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脫去了礙事的外罩,白衣上斑斑血跡。剛才她彎身察看一個靜止不動的軀體,像是在確認他還有沒有氣,接著拔出匕首,乾淨俐落刺進他的心臟,那人連最後的哀嚎都沒發出。
「我做的還不錯,是吧?」艾許想笑,但連牽動臉部肌肉的力氣都沒有。
神仙教母站在他面前,擦乾淨匕首上的血。「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你是說,你其實為王子效命這回事?」艾許疲倦地說。「大概在計畫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說真的,我沒往這方向去想,但我怎麼也推敲不出你的動機,最後,不可能的答案就成了唯一。」
「做的不錯。」她淺淺一笑,像是在讚美學徒。「還有嗎?」
「史崔特幫國王運了一輩子武器,你是怎麼把他拉到王子這邊的?」
「他是個生意人,自然知道幫助哪邊會更有利。」
「可惜城主不是蠢蛋,你們做的也太大膽。」艾許移開目光,男爵夫人沒收起匕首,就這樣漫不經心握在手中,刀刃反光刺得他眼睛發痛。「你就是這樣送史崔特上路的嗎?」
「我原本幫他安排了退路。」男爵夫人聳肩。「但他太關心自己的利益,腦袋又硬,留著徒生事端。」
「史崔特知道事情洩漏出去,拚命想找你。」後面那句話他終究吞了回去:她捨棄棋盤上的小卒,一點也不猶豫。
「幸好,他派來跟蹤我的都是些傻子,很好擺脫。」
艾許瞪著她,難以掩飾怒火。「我就是學得不夠好,才會被盯上?」
「看在你處理得當的份上,我不會說你表現太差。」男爵夫人嫣然一笑。「整盤棋都給你料到了。」
「不是全部。」艾許看著王子走來,先是朝男爵夫人點頭,接著執起艾許的手,慎重其事一吻。他那隻白手套刮破了,又是泥又是血的。
「多虧你幫忙,灰姑娘。」
「你會今晚就宣布雙方聯姻嗎?」男爵夫人問道。
「事不宜遲。」王子笑了。「趁貴族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剛可是看了一場激動人心的好戲。」
可不是嗎,高地公主手刃刺客,勇救王子,這樣的橋段足以讓吟遊詩人談唱個幾百遍都不厭倦。那個整人的混蛋遇上她,少不得要乖乖聽話,這麼一想,艾許的心情就好些了。天知道如果他們意見不合,是要用打牌還是打架來解決?
「走吧,得找個地方把你這身衣服換下來。」神仙教母挽住艾許的手臂,看似輕柔實則強硬地帶他往另一個方向走。
「等等。」艾許掙脫開來,走回王子面前。「殿下。」
那雙眼睛近在咫尺,依舊藍得令人驚心動魄。「什麼事?」
艾許使勁全身力氣,往王子的門面揍去。
很不幸的他動作太急,反而絆到自己的腳往前摔,又讓王子恰到好處一把撈住,反而讓他看起來像是主動投懷送抱似的。艾許咬牙切齒。「放開我。」
面具下的莫沙克笑了,露出一口閃亮的白牙。「恕難從命,老大。」他連說話的方式都變了,不再是咬得生硬,上流階級特有的口音。他這句話說得像混跡在酒館裡的傭兵,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
「你要去哪?」艾許咬牙切齒。莫沙克就這樣扛著他大步走上階梯,彷彿在運送一袋穀子。
「可以說話的地方。」不用看也知道,現在那張臉上的笑容有多可惡。「讓你問個清楚。」
幸好,愚者之夜從不缺隱私。莫沙克熟門熟路,一進房就落鎖。這裡還留著騷動痕跡,床帷和毛毯糾結成團,一張椅子翻倒在地。莫沙克放下艾許,便轉到壁爐前,扔了幾塊木頭進去,又拖了把椅子過來坐下。艾許知道他的舊傷必然隱隱作痛,何況他的外套和襯衫都被扯破,濺上了大塊血跡。艾許很想確認他有沒有受傷,但既然他能扛著艾許上樓梯,應該不要緊吧。
他腦中盤旋著很多問題,最後說出口的只有:「你到底是誰?」
「我是殿下背後的影子。」
艾許盯著那張臉,刮了鬍子,剪短頭髮,拿下面具後任誰都無法懷疑。「你和他有血緣關係。」
「我母親是個女僕,這斷絕了我繼承王位的可能性。」
「你倒是挺認命的。」艾許粗魯地說。身份、地位、權勢,他不知道哪個更糟,曾經擁有過……或差一點就能擁有。
「沒這麼認命,如果這是你想問的。」
莫沙克說得輕描淡寫,艾許卻是後頸一冷,那個愛整人的混蛋是怎麼解決——或說收買這個惡棍的?算了,他不想知道。
「所以你成了他的看門狗,連同那些傭兵。」艾許說。「真幽默。」
莫沙克聳肩。「我沒什麼取名字的想像力。」
「羅莎呢?她沒事吧?」
「在大廳亂成一團的時候,有幾個不長眼的想趁機動手,下場都很慘烈。」莫沙克臉色詭異,很快瞥了自己的褲襠一眼。「你真該看看城主的表情。」
「你逮捕他了?」
「沒有。」莫沙克清了清喉嚨。「那會引發……其他的問題。」
「他有可能舉兵叛變。」艾許又往後退了一點,離莫沙克遠遠的,一邊想著自己有多狼狽,割斷的裙襬垂在腿邊,袖子浸血,頭髮蓬亂,臉上被樹枝抽出傷痕,一直隱隱作痛。「那正中你們下懷。好吧,我懂了。你們還真是不浪費時間。」
莫沙克不屑地撇嘴。「算便宜他了。」
「豬島守住了嗎?」
「燒了幾間房子,火剛滅。有幾個人受傷,還不算太糟。」莫沙克點點頭。「高地人遵守承諾,沒有跨出自由橋。作為愚者之夜的收尾夠漂亮了,在今晚那樣轟轟烈烈的演出後,城裡對高地人的敵意會緩和點,就算只能維持幾天,也夠我們安排後續了。」
艾許沈默不語,直到莫沙克向前傾,試探地叫了他的名字。「艾許。」
「這就是你瞞著我的事。」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但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失去控制。「你們設計我多久了?一個月?十年?」他抓起最近伸手可及的燭台,差點想砸在地上,但該死的這東西一看就很貴,於是他又鬆了手。破壞王室財物,說不定還會被那整人的混蛋追究。「到底哪些人在騙我?男爵夫人,王子,你,柏納格一家?」
莫沙克沒有正面回答,也等於是承認了。「殿下很擔心你。」
艾許冷笑。「不勝榮幸。」
「他覺得……對你有所虧欠。沒能阻止國王下殺手,也來不及救。」
「他知道我在哪裡,是吧?」
「男爵夫人會定期向他回報。」
「我一直懷疑她背後另有金主,只是想錯了方向。」艾許低聲說。「我還以為她合作的對象是低地人。」
「他們反覆無常,不見得比較可靠。」
「我懂了。」多麼老套的故事,他居然沒有更早察覺。這位密探只有一條路可走,比東躲西藏安全得多,還能等待報仇的時機,就是找上前任雇主的兒子。
「非常冒險,卻押得很對。既然他向來以腦袋清楚,宅心仁厚聞名,也對她手中的籌碼很感興趣。」疲倦一股腦湧上,艾許連說話都覺得累。「為什麼把我扯進去?這整件事都跟我沒關係。」
「跟你有關。你不用再逃亡了。」
「這是誰的主意?」
「殿下的。」
「如果他想這麼做,十年前就該付諸行動。」
「那會害死每個人,你心知肚明。」莫沙克嘆氣。「但他很固執,一有機會就來煩我。」
艾許冷哼。「不切實際。」
「我們也這樣覺得。」
艾許握緊拳頭,直到指甲陷進掌心。「你們認為我會對殿下不利。」
「你就算想宰了他也不稀奇。」莫沙克認真地說。「我就這麼做過。」
一點也不意外。「你失敗了。」
「差一點點而已。」他咧嘴一笑。「我老爸的私生子女還不少,活下來的寥寥可數,你大概也想得到。我能走的路就那幾條,醉死,被刺客殺死,從城牆跳下去摔成爛泥……或是殺了那傢伙同歸於盡。」
艾許移開目光。「他一直很有說服力。」
「對一個私生子而言是夠好了。他讓我頭一次覺得活著有些用處,有時還很刺激。當他上前線時,我也沒錯過那些戰役。」
「詐欺的把戲。」艾許慢慢地說,現在,那些晦暗不明的霧都散去了。軍中的老長官。不擺架子,不按牌理出牌,總是用這招把下屬洗劫一空。真好笑,他到底是多蠢才沒有聯想到?「那些奇蹟、幻象,王子神出鬼沒的故事就是這樣來的,一直到白棹河之役。」他抬起眼睛,壓不住怒意:「你差點送命。」
「打仗原本就是這樣,誰也不能保證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莫沙克終於起身,拿了爐架上的酒,直接就口。「我並沒有怨言,但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時候,會開始想很多有的沒的。我失去了前線的家人,他們照顧我,保護我,卻因為一道命令走向死亡。我想,就是在那時候,我厭倦了當一個無法思考的棋子。」
「聽到你要離開,王子一定很震驚。」
「你知道他那個人,再怎麼不甘願,也會攤開手祝我幸運。」莫沙克笑了。「他說等我想清楚,那裡永遠有位置留給我。」
「我猜,你已經想清楚了。」
莫沙克沈默了一會兒。「他終究是我的長官。」
「你到彎河港來,也是他的命令?」
「我在西部遊蕩了一陣子,從走私販口中聽了一些有趣的故事。這條線不好查,但最終還是領我來到了這裡。」
「又這麼剛好,高地人暴動佔領碼頭?」
「人脈,時機,加上一點運氣。」莫沙克咧嘴一笑。「看門狗正對城主的胃口,如果出事,吊死傭兵便宜得多。」
下方喧鬧尚未平息,隱約傳來咆哮和女人尖叫,士兵必然還在搜索,鋼鐵撞擊讓艾許不由得繃緊背脊。今晚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逮捕,丟掉性命,就像十年前艾許的父母親。
「所以你也摻上一腳,大費周章來試探我,就為了確認我不是個威脅?」
莫沙克猶豫了。「我們的事情……算是意外。」
「意外。」現在艾許真的想一刀殺死他了。「從頭到尾我都被你們耍得團團轉,還有什麼意外?」
「這件事沒有。我對你一見鍾情。」莫沙克抓頭。「我是說,你把整袋錢塞給我,頭也不回走掉的時候。等等、我是說……我沒打算要說……」他挫敗地打住,艾許頭一次看到他臉色脹紅,不知所措。
「殿下。」海登連門都懶得敲就走進來,他還穿著士兵制服,渾身濺血。「使節在大廳等著見您。」
莫沙克低聲咒罵。「你需要洗個澡,把這身衣服換掉。我會差人過來,留在這裡別亂跑。」他又戴上了王子的面具,看起來無比陌生。
眼下,再多說一個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當然,我還能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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