又有點後悔,不該輕易洩漏自己的秘密。莫沙克會起疑嗎?如果他追根究底,問起一些不易回答的問題,艾許招架得住嗎?

但莫沙克什麼都沒問,只在空間陡然開闊時,敬畏地說了一句:「聖徒在上。」油燈只夠照亮腳下,空氣冰冷潮濕,走沒多久便聽到細微的流水聲。很久以前這條地下河流還曾用來運貨,但現在水位低到可以直接涉過,碼頭也腐朽了,只剩木樁殘骸歪倒在水線上。附近居民種菜養豬,也沒發現底下另有玄機。

莫沙克一路抓著他的手,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彷彿艾許還是個容易迷路的孩子。他的手粗糙又乾燥,劍繭摩擦著艾許的指尖。十年前也有個傢伙會這樣拉著他走,穿過黑暗的階梯直到塔頂,煞有介事地在牆上作記號,等巡邏的衛兵走遠,再推推搡搡衝出去。

——父親說我們不能再半夜亂跑。

——安啦,不被發現就行了。大家都說死人會在愚者之夜復活,我一定要看他們是怎麼爬出墳墓的。

——去年我們就等過了,什麼都沒看到還著涼,被我爸罵得半死。

——有等有機會嘛。

他不該想起來的,那些早已塵封,殘破不堪的往事。

「你知道史崔特在跟高地人做生意。」艾許的聲音像被吸進黑暗,有一種奇怪的空洞感。在這種地方提這種事似乎有點奇怪,話說回來,如果莫沙克會因此翻臉,在哪都一樣。

「當然,是我牽的線。」

他承認得這麼乾脆,艾許反而無言以對。三步,十步,他好不容易擠出聲音:「為什麼?」

「還用說嗎,你在院子裡養一群熊,挨鞭子又吃不飽,他們會做什麼?不就是掙斷鍊子,想辦法咬死主人?那回暴動沒燒掉整個碼頭,真是聖徒保佑。」

「你不擔心養大他們的胃口?」

「拜託,這又不是走私武器。」莫沙克嘖了一聲。「食物,毛毯,幾袋草藥,頂多讓他們不在冬季凍死,或夏季暴雨時爆發瘟疫。城主給的配給很小氣,還有一半落在守衛手裡。」

「再說,」艾許瞇起眼。「只要他們還有力氣反抗,看門狗就有錢拿。」

莫沙克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太天真了,艾許彷彿聽到男爵夫人的聲音,毫無戒心。他總是會注意到漏洞,收起來等有一天派上用場。那是一種本能反應,不管他想不想,就是會這麼做。

現在他有了莫沙克的把柄,不知為何卻一點也不高興。

「我不知道你會講高地語。」

「我是在前線學的,都不是什麼文雅的字眼。」

艾許不是高地語專家,也知道他剛才說了那一長串,不可能只是用來罵人。「你不是在跟他們打仗嗎?」

「瞭解你的敵人,才知道往哪裡下手最有效。」莫沙克轉頭看他,臉上掠過淺淺笑意。此刻他的雙眼看起來接近黑色,深不可測。「我向來就不擅長談判。」

「你殺過高地蠻子嗎?」

「多得數不清。我曾把敵軍插在木樁上,每天挖一塊內臟下來。」

艾許盯著黑暗中的側影,想著他雙手染血,殘酷無情的模樣,再次納罕莫沙克到底是什麼地方吸引他。這惡棍過度自信,又粗魯莽撞,遲早會惹禍上身。話說回來,這種事從來就沒能說個明白,他能在喝酒的時候逗艾許笑,出事時挺身而出,身材還令人垂涎三尺,這些理由對一般人而言也就夠了。

莫沙克停下腳步,打量眼前高聳的一排圓柱。「這又是啥?」

「蓄水池。」這不是什麼秘密,定期有人會下來巡,當然不是在大半夜的時候。「上面就是持秤聖堂。旁邊的小房間可能會有人,出去的時候要小心一點。」他胡思亂想如果是歐倫當班,又這麼巧向外看,看到他像愚者之夜的死人那樣從地下爬出來,不知道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

聖堂的大門鎖著,只在上方懸一盞燈,表示隨時提供幫助。確實幫助很大。回頭他會再來奉獻,點一根蠟燭。艾許翻牆時被冬青枝勾住,差點沒扯壞衣服。從這裡回去就輕鬆多了,路面有鋪石頭,沿路也有燈火。麵包鋪的價格用炭筆寫在木板上,沒收進去都結了霜。艾許想起另一件事。

「高地人拿什麼來買那些東西?他們只能領配給,工作也拿不到錢。」可別說史崔特突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一筆勾消和高地人的宿怨……

「我不知道。」莫沙克聳肩。「這種事太麻煩,我讓他們自己去談。不管怎麼樣,史崔特答應了,每個月都用舢舨載東西進去,這樣也快一年了。」

一年,差不多是雙方停戰的時間,未免也太巧了。這和那兩個死在五蹄商棧的侍衛有關嗎?他們是同夥,還是來逮史崔特卻被滅口?「如果城主知道——

「是啊,那就糟了。」莫沙克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你家到了。」

「啊?」艾許猝然回神,反射性地抽回手,像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還被人逮個正著。「終於。」他清了清喉嚨,環顧四周,突然有點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像出門了一輩子,連街景看起來都有點陌生。今晚他掛的彩可嚴重多了,肋骨和膝蓋依舊作痛,明天脖子上的瘀痕肯定很難看,他得想辦法遮掩起來。

「往好處想,」莫沙克看穿了他的心思。「史崔特逃得這麼匆忙,連處理屍體的時間都沒有,首要之務絕對不是找你算帳。」

「但願如此。」艾許小聲說。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再怎麼糟糕的夜晚都會結束。」

「對我而言才剛開始。」艾許揉了揉脖子,被掐住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痛。如果他再果斷一點,下午直接扣住史崔特,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也不用站在滿屋子死人裡,懊悔自己錯失先機,補救都來不及。

現在他又陷進了死路,只能祈禱聖徒保佑,再開一扇窗或挖個洞。「我猜,現在得大海撈針,把史崔特找出來。」

「這得花點時間,但不難。」

「能借用你手下的看門狗嗎?」艾許可以聞到莫沙克身上的味道,皮革,酒,鋼鐵和血,卻沒讓他作嘔。他已經累到沒法做出反應,只想靠在莫沙克身上閉起眼睛。「我會——

「付錢。」莫沙克咧嘴一笑。「我知道,這是生意。」

艾許垂下視線,不覺心虛。「我還沒跟你道謝。」

「我只不過盡保鏢的責任,而且做得不怎麼好。」他撫過艾許被掐住的瘀傷,手指停留在耳下。那動作太過親密,艾許本能地想往後縮,卻又像被釘住了動彈不得。「你不會急著開除我吧?」

「如果你不再那麼橫衝直撞,把我們都拖進麻煩裡。」在那個屏住呼吸的瞬間,他很確信莫沙克就要吻上來,他又該怎麼回應?接受,然後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你該走了。」艾許衝口而出。

「遵命,老大。」莫沙克遲了一個心跳才抽手,語調中有某種危險又難以辨認的東西。「帳本交給你了。如果在裡面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就馬上通知我。」

「好。」多麼諷刺,這下他們真有共同的利害關係了。萬一史崔特的勾當曝光,看門狗也會跟著遭殃。他看著莫沙克轉身離去,消失在黑暗裡,有股衝動把他叫回來。他會後悔幫了艾許,踩得自己一身泥嗎?起碼他還保持風度,沒棄艾許於不顧,這就值得一些獎賞……

他想做什麼?他敢嗎?值得嗎?

艾許打了個寒顫,遠方守夜人的搖鈴聲像警鐘似的,把他敲醒過來。想想後果,想想史崔特會逃去哪,想想男爵夫人下一步會怎麼走。

也許稍後他能搞清楚,稍後,不是現在。他太累了,摸索門鎖時腦袋像在打旋,手也不太聽指揮。管他呢,莫沙克還站在他身邊是好事,起碼他不用一個人面對可能突然砍過來的劍。

艾許走進廚房,立刻又站住了。他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了腳底。柏納格先生坐在桌邊,又高又瘦還穿著睡袍,像個走錯舞台的演員,正小心點起菸斗,臉色平和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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