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22天
午夜鐘響。
艾許揉揉眼睛,把油燈挪得更近。他遲早會因為工作太久太晚,得在臉上架一副愚蠢的鏡片,就像某些聖堂司祭的配備。但他可不會因此疏忽,每一筆都要核算無誤,轉登到分類帳中,再加上註記。搞清楚自己寫了什麼。他剛開始學記帳,老闆就耳提面命。就算是十年前的帳,翻開來也要能馬上進入狀況。
這算是他自找的,白天他花了太多時間和歐倫鬼混,打聽消息,工作只能晚上再處理。明天太太發現燈油的量,少不得又要叨念一頓。
他連續坐在帳房兩個時辰,順便處理那幾張不在帳上的帳單。晚餐桌上柏納格家的老二反常安靜,只吃完盤子裡的份,再看那臉色,艾許就心裡有底。果然他前腳進帳房,老二後腳就到。心煩意亂搓著手,好半晌才把那幾張縐巴巴的紙掏出來。
只有交易所旁那幾家酒館會這麼慎重其事,艾許一看到金額,心裡就直翻白眼,但語調還是客客氣氣:「二哥,這個月老闆都在家,查帳比較嚴,再多會很難處理。」
這招也只能讓老二縮了縮脖子,比起被老爸訓話,沒法再踏進三叉鹿角或銅魚酒館,可能會更讓他覺得人生無望。「安啦,你做的帳本,老爸不會看得太仔細,哪像我們,連個字寫錯都會被挑出來罵。」
「你在酒館待得太晚,夫人也會不放心。」
老二翻了個白眼。「拜託,我那是去談生意,打聽消息,又不是花天酒地。」接下來一刻鐘,他一邊繞著圈子走,話題在「家裡做生意的眼光太淺」和「總要有地方讓我發揮本領」間跳來跳去。柏納格家的男人都很瘦,他卻穿得一身花俏,紅藍條紋加上流蘇,像極了五月節立在路口的稻草人。
算了,記帳要緊。那兩兄弟顧店時的帳本都很亂,還把墨水滴得到處都是。但日進帳飆升,讓艾許心情也跟著轉好。三年前他開始買進喀瑪爾花緞,成本貴上三成,鮮豔的紅色很適合愚者之夜,唯一的缺點是容易褪色。但狂歡一夜後,衣服本來就會沾滿油漬和酒和其他說不出口的噁心玩意兒,還不如扔進火裡燒了,總之沒人來店裡抱怨。銷路就跟艾許預測的一樣,年年增加。
他偶爾發出一兩個單音表示自己在聽,直到老二講累為止。
「我常給你添麻煩,我知道。」
「沒這回事。」還稱不上是麻煩,這是實話。反正艾許也只是為了讓日子好過,把柄向來是維繫人際關係的潤滑劑。
「互相互相嘛,你今天也在三叉鹿角打混對吧?跟那個聖堂執事聊得很開心。」艾許沒有回話,老二便嘿嘿笑著,一臉抓到把柄的神情。「放心,我不會說出去,老媽下午問你去哪了,我還幫你掩飾咧。」
別跟蠢貨計較,時間比較重要。
現在那幾張燙手山芋擱著,稍後再來處理。其實作帳不費什麼力氣,就是數字平衡,拆散了加加減減。通常,這些計算總是能讓他平靜下來,但一個時辰後,他的思緒依舊飛快運轉,各種聲音搶著浮起,沒法安安分分列個優先順序。史崔特也在行刺王子的計畫中軋了一腳嗎?或者他根本不知情,只是被利用?很難想像男爵夫人會找這種粗人來幫忙,但如果只是生意上的糾紛,史崔特幹嘛急得不擇手段也要找到她?
五蹄商棧裡那幾個死人,不會也跟男爵夫人有關吧?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現場,趁自己忘掉前畫在紙上。弄得這麼粗暴又亂七八糟,不像她的作風,但棋盤上有幾個不聽話的小卒亂跑,也是常有的事。
如果直接問男爵夫人……別傻了,想也知道她會怎麼回答。
他能期待計畫成功,拿到相應的報酬嗎?起碼回復原本的姓氏,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對人卑躬屈膝。他會有個地方安身,管理產業不難,閒暇還可以做點生意。權力就不用想了,無論誰坐著王位,都和他沒有關係。
想也知道現實不會這麼美好,更有可能,艾許會成為下一個被滅口的目標。就算沒到這個地步,這一局棋他順了男爵夫人的意,將來一輩子怕是逃不了言聽計從。
——我幫你找了個安全的藏身處,是個布商,正好需要學徒。
——你沒說過這件事。
——你現在知道了。把衣服整理一下,敲門的時候注意禮貌。
他必須很小心,不能讓男爵夫人起疑。現在有看門狗幫忙,或許他還能再多揪幾條蛇出來……
前提是,他真的能信任莫沙克。
這念頭簡直可笑。如果艾許真要劃清界限,打一開始就不該去破鐘,更不用說和莫沙克混熟,這絕對是個自找麻煩的範例。但他難道沒在心裡抱著一丁點期望嗎?這可是拉近他們距離的機會,共同的目標,共同的利害關係……
又能維持到幾時?
艾許等墨水乾透,闔上帳本。如果人生也能像數字般條理分明,易於掌控就好了。
在大半夜做什麼都不容易,艾許一個個物歸原位,分類帳放老闆桌上,他通常一早起來就要檢查。關窗。桌子前面有塊地板凹陷,一踩就會嘎吱怪叫,火爐前面也是,他全都牢記在心。附帶一提,牆邊那個上鎖的櫃子,鎖簡單到令人嘆息。可想而知,重要東西全都在老闆桌下的小箱子裡。艾許大概花了半年,搞清楚那些咒語般的數字和記號在說什麼,直到確定這家人真的是在做生意,沒有可疑的收入來源,支出也很穩定。意思是,不會貿然出賣他換取利益。
相較之下,當學徒要忍受的羞辱,永遠做不完的勞力活,似乎也稍微可以忍受了。
晚風颳痛他的臉,帶著運河經年不散的淤泥臭味,不遠處路燈照亮一小塊路面,卻襯得四周更加黑暗。艾許摸索著想放下護窗板,突然發現對面有個人影,正安靜地看著這裡。
他嚇得心臟都要跳出喉頭,差點沒當場甩上護窗板,最先閃過的念頭都是刺客和眼線。那站立的方式他很熟悉,受過訓練的文風不動。奇怪的是他沒把自己藏進陰影,反而大剌剌站在目光可及之處。
艾許心涼了半截,壓著聲音叫道:「莫沙克?」
莫沙克過了好半晌才揮手,動作散漫,像是不甘願似的,也不知道在那裡站多久了。
艾許想立刻衝下樓去,終究還記得要放輕腳步,樓梯卻像在跟他作對似的,發出尖銳的呻吟,讓他直冒冷汗。好不容易開了後門,莫沙克還站在原地,安靜得像一個影子。
「你在做啥?」
「我看到燈光。」莫沙克沒正面回答。「就知道一定是你。」
艾許鬆了一口氣,又不由得著惱。有人守著他的安全是很好,但這麼高調豈不是自找麻煩。「你都這樣幹保鏢的工作嗎?」
「我只是路過,馬上就走。」
「半夜拜訪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莫沙克依舊站著不動,艾許只得走過去,愈發不耐:「我也沒酒給你喝。」
「我知道,你不喜歡意外。」
艾許猝然止步,莫沙克穿得一身暗色,但那氣味太過明顯,無論如何都不會錯認。「你受傷了?」他揪住莫沙克的袖子,隔了一層也能察覺皮膚冷得像冰。那惡棍瑟縮了,像是被碰到了痛處。「怎麼回事?」
莫沙克揚起嘴角,卻是說不出那些荒唐故事,這樣也好,不然艾許可能會氣得想打他。下一句話哽著說不出口,該不會是那些跟蹤者,原本要找艾許的麻煩,卻先遇上了莫沙克?這機率太高了,他把莫沙克拉進這灘渾水,本來也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莫沙克笑了笑,說:「不是你。」卻踉蹌了一下,艾許本能地撐住他,那重量差點把他壓得跪倒在地。
不是他。艾許不知道該寬心還是生氣,表示在這節骨眼上,莫沙克還有空閒在什麼地方弄傷自己。這是又在酒館打了一架,還是路上遇見仇人?幹這行的,老在尋釁惹事也不稀奇,艾許想到另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莫沙克該不會把麻煩帶到家門前吧?他可沒空再應付一個……
這點心思,莫沙克又怎會沒看出來?「別擔心,我已經解決了。」
看來,莫沙克是不打算再說下去,但艾許也不能把他扔在這裡。「進來。」他咬牙半拖半扶的讓莫沙克進門,再走幾步就是他那像倉庫一樣的房間。幸好,老闆一家都睡在樓上,還不用擔心會驚動他們,但廚房地板上就蹭了一路泥水,再看莫沙克的鞋子,一層灰黑色的黏土。舊城。聖堂區。他跑去那裡幹什麼?
艾許忙著把火升旺,找出乾淨的布,又回廚房提了水來,忍不住抱怨:「你真是會找麻煩。」
莫沙克也沒否認,他席地而坐靠近爐火,身體還冷得發抖,在光線下就看得出他臉色蒼白,衣服裂了個洞,胸腹間浸著一塊深色印子,脖子也濺了血跡。艾許還沒看到傷口就要作嘔,莫沙克倒是淡定。「有針線嗎?我可以自己處理。」
「我去拿。」艾許匆匆爬上階梯,還差點絆倒。等找到東西回來,莫沙克已經脫了上衣,把血污清乾淨。要不是那傷口,這景象該有多賞心悅目。「上次掛彩都還沒好,這次又來。」
莫沙克在火上燒透了針,戳進皮肉還是嘶了一聲。「習慣了。做這行就沒什麼好抱怨的。」
傷是皮肉傷,但在火光下還是怵目驚心,幸好劍只是擦上肋骨,沒刺進去。瞧莫沙克粗手粗腳,就知道那幾道醜陋的疤是怎麼來的。艾許別開視線,又忍不住咬牙。「我來吧。」
「我以為你怕血。」
「我好歹也幫著縫過被單什麼的,總比你胡亂下手要好。」艾許趁自己還沒後悔,一把奪過針線。「弄傷你的人呢?」
沈默半晌,莫沙克咕噥一聲,像是在笑,也可能是要掩飾瑟縮的吸氣。哼,他還以為這傢伙沒有痛覺。「你說是不說?」
這惡棍終於屈服:「在運河底。」
無論如何都會弄痛他,艾許心一橫,長痛不如短痛。「我只是要確定他不會再來煩你。」
「我從不留下麻煩。」
「這難道不是麻煩?」艾許咬牙切齒,再次納悶自己到底看上這惡棍哪一點。他是個傭兵,出身低微,過去不清不楚,現在也還藏著一堆秘密。該死,他還不如去養條真的看門狗,起碼可以用鍊子拴住。
莫沙克誤會了他的怒意。「我本來沒想走到這裡來,我——」
「是啊,你會走到破鐘去,或隨便找個妓院窩著,傷口也不處理,反正那些人都習慣了,大概都裝作沒看到,不會像我這樣嘮叨個沒完。」艾許愈講愈氣,經過這番折騰血又繼續流出來,到處都濕黏黏的,鐵鏽味堵著喉頭,讓他直作嘔,又想衝莫沙克大吼。「有人像你這樣做生意的嗎?花了時間,弄破衣服,還受傷,賺的錢根本不夠抵損失。」
莫沙克像是想聳肩,又忍住了。「幹這行的,哪能期待死在床上。」
「如果你丟了一條腿或一隻手,要怎麼跟雇主交代?」
莫沙克皺起眉頭,顯然一點也不明白艾許在氣什麼。「雇主會換人把事幹完,幹完才是重點。」
艾許扔下染血的針線,用力把手插進水桶,搓到皮膚發紅。莫沙克也是這麼看他的?雇一個替死鬼來擋冷箭,或者不弄髒自己的手。不,他一開始確實是這樣想的,但——
「這是什麼東西?」莫沙克拿起水杯,狐疑地打量那撮乾到發黑的草葉。
「嚼碎了吞下去,全部,別想我會給你酒。」
「你認真的?」莫沙克哀叫一聲。「臭死了。」
「曬乾的船殼藻,哈維爾太太給的。她在街角開雜貨店。」
莫沙克照做了,雖然一臉心不甘情不願。「那個老巫婆的偏方會害死人。」
「吞下去就對了,輪不到你抱怨。」艾許用力戳他的肩膀,那裡也有舊疤。「我也是你的雇主,還記得嗎?」
莫沙克被他突然的動作弄懵了,艾許再戳,他才回了一聲:「是。」
「不好意思,雇主我小氣得很,沒有隨便用壞工具換一個的習慣,所以你不准再給我受傷,什麼擦傷,扭傷,割傷都不行。」莫沙克呆住了,張嘴想說什麼,艾許才不給他機會。「我不接受備案,你的備案都很爛,所以你最好小心點,別再做蠢事或搞什麼直截了當的法子,聽懂沒有?」
沈默持續好一陣子,直到莫沙克咕噥了一聲:「是。」
「我說了算。」
「是,老大。」
「很好。」
艾許一放鬆就不知道要說什麼了,地下室突然變得很窄,連他轉過身翻找衣服,都能感覺到莫沙克的視線釘在背上。「這件你湊合著穿吧。」幸好他們個頭沒差太多。
莫沙克套上襯衣,穿好原本的背心和外套,動作有點笨拙,看得出來他嘴上逞強,痛楚可不會因此減少。艾許等著他開口說要走,這個惡棍,傲慢透了也蠢透了,從來不懂得求援,受了傷便躲到角落,在沒人看到的地方舔舐傷口。
但他今晚來找艾許。
「把水喝完,馬上給我去睡覺。」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犯險,艾許在心裡直罵自己,如果老柏納格發現,如果太太起了疑心……他又該怎麼處理?「不許出去,也別弄出聲音,我會把吃的東西帶下來。」
他還以為莫沙克會斷然拒絕,但這惡棍只是點了點頭,態度意外溫馴,也可能是沒了爭論的力氣。「我睡地上。」
「啊?」艾許一頭霧水。這傢伙是害羞還是怎的?「擠一下也還好吧。」
「我不跟人一起睡。」
艾許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這是在叫他別會錯意了?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微笑,若有似無的碰觸,全都是一時興起?鬧艾許開心?還是他就習慣跟每個朋友調情?拜託,他又不是在邀莫沙克……什麼的。喝酒可以,擠床就免了?
「隨便你。」他抓起其中一條毯子扔過去——瑕疵品,邊緣綻了線,但保暖沒問題,布商家裡要多少有多少,艾許床上就堆了五條。「隨便你。」他再扔一條,用力過猛蓋住了莫沙克的頭。那傢伙也不吭聲,把自己裹起來蜷在床角,倒像受了什麼委屈的樣子,看得艾許更火大了。
「你是有什麼毛病?」他衝口而出,根本來不及斟酌字句。「跟我睡這麼委屈?」
莫沙克不可能沒聽懂,幸好他還識相,沒在這節骨眼說些不好笑的笑話。「我睡糊塗了會拳打腳踢,你不想醒來身上多個瘀青吧。」
不是謊話,但他八成有什麼沒說出來。好吧,艾許可以接受包裝過的藉口,總比當面一個巴掌要好。他有秘密,莫沙克當然可以留著自己的。「晚安。」
房裡多了一個人,多少讓他有點不自在。艾許在黑暗中數著,聽呼吸也知道莫沙克沒有睡著。如果他又作夢,尖叫著醒來怎麼辦?如果莫沙克改變主意呢?並不是說艾許期待他摸上床什麼的,但天可憐見,好歹他也在腦袋裡剝光過莫沙克的衣服,怎麼可能對一步之外的人無動於衷?
最後艾許還是睡著了,醒來時天剛亮,光線灰濛濛的帶著濕氣,手推車喀啦喀啦軋過外面的石板地。莫沙克已經離開了,毛毯疊得整整齊齊。他還真懂得這方面的禮儀,但一點都不能平息艾許的怒氣,外面這麼冷,他不好好待著,寧可回到自己的破窩去——也許在那些地方更能安穩休息,不用面對怒氣和喋喋不休的質疑。
往好處想,他起碼不用擔心會被老闆發現了,或許這就是莫沙克的用意,還真貼心。
艾許惱怒地嘆氣,他沒時間想這些瑣碎的東西,學徒有一堆活要幹,而艾夏德還有計畫要執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