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9日 星期日

灰姑娘 第一部 (33)



◆愚者之夜前10

天空從一早就烏雲密佈,艾許走進三叉鹿角酒館時,倒是透出了一點陽光,雖然對刺骨的氣溫毫無幫助。許多人離開交易所後,就會來這裡喝一杯,談正要開始的生意,或為已經破局的買賣彌補關係。現在,酒客明顯少了,艾許環視四周,只看到一個熟面孔。

「這杯算我的,艾許。」歐倫湊過來,摟住艾許的肩膀,金屬項鍊叮噹作響。艾許看到他的帽子放在另一邊桌上,今天羽毛比較低調,不足之處則用蕾絲和緞帶來彌補。


「我可沒消息可以給你。」艾許半開玩笑,但也沒拒絕,一杯酒還不算什麼恩惠。

歐倫轉轉眼珠,一臉認真:「我有。」

「不會是你們的總督打算讓步,把河上的鐵鍊給撤了吧?」當然艾許只是隨便說說,真有這種事的話,交易所肯定會被歡呼和飛揚的帽子給淹沒。

歐倫嘆氣。「是五蹄商棧啦。」

艾許驚訝了。「士兵還在門前守著,鑰匙握在城主手裡,是能有什麼新消息?」

事情剛發生時,艾許特地繞去商棧,只見大門前擠得水洩不通,連馬車都過不了。求士兵通融放行的,哀嚎自己要破產的,抱怨城主辦事不力的,咒罵史崔特捲款潛逃的,還有專程來看戲的,在旁邊鼓譟火上加油,簡直比春季的羊毛市集還熱鬧。

但盛況只持續了三天,人群就沒了興致,散得乾乾淨淨,史崔特死後就更冷清了。再連著幾場雨,街上被踩出來的泥坑積滿了水,現在大門前只剩下士兵,在寒風中抱怨連連。

「你沒聽說嗎?五蹄商棧鬧鬼啊,鬧得兇。」歐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壓低聲音。

「鬼?」艾許笑出來。「你這個聖堂執事,脖子上掛著祝淨過的項鍊,怎麼還會怕這種東西?」

「怎麼不怕?」歐倫一臉嚴肅。「商棧裡橫死了這麼多人,血到現在都還沒刷乾淨,鬼魂在裡面徘徊也不奇怪。還有人說,史崔特在屋子裡擺了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說不定是被惡魔附身或詛咒——

艾許被挑起了興趣。「真有人看到過?」

「當然。」歐倫睜大眼睛,臉色有點發白。「每到半夜,屋子裡的燈就會自動亮起,你知道的,就是史崔特住的地方,那些屍體被抬走後,城主就親自把門給鎖上,拿走鑰匙,不可能有人走上去,更別說給燈添油。」

「溜進去做這種事也沒什麼難的。」

「我還沒說完!當然就是有士兵上去檢查了,如果是小偷摸進來,他們肯定吃不完兜著走,大家都知道城主有多嚴厲……你想他看到什麼?門開著,到處都是血,史崔特就在裡面走來走去,身體都爛了,喉嚨開個大洞往外冒血……」歐倫抓起酒杯,還沒喝就濺了出來。「那個士兵從樓梯摔下去暈了,到天亮才給人救醒。」

看來在愚者之夜前,這謠言就會變成戲班子的新題材,艾許心想。瞧瞧能下什麼標題:小氣財神,黑心商人……「他們沒有回報城主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回報了又能怎麼樣,難道城主能逮捕鬼魂嗎?照他一貫的作風,應該會先把那個士兵關幾天禁閉,只給麵包和水讓他清醒。」

「說的也是。」艾許點頭。「我記得,聖堂對這類事情有一套處理流程?」

「你是說用祝淨過的水清洗,在適當的位置放上聖徒像嗎?」歐倫擺擺手,做了個鬼臉。就他愛講八卦的習慣,這麼中途打住實在奇怪。但艾許知道他的難處,這也算是聖堂賺錢的業務,可不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如果他的鬼魂出現,我倒想跟他聊聊,問他到底惹上什麼麻煩。」艾許喝乾酒,把空杯子放回桌上。這裡的酒色澤高雅,泡沫細緻,就是入口太淡,免得談生意時腦袋不清醒。「說到底,我和史崔特也算有點交情,雖然他沒指望老死在床上,但也不該是這種下場。」

「這話別亂說,會引來厄運。」歐倫緊張地看了一眼身後,活像史崔特的鬼魂就站在那裡。

看來是話不投機,繼續坐下去也沒意思。「這裡太悶了。」艾許推開杯子,沒留下銅板。歐倫說過這杯算他的。「要出去走走嗎?」

街道盡頭就是交易所,這棟低矮、笨重的建築是長方形的,走進大門深不見底,颳北風時便瀰漫隔壁魚市場的腥味。他們漫無目的地走上階梯,在巨大的廊柱後方避風。幾個月前,這裡一半出沒的面孔都是低地人,穿得五彩繽紛,上衣袖子鼓起,首飾閃閃發亮。現在,還有生意可做的人樸素許多,堆放的貨物也少了,拍賣員喊得有氣無力,書記乾脆坐在條板箱上發起呆來。

「今年冬天不好過啊。」歐倫嘟嚷著,無意識轉著手上的戒指。

「換新的了?」艾許數著,歐倫和同鄉一樣,手環和戒指加起來要超過七,他們對數字另有一套迷信。「這祖母綠加鑲座,起碼值五十王幣。」

「欸,沒錯。」歐倫瞥了一眼左手,誇張地嘆氣。「老鄉臨別前的贈禮,在外靠朋友嘛。以後只要我看到戒指,就會想到他的好意,賣掉的時候就更不用說了。」

艾許眨眨眼。「我們不常賣掉禮物。」

「這算是,欸,老祖宗的智慧吧。」歐倫說得泰然自若,彷彿這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做生意的人到哪都不受歡迎,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如果得趁夜逃走,或者應付那些貪得無厭的士兵,這比帶著一大袋錢要安全多了。」

幾個人從交易所出來,拉緊外套抵禦寒風,臉色都不怎麼開朗。看到歐倫那頂顯眼的帽子,他們腳步沒停,也不打招呼,繞了一大圈過去,嘴裡唸唸有詞,像是想驅逐厄運。

「我聽說,低地國人到了二十歲,就得帶著一袋錢出遠門,不然會被人瞧不起?」

「欸,這說法有點過頭,不過也沒差太多。我老家有一半陷在河沼裡,貧瘠得連羊都養不起,還有夏天嗡嗡作響的蚊蟲,聚起來像一團會移動的烏雲。」歐倫雙手舉高,劃出一個誇張的尺寸。「如果能養活自己,我們幹嘛離鄉背井?」

艾許點頭。這時候只要聽就好,也不用去附和什麼「我懂」之類的鬼話。沒在那種地方生活過,不可能懂。

「二十年前,帝國還禁止我們入境,說是用錢套利,會害他們下地獄。要不是我們在那幾百個王子裡押對人,讓他登上大位,現在我們在北方還是寸步難行,更別提每個跟我們領土相鄰的國家,都宣稱對我們有權利,哪怕是追溯到幾百年前的契約或書信。」歐倫翻了個白眼。「欸,很荒謬吧,之所以沒人採取行動,只因為他們怕動了手,會惹其他國家不高興。」

站在一個四面八方都想瓜分的餅上,得隨身帶著家當,留心有沒有退路可走,難怪艾許對低地人總是有說不出的親切感,但做生意遇上對手,他一樣不會手下留情。「用銀行鞏固國界,不見得比刀劍差。」

「得了吧,我們只不過是海裡的魚,浪打到哪游到哪,只要不被拋上礁岩就算萬幸。」歐倫苦笑。「瞧我們花了多少心力籠絡國王,但王子三言兩語,就能讓我們活不下去。」

「你們向王子請願了嗎?」

「你說呢?看來他是打定了主意不理我們。」歐倫聳肩。「沒有這些錢和我們遠從北方運來的弩弓,他哪來的本事打勝仗,還真以為聖徒保佑,奇蹟顯現咧。現在倒好,他反過來勒住我們的脖子,把我們倒吊起來當待宰的雞了。」

艾許故作驚訝地看著他。「我還以為你潛心研究聖堂律令,對這些俗氣的事沒興趣呢。」

「欸。」歐倫尷尬地笑笑,在柱子上蹭著鞋底。「我到底是低地人,得關心老鄉的權益啊。」

「你也打算離開嗎?」

「我起碼會待到愚者之夜,再看看狀況吧。畢竟我也在這裡住了六年,很難說走就走。」歐倫打了個噴嚏,帽子上的羽毛掃了艾許一臉。「再說,我不在的話,誰來修剪聖堂的冬青枝啊?」

「我懂。」艾許思索著。「況且,你的同鄉也需要有人在安全的地方打探消息。」

「什麼?」

「就因為你不是來做生意的,又這麼討人喜歡,沒有人會多提防你,這裡聽聽,那裡說說,多請幾杯酒,加上滿肚子有趣的故事。說真的,我很佩服你,居然能說服得了城主那種人,想必你平常出入城堡,也是挺吃得開的。」

歐倫吃驚地張大嘴巴。「聖徒在上——

艾許舉起手,再度打斷歐倫的話。「你們是否有什麼私下協議,我不感興趣,也許你到彎河港時就已經打算好了,也可能不是,那不重要。」

歐倫猶豫了一下,那頂帽子太過寬大,陰影罩住他的臉,表情看起來沒這麼開心了。「你想說什麼?」

「抱歉,我時間不多。」艾許溫和地說。「所以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們想在五蹄商棧裡找什麼東西?」

「欸?」歐倫笑出來。「現在想進去找東西的人可多了,城裡有多少貨物卡在那排倉庫——

「歐倫。」艾許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們想找什麼?」

歐倫沈默下來,眼睛瞇起,在帽簷陰影下打量艾許。看他把手藏在身後,想必正在考慮是否要用最直接的方法解決問題,但他們正站在交易所的大門口,這就由不得人衝動。再說,他跟艾許一樣,總是想權衡利弊得失,確認自己還有其他路走。

「你不用花多少力氣,就能讓鬧鬼的八卦傳出去,這樣就更沒有人敢靠近商棧,就算聽到聲響也不敢查個明白。這方法大家都熟,各憑本事而已。想炒作漲跌或讓對手知難而退,散播小道消息最快又不花錢。」

「真是有趣,艾許。」歐倫慢慢微笑,那可不是平時和藹可親,帶點傻氣的表情。「我對你的事也略知一二,但我不會現在就亮出底牌。」

「留著吧。」艾許回以同樣的微笑。「你說不定還用得上。」

「史崔特的事,跟我沒半點關係,那根本就是一灘爛泥,誰沾誰倒楣。我只不過是居中做個介紹人,吃一頓飯而已。」

「就算你一腳踏在裡頭,我也不在乎。」艾許說。「事有輕重緩急。」

「你很明理,小朋友。問題是,我幹嘛自找麻煩?啊,可別叫你的傭兵朋友出來,那對誰都沒好處。」歐倫掃了四周一眼,特別留意陰影。

「他在附近。」艾許承認。「所以你最好別輕舉妄動。」

「你找錯伙伴了,艾許。他可是個看門狗,最擅長反咬人一口。」

「不勞費心。」艾許說。「我不相信他,當然也不相信你。」

「這麼說可真是傷我的心。」歐倫摸著乾淨的下巴,戒指在陰影中依舊閃亮。「就當我好奇多嘴,那位傭兵朋友,聽得到我們在講什麼嗎?」

「聽不到。」

「我想也是。你對誰都留了一手,對吧?」

「彼此。」艾許苦笑,朝交易所點了一下頭。「想想看,你在這裡幹了六年,好不容易有些成果,可能因為幾句流言就毀了。那些商人發現你私底下幹了什麼,一定大失所望。」

「看來,你掌握到的還不夠多。如果你知道我私底下幹些什麼,才真的會大吃一驚。」歐倫抱起雙臂,愜意地靠上柱子。「但我倒是很有興趣聽聽,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你們委託了什麼東西給史崔特的商隊?我說的不是水路,而是——

「穿越安古林的走私路線。」歐倫主動接口,一臉興味盎然。「你都知道這麼多了,幹嘛還來問我?」

「對帳總要做個兩次才妥當。」

歐倫笑出聲來。「說真的,你講話實在不像個商人。」

「那當然。」艾許聳肩。「我只是個學徒。」

歐倫考慮了一會兒,看得出來,他心中早有主意。「我可不會無償提供消息。」

「很合理。」艾許鬆了口氣,最難的部分過去了,討價還價是他熟悉的領域。「我們可以回三叉鹿角去,這輪我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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