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3天
「欸,你知道嗎?」艾許才剛在三叉鹿角找了個位置坐下,歐倫就推來一杯酒,雙眼閃亮,一副積了滿肚子八卦要說的模樣。「五蹄商棧死了人。」
「我知道。」艾許無精打采地說。一上午交易所說的都是這事,連總督港的封鎖線都不重要了。加上冷風一直穿過迴廊灌進來,帶著隔壁魚市場的腥味,吹得他頭痛欲裂。
五蹄商棧死了人,老闆不知去向,天還沒亮,城主就派兵封鎖大門,連帶扣押所有貨物。誰會想到他就在現場?照艾許的預測,原本最糟也不過就是把史崔特綁起來談,沒想到他不但逃了,還留給艾許一屋子屍體,外加更多問題。
早上他瞪著自己的衣服,想著要丟去哪燒才不會被發現,上面的血不知道有多少是史崔特的,又有多少是那些死人的,艾許想到就作嘔。最終他把衣服揉成一團,塞進臥鋪底下,眼不見為淨。等愚者之夜後再來煩惱吧,說不定就再也不用煩惱了。
這種事情當然瞞不過柏納格太太的眼睛。「你根本沒吃多少。」她嚴厲地戳著桌子,彷彿艾許做了什麼對不起麵包的事。「這樣怎麼有力氣幹活,別人還以為我們對學徒不好。」
「我擔心五蹄商棧裡的貨,再放下去得多繳費用。」艾許隨便找個藉口,倉庫的租期通常是一季,那批貨早該運到總督港去,卻因為禁令而動彈不得。幸好斜紋布不會腐爛或受潮,但放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況且艾許最受不了事情不照計畫走。
「那批貨賣了。」老柏納格看都沒看他,慢條斯理切著乳酪。「有個老朋友想去布洛威試試運氣,那裡原本也有個市集,聽說城主有誠意,三年減稅還免過路費。」
艾許目瞪口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把麵包揉成一團。「所以我們沒有貨在五蹄商棧了。」他像個傻子,重複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帳結清了?」
老柏納格看他一眼,略顯困惑。「都是過愚者之夜再結的,有什麼問題嗎?」
「確認一下而已。」是啦,愚者之夜後港口結凍,路也不好走,連交易所都關閉,只開一扇小門做做樣子。如果艾許相信這是巧合,那不如把塞在床下沾了血的衣服吃下肚去。
顯然老柏納格一點也不關心學徒的心情,依舊慢騰騰吃完早餐,站起來說:「走吧,該出門了。」去交易所是例行公事,就算沒生意做,也得去拉關係,聽消息。
他被唬了嗎?艾許心想,在這個屋簷下住了十年,自以為安全,到頭來全不是這麼回事。頭幾年老柏納格沒這麼忙,就在家裡教他算式,帳簿該如何整理、紀錄,不至於把成本當作尚未回收的利潤,很多人犯這種錯,所以盈虧老是搞不清楚。
這些東西艾許倒是不排斥,一方面可以轉移注意力,不要老想著爬出地道,不遠處就橫著廚娘的屍體,艾許前一天還從她手中接過點心。況且數字確實很有趣,令人安心的井然有序,只要反覆驗證,答案肯定只有一個。
和他的生命比起來簡單多了。
後來生意做大,老柏納格在外地跑的日子愈來愈長,回來時帶著厚重的日記帳,客棧花費、釘馬蹄鐵、連請代理人喝一杯酒都記著。這一切都是假象嗎?怎麼看,他都不像男爵夫人的手下,那態度太冷淡,公事公辦。
但他圖的又是什麼?艾許試著套話過幾次,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就像銅牆鐵壁,看似有問必答,但細細拆掉贅字,就會發現他其實什麼也沒透露。老柏納格在商場混了四十年,遇過的狠角色何其多,艾許根本不是對手。
行商是魔鬼傳授的技藝,這句話還真有道理。
交易所裡灰霧瀰漫,今天風向不對,連外頭篝火的煙都往裡灌,到處都是咳嗽打噴嚏,還有暴躁的聲音:「聖徒在上,這什麼世道!」瞧老柏納格猛抽菸斗,一臉愁苦,誰會想到他早就脫身,還賺到艾許談來的高額賠償金。雖然一半算是敲詐,但艾許也不會因此就還回去。
艾許聽到各種猜測:債務糾紛,仇家上門,卻沒有任何和高地有關的字眼。艾許低著頭,心裡琢磨:肯定是有人封鎖了消息,這也不難想像,史崔特一邊幫國王和貴族服務,回頭卻勾結戰俘。不管他們關起門來圖謀什麼,傳出去大家臉上都掛不住。
不知道城主趕到現場,看到那一片狼籍,還有士兵牽扯在內,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城主是出了名的嚴苛,管理高地人像養畜生,據說他有一本豬島帳冊,耗糧、木材用量、連年折損率都登記得一絲不苟,但再嚴實的牆也會有縫隙……
「我聽說是史崔特發了狂,把手下的保鏢砍成肉醬。」歐倫壓低聲音,彷彿抖出什麼天大秘密。艾許忍不住好奇,老柏納格說要去布商公會露個臉,又會聽到什麼樣的消息。「總不會是貨物進水,把他給逼瘋的吧?」
「我聽說是史崔特始亂終棄,遭了報應。」艾許在心裡默默道歉,這故事已經衍生十幾種版本,想來史崔特也不會介意他胡扯了。「先前就有人看到他在辦公室和女人吵架,臉上還被抓了三道。」
一隻大灰貓跳上桌子,眼神傲慢,尾巴只剩半截。這傢伙平常就在酒店內外遊蕩,吃得肚子圓滾滾的。艾許伸出手去,但貓一點也不領情,轉頭蹭上歐倫的手,還舔起他的金屬項鍊。這身黑衣服出現在酒館裡,沒有人覺得不對勁,聖徒生前也喝酒,自然不會對執事太過小氣。
但歐倫一反往常,沒心情逗貓,只顧著長吁短嘆。「這下可好,聖堂還有批貨在路上,就算運到,也會馬上被城主扣押。雖然損失的不是我,但還是夠嗆!」他訕訕看了艾許一眼,像是想找同病相憐的苦主。「我剛在交易所看到你家老闆,臉繃得像石頭一樣。」
憑歐倫想看穿這個老狐狸,也太不自量力。「損失不多。」艾許隨口說。大家互相抱怨,也在等著落井下石的時機。「就那批貨被扣在倉庫裡了,我家老闆心情不好,是因為全城都買不到高地菸草。」
歐倫一聽就明白了。「總督港外還拉著鐵鍊,不給卸貨。」他嘟嚷著。「看來,事情沒這麼容易解決。」
艾許做了個苦臉。「老闆三天兩頭就叫我出去跑,每家進過貨的店都問,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有?」真是有趣,他們提到蠻子就恨得咬牙切齒,對來自高地的貨物倒是不排斥,尤其是龍煙,連貴族也抽。或許透過低地商人進口,罪惡也洗得差不多了。
「還管菸草呢。」隔壁桌有人插嘴,一把灰色鬍子抖個不停。「辣籽和糖的價格一直漲,有錢還買不到,還不都是你們這些噁心的小鬍子,囤貨又倒賣,還放假消息搞到別人破產。」他索性指著歐倫。「我老婆會跑掉都是你們害的!」
「好了,好了,那可是聖堂執事呢,就叫你別喝這麼多。」他的朋友忙著打圓場。「反正以後也不跟高地打仗了,可以往來做生意嘛,隨低地封港去,看他們能撐多久。」
「拜託,你真敢去跟高地蠻子做生意嗎?」又有人插嘴。「說不定價格都還沒談完,砍刀就架在你脖子上了。讓小鬍子賺一手也沒什麼,好歹他們也是要冒風險的。」
艾許點頭同意。風險愈高,利潤愈大……低地商人做了這麼久的壟斷生意,豈會眼睜睜看著好日子逝去?那意思很清楚,別忘了彎河港是怎麼發跡,海關和銀行又是握在誰的手裡。別逼我們清空倉庫,抽光銀根,現在還有轉寰餘地,就看王子怎麼處理。
而王子到目前為止,看來沒打算回應。
那邊桌上已經換了話題,但歐倫依舊一臉尷尬,握著酒杯也沒了興致。「你瞧,現在低地人可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我在彎河港住了這些年,還是頭一回遇到。」
風水輪流轉,不就是這麼回事?「別擔心,你還穿著黑衣呢,他們再怎麼鬧,也不敢得罪聖堂。」
歐倫做了個苦臉。「你們急,我那些老鄉也不好過啊,還有人破產準備跑路,這可不是開玩笑,已經出了兩次亂子,天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
「亂子。」艾許眉毛一揚。「發生了什麼事?」
歐倫又露出那種說錯話的表情,他抓了抓頭髮,又猛搔貓咪的耳朵。「欸。」這表示他會繼續,把該說不該說的全傾倒出來。「你知道禁運令的事嘛,河上拉起鐵鍊,貨物不能出,只能進,可是城裡哪來這麼多倉庫,有也是一天漲三次,坐地起價了,還有那些不能久放的東西,你能想像嗎,魚在碼頭上堆得跟山一樣,雖然天氣冷了,那味道還是讓人受不了——」
「歐倫。」艾許耐心地說。「你剛說出了亂子。」
「欸,很多人不買帳嘛,白天吵到晚上,差點沒把行政廳給燒了。還有碼頭那一次,有人想溜過封鎖線,結果被士兵攔截,貨車貨物都給砸得稀爛,告訴我這件事的人黑眼圈都還沒褪呢!他還算損失少的了,幸好那一袋袋啤酒花沒被扔進河裡,再這樣下去,我看也要跟扔進河裡差不多了——」
「你們打算向國王請願嗎?」
「好幾次了,看來沒什麼用處。因為彎河港是王子的,連國王都拿他沒辦法,看來他這回是鐵了心不讓步,非要撈這沿路的稅進口袋不可了。」歐倫嘆氣。「世事就是這樣,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缺錢了,就伸手掏低地人的錢袋,利用完再踢到一旁,放狗來咬。」
「免稅五年,國王還給你們土地蓋倉庫,怎麼看也算是互惠合作吧。」
他的聲音中可能摻著一絲火氣,歐倫露出心虛的表情。「算是勉強打平啦,你想這幾年打仗的花費都是誰來供給,說好聽是借,其實都是呆帳,不可能收得回來。」
以一個聖堂執事而言,他的洞察力還真令人驚異。「或許你們不該再向國王請願,畢竟,未來當家作主的是他兒子。」
「我想也是。」歐倫欲言又止,這回臉上明顯浮現了不安的神情。「我們,欸,正在想辦法。現在要見上王子一面都不容易,更別提讓他回心轉意。」
或許不用這麼麻煩,一把匕首就能解決問題,艾許心想。另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男爵夫人上衣精緻的蕾絲,祖母綠項鍊的反光,紅寶石戒指。他在關上車門的時候是不是看到了什麼?那樣的紫色天鵝絨,只有低地商人有本事進口。逃亡至今,她不曾為錢煩心,說不定,她正是有個不用為錢煩心的盟友?
回家路上艾許又看到那個女人,靠在廣場屋牆下,好整以暇檢視指甲,那顏色鮮豔得像剛插進某人的心臟。
「你要不要,呃,」艾許衝動地開口:「找個地方避避,好像快下雨了。」
那女人看他一眼,滿臉鄙夷,像是在看一個上了妓院又沒帶錢的人。「不需要。」她的聲音稱不上悅耳,有點沙啞,卻有特殊的魅力。
艾許嘆氣。「她要你做什麼,就只是盯著我而已?」
「無可奉告。」就這麼一句,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指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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