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古哈喀特城——高地語的意思是黑色岩石,倒沒有名字這般肅殺。白天人群熙來攘往,布街規模比艾許想像的還大,午後人潮不多,但依舊生氣勃勃,沿街店鋪展示色彩鮮豔的地毯和布匹,櫃臺擦得發亮,中間夾著比較小的攤販,閃亮的串珠、緞帶和釦子放在木盒子裡。他站在其中一家店前面審視圓氈帽,用料和作工比他看過的都好。
這裡的市場煙霧瀰漫,整隻羊架在火上烤,幾個銅角子就能買到香氣四溢的肉片,夾在口感稍硬的麵包裡,旁邊還有內臟和蔬菜混煮的湯,調味很重,喝下去全身就暖了起來。艾許坐在桌邊,慢騰騰喝著,一邊看攤販手起刀落剁骨頭。他知道自己引來不少目光,雖然他用毛氈帽和大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但膚色還是明顯白了一截。幾個小孩子上下蹦跳,尖叫著白鬼之類的字眼,又被大人一把打得噤聲。
沒過多久,另一個人在他旁邊坐下,一樣端了碗湯,上下打扮全是高地樣式,兜帽一圈毛皮滾邊,卻溜出來一撮鬈髮,鼻子細長,嘴唇稍薄。他不遮不掩地打量艾許,表情在熱氣後方有點朦朧。
艾許先打破了沈默:「我們這兩個外地人,坐在這裡吃外地食物,還真是有趣。」
對方笑了。「我在這裡住了八年有餘,哪天回到低地,也是半個外地人了。」他的聲音溫潤,說起高地語倒是字正腔圓,組合起來別有一番趣味。「我家小弟還好嗎?」
艾許不動聲色打量對方,他笑起來跟歐倫還真有幾分相像。「他挺能照顧自己的,到哪都戴著高帽子,交了不少朋友。我想,他也能把新國王應付得妥妥貼貼,比前任大使做得更好。」
「他到哪都能照顧自己。」他臉上猶帶笑意,語調清淡,很難判斷真意。艾許話是揀好的說,如果低地人對他們的新任大使有意見,那也是他們的事。「這時節,橫越黑山的路不好走。」
「做生意沒在怕的。」艾許說。「起起落落,總是得捱過去。」
「有道理。」他放下手裡的碗,看著艾許,似笑非笑。「我看你在這裡轉悠幾天,閉門羹吃了不少。」
「高地人防著我,也是正常的。」還有件事不言自明,城裡不少低地商人,驛站旁一整排裝飾浮誇的會館,踩在人家地盤上做生意,沒這麼簡單。「現在肯見我的,要麼另有主意,不然就是走投無路,挖了坑看我會不會蠢得跳下去。」
「哎,難得出遠門,就別一直想著嚴肅的事,古哈喀特城有趣的地方不少,錯過就太可惜了。」
「有什麼推薦的嗎?」
「像是驛站旁邊的戲院,晚上會有特別演出,你口袋夠深的話,也可以下場賭。」
「我不賭博。」
「公羊廣場有家鋪子賣特別加料的酒,半杯就能讓人飄飄欲仙。」他看到艾許的眼光,笑得格外開心。「當然,喝了以後就別給警衛逮著,不然你可能得在牢房待到第二天。」
「還有嗎?」
「這時節巴隆銀行前面的小花園也不錯,那裡原本種了整排金帽花,現在倒是枯萎得差不多了。」
艾許揚起一邊眉毛,金帽花是低地國的標誌,巴隆銀行前面種了整排,正代表了另一半合夥人的由來。這麼一想,原因不言自明:「你們的人捅了婁子,要我收拾,還當賣人情啊?」
「反正要不要插手,你自己決定,我話帶到便是。」這意思很清楚,歐倫欠艾許的一筆帳,算還清了。「失陪。」對方碰碰帽子滾邊算是行禮,轉身走了,沿路跟其他小販閒聊,果然跟歐倫是一個樣子。
艾許喝完手上的湯,把碗和錢交給小販,用高地語說謝謝。旁邊圍觀的群眾早就看膩散了,沒幾個人特別關注他離去。
回到下榻處,莫沙克不知道去哪了,直到晚餐也不見人影。這樣最好,省得他在艾許面前晃來晃去,徒增煩心。
海登倒是在廚房裡,慎重其事拎著水壺,倒進桌上一排杯子,又專注地往裡頭瞧,好像能看出未來的端倪,四周煙霧瀰漫。看到艾許走進來,他沒打招呼就起身,踩著重重的腳步回爐子邊,扔下一句:「最右邊那杯還行。」
艾許啜了一口茶,聞起來有花香,苦味也還能接受。「要付錢嗎?」他隨口問道。
海登倏地轉身,像是想用水壺敲他的頭,幸好他及時領悟那是玩笑。「在酒館就要收十倍價錢。」他粗聲說。「你最好趁現在多喝幾杯。」
「桌椅都修好了?」艾許同時也想到,下回再踏進破鐘,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不修了。」海登乾脆地說。「殿下要我到首都去。」
這些看門狗,真叫人不愉快。「王子叫你去哪,你就去哪?」
「當然。」海登皺眉,彷彿艾許說了什麼蠢話。
「好。」艾許反而語塞了,只得像傻瓜似的,再重複一次「好」。只不過一年時間,他已經習慣這家上不了檯面的酒館,甚至海登的臭臉。愚者之夜後所有的事都在改變,連他自己也是,沒什麼好抱怨的。「你根本不喝酒,幹嘛開酒館?」
這問題夠魯莽,成功讓海登怒目瞪他,手握成拳。接下來該是叫他滾了,艾許完全沒想到他會說:「我老家也賣酒,在一個小地方的路口,賺不飽,餓不死。加入軍隊也不是有啥志向,要全副武裝衝鋒殺敵什麼的,那是逃家唯一的方法,就這樣。反正加入軍隊簡單得很,跟高地打仗這麼久,前線缺人缺得兇。」
艾許僵硬地坐著,杯子在手裡轉來轉去,就是不知道該回什麼。
「老實說我幹得還不錯,還立了幾次功,軍餉、戰利品什麼的,退下來過日子也夠了。白棹河之役我差點丟了性命,雖然那也不是第一次了,大概是年紀大了,躺了三個月後就突然想回家一趟。十八年沒回去過,搞不好相見都變陌生人了,事實上也是這樣沒錯。我爸媽早就去世了,墳倒是修得好好的,酒館交給我姊和姊夫經營,但酒的味道也變了,待著沒意思。」海登拿起離自己最近的那杯茶,皺起眉頭。「我到現在還是沒找著味道相近的。」
廚房裡安靜了一會兒,只有蒸氣緩緩飄散。艾許想著海登是否知道他的底細,但他沒興趣交換這種話題,也不想和海登拉近距離。在逃亡的時候他就學到,改變不可避免,所有人都會離他而去,沒有什麼會真的留下來。
「那傢伙忙別的事去了,大概會弄到很晚。」海登冒出一句。
哪壺不開提哪壺,艾許知道海登是好意,卻更讓他煩躁。如果能像以前那樣,簡單用一句「我會付錢」打發就好了。趁海登轉身去顧爐子上的水,艾許悄悄把杯子放回桌上,像個存心賴帳的客人,沒打招呼就走了。
這棟屋子高聳又多縫隙,半夜總像是有嘆息掠過耳際,難怪鬼故事特別多,艾許每天都能聽到好幾個,也有可能是當地人看到生面孔,便拐彎子尋他們開心。凌晨時分艾許聽到大門砰一聲關上,鞋子一路刮著地板上樓,還有走音的哼歌,一點也不顧慮已經睡著的人。艾許反而鬆了口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才會嚇到他,以為又有殺手不懷好意接近。
可惡。艾許把毛毯拉高蓋住頭,等牆壁另一邊的動靜停息。這個專惹麻煩的惡棍,又何必在這種地方用心?
睡不好他乾脆起個大早,把外表打理妥當,走段路到西城門去。那排鋪子都不太起眼,高地人不掛招牌,而是把店名刻在門頂上,愈是歷經風吹雨打而模糊,表示店鋪開得長久,能經考驗。大門後方空間很深,樑上掛著盞盞油燈,當老闆點起煙斗交給艾許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從煙霧裡冒出來的魔鬼,尤其是臉上刺青鮮明,很難不盯著瞧。
艾許向來不喜歡那甜又嗆鼻的煙霧,但主人招待,總得入境隨俗。「這和低地人賣給我們的不太一樣。」
「當然。」主人不屑地轉過頭去。「他們收購的都是次級品,再混進辣椒子、刺槐,有的還染色或加了一些不太好說的東西。過幾天我再帶你到處瞧,你可以親自品嚐。」
「我的榮幸。」很難說是相談甚歡,但起碼不像艾許原先做的最壞打算,像是要應付架在脖子上的高地砍刀。他的口音聽起來肯定有點可笑,也不夠流利,但主人一直維持彬彬有禮。當然,他們很有默契地避開某些話題,抬頭看到那幅攻城的銅版浮雕時也沒說什麼。
不管是做生意或政治,這應該都是好的開始。
他走進安靜的巷子裡才遭到襲擊。舊城這一帶道路像蜘蛛網,門和窗戶常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艾許可以想像時局不平靖時,敵軍在行進途中受困,只要幾個手推車和舊家具就能堆成路障。他好幾次聽到說話聲,覺得有人在看,轉頭卻找不到來源。謠言在這裡傳播的速度有多快,艾許心想,是否每過一個轉角就更扭曲,膨脹成無法掌握的形狀?
然後那隻手就從後方摀住了他的嘴,乾淨俐落又迅速,眨眼就把他拖進角落,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你真不是普通的膽大妄為。」壓在他身上的陰影說,接著就因為吃痛低吼一聲。「沒帶護衛在城裡逛大街,你知道有多少人跟在你後面嗎?」
「夠多了,包括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莫沙克笑出聲來。「你還真沈得住氣。」
「你昨天在市場裡撂倒兩個,銀行附近一個,剛才又一個,動靜這麼大,當我是聾子全聽不到?」艾許怒目瞪著他。「可以放開我了嗎?還是你想再被我咬?」
「我不介意。」莫沙克舔了舔嘴唇,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放開我。」艾許也知道自己言不由衷,更何況他還沒講完,莫沙克就堵住了他的聲音,另一隻手撫過他耳後,在最敏感的地方來回摩挲。
該死。讓這惡棍知道他的弱點,絕對是個錯誤。
然後他放開艾許,和開始時一樣突兀。「走吧。」
艾許才剛被撩得全身發熱,現在又像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口氣不由得粗暴起來。「我忙得很,沒時間陪你玩。」
顯然這惡棍根本沒聽進去,抓住艾許的手就拉著走。這附近巷弄狹窄,岔路口都長得很像,但莫沙克走得胸有成竹,轉了幾個彎遠離市場,道路逐漸寬闊,兩旁都是刷成白色的石造屋子,隱約飄來熱騰騰嗆鼻的香料氣味。艾許幾次想抽回手都沒成,語氣愈發暴躁。「信不信我踢你。」
莫沙克回頭,反而笑得愈發開心。「你要是踢我,我就把你扛在肩上走。」
艾許一時語塞,最終還是只能迸出:「你敢,附近還有眼線在看。」想來可笑,高地人和自家人都跟在後面,這些眼線怎麼不會先打起來?
莫沙克輕浮地撇下一句:「我又不怕丟臉。」他停下腳步,轉身開門,作個了邀請的手勢,腰桿微彎。
他現在想到要道歉了,是嗎?這個傲慢的惡棍,能想出最迂迴的手段也就這個程度了。艾許想著他們真能走下去嗎,幾乎不瞭解對方,未來這道鴻溝也不會拉近多少。漫漫長夜,他們能分享什麼?惡夢?更多的詭計和謊言?
即便如此,他還是可以放心跟在莫沙克身後,踏進一棟陌生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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