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17天
神仙教母走進店裡時,艾許雖然背對著她,但立刻就察覺到了。她走路自有一種輕巧的節奏,像是冰塊在杯中滾動。必要時她也可以安靜無聲融入人群,艾許在逃亡時就見過這手本領。今天她穿著暗綠長裙繡上黑色紋路,一身恰到好處的低調奢華,如果走在鏡橋,連涉世未深的年輕女性都會本能讓路。
「有什麼能為您效勞嗎,夫人?」艾許僵硬鞠躬,他知道男爵夫人都看在眼裡,雖然表面上她正環顧四周,興味盎然打量一捲捲斜紋布、粗呢絨和小幅掛毯。她的衣服都由裁縫負責,從來不用自己挑選,也不會是在這種店。
「我在挑選愚者之夜要用的面具,拿不定主意。」男爵夫人把手伸給他,今天戒指換成了小顆黃水晶,很襯她的眼睛。「你或許能提供更專業的意見。」
「樂意之至,夫人。」
這句話只是客套,男爵夫人顯然也知道。「跟老柏納格說一聲。」她朝那兩兄弟點頭,語氣像在吩咐僕人。「艾許會晚點回來。」
「是,夫人。」老大一緊張就踢到布捲,沒等兩兄弟手忙腳亂扶正,艾許已經走出店門。
今天的馬車輕巧許多,僅容兩人,車伕也換了一個更年輕的。艾許自然而然伸手開門,車伕一步跳上前去代勞,神情像是受到了冒犯。艾許連忙縮手,不知是該道歉,還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坐進車去。
男爵夫人沒說什麼,但嘴角帶著淡淡笑意,顯示她全都看在眼裡。艾許早已習慣凡事親自動手,這可稱不上貴族風範。他一把拉開簾子——才好看清馬車走哪條路,語氣也不由得粗魯起來:「這回要去哪裡?」
「你沒參加過愚者之夜的舞會嗎?」男爵夫人慵懶地說。「衣服……面具……別出心裁的設計,有些得好幾個月前開始準備,我們已經晚了。」
「大概吧。」艾許說。「依照慣例,我那天晚上可以放假,參加街上的狂歡,喝酒,看遊行之類的。」還有小巷子裡,帶著醉意的親吻和撫摸,笑聲掩在面具下,記憶模糊但還是很美好,沒必要背離傳統,是吧?
「老柏納格對學徒不錯。」
馬車晃了一下,但艾許文風不動。「他教了我很多。」
街道瀰漫著慶典將至的氣息,門上掛著彩帶和冬青,紅果子特別顯眼。一反往常,愈接近聖堂區,喧囂愈響。路邊的聖徒像脖子掛著彩帶,頭上還加了頂草帽。小孩迫不及待戴上面具,追逐尖叫。廣場上正演出木偶戲,小鼓節奏快速,觀眾跟著鼓掌歡呼,他們這麼捧場,顯然和附近一人高的酒桶脫不了關係。
男爵夫人吩咐馬車停在路邊,帶著艾許走進小巷。幾家店都把面具陳列在外頭,群魔亂舞,一雙雙空洞的眼睛像是等待鬼魂入駐。店裡還有更多,外加鮮豔的羽毛、緞帶和串珠,年輕女性互相推擠,格格發笑,在鏡子前一個個評比。艾許幾乎整個人貼到貨架上,才能不被她們一腳踩個正著。
男爵夫人完全不受干擾,她來回巡視,伸長手拿下一副面具,流蘇差點打到艾許的臉。「這個如何?」
他直接說:「太花俏了,不適合你。」
「哎,你說話活像九十幾歲的老頭。」男爵夫人擺擺手,不以為意。「愚者之夜講究的是改頭換面,其他部分裁縫師會想辦法搭配。」
艾許拿起一副面具,打量鏡中的自己。眼前出現了另一個人,笑容誇張,帶著傻氣,半張臉畫得五彩繽紛,只需要再套上尖頭鞋,穿個紅外套,就十足像個宮廷弄臣。另一副面目陰沈,眼角帶著怒氣,和他倒有幾分相似,連衣服都不用換。
那幾個年輕女性終於離開,她們一直撞到他,像麻雀吱吱喳喳,說的都是舞會的事。「你打算怎麼把我弄進去?」
「當然是走城堡大門,親愛的。」男爵夫人噘起嘴唇,顯然他問了不必要的問題。「我不會飛簷走壁,更不想爬地道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所以她會弄到邀請函,艾許一點也不意外。「我猜當晚一定冠蓋雲集,熱鬧無比。」
「王子在前線待了這麼久,那裡可不是套交情或推銷女兒的好地點,腦袋正常的貴族都會把握這個機會。」
「那些仕女看到高地人在場,說不定會當場暈倒。」
「這無疑會變成下個社交季最熱門的話題。」
「他們難道不怕國王的怒火?」
「拜託,這只不過是個舞會。」男爵夫人賞他一個不以為然的眼神。「就算是國王,也會在愚者之夜前作個祝淨儀式。我們戴上面具,吃喝跳舞,又不是在小房間裡密謀叛變。」
啊,完美無暇的豁免權,就算密探在場,又要記住哪一張臉?艾許可以想像大廳擠滿貴族,急著跟上王子的腳步,期望那尊貴的口袋會掉出一點什麼。財富,頭銜,遠大的未來……
「更何況,現場說不定還有好戲可看,對那些不想跟高地握手當朋友的人來說,這是最後改變王子心意的機會。」
「難道他們能關起大門,殺光使節嗎?」
男爵夫人不置可否地聳肩。「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更荒唐的場面。」
事情愈來愈有趣了,艾許心想。舞會上到底有多少人藏著刀,又會是對著誰?「我只是個無名小卒,可能連摸到他袖子的機會都沒有。」他設想過幾個可能性,怎麼樣都不覺得自己可以突破人潮,吸引到王子的注意力。假裝喝醉酒,自稱是王子的朋友……比較有可能惹惱隨扈,直接被攆出去。
「我相信,」男爵夫人微笑。「你會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說的輕鬆,艾許在心裡咬牙切齒。「你對王子瞭解多少?」
「嗯。」男爵夫人拿起另一個面具,黑色鏤空鑲著金邊。「我以為你認識他。」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不覺得還能當作參考。」他的聲音肯定變得生硬。男爵夫人是擔心他下不了手,還是意圖激怒他?
「也對。那時你才長到這麼高,拿著棋盤就看不到前方。你還記得更小的時候,老是抓著我的裙襬不放?」
「我記得。」父親的那些朋友,是否刻意錯開王子造訪的時節?只要明白一件事,所有環節就清晰了起來。「有個客人叫我小風流鬼,他的名字很長很難念,不管別人說什麼都會發出奇怪的笑聲,很像驢子被踢在屁股上。」
不管男爵夫人有什麼想法,都沒有表露在臉上。「你記得不少。」
「這種時候,我的母親,」艾許突然覺得喉嚨很乾。「就會忙著倒酒給大家,免得尷尬。」
「你的母親,」男爵夫人微笑,那瞬間眼角柔和不少。「騎馬射箭比你父親還行,他們是在馬上比武大會認識的。」
「我知道,母親很愛說這段故事。她喬裝改扮,頂替堂弟參加,還打破了父親連三年的勝利。」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連後悔也來不及:「他們看到現在的我,大概會很失望。」
「他們會很高興你活著。」
這句話出自一個把他當作棋卒使喚的女人,也是夠荒謬了。艾許壓下突然湧起的怒火。「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王子。」男爵夫人聳聳肩,轉過身去背對艾許,專心打量鏡中的自己。「你總不至於一無所知吧。現在街頭巷尾,最多人談的就是他,不過都是一些歌功頌德,我聽過最匪夷所思的,就是他用巫術打勝仗,或有聖徒在背後守護。」
「什麼鬼扯。」艾許哼了一聲。類似的話他也在酒館聽過,如果是真的,王子早該用這個法子贏一盤棋,而不是老被殺得潰不成軍。
——聖徒真的親自降臨來幫他,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王子前一刻還在陣前下令攻擊,沒多久就率著騎兵突襲本營,要知道,就算他的坐騎長了翅膀,也不可能瞬間跨越一整座山的距離,聽說留守的高地人都嚇傻了,根本沒有反抗……
——隨扈衝進去,卻看到刺客的屍體,王子拿著一本書坐在那裡,要他們把地板清乾淨……
艾許覺得腦袋深處有什麼蠢蠢欲動,卻一時抓不著,倍感煩躁。
「上次勝仗後王子開徵車輪稅,說是要整修奪回來的要塞,每運一批貨出去成本都要增加兩倍,國王也給了低地國商人好幾張特許狀,好回報他們借出的軍費,搞得染料大漲,到現在還沒跌回去。我們被活活剝了好幾層皮,實在看不出哪裡值得歡欣鼓舞。」艾許冷冷地說。「如果那些故事有一半是真的,我們何不直入長牆,好好掠奪一番,反而停下來搞什麼和平協議?」
男爵夫人大笑,艾許心想再也沒人能像她那樣,放肆卻又如此優雅。「你的觀點總是讓人耳目一新,小朋友。」
「在商言商。」少年的背影又浮現在他腦海,駕馭坐騎越過樹林,一路閃躲低垂的樹枝,遇到溝壑便一躍而過,從來不知道謹慎。他偶爾會減速等後面的人,頭髮飛揚,眼睛亮得像天空,艾許老是趕不上他。
艾許永遠也趕不上他。
「還有人說他好賭成性,就算在前線也牌不離手。」
終於有點意思,艾許心想,比較像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但別搞錯了,男爵夫人最擅長的,就是讓人走到她想要的位置,還以為是自己的意志。「我是問你的看法,少拿街上的故事來搪塞我。」
男爵夫人的臉色變了,她站在面具架前猶豫了幾個心跳,手上拿著狐狸。狐狸被挖空了雙眼,咧嘴而笑。
「他是個狡猾的小鬼,用天真的臉把別人耍得團團轉,比他父親還要危險。」終於,她的聲音變得平板,透著怒意。「跟他對賭絕對會後悔莫及,沒有人摸得清他袖子裡藏什麼牌。」
顯然這不是道聽途說,艾許很好奇,她在什麼時候,戴著什麼面具和王子坐下來賭,賭的又是什麼。
「他向來就這副德行。」而且花招百出,作弊也不臉紅。艾許沒多久就知道,千萬不要和這個正襟危坐,微笑起來像個王室典範的傢伙打圓點牌或組合花牌,下場就是輸掉整個月的點心,每塊杏仁蛋白酥餅,或者被迫去偷摘蘋果,然後被那個壯得像牛一樣的園丁從樹上搖下來。
下棋嘛,艾許倒是可以贏,卻從來沒搞懂他的步數。不對,那傢伙根本不照規矩來,老是讓艾許想掀翻棋盤。「雙方陣地一目瞭然,有人把底都掀給你看的嗎?」他這麼說。現實瞬息萬變,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王牌。
再想辦法作弊。
「我知道要怎麼引起王子注意。」艾許在鏡中看到自己,戴著報喪鳥的面具,看起來冷酷又陰鬱,像要帶走某個垂死之人的靈魂。「照我的話做,他一定乖乖跟著我走。」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