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2日 星期五

灰姑娘 第一部 (9)



◆愚者之夜前29

敵暗我明,真是個好的開始。

艾許拉緊外套穿過巷子,但還是擋不住入夜後刺骨的寒意。這時間實在尷尬,想到回家後還要應付老闆一家人,艾許就頭大。說自己待在三叉鹿角酒店一下午,聽消息談生意?不行,太容易被戳破。還是在碼頭市場胡混,忘了時間?乾脆說自己掉進運河裡算了,對照他現在的狼狽樣,還挺有說服力。


天色迅速暗下,兩旁低矮的房屋被風吹得搖晃作響,像是隨時會解體倒塌。這裡的街道沒有照明,只有一兩扇窗後透出燈光,不遠處似乎有人說話,艾許緊張地回頭張望,差點嚇得大叫。有隻貓正蹲在牆角,發亮的眼睛像兩盞鬼火。

莫沙克還跟在他後面,這番失態看得一清二楚。「不常走夜路?我以為學徒都有找樂子的去處。」

「熬夜會影響第二天的工作。」艾許冷冷地說。彎河港可不是什麼安居樂業的天堂,他們現在經過的街道,就算白天也有乞丐和妓女,到了晚上還有強盜攔路,倒楣一點的,得在運河裡漂到早上才會被人發現,艾許才不會拿自己的命和錢冒險,打一開始就避開危險才是上策。

只有一個例外,莫沙克根本心知肚明,才會用這種語氣挑釁。艾許絕不上當。

「你平常不是走這個方向。」真是尷尬,原本他可以抄自己的近路,現在反而得穿過暗影幢幢的市場,萬一遇到埋伏,還不見得能逃。

找人合作就是得忍受這些不便,他得學著習慣。

「你已經雇用我了,不是嗎?」莫沙克的語氣像是在開玩笑,眼睛卻幾乎暗成了黑色。很難不注意到他的手勾在皮帶上,隨時可以拔劍。「別走染坊那條路,聽說最近又有高地人半夜溜出來,在自由橋附近鬧事。」

「你是說戰俘?」艾許打了個寒顫,四周暗影更添了幾分威脅性。「這種胡說八道太多了,像是運河裡有怪物之類的,一開始吃魚,後來吃屍體,還會趴在船後面把人拖下去。」該死,他一緊張就會嘮叨不停。「我是說,我每天都在碼頭上看到那些苦力,他們不像會徒手把人大卸八塊的樣子。」

「那當然。」莫沙克輕鬆地說。「他們都用高地砍刀,不用弄髒手。」

如果莫沙克以為這樣就能嚇到他,那就太可笑了。「苦力晚上不能離開豬島,橋上也有士兵看守。」

「你真以為派幾個士兵守在橋上,就能阻止高地人溜出來?河岸到處都是暗角,蘆葦又長得這麼高,在被俘虜前,他們可都是夜襲割人喉嚨的專家。」

是啊,如果有機會,艾許一定要揪住王子的衣領搖晃,叫他別再把這種燙手山芋丟回後方。「聽說以前不留俘虜,都是在前線挖個大坑直接埋掉。」

「對。」莫沙克同意。「一整排的埋了又挖,挖了又埋,草叢裡撒尿都能踢到骨頭。」

「有人說王子當時喝醉神智不清,才突發奇想要大赦戰俘當苦力。」雖然艾許不太相信,他認識的王子到哪都帶著甜食,可不是酒瓶。當然,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算真是這樣,起碼也該有個將軍、大臣還是參謀來阻止他,還是他們也喝醉了?真不敢相信我們交了這麼多年軍費和車輪稅,就是用在這種地方。」

「聽說是墳坑挖得太少,王子又打了太多勝仗。」

「你在前線打仗,他們就告訴你這些鬼話?」

莫沙克哈哈大笑。「一開始是想拿他們換贖金,可惜沒這麼順利,只好叫他們蓋城牆和挖運河,也算撈了一點回本。」

「你沒聽過免錢的最貴嗎?」艾許沒好氣地說。「算算高地人暴動過幾次,造成多少損失。他們幾年前佔領貨船,差點連碼頭都燒個精光。」

「城裡還有看門狗。」莫沙克說。「多少有威嚇作用。」

「你是說那群傭兵。」艾許嗤之以鼻。「他們的管理方式就是把苦力拖進巷子裡,打一頓再扔回豬島關禁閉。」

莫沙克摩挲下巴,狀似驚訝。「這有什麼不好?」

「如果商家付不出給看門狗的酬勞,也會落到同樣下場。」艾許煩躁地說。他確實是喝多了,今天發生太多事,很難平心靜氣。「王法還不夠糟嗎?我們平常就已經在忍受海關搶劫,現在又多了一群餵不飽的狼。」

莫沙克沈默了一會兒,艾許心想自己說錯了話,平時他會更圓滑些,不表達太清楚的意見,保持距離適時轉移話題。但莫沙克看來並無不悅,事實上,他嘴角還挑起了半個微笑,雖然艾許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笑。

接著他想通了,天哪,他是有多蠢才沒聽懂。不,莫沙克沒有騙他,只是從沒提過——

「你也是。」艾許踩進路面的坑洞,差點跌倒。「看門狗。」

「大概吧,好像也有人這麼叫我,但我可不幹碼頭上站崗那種工作。」莫沙克笑了出來。「追獵呢,還有點心得,所以你算找對人了。」

他承認得這麼乾脆,艾許反而無言以對。顯然莫沙克並不以此為恥,但城裡人都知道看門狗是怎麼回事:他們是一群發危難財的人,既危險又毫無忠誠可言,只比高地人好上那麼一點點。如果有人在他們眼前落水,看門狗肯定要先講好價錢,才會扔個樹枝過去救援。

好,這不影響艾許的計畫,頂多……添了幾個變數。他早知道莫沙克是傭兵,也調查過他的底細。當然,能挖到的消息很少,這人居無定所,用的說不定也是假名。

沒發現他和看門狗的牽連是艾許疏忽,莫沙克不像刻意隱瞞,或許真沒放在心上。傭兵拿錢辦事是慣例,不表示他對城主有多少忠誠心。

大概,對艾許也是。他最好小心點,別抱太多期待。

「海登也是嗎?」

莫沙克沒有正面回答。「他老嚷著要退下來,安心當他的酒館老闆,我也不懂這主意是哪裡來的。」

「我注意到了,他滴酒不沾。」艾許說。「但不管你要什麼稀奇古怪的酒,他都會想辦法弄到手,好像那就是他挑戰的目標。」

莫沙克大笑。「總不能放他閒著,不然他的腰帶都快繫不上去了。」

他們走過鏡橋,迎面傳來艾許熟悉的香味,莫沙克則打了好幾個噴嚏。從這裡就是上城區了,地面鋪著鵝卵石,街邊燃著夜燈,兩旁有好幾家香粉鋪,白天會擠滿年輕女性,頭髮編成複雜的花樣,衣裝鮮豔,首飾閃閃發亮。那是另一種莫測高深的生物,就跟男爵夫人一樣。

「我受不了這些玩意兒。」莫沙克揉著鼻子。「低地商人帶進來的香水,加進芫荽和佛手柑真是要人命。」

他實在不該驚訝莫沙克能隨口拈來香水的配方,可見在妓院廝混的時間夠長。那樣的生活方式八成來者不拒,就不知道他偏好什麼樣的髮色,高矮胖瘦,是男是女,或好幾個一起?腦袋裡的畫面讓艾許耳根發燙,同時心臟又像被掐住了一樣。

「你住在什麼地方?」艾許脫口而出,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們從未過問彼此的私事,那跨過了酒友的界線,太像真正的……交情。莫沙克顯然也有同感,他揚起眉毛,顯然在琢磨為何有這個問題,又該透露多少。

「我在牲畜市場和濱水區都有窩,偶爾睡在破鐘,不過海登那小氣鬼連鋪蓋都懶得準備,還說有塊地板給我就夠好了。」他慢吞吞地開口。「還有漁夫橋附近的妓院,那裡的床還不錯。」

「你是說那個……」艾許清清喉嚨。「免費招待的地方。」

莫沙克看了他一眼,臉上戲謔的笑容又擴大幾分。

「抱歉,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優惠,如果你有興趣,我只能請老闆打折。」

他八成又臉紅了。「謝了,下次再說。」艾許當真想過,如果他們能上一次床然後分道揚鑣,事情會簡單得多……不,他沒這麼蠢,也不會輕易向誘惑屈服。留下把柄在莫沙克這樣的人手裡,對自己絕對沒好處。

尊嚴,地位,未來的機會。

風險太大了。

他們沈默地走完最後一段路,真是湊巧,那位大姐不在崗位上,可能是去向男爵夫人回報了。艾許不禁揣想,萬一哪天遇到危險,她是會出手相助,還是繼續蹺著腳,關心指甲塗得是否完美無瑕?或許男爵夫人早有交代她別多管,看艾許能不能靠自己活到愚者之夜。如果他撐不下去,刺殺王子自然更不用談。

向來就是這麼計畫週全啊,神仙教母。

「你大概要挨罵了。」莫沙克說。「當學徒的開小差胡混到晚上,還在酒館打了一架。」

「我家老闆還算厚道,只要工作都做完,就不太管我在外頭幹什麼。」

莫沙克笑了出來。「這種人都有個厲害老婆,不只管錢,還把整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沒錯。」艾許嘆氣。「今晚她肯定又要下通牒,再犯就把我趕出家門。」

「可以想見。」莫沙克在公共水渠邊就停下腳步,沒打算跟著他走到家裡。不可否認艾許鬆了口氣,如果左鄰右舍看到他和這種人走在一起,可能會引來無謂的問題。

莫沙克顯然也清楚他在想什麼,那臉尋開心的笑容簡直可惡。「下回我會小心點,先找好地方讓你全身而退。」

所以還有下回,說不定會更危險,流更多血,直到沒有人能全身而退。「還有件事。」

莫沙克笑了一聲。「還掛念著該付我多少錢?」

艾許連耳朵都熱起來。「我不能讓你無償幫忙。」

「我也沒說要免費服務。」他往前傾,把錢袋塞回艾許腰間。「如果你能讓海登用半價買到五桶卡西亞白蘭地,我就繼續為你效命。船還停在碼頭,但貨主看準旺季獅子大開口,一毛錢都不讓。」

效命,這個字眼多好聽。莫沙克肯定知道他在想什麼,才會笑得那樣不懷好意。該打住了,現在就拒絕,免得——

「有個條件。」艾許在來得及後悔前脫口而出。這是情非得已,可惜他騙不了自己。「做任何事前都要先問過我,別擅自行動,別惹麻煩。」他嚥了下口水,決定厚臉皮到底。「既然我雇了你。」

莫沙克居然沒大笑出來,但他連嘴角都在抽動。「謹遵吩咐,老大。」

他在說謊,艾許聽得出來。但再爭論下去也不會有結果,而且他累了。他得好好睡一覺,再想辦法處理新的棋子。

一個橫衝直撞,難以控制的騎士。

「就這麼說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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