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1日 星期一

灰姑娘 第二部 (5)



「你在打什麼主意?」艾許說。

前方傳來一聲拉長的鼻音。「嗯?」

「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奪走我的匕首,但卻都沒有動作。除非你驍勇善戰的名聲根本就是一場笑話,否則就是你在耍我,等著把我引到陷阱裡去。」

王子低聲笑了。「或許我只是好奇,想看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本性難移。艾許念頭還沒轉完,王子已經轉身,快得讓艾許來不及反應。手指掠過他的臉頰,呼吸近在耳際:「你有沒有想過,這也是原因?」


艾許真想打他一巴掌,在那同時卻也想到,如果他吻在不同的地方會怎樣。「我猜你對每個調情的對象都這麼說。」

「哎,提供茶餘飯後的話題,也是王室的責任。」他抓住艾許的手,貼在自己心口。可想而知,艾許在注意到心跳前,很難忽略那結實的胸膛。「老實說,大家對我的能力這麼有信心,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住手。」艾許想抽回手,王子的力氣卻比他想的大多了。「我沒心思跟你開玩笑。」

「我也沒想逗你笑。」王子說。「要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的真心?」

「我是男的。」強調這點真是太蠢了,但艾許一時也想不到別的理由。

「我說過了,那不是問題。」王子靠得更近,雙眼在暗處藍不見底,看得艾許心裡一驚。「那些謠言裡,總有一個是真的。」

「別鬧了。」艾許掙扎著呼吸,好不容易才找回思考的力氣。專心,不要中他的計。「如果你這麼輕易放棄,就不會一路跟我走到這裡。現在,你是要放開我,還是想胯下挨一腳?」

王子笑了出來,稍微鬆手,艾許立刻後退幾步。「好、好、不鬧了。」王子舉起雙手。「我們繼續走。」

「你先。」艾許點頭,盡可能無視膝蓋發抖。「我們得穿過迷宮。」

「說真的,很少有人能拒絕我的邀請。」王子走在前頭,腳步悠哉,聲音也慢條斯理。「你有對象了?」

「沒有。」

那一瞬間的遲疑,當然沒有逃過王子的耳朵。「看來——

「沒有。」

王子笑得更開。「他惹你生氣了?把你冷落在家裡,跑去追求別的女人?」

「他利用我。」艾許脫口而出,完全來不及阻止自己。「到最後我才發現,他說的全是謊言。」

王子直接穿過樹叢中的縫隙,這不是正常路線,但他毫不猶豫,艾許只得跟上,這下那些細緻的蕾絲全毀了,像被馬蹄踩過一樣,「活得愈久,說不出口的秘密就愈多。」

這句話像當胸一劍,刺得艾許聲音尖銳:「你什麼都不知道,少扯些自以為是的大道理。」

「抱歉。」但這樣根本阻止不了王子繼續講,艾許後悔得想撞牆。「他污了你的錢?那個叫什麼——金融損失?」

「沒有。」艾許好不容易擠出聲音。「這個字不是這樣用的。」

「害你身敗名裂?」

「沒有。」

「那他騙了你什麼?」

「……他騙了我,這樣還不夠嗎?把我耍得團團轉,還敢說是為了保護我?」怒火陡然爆發,艾許狠狠扯斷一截樹枝,抽向王子的後背,想當然爾一點效果都沒有。「閉嘴!」他嘶聲說。「不准說些有的沒的!這算什麼?當我是三歲小孩?還是笨蛋?我原本都安排好了——

王子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艾許。他看起來真的有點被嚇到,像是沒想到艾許會發這麼大脾氣。「嘿,別拿我當出氣筒,找當事人去。」眼看艾許又要拿樹枝抽他,王子舉起雙手。「不就是世事不盡如人意嘛,你把別人當棋子,怎麼沒想過會被反將一軍?」

艾許狠狠扔掉樹枝。也不是說他這麼天真,認為莫沙克會對他完全坦誠。欺騙司空見慣,隱瞞情有可原,但聯合起來設計他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叫你閉嘴了。」這句話已經毫無火氣,像冰水澆上剩餘的灰燼。

「他一定很喜歡你。」

「大概吧。」艾許撇開臉。「你是在暗示我,該體諒他的苦衷?」

「當然不是。你應該狠狠揍他鼻子。就像這樣。」王子比劃著。「這個位置,保證讓他打從心底反省自己的錯。」

「說的對。」艾許咬牙。「我下次見到他就這麼做。」

如果他們還見得到面的話。如果他們都活過今晚的話。

起風了,樹叢間掃起一片沙沙聲響,不遠處幾隻受驚的鳥飛向夜空。

「我們又回到原地了。」王子停下腳步。前面就是宴會廳,透過窗戶還看得到人群。「你想把我們送進刺客手中嗎?」

「正確答案,殿下。」艾許走得太急,差點踩到裙襬。他們一路爭吵都沒降低聲音,想必早就引起四面八方注意。但他們正在樹籬迷宮一隅,想逮著獵物可不是這麼容易。

也只能爭取到那麼一點時間。腳步聲。金屬相撞。有那麼一瞬間,低語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又突然消散。他們回到了噴泉附近,前方燈火通明,雕像從上方俯望,表情冷峻,像是在等著看好戲。

王子無奈地嘖了一聲。「好吧,看來我得盡責把戲演完才行。」他說著拔劍出鞘。

而艾許得想辦法保命。

這是一場混戰,要不是艾許在腦中反覆排過棋卒路線,肯定跟不上情勢的演變。在水池邊身穿紅色短上衣的,是沃斯金將軍帶來的那批人,和他們纏鬥在一起的是看門狗,幾乎都一身黑衣,不戴面具也夠像凶神惡煞。還有匆匆趕到,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士兵,接著有個很像沃斯金將軍本人的聲音大吼:「奉國王之名!」他們才大夢初醒,拔劍加入紅衣人的陣營。

這就是戰爭,和艾許的記憶同樣混亂,更加血腥,尖叫和哀嚎不分敵我。有人朝艾許衝來,卻被不知哪來的箭射穿喉嚨。他彎腰跌跌撞撞,像是想把箭拔出來,又被王子一把推開,栽倒在地。

「到那邊去。」

不用他說,艾許立刻蹲下鑽進樹叢。天可憐見,莫沙克可是花了幾天的功夫訓練他——雖然很零碎,而且到最後總是變成脫光衣服的肉搏,但艾許還是不想拿著匕首衝進戰場廝殺。他能堅持到現在不逃跑,已經算不錯了。

莫沙克也在激鬥不休的人群中嗎?艾許無從判斷,只能緊盯著王子,並在另一個紅衣人衝過眼前時,猛揮匕首砍他的腳踝。雖然沒有毒藥,也夠讓他大喊著往前仆去,接著一聲悶響,重重倒地。海登踩過屍體,低頭詫異地看了艾許一眼,但也沒時間多說什麼,便再次匆匆加入戰局。

艾許爬向下一個樹叢,途中暫停割斷了礙事的裙襬,連面具都扔在腳下,他現在看起來應該像剛從土裡爬出來的死者,沒有比這更應景的了。更多沈重的腳步聲,更多怒吼。雙方都有人在高喊叛徒。噁心的氣味瀰漫,艾許從十年前就知道,血和肚破腸流足以讓人當場嘔吐。

有人在混戰中倒下,血流在黑暗中成了更深的影子,另一個人撞上雕像,骨頭折斷的聲響清晰可聞。一把劍掉在不遠處,反光刺得艾許眼睛發痛。他知道看門狗撐不了多久,他們人數不多,又同時要應付紅衣人和士兵。艾許把主力派在豬島,協助高地苦力防守,或者說,避免他們的牢籠被夷為平地。

而王子也只是勉力支撐,他的劍術再怎麼高明,也無法同時應付多方攻擊,但這些習慣作戰的人壓根沒想過撤退重來,只想逮著機會一招定勝負——看吧,就是這個動作,破綻大得要命。艾許心臟狂跳,簡直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紅衣人迅速反擊,逼得他中斷攻勢,雙劍交纏,鋒刃瞬間逼近王子胸前。

艾許大叫。

他聽到一聲戰吼,狂怒而野蠻,簡直不像這世上會有的聲音,瞬間讓他的內臟絞成一團。黑影從另一邊竄出,直接砍進紅衣人的身體,快得像是報喪鳥直撲而下,攫取獵物的靈魂。

「殺了她!」

分不清是哪來的命令,接著有什麼東西飛過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是個頭顱。脖子的斷面還在往外冒血,隱約看得到骨頭,艾許真恨自己看得這麼清楚。

這就是高地砍刀的威力,或者說,要看是在誰手裡。吉塔拉公主本身就像刀,狠狠切進紅衣人的陣地,所到之處肢體橫飛,血如雨水灑落,幸好離艾許有一段距離,他現在可不想坐在貴賓席。

紅衣人反應得很快,試圖從好幾個方向包夾,只見她一個轉身,姿態像在舞蹈,砍刀落下卻切開一個人的腹部直到胸口,有一團東西跟著甩落,在火光下濕潤又閃亮,慘叫聲刺痛艾許的耳朵。旁邊的人試圖格檔,手臂卻連劍一起被砍下,連王子都得稍微退後,讓出路來。艾許移開目光,手指抓進土裡。他沒法再看下去了。

他數到一百零三,刀劍相擊的聲音才緩下來。有個紅衣人退到水池邊,扔下武器,難堪地跪下求饒。對面有個看門狗的手在流血,同伴正扯下衣服幫他紮緊。

「還有人想挑戰我嗎?」吉塔拉將軍的聲音,艾許已經聽得很熟悉,但現在更冷更硬,帶著狂怒的殺意。如果他是在戰場聽到,一定二話不說就投降。「對我等使節團兵刃相向,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他們也意圖謀害我的性命,可以證明這是特例。」王子的聲音在庭院中迴盪,就算是被困在大廳裡的貴族也能聽清楚。這混蛋輕而易舉就接掌舞台,和艾許原先期望的一樣。「叛國罪證確鑿,幸好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這裡輪不到你作主,小子。」沃斯金將軍想站起來,又被押著跪了回去。他的手杖已經被繳走,面具和頭髮都濺著血,右邊袖子被血浸得濕透。「我要求國王審判!」

「會的。」王子冷靜地說。「你很快就會等到。」他走近沃斯金將軍,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什麼,只見老者的臉刷地變白,突然也沒了力氣,連士兵拖著他離開都沒反抗。

「感謝你出手相助,吉塔拉公主。」王子走回來,執起她的手背一吻,毫不在意上頭沾了血,他們並肩作戰,像是早有默契,這算是好的開始吧。「希望這點插曲不會影響到我們今後的友誼。」

這幾句話已經表明雙方立場,就算真有人想提出異議,也要考慮開口的後果。有一會兒,艾許擔心士兵或紅衣人會不分青紅皂白攻擊,但王子的人馬已經擋在中間,逼他們交出武器。中庭只剩傷者痛苦的哀嚎,還有零星刀劍扔在地上的聲音。

「看你的表現了,殿下。」她揚起下巴,但沒有把手抽回來。「協議還要繼續進行嗎?」

「當然,給我半個時辰收拾殘局。」

「同意。」公主沒多此一舉說要幫忙,這節骨眼讓太多高地人走來走去,絕對不是個好主意。尤其大廳裡還有不少嚇壞的貴族,此刻正擠在窗前,像被趕進陷阱裡的獵物,連面具掉了都無暇撿回,要安撫他們可有一點難度。「我也最好去把身上給弄乾淨。」

就算拿著砍刀,全身濺血,公主的背影看起來還是這麼優雅,她走路大步又穩健,像切穿激流的岩石,和艾許完全不一樣。他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拖著自己跌坐在石凳上,就這樣縮著身體,發抖了好一陣子,直到男爵夫人出現在庭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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