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日 星期三

灰姑娘 第一部 (35)



◆愚者之夜前8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做出這種事來。」艾許嘀咕,最近,他說這句話的次數也未免太多了。

莫沙克在黑暗中笑了,他坐在舢舨另一頭,划槳像是毫不費力。「如果你後悔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算了。」三更半夜沿著一個死人的走私路線前進,踩著泥濘繞出城門再渡河,可不是什麼愉快的旅程。艾許緊緊抓住舢舨邊緣,看了下方一眼,黑暗像是深不見底。他原本也想拿槳,但是愈幫愈忙,只得放棄。「我又冷又濕,實在不想再循原路回去,而且,這玩意說不定就快解體了。」

「沒這麼脆弱,想想看,史崔特走私的東西肯定比我們兩個重很多,也都平安無事運到了。」

艾許回頭,來時路成了一片不祥的暗影,只隱約看得到城牆上的火光。艾許剛剛才從下方經過,很清楚那只是虛應故事,士兵都在小房間裡喝酒賭博,吆喝聲清晰可聞,畢竟,誰會大半夜跑到這麼偏僻的河岸?「史崔特也夠大膽了,竟敢在城主眼下搞鬼。」

「他一輩子都在冒險,這只不過是小菜一碟。」

他一輩子都在冒險,最終躺在結霜的路邊,受盡折磨,面目全非。艾許像是又聽到他衝出家門時的怒吼,像個困獸做最後死鬥。那時他仍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艾許逃得掉嗎?

——不要往後看,抬起頭,只管走。

——通緝令就貼在那邊,他們一定看過了。

——沒事的,相信我。

「高地人恐怕不會歡迎我們。」

「放心,我已經跟仲裁者說好,今晚上門拜訪。他們也有待客之道,起碼不會立刻把我們掛在木樁上。」舢舨猛的一晃,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莫沙克放下槳,小心保持平衡起身。「就算要動手,也會等我們走出豬島後。」

已經有人等在岸上,拿著冒出黑煙的火把,站得直挺挺的面無表情,當然更不可能出手幫忙。艾許只得認命踩進水裡,咬牙切齒把舢舨拉近碼頭再綁緊。這碼頭空有其名,只是一根木樁和一片架高的木板。賓至如歸,是吧?「把舢舨留在這裡,萬一被偷怎麼辦?如果今晚得以逃命作結,我希望不要得落得游泳渡河,那水髒得要命,一定會染病。」

莫沙克笑而不語,艾許尷尬地打住,發現自己又在嘮叨不停。「抱歉。」

「別介意。」莫沙克走向那個拿火把的高地人,點了點頭。「帶路。」

「看門狗,你還有臉來這裡。」暗處突然一聲低吼,艾許不由得向後跳開,又踩進了泥裡。

「別輕舉妄動,在這裡打起來對你沒好處。」莫沙克冷淡地說。「當然,如果你硬要擋路,我也不會客氣。」

高地人瞪著他們,雙手握拳,但終究是站在原地沒有動作。至於拿火把的傢伙,早就自顧自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彷彿客人停下腳步打架,沒跟上也不關他的事。

「你還說他們也有待客之道。」

莫沙克低聲笑了。「考慮到看門狗的名聲,確實是活該被他們扔石頭。」

「我原本以為,這城裡沒有比破鐘更糟的地方。」帶水氣的風像刀一樣,颳得艾許不由自主發抖。在河的另一邊遠眺,這裡像個面目模糊,張牙舞爪的怪獸,如今踏上了,倒真和獸欄有幾分相像。火堆的氣味嗆人,煙霧瀰漫,偶爾路面會鋪幾片木板,但大部分時候艾許都在泥濘中跋涉,鞋底嘎吱作響,還有冰冷的水滴落在他頭上。住屋很矮,晾衣繩橫過路面,他只要伸手就能拉一件走,有時候得彎腰才能通過。「如果我是使節,走進來肯定不太高興。」

「不然你以為戰俘該受什麼待遇?照傳統作法,他們早該被埋進大坑裡,王子留他們一命,已經是天大恩賜了。」

「先是成了苦力,又被當成交易的籌碼,如果是我,可不會因此感激涕零。」這裡居然有狗趴在路邊,見到陌生人接近,立即起身狂吠。「況且,不管王子怎麼想,城主肯定跟他不同調。」

莫沙克聳肩。「如果可以選,他會一把火燒了這裡,但那太容易引起注意。」

「還是有其他手段可以達到目的,只要減少幾船配給,他們就很難度過冬季。」史崔特著眼的,想必是長遠投資,像是這些人回了家鄉,可以幫他開多少方便之門。「你說的那位仲裁者,真能幫得上忙?」

「或多或少。」這個答案很難讓人放心。「起碼值得一試,結果如何,我也不能保證。這人在軍中頗有人望,在戰俘間講話也算有份量。」

「你和他交過手?」

「他曾砍倒我的馬,只差一點就輪到我的頭。」莫沙克笑了。「總的說起來,他對我應該還算友善。」

「既然他肯和史崔特做生意,應該不會拒絕下一個想投資的商人。」艾許轉過路口,煞住腳步。「那是什麼?」

「熊神。」莫沙克瞥了一眼右手邊的小神龕,木雕粗糙的臉被火光一照,分外猙獰。「據說是祂賜給了高地人第一餐血肉和毛皮。」

「我不是說那個。」艾許幾乎喘不過氣,只得揪住莫沙克的衣服,免得自己轉身拔腿飛逃。前方勉強算個空地,此刻擺了張木檯,上頭那堆東西看起來就像待宰的牲口。幸好天氣寒冷,減緩了腐爛的速度,味道也還不太難聞。「他們居然把屍體放在這裡!」

是五蹄商棧那兩個死者,說起來,艾許這幾天已經跟他們打了好幾次照面,委實有種陰魂不散的荒謬感。現在,他們看起來更蒼白、僵硬,臉上還多了新的切割痕跡。脖子上開了洞又縫起來,一道黑色的交叉縫線怵目驚心。艾許不敢想像,衣服遮住的部分是否更不忍卒賭。

「那是城主差人運回來的。」冰冷的聲音就在艾許身後,嚇得他差點放聲尖叫。「你總得給我們點時間挖墳,天氣冷了,地面很硬,又沒什麼工具。」

莫沙克嘖了一聲,顯然也覺得這樣的作法太粗鄙。「多此一舉。」

「我猜,這是在警告我們膽敢搞鬼的下場。」那女人幾乎跟艾許一般高,下巴有道明顯的疤痕,長髮往後紮緊,黑得像烏鴉羽毛。天氣寒冷,但她和其他同胞一樣,只穿著單薄的粗衣。「完完整整,一塊肉都沒少。想必是看在使節面子上,省了吊在廣場示眾的程序。」她扯動嘴角,微笑令人不寒而慄。「畢竟,你們也有待客之道。」

「我們不是城主的手下。」莫沙克說。

身為看門狗,這句話實在很沒說服力。那女人哼了一聲,從帶路人手上接過火把,頭也不回往前。

「你見過她嗎?」艾許小聲說。豬島不乏女性戰俘,打架和講話都一樣凶猛。

「沒有。」莫沙克搖頭。「但我覺得有點眼熟,也許她在碼頭上鬧事過。」

看她字字句句挑釁的態度,確實很有可能。既然她沒說不可以跟在後頭,艾許大著膽子追上幾步。反正,他們要走的方向似乎相同。「我們只是來做生意。」

女人扯了下嘴角。「史崔特剛死,就有人急著搶佔他的位置,真是勇氣可嘉。」

「我知道你們對史崔特沒有好感,照他的個性,八成也是抓著你們的弱點,威脅加勒索。」看那女人的表情,艾許肯定沒猜錯。「但要不是他幫忙走私,你們根本撐不過去。」

那女人的聲音更冷幾分。「要我們下跪叩恩嗎?」

「那倒不必,但如果有杯熱茶,我會很感激。」

這句話終於讓她正眼看了艾許。她臉上也有刺青,從右側太陽穴直到脖子,被火光照得分外張揚,蜿蜒像某種咒語。她算不上是美女,鼻子太挺,嘴唇嫌薄,組合在一起卻很有個性。「你年紀輕輕,膽子倒不小。」

這句話錯得可笑,可見三更半夜的好處,光線太暗,她看不到艾許的臉血色全無,八成也沒察覺到他在發抖。就算這女人手無寸鐵,艾許肯定也打不過,更不用說陰影中又冒出好幾個人,虎視眈眈盯著他們。「沒膽子就不會來這裡。」。

「有道理。」那女人突然轉身,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推向牆壁,艾許哀叫一聲。「你怎麼知道史崔特在跟我們交易?他口風向來很緊。」

「住手!」莫沙克在她身後怒喝。「你敢動他,我馬上讓你一劍穿心。」

艾許很想尖叫,但還是強迫自己直視她的眼睛。掐住脖子的手勁不是很重,表示她還有點分寸。「我偷了他的帳本。」這不算謊話。

那女人稍微鬆手,沒等艾許站直就伸手一推。「請進。」

艾許跌進身後的門,躺在地上和一個灰鬍子大叔四目相對。那張臉像鑿過的岩石一樣冷硬,頭髮理得很短,些微泛白,一道扭曲的傷疤橫過眼睛上方,看到艾許像雜耍人一樣進場,眉毛都不動一下。「大駕光臨,甚感榮幸。」當然,語氣一點也沒有歡迎之意。艾許不用問也知道,這就是仲裁者。

門框太矮,莫沙克得彎身進屋,連風度都懶得再裝,先用高地語罵了幾句。艾許沒聽懂,但從語氣判斷,聽不懂也好。「你們的待客之道到哪裡去了?」

「我們剛失去兩名同胞,很難顧及禮貌,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仲裁者用艾許熟悉的語言說話,雖然口音濃重得可笑,但這大概也算一種善意。

門板薄薄一層,擋不住外頭的腳步聲和低語。他原以為仲裁者的住處會更特別,但這裡就像個作坊,到處堆著破損的器具,木屑和齒輪油味瀰漫。艾許被擠到牆邊,背後抵著一個斷裂的車輪,屁股下連坐墊也沒有。那女人站在對面,背靠著牆,交抱手臂,眼光不時落在艾許身上,像是在衡量該從哪切這塊肉。

「我們大概來的不是時候。」艾許接過熱茶,裡面飄著幾片氣味嗆人的葉子,他大著膽子喝下去。「五蹄商棧的事,我很遺憾。」

「客套話就免了。」仲裁者說。「我不喜歡浪費時間。」

果然是高地人,完全不懂做生意的禮節。這樣也好,艾許就知道該怎麼切入重點。

「你們需要支援。」他小心斟酌,把這件事說得像在策劃戰術。「天氣愈來愈冷,我猜城主給的配給根本不夠,就算使節在城裡,狀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我注意到,宵禁的時間又提前了。」

「現在太陽還沒下山,我們就得回到豬島。」仲裁者說。「自由橋上的士兵增加一倍,也築起了街壘,說是為了安全起見……」

「就不知道是誰的安全。」那女人冷笑。「這狀況也不是第一天發生。他們沒法在戰場上殺了敵人,只能變著手段來陰的。」

「我知道。」莫沙克承認。「所以才會有那次暴動,燒了兩艘船,還差點波及倉庫。」

「是啊。」女人聳肩。「可惜沒成。」

「現在有看門狗守著碼頭,我們做事應該還算公平。」莫沙克說。「只要連貨主都搶,他們就巴不得保持安靜,別跟苦力拉扯吵鬧,免得引起注意。」

「是哦,感激不盡。」

那女人每說一句,空氣就更緊繃。艾許揉著額角,但對頭痛沒什麼幫助。「王子知道這件事嗎?」

「那傢伙光是應付自家人就分身乏術,哪還有心思顧慮戰俘。」女人嗤笑一聲。「說真的,如果他沒法靠自己搞定,和平協議也只是在水上寫字而已。」

「在愚者之夜前,豬島的戰俘發生任何事情,都會影響到和平協議進行。」這裡。艾許放下想像中的棋子。突圍。「我猜城主會步步進逼,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他還在試探底線。如果狀況不如預期,他就算是一把火燒了豬島也不奇怪。」

「真發生這種事,和平就沒得談。」

「沒錯,正稱了他們的意,你也知道王子得罪不少貴族,連國王都反對停戰。」一陣沈默,遠方狗吠突然變得淒厲。「你可能想,他膽子沒大到敢在王子跟前做這種事,但你敢賭嗎?」

仲裁者瞇起眼,用力搓著鬍子,這恐嚇太過明目張膽,就像一腳踩在熊掌上。但他沒有生氣,艾許心想,他很理智,也夠精明,此刻正在腦中計算損益。「你有什麼打算?」

「要把東西運進來不難,看來史崔特到死都沒透露這條走私路線,城主也沒發現。我一路過來,都沒遇到多餘的守衛。」不知道商棧老闆是良心發現,還是太過貪婪,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送命。無論如何,艾許算是撿了便宜。

「我猜你不是想無償幫忙。」

艾許單刀直入:「你們給史崔特什麼好處?」

「我的家族,」仲裁者看了那女人一眼,慢吞吞開口:「擁有高地最大的明礬礦。史崔特要求為期五年的獨家購買權,價格砍半,外加過路費和橋稅減免。」

好樣的,史崔特確實深諳做生意的道理。「在這節骨眼上,我冒的風險更大。」

「你何不一次說完?」仲裁者的臉色不善,這是當然。女人靠著牆壁,很輕微地動了一下。

「我是商人,只講利益。」腳開始麻了,艾許改變姿勢,試著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好了,希望聖徒保佑在夜晚結束前,他不會被埋進屋後的爛泥。「現在,我們來談交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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