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7日 星期五

灰姑娘 第一部 (31)


◆愚者之夜前14

「你就是這樣跟城主合作的?」艾許沒好氣地說。「橫衝直撞,踩人痛腳?」

「我盡量滿足他對看門狗的期待。」那惡棍還大言不慚。「就像你們談生意要穿漿過的羊毛大衣一樣,省得囉哩囉唆,橫生枝節。」

「職業形象是吧?」艾許咕噥。「我看他遲早要後悔,養了條不受控制的狗。」


「正好相反,這樣出了事才有藉口。」

艾許皺眉,抬起頭來。他用裝衣服的木箱充當桌子,背靠著床坐在地上,細看史崔特的帳本。那堆羊皮紙飽受摧殘,邊緣蜷曲,折痕處沾了血。艾許眼前再度浮現他變形、僵冷的臉。「城主可不是傻子,能讓你這樣唬弄。」

「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算合作愉快。」莫沙克坐在床上,神態輕鬆自在,一點也不介意那只是塞了乾草和葉子的床墊,有時碎屑還會穿透出來。他似乎也不介意睡在這裡,剛才艾許埋頭苦思時,他已經抱著毛毯打了個盹,雖然他睡得很淺,而且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抓住他放在旁邊的劍。

真是奇怪,艾許心想,他們居然放心把命交給對方,明明他們對彼此說的話,有一半以上都是謊言。

要甩掉城主的眼線很容易,那兩個傢伙跟不到半條街就暴露行蹤,艾許一度想走捷徑,莫沙克倒是淡定。「城主要找你還不容易?他也知道老柏納格住在哪裡。跟你打賭,後面那兩個人只是想知道看門狗有沒有乖乖的,在做什麼。」

「不管是誰,我都不喜歡有人跟在後頭。」艾許僵硬地說。

「別擔心,我這就帶他們去逛逛,介紹些好玩的地方。」莫沙克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家就好。」

於是艾許等到半夜,讓莫沙克進門後還嚴厲地檢查一遍,沒有受傷,衣服還是同一套,皺巴巴的沾了潮氣,冷得像冰。「你喝酒了?」

莫沙克咧嘴一笑。「最後一瓶烈女酒,海登心疼得要命。」

「那兩個人呢?」

「喝了海登的特調後就不見蹤影了。」

現在是半夜,不用擔心有人撞見,讓莫沙克進屋也很容易,只要注意門邊別留下泥印就行。唯一的缺點是地下室太窄,莫沙克跨個兩步就能把艾許按在牆上,照自己意思上下其手。前幾個夜晚他就這樣幹過,從耳朵到腳底,一吋也沒放過。

「在準備愚者之夜了?」

啊,那個報喪鳥的面具,男爵夫人很乾脆就給他買了,還挺欣賞的樣子。回來後艾許就隨便扔在箱子上,在這簡陋的房間裡,那強烈的色彩很是突兀。

「一年一次的盛會,多少要準備。」另一個念頭閃過腦海,艾許脫口而出:「聽說王子今年也會出席。」

「我也聽說了。」莫沙克嗤笑。「這傢伙,難得有一回閒情逸致。」

他的語氣輕慢,像是談起另一個上過戰場的弟兄。艾許小心斟酌著用字:「你見過王子?」

莫沙克奇怪地看他一眼,彷彿他問了什麼可笑的事。「他常在營區走來走去,還從我們的鍋子裡搶東西吃,想不碰上都很難。」

不擺架子?呵,大家都以為他好說話,從不發脾氣,就是這樣的人會把你洗劫一空,臉上還帶著笑容。「我聽說他很會打牌。」

莫沙克咧嘴一笑。「我還欠他錢沒還清,不過他到前線後,每天都可以看到貴夫人進營區,我們也能跟著沾點好處,衝著這點就扯平了。」

「他是個好長官。」這不是問句,莫沙克的神情已經道盡一切。

「當然。」莫沙克認真點頭。「他值得手下效忠。」

「甚至願意為他而死?」艾許知道這樣問很幼稚,原本悶燒的怒火卻竄了上來。「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

「不好意思。」這回莫沙克卻不買帳了。「事有輕重緩急。」

看來,他也不用問那個「如果掉進河裡會先救誰」的蠢問題了,艾許心想,這倒是宰了王子的好理由。

「你成天在帳房裡,就是在搞這些玩意兒?」莫沙克傾身向前,拈起帳本其中一頁,嘖了幾聲又扔回去,一臉看到蛇的表情。「這些鬼畫符是暗號嗎?」

「別傻了,只不過是數字而已。」艾許頭也不抬,拿針筆輕敲桌面,不時在蠟板上寫下幾個數字,加加減減。「不是密碼,也沒有隱形墨水,我上下燻過,也用灰燼抹了一遍,看來史崔特沒埋什麼秘密寶藏在地下。」

莫沙克對這個字完全沒反應,只懶懶翻身趴著,毛毯亂七八糟纏在腿間。「你懂的還真多,這也是做生意的學問?」

「算是吧,你永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艾許當然不能說,這是在逃亡途中有備無患。「看來這幾頁是商隊的支出項目。」

「所以你看得懂。」那惡棍舔了舔嘴唇,目光流露一絲貪婪,雖然他藏得很好,沒像狗見著肉那樣撲上去。

原來如此。艾許心裡琢磨,手上轉著針筆。私吞貨物沒這麼容易,運送和買家都是問題,利潤也往往不盡如人意,終究這個惡棍還是算得不夠精。

「弄懂規則就沒這麼難,前提是要夠仔細。史崔特用的還是老派法子,借方和貸方的分類也不是很清楚,我早就告訴他別一個人搞,該請個簿記員來處理帳目。」

這幾句話像咒語一樣,莫沙克肯定有聽沒懂,但光看他一臉苦相也很有趣。

「好了,這邊是薪水紀錄,我猜是商隊的保鏢名單。你認得這些人嗎?」

莫沙克拿過那張紙,皺起眉頭。但他是在思考,而不是看不懂。這是另一件費思量的事,就連貴族,也不是個個都能閱讀。「有幾個名字聽過,都是些心狠手辣的無賴。底下兩個人當過看門狗,是過去的事了。」

「想來史崔特出的價碼更好。」

莫沙克嗤之以鼻,艾許笑了。「我可不是信口開河,你看那張紙上的數字,十二天份的報酬,伙食和武器,還有受傷津貼——史崔特用紅墨水標出來了,非常謹慎地列入額外成本。」

「這麼大方。」莫沙克挑起一邊眉毛。「我還以為史崔特像騾子一樣小氣,我上回護送商隊,來回也差不多這時間,路上還遇到強盜,拿到的酬勞不到五分之一。」

「顯然你沒掌握討價還價的藝術。」

莫沙克哼了一聲。「這名單有什麼特殊涵意嗎?」

「不知道。」艾許聳肩。「在我看來是沒什麼問題,就是記錄而已,商棧總要知道派了哪些人出去,為期、耗資,又能回收多少利潤。」

「這張鬼畫符又是什麼?」

「一樣不知道。」艾許乾脆地說。「上頭只有簡單的字母,也可能是史崔特自己發明的代號,像這個惡魔……燒酒……」

「焦油。」莫沙克說。

「什麼?」

「西部都是這樣叫的,惡魔燒酒。那裡產木炭,還有焦油。」

「好。」艾許吐了口氣。「那我懂了。焦油、馬蹄鐵和鐵釘,進價、數量和尺寸。」

「你是說貨物清單?」

「對。還有粗皮和石灰。」艾許皺眉,把那幾張紙翻來覆去。「不管這貨主是誰,他大可在索薩斯林場買焦油,這附近也有更便宜的石灰,礦場就在二十哩外而已,大費周章從王國另一端運過來,怎麼算都虧。」

莫沙克笑了出來。「你總是這樣凡事計較嗎?」

艾許白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就是喜歡這一點。」

「不只一點。」

「口無遮攔。」艾許想拿筆丟他,但莫沙克早了一步,截住他的手腕便傾前吻他。

吻結束之後是下一個,速度更慢也更深入,莫沙克摸上他的大腿內側,若有似無刷過衣服下半硬的部位,艾許不由得摒住呼吸,本能的向後縮去。

「別再煩我做事了,回你的位置去。」艾許有點惱怒。「你活像在桌下團團轉想引起主人注意的狗。」

「是啊,這些玩意兒我又幫不上忙。」莫沙克露出邪惡的笑容。「但我可不是只會團團轉而已。」

「我說了別來鬧。」艾許這句話完全沒有說服力,只能看著莫沙克彎下身去,輕易解開他的褲頭,靈巧得像個扒手。

「告一段落了,不是嗎?該給你點獎賞。」

莫沙克今天有備而來,推進他身體裡時,艾許得咬住毯子,無法克制渾身顫抖。後方莫沙克停下了動作,一手撫過他緊繃的背脊。「會痛?」

艾許搖頭,把呻吟都埋進了毯子裡。在老闆屋簷下做這種事,他還是有所顧忌,但莫沙克平時用來棲身的那些地方,廢屋,妓院,破鐘二樓,艾許一個也不想踏進去。這點心思莫沙克當然知道,艾許聽到他低沈的笑聲,那隻帶繭的手便環過來握住他,用最可惡的方式收緊力道。

「那就自己動,乖孩子。」他在床上光是用污言穢語,就能把艾許逼到臨界點,艾許自然是恨得牙癢癢的,卻又拿他沒辦法。

這和數字完全不同,混亂、失序、毫無條理。

卻又完美無比。

完事後莫沙克坐在床上,順勢把艾許拖起來,從背後環抱著他。「你將來打算做生意?」

艾許默不作聲,這句話像當頭棒喝,他最不該做的,就是當個商人,繼續沈淪。「我不是自願當學徒的。」他勉強說。「父親死後,我沒別的選擇。」

「我父母還在,但選擇也沒比較多。」

艾許又動了一下,在莫沙克的懷裡很溫暖,卻讓他有種受困的恐懼感。「為什麼問這個?」

「你老闆不知道你有錢,是吧?私下買賣,人頭,連貨幣漲跌你都能賺,為什麼不乾脆自立門戶?」

「我沒有做大,也不想成為富商,忙得死去活來。」更重要的是,他可能會暴露行蹤,撞見不該見的人。「現在的生活很適合我,只要忍受太太的燉菜就行。她小氣得很,連廚子都不願意雇。」

莫沙克彈了下舌頭。「真是浪費才能。」

「況且我不在的話,店裡的生意根本做不下去。那兩兄弟對數字都不在行,老是把營利和淨利搞錯,連表式除法都會弄得一團糟。如果倉庫裡有五百碼斜紋布,叫他們扣掉成本、稅、過路費、運費、倉儲,再考慮市場漲跌,該運到哪裡才能賺到利潤,他們可能算個三天都還沒有結果——」艾許打住,因為莫沙克正盯著他瞧,笑意逐漸擴散。「怎?」

「你在解釋這些鬼玩意的時候,眼睛閃亮得很。」

「是嗎。」他喜歡數字,這沒什麼好否認的。數字條理分明,每一個項目都有跡可尋。但做生意?葛拉維斯家沒有一個人幹過這麼屈辱的工作,父親地下有知,肯定氣得從死人堆裡跳出來怒吼。「你呢,以後有什麼打算?」

艾許逃離話題的意圖太過明顯,莫沙克笑了,把下巴靠在他肩上。「為什麼問這個?」

「如果停戰,高地苦力就會被遣返。」艾許說。「到時城主還需要看門狗嗎?」

「走一步算一步,總會有地方容得下我。」

他說得輕鬆愉快,像是完全沒考慮過未來。但艾許又有立場抱怨嗎?他看著桌上那堆羊皮紙,像被拆解的骨骸。再過十四天就是愚者之夜,如果計畫失敗,他會死,如果成功,學徒艾許也不復存在。打一開始他就沒指望這段關係能維持下去,更沒有餘裕去考慮莫沙克該怎麼辦。

最終他只能說:「你也別在那些地方混了,找個鄉下地方買塊田產,再加幾個佃農收租也比現在強。」

「哎,我哪來的錢。」莫沙克笑出來。「我最後一個銅板都被海登搾得乾乾淨淨。」

「我有。」艾許脫口而出,有那麼一瞬間,和莫沙克共度日子的念頭浮現腦中,強烈得讓他背脊竄過寒意。別鬧了。別想了。愚者之夜過後,他再也用不到錢的機率還大些,不如趁早安排。不要說那些藏在地板下的王幣,他用人頭存在低地銀行的財富也有一筆了。

「聽起來不錯。」莫沙克神情總算認真了一點,不知道他腦中的未來有艾許存在嗎?或許離開了彎河港,莫沙克馬上就會忘掉他,再找一個可以分享床鋪的人。或許他該要求莫沙克在屋後修個墓,起碼會有人記得他。

他們在靜默中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晨鐘響起。

莫沙克先鬆開了手,艾許接著說:「你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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