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3天
「坐吧。」老柏納格用菸桿輕敲桌面。那張臉線條粗糙，飽經風霜，眼角下垂使他總是帶著和藹的笑意。那是假象，就像面具一樣，但很有效。這些年他奔波各地做生意，還掙得了布商公會的一席之地，但講起話來依舊輕聲細語，對誰都一樣客氣。「我在你這年紀時，也常在外頭胡混到天亮。不過還是當心一點，離愚者之夜愈近，街上愈不安寧。」
「是，先生。」艾許瞟了一眼後方，護窗板關著，所以老闆沒看到莫沙克。但他聽到了說話聲嗎？廚房裡瀰漫濃厚的菸味，甜中帶嗆，讓他直想咳嗽。老柏納格肯定已經坐在這裡好一會兒，天亮後他老婆走進來，少不得又要嘮叨三天。
他心裡有事，艾許腦中警鐘大作。
「五蹄商棧的狀況如何？」
艾許覺得自己正站在冬夜結凍的河面，只要踏錯一步就會滅頂。老柏納格期待他回答什麼？商棧裡躺了四具屍體，老闆下落不明，只留下一本帳簿在艾許懷裡。天亮後車隊抵達，或那幾個守衛清醒掙脫，打開門就會引起軒然大波。
「有張賠償單放在桌上，那金額……比原本預期的要高。」老柏納格的臉色就和平常一樣，他總是很有耐性，等著別人透露底細。「是你去談的價，對吧？」
「我沒做什麼。」艾許挪到椅子邊，小心坐下。如果老闆出手迂迴，打算先閒聊幾句客套話，那就來吧。但眼下，那張賠償單怕是沒法兌現了，接下來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他得找新的貨運商，最好是在道路冰封前拍板定案，不然明年第一批貨肯定趕不及。
聖徒在上，瞧他在想什麼？到了這種時候，還掛念著做生意。
「史崔特先生已經列出賠償清單，我只是去確認而已，順道喝了點酒，聽他講古。」
「他老提當年勇。」老柏納搖頭。「那些強盜連頭帶盔在地上滾的故事，我聽得都能倒背如流。」
「那些見聞都很有趣，我多聽幾次也沒關係。」艾許露出慚愧的表情，這種程度的偷懶無傷大雅，反正他又沒耽誤工作，不如爽快承認。「還可以喝到好酒。」
「他老是灌醉客戶，三杯為限在他那裡行不通。」老柏納格徐徐噴出一口煙，表情朦朧難辨。艾許突然想到，他和史崔特也是認識了一輩子，沒什麼特別深厚的交情，一年見面個兩三次，但頂過同樣的風浪，也知道彼此的底細。他為何挑這個晚上坐在這裡，說話彎彎繞繞，語氣卻是遺憾……
遺憾什麼？
「我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這句話讓艾許全身都繃緊了。「史崔特好幾次向我提議要雇用你，只是我沒答應。你也知道他那豪豬脾氣，信得過的人不多，到這年紀，連帳都還自己做。」
——那裡的烤培根肥得能滴出油來，配上新榨的紅酒，你會懷疑自己上了天堂。說真的，我對代理人的要求不多，只要定期回報就好，你一定能勝任沒問題。
「史崔特先生跟我提過。」艾許小聲說。「很多次。」這句話是多餘的，否則艾許也不會坐在這裡了。
「對吧，他才不會這麼容易放過你。」老柏納格低聲笑著。「我這輩子只看過他吵輸一次。」
真是難以想像。「誰？」
「國王。即便如此，他的態度也夠粗魯了，我差點以為每個人都會被拖出去，吊得離地三尺。」
「國王？」艾許覺得後腦杓被敲了一記，耳中嗡嗡作響。「我沒聽他提過。」他連聲音都變了，清喉嚨也沒用。
「吵輸有什麼好提的？商隊從此用半價為國王服務，那是他一輩子的恥辱。」
但他肯定從中撈了不少好處。史崔特背後有這樣的靠山，難怪運往前線的軍需品，有一半都蓋著五蹄商棧的印。
這和他派人跟蹤艾許有關係嗎？還是他在國王眼皮子底下搞鬼，才落得這個下場？叛國沒有第二句話，是要在廣場上千刀萬剮，死得既慢又痛苦的。雖然他們和高地人停戰了，但和平協議還沒簽呢，眼下他們還是該死的敵人。
「照國王的作風，半價也會變成呆帳。」艾許勉強擠出聲音。他不能再聽到類似字眼就渾身顫抖，思考停擺。史崔特肯定是看準了什麼好處，才願意幹這勾當……
「所以他守口如瓶，否則其他貴族也跟上，他肯定會賠到脫褲。這方面王子可是客氣多了。」
「客氣？」說到這份上，艾許可是有不少怨氣。「王子也從我們身上刮了不少軍費，別忘了那筆車輪稅。」
「起碼他該給的沒欠著，做不到的也會醜話說在前頭，不像其他貴族，徵集物資時是一張臉，收稅和賴帳時說的話又完全不同。」
顯然，老柏納格已經選邊站，不用再問他看好誰。只是他大概沒想到自家地下室裡有一把匕首，可能會讓他所有盤算化為烏有。「和平協議真能談成嗎？」艾許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但變數太高，很難列入優先考慮。
「這個嘛，動盪是免不了的，但危機就是轉機，轉機就是生意。」老柏納格放下菸桿，開始動手清理剩餘的灰燼。「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你就能到高地晃上一圈，增廣見聞……交幾個朋友。」
艾許連眨了幾次眼，確定自己沒有聽錯。「您想進高地做生意？」
「我們手上有不錯的粗花呢絨，染色又好，沒道理放著這條路不走，前提是高地人願意坐下來談，而不是拿著砍刀出來。」老柏納格用菸桿輕敲桌面，盤算著：「如果能搶到價格不錯的高地菸草就更好了，也不用老是看低地商人的臉色。如果總督港的僵局繼續下去，總要做最壞打算。」
「我的高地語還不夠流利。」
「那沒什麼，你看三叉鹿角酒店坐著多少低地商人，每個字都帶上了捲舌音，別人還覺得他們說話有趣。」
「那是因為他們都把錢包裝滿了在灑。」
「到時候你也會有一袋錢的，別擔心。」
停頓了片刻，老柏納格清清喉嚨，視線飄向下方。艾許耐心等著，這麼一場計畫好的談話，他也順水推舟沒有抵抗，老柏納格卻神情尷尬，彷彿他無法把握最後的方向。「在這裡工作，對你太大材小用，我早該放手讓你自立門戶，但你能幫的忙太多，如果你不在，我要操心的事會多到兩手都數不完。」
「您過獎了，先生，我只不過盡自己的本分。」這等於承認自己的兩個兒子不成材，老柏納格何等精明的生意人，不可能自欺欺人，但親口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艾許想著就出了一身冷汗，這是賄賂，還是拐了彎的警告，想讓艾許放下戒心，抱著遠走高飛的一絲希望？
老柏納格怎會留給他試探的餘地，這會兒就站起來，把菸草渣滓扔進火爐裡。「時間也不早了，去整理整理，今天可有很多事要忙。」
艾許只得起身，此時此刻，這似乎是最萬無一失的回答：「高地的生意……我會慎重考慮，先生。感謝您的厚愛。」
他轉身離開，聽到老柏納格在身後說：「你很像你父親。」
「什麼？」艾許停住腳步，在通往地下室的階梯上轉過頭來，張口結舌，像是演員拿到了錯誤的劇本，連手腳都開始冰冷。
「你父母都是好人，接待商人和國王一樣禮數周到，也在我的生意剛起步時幫了不少忙。」老柏納格沈默了一會兒。「你父親自詡酒量好，其實三杯就會倒，睡著前還會猛嘮叨，估量你以後會長多高，該從什麼時候開始訓練酒量，只差沒先幫你挑個新娘。聖徒在上，那時你還沒這張桌子高。」
如果父親在世，就會知道兒子辜負了他所有期待。艾許差點衝口而出。老柏納格不該知道——不可能知道艾許的底細，十年來卻沒洩漏蛛絲馬跡。他在菸管裡塞了什麼會招引幻覺的東西嗎？還是張冠李戴，把艾許錯認成另一個人？
艾許忍住了沒問，他已經累壞了，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氣面對真相。
他走回自己的房間，連帳本都沒來得及拿出來，倒向床鋪就進入睡鄉。他最後一個念頭是身上還沾著血，但老柏納格卻連提都沒提。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