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對是給自己惹了大麻煩,莫沙克心想。
雪之後是雨,從首都回到彎河港一路沒停,每年在天氣真正轉暖前,總是要來上這麼一段,令人心煩。中午剛過,破鐘門前一片泥濘,看腳印和撞擊痕跡,就知道前一晚有多少醉醺醺的傢伙滑進溝裡。莫沙克在門口用力甩頭,像隻濕透的狗抖落水滴,然後大步橫過桌椅,走向火爐前格格不入的身影。
「嘿,你佔了我的位置。」
他的聲音可能稍嫌兇惡,艾許猛然站起,潑了些酒出來,幸好他還緊緊握著酒杯,沒有摔掉。莫沙克第一次帶他進來,也不過是半年前的事,那時艾許繃著臉,活像莫沙克搶了他的錢,又抱起雙臂,打量那些不修邊幅,頭髮油膩的看門狗,像是想叫他們去河邊把自己洗乾淨。莫沙克以為他會就此逃跑,艾許卻坐下來,客氣地問他有什麼推薦的酒。
他怕得要命,卻硬是不肯低下頭去,就連看門狗也不由得心生敬意。但他們還沒真正搞清楚小朋友的本領。那天他只花一個時辰,在市場裡來回走,買進賣出——就讓莫沙克眼前的錢成倍增加,最後點交,還不忘勸告莫沙克換個行當,別再拿命冒險。雖然這完全是一場誤會,莫沙克在巷子裡攔住他,話都還沒說完,艾許就擅自把他當了搶匪。
早知道這麼好賺,他真該讓手下的看門狗都來玩一遍,就再也不用擔心他們付不出酒錢。
一試成主顧,大概真有這種事情。那天是艾許第一次來,之後只要莫沙克不在,他就會若無其事佔用最好的位置,喝酒兼寫信,當自己家似的。原因嘛,誰都看得出來,但莫沙克想拿這事開玩笑,或再進一步,卻老是不得其門而入,倒弄得他像傻瓜似的。
「抱歉。」艾許往旁邊挪,他大概坐了很久,臉被火烘得發紅,頭髮翹起一撮,讓莫沙克很想伸出手去,掃得更亂。這時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是客套:「來得真是時候,我都要開始想你了。」
他不該驚訝,艾許向來很會講話,大概是商人的必備技能。「也沒多久。」莫沙克咕噥,廚房傳來鐵鍋相撞的響亮聲音。如果海登知道他徹夜趕路回來,不知道是會笑到岔氣,還是直接拿起酒瓶往他後腦杓砸下去。
「你很累的樣子。」艾許觀察著,語氣嚴肅,像是在責備莫沙克把自己搞得這般狼狽。莫沙克摸著下巴,想起自己起碼五天沒修鬍子,又看看靴子上的泥,他剛才每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了痕跡。這倒是挺新鮮的,很久以來,他身邊的人都只在意事情辦完了沒。
「你倒是很閒的樣子。」莫沙克坐到火爐前,熱度讓他隱隱作痛的右腿稍微舒服一點。他還年輕,但戰場上有些東西很難不帶著走,像是舊傷和壞脾氣。「這年頭學徒都沒事幹了?」
「今天有點空檔。」小朋友的語調依舊客氣,挑釁根本沒用。瞧那模樣,穿著漿過的上衣,鬍子剃得乾乾淨淨,活像是要等著跟人談生意——在破鐘這種地方!他連喝酒也很節制,三杯為限,一次只喝一口,莫沙克幾次想灌醉他都沒成。「況且這裡的酒沒摻水,比交易所旁那幾家還好。」
莫沙克當然知道,在那種地方,一杯酒放在桌上,是用來攀交情和打聽消息。「破鐘可沒你的生意。」
「我只是來找朋友,這也不行?」
朋友。他微笑的樣子可不只如此,這些若有似無的挑撥,總是讓人煩躁又無法還擊。「隨你高興。」
艾許舉起杯子,莫沙克很難不盯著他的手看,瘦長優雅,總是洗得乾乾淨淨,讓人期待那雙手剝掉他的衣服,在身軀上游走。「你這回出門,有什麼好玩的事?」
他想問莫沙克這兩個月的行蹤嗎?還是沒話找話,免得尷尬?莫沙克歪了下嘴角。「那個寡婦用腰帶把我綁在床頭,還用上蜂蜜和羽毛扇,讓人招架不住。」
艾許卻笑了,瞧那表情,是怎麼說的——營業用微笑?回嘴也很有禮貌,粗心一點的人可能被嗆還不知道。莫沙克完全可以想像他在交易所的模樣,把對方殺到見骨,連武器都不需要。「我還以為這對你只是小菜一碟。」
只差一點就是明目張膽的試探,這可是你起的頭,小朋友。「要看對方是誰。」
他等著艾許傾得更近,但艾許只是漫不經心收回手,像是剛才閃過眼底的興味全是錯覺。「看來你選了海登的酒,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莫沙克瞪著他,氣惱肯定都表現在臉上了。欲擒故縱——這小朋友倒是把他的心思摸得很透,而他無計可施,棋盤上每條路都被掐死。當然,他可以用更直截了當的法子,但下場大概只能求聖徒保佑。
所以他回首都待了兩個月,看了三場戲,打了五場架,順便解決兩個不長眼的刺客。自從王子放出風聲想跟高地談和,意外發生的頻率就暴增,冷箭,毒酒,暴衝的坐騎。幸好他老哥還有點自覺,現在這批隨扈全經過莫沙克挑選和訓練,跟看門狗一樣,聞得出不對勁的氣味。
有這麼多事要忙,他還是太常想起艾許。
「艾夏德還好嗎?」
「跟平常一樣。」莫沙克實在很不想談,語氣也不耐煩。「有那女人在,你擔心什麼? 」
男爵夫人抬起下巴。「我也在這裡,你可以直接跟我說話,不用害怕。」
莫沙克沒理她。他對這女人沒什麼好感——像頭變色龍,不管在哪都能換一副面孔。現在她穿著大澎裙,斜靠在軟椅上,慵懶又不失優雅,活脫宮廷仕女的典範。莫沙克可不會上當。他看過她穿著黑衣,一腳踩在板車上,哄得走私客乖乖聽話,事後還毒死那倒楣鬼一半手下。
「他在柏納格家過得很好。」男爵夫人繼續說:「將來就算不能率軍上戰場,也能多一個熟練的商人為你效勞。」
莫沙克不喜歡她的語氣,彷彿艾許未來如何全賴她決定,而他老哥的一廂情願同樣讓人氣惱。「等這些事情結束,再幫他作點安排。」王子丟出一張牌。他已經喝了不只一瓶,打牌還是把莫沙克宰得潰不成軍。「沒必要讓他承擔上一代的罪名。」
「別傻了。」莫沙克粗聲說:「你以為他會因此感激你嗎? 」
「這是我欠他的,總歸要還。」
莫沙克不得不再次強調:「只要他圖謀不軌,我會直接宰了他以絕後患。」但他說到底,卻沒了一開始的強硬,尤其那個女人一直盯著他,嘴角若有似無的微笑,和艾許同樣的調調。
他早該想到。
「拜託,艾夏德才不會做這種事。」王子抬頭看他,一臉驚訝。「我還以為你見過他之後會改變主意。」
莫沙克太早攤牌,果然輸得一塌糊塗。「隨便你。」
「你和他處得不好?」
莫沙克差點又想耍嘴皮子:定義「好」這個字,然後王子就會起疑,纏著他問更多問題。他實在該管管自己,打一開始就不該因為好奇心起,自告奮勇去探那個人底細。王子的童年好友——根本沒莫沙克的事情。呃,不能否認他一開始沒安好心,這傢伙長得不錯,頭髮漆黑,語氣溫和,眼神卻傲慢得可以,這種人在床上通常會有驚喜。
該死,這事他可不想讓老哥知道。
「你是怎麼了,打得一手爛牌,像闖了禍的樣子。」
「我哪有闖禍。」
王子沒有回答,專心發牌,但那笑容就讓人想掐死他。「如果你不急著回去,等密使來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出點主意。」
莫沙克把牌扔到桌上,猝然起身。「我該走了。」
「去哪?」
「回家。」這句話把他自己都嚇到了。他哪來的家?王宮裡那個小房間嗎?四面無窗,鎖也夠牢固,他檢查過每一個角落,確定沒有暗門和能讓箭射進來的孔洞,即便如此,他還是得枕著匕首才能睡著。彎河港偶爾棲身的地下室?那裡連個炭爐都沒有,更別提他好幾次受了傷,得獨自等待天明,這可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
破鐘嗎?他偶爾會在火爐前打盹,起碼四周都是熟悉的聲音。酒客拍桌叫嚷,海登摔東西,用力清喉嚨:「你可以把他踹醒。」還有艾許:「讓他睡吧,我在這裡喝酒就行。」有一回莫沙克稍微掀開眼皮,看著艾許專注的神情,不知怎麼又沈沈睡去,醒來時艾許還在拿棋子排陣形。
「你錯過了最後一杯李子酒,下次進貨要半年後。」艾許晃著空酒杯,露出得意的神情。「要下棋嗎?」
想當然爾,莫沙克搞砸了整盤棋,當作小小的報復。艾許忙著收拾殘局,掩不住氣惱的神情。「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規矩?」
莫沙克哈哈大笑,把滾走的棋子踢向艾許,他從八歲後就沒做過這麼幼稚的事。「再來一次。」
他趕了三天路回彎河港,累壞兩匹馬,途中也沒怎麼睡著。他不告而別兩個月,艾許說不定早就把他拋到腦後,再也不來破鐘。正常人才不會接近像他這樣的傭兵,名聲惡劣,居無定所,艾許夠精明,遲早會放棄自己的一時興起。
但他就坐在這裡,安安靜靜喝光第二杯酒,這一瞬間莫沙克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只要艾許還在這裡等他,他就再也無法逃離。
「你回來得真早,大人。」一點也不意外,海登挑了這時候硬擠過來,左手拿著酒壺像拿凶器,往桌上一拍居然沒碎成泥。「要喝啥?」
「我今天不想喝麥酒。」莫沙克雙手一攤,耍賴到底。「來杯渣釀白蘭地吧,我知道地下室有。」
海登面無表情:「那貴得要命。」當然這只是藉口,他只有在極度不爽的時候,才會拒絕莫沙克的要求。
「我會付錢。」艾許客氣地插嘴,一句話就讓海登的額頭浮現青筋。
莫沙克大笑,可憐的老傢伙。如果他真想把艾許趕出去,大可端出神秘的特調,讓艾許光想到破鐘的招牌就臉色發青。換個場合,他對待艾許必定像軍營中的參謀,粗魯中帶著敬意,但現在他無論如何擺不出好臉色,理由很簡單,王子的看門狗不該失常至此。
「別擔心。」他把空酒杯塞進海登手裡。「我知道自己在幹嘛。」
知道才怪。他已經想了三個月,還是沒有答案。要找床伴太容易了,發洩完就能乾脆離去,但他卻想跟艾許多說幾句話,聽那些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有趣事情,用帳本和匯率就可以左右人的命運。他腦袋裡裝了這麼多冷靜算計,卻又會盯著莫沙克看,露出小心翼翼又不自在的神情。
「最近還有出遠門的計畫嗎?」
「暫時沒有,會在彎河港待一陣子。」莫沙克聳肩。「你缺人手嗎?生意談不成,我可以幫你把對方拖進巷子裡打一頓。」
「我們通常會請對方喝杯酒,才好談下次的生意。」艾許笑了,這回是真心的,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暖意。面具難得拿下,那就是艾夏德原本的模樣,要夠仔細才察覺得到。
艾夏德。艾許。他逃過國王追殺,十年沒被逮著,也沒引起疑心,起碼在老柏納格的回報裡,沒什麼可挑剔的。但莫沙克身為看門狗的那一面,無論如何不肯點頭。他瞞著老闆做生意,小心不露本領,一副乖巧的小學徒模樣。他為什麼留了一半名字?他還藏著多少秘密?
該死,或許那女人真的有點道理。
「我不贊成你的計畫。」可想而知,他要離開城堡的時候,男爵夫人就在馬廄等他,穿著全套騎裝,戴著小帽,只差沒拎一隻兔子屍體。這女人還真像在舞台上過日子,到哪都要裝扮妥當。
「你會永遠放不下心,除非他證明自己的能力。」
莫沙克揚起眉毛。「你是不是漏掉了忠誠心?還是根本不在意?」
她聳聳肩,優雅無比。「這一點得由你自己確定。」
隨她去玩自己的遊戲,莫沙克很想這麼說,但她擋住去路,他得把她撞到飼料槽裡才能通過。「他有可能會送命。」
「如果這種程度就撐不下去,那是他的問題。」她漫不經心擺手。「不放心的話,你可以監視他,寸步不離。」
莫沙克咬牙。「我正有此意。」
「嗯。」男爵夫人勾起嘴角,那個微笑的含意,莫沙克到很久以後才想清。「祝你幸運。」
◆
「脫掉。」艾許冷淡地說,一筆劃掉清單上的項目。
「還要?」莫沙克忍不住哀嚎。「饒了我吧。」
艾許充耳不聞。他坐在遠一點的椅子上,身邊堆滿布料、衣服和人形衣架,看起來自信滿滿又大權在握,簡直像龍盤據著他的寶座。「銅色……不行,太黯淡了,拿赭色滾金邊那件外套,搭鈷藍色的罩衫比較好。」
莫沙克瞠目結舌,這絕對是在整人。「什——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艾許抬起頭,充滿耐心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對小孩說話:「你右手邊第三件,長的。」
「又是寬袖子……天殺的為什麼要開洞?」
「這樣才能展示內裡的刺繡。領巾,紅色的。」
莫沙克抓起那塊招搖的布料,不敢置信地甩了幾下。「你在開玩笑吧!」
「這是低地國的新花樣,我們當然也得跟上。動作快,我可不想一路耗到晚上。」
「非要搞得這麼複雜嗎?這種衣服會害我拔劍的時候纏住。」
「這是國王和高地公主的婚禮,任何環節都不能出錯。」艾許語氣溫和,就莫沙克的經驗,危險程度分成十,這大概有三。「對,我們都得盛裝參加,一天還得換好幾套。每個貴族、代表人員、商人和金主都在評估我們有幾兩重,值不值得合作,而他們都會先看你身上的行頭。」
第三次失敗,領巾打成了死結。莫沙克低吼:「我不會綁那該死的鬼玩意兒。」
艾許搖頭嘆氣,終於把清單擱到一邊,起身走到莫沙克面前。「交叉再繞過來,重複兩次。你得把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才能展示斜褶。」艾許一邊說,邊插進一根飾有紅寶石的針。「你有在聽嗎?」
「這像凶器。」莫沙克警戒的說。
「你別亂動就不會有危險。」
「為什麼不叫僕人來弄?這些該死的繫帶和扣子起碼要三個人才能搞定。」
「一群人在這裡奔來跑去更沒效率,我自己動手還比較快。」
「我都不知道你會弄這些東西。」
艾許賞了他一個白眼。「我在布商家裡做了十年,平常顧店也得提供客人意見。」他退後一步,抱起雙臂打量,像個挑剔的貨主。不得不說,莫沙克愛死了他這副派頭,皺著眉頭一臉嚴肅,黑色鬈髮卻頑皮地翹起一撮。他的身形修長,剪裁精良的深藍色外套繡上銀絲,像是又讓他高了三吋,加上紫灰色的背心,莫沙克都沒想過衣服能有這種顏色。
他知道外頭傳言滿天飛,好的壞的都有。貴族和富商全在瞪眼打量,想不透這年輕人有何能耐,竟能在短短幾個月內得到國王信賴。他不再用艾夏德這個名字,在向別人介紹自己時,卻多了一絲難以覺察的傲慢,只有莫沙克看得出來。
「你不用試裝嗎?」那一堆繫帶、扣子和各種機關,簡直比盔甲還難處理,如果能看艾許一件件脫下來,肯定很有趣。
可惜,艾許一句話就粉碎了他的期待。「我衣箱裡的存貨夠穿三個月,不勞費心。」他前後審視,終於點頭。「這套留著晚宴穿,就算是低地商人也挑不出毛病。」
「結束了嗎?」莫沙克滿懷希望地問道。
「脫掉。」
莫沙克手一抖,差點沒扯脫外套的扣子。「十四套還不夠?你叫我來的時候,可沒說整個下午都要關禁閉。」
「有備無患。婚禮當天得換三套,還有十天份的宴會、遊行、私人邀請,馬上比武競賽我們也得出席。」
莫沙克已經夠小心了,但領巾還是拆到一半就卡住。他不耐煩地扯了再扯,幾乎想直接拔匕首來割。
「住手。」艾許連忙走過來,有點惱怒。「我來。」
「好吧,我比較喜歡這個階段。」拿下領巾。解開外套的袖扣。鬆開背心後的繫帶。那雙手穩定又熟練,指尖有點冷,隔著亞麻襯衫像是挑逗。莫沙克低頭,正好捕捉到艾許眼中一抹閃爍。細微的破綻,像是面具裂了縫隙。但在他來得及抓住艾許前,他就一個轉身走開了。
更多刺繡,還有金屬扣環。「拜託,不要流蘇。」
艾許把手上的衣服放回去,莫沙克鬆了口氣。另一件正常得多,那好像是叫……緹花布?燈芯絨?該死,就塊布而已,哪這麼多莫名其妙的咒語。稍早海登晃進來,跟他確認要找多少支援人力——那間不起眼的酒館開在首都,幾乎成了看門狗的招募中心,這也是公開的秘密。海登一邊瞪大眼睛看莫沙克身上掛的玩意兒,幾乎忘了自己要講什麼,偏偏這時候艾許又往他頭上放了一頂羽毛帽,問道:「你看如何?」
「挺好的。」海登認真點頭,鬍子不知為何有點抖動。等事情確認完畢,他馬上乾淨俐落轉身,跑得不見蹤影,把莫沙克留在原地受刑。
接著換國王溜進門來,瞧他鬼鬼祟祟的模樣,八成又是翹了什麼會議,只是嘴上來關心進度。莫沙克抱怨了幾句,國王就拍他肩膀,笑得跟聖徒一樣:「多學點東西,也沒什麼不好。」他早就習慣繁文縟節,看別人受苦受難更是心情愉快。
「等等,你別走。」艾許從房間另一頭叫住國王,後者正想開溜,這下只得乖乖轉身回來。說也奇怪,他們兄弟倆在艾許面前,氣勢就是矮了一截。
「低地總督在職十週年,你得贈禮祝賀。」
「外務大臣已經在處理了。」
「我看過清單了,別送紫染的珍珠緞,去打一條金帽花的項鍊,鏡子也可以,水晶或拋光黑玉石……你的國庫裡一定有,去找出來。」
國王一臉困惑。「那些珍珠緞可是高級品。」
「我知道,前幾年都有送,是因為歐薇兒喜歡。」
莫沙克聽懂了。「低地總督的情婦?」
「她已經失勢,再巴結也沒用,還可能會得罪總督。雖然消息還沒傳開,但她好幾次變現珠寶,顯然手頭不太寬裕。以防萬一,裝飾白玫瑰的銀杯也要從清單上抽掉。」
難得看到國王瞠目結舌,莫沙克有種惡意的滿足感。
「連我的密探都不知道這件事。」
「商人有自己的管道。」
「我有個主意。」國王抱起雙臂,打量前方一排各色綢緞,那種若有所思的微笑方式,莫沙克已經看得很熟悉:絕對沒好事。「婚禮過後代表團才出發——」
「承蒙抬愛。」艾許根本沒等他說完。「我才剛從高地回來,還有生意要顧。」
「但你想想,這是拓展人脈的大好機會。」
艾許把外套掛回人形衣架,仔細拉平下襬。「你是說我可以做自己的買賣。」
「官方活動之外,你要去哪做什麼都可以。」
「成交。」
這對話聽得莫沙克目瞪口呆,他老哥離開時腳步輕快,雙手交握身後,只差沒哼起歌來。這像是早有預謀,也可能是某種詭異的默契,他老哥和艾許有時只要交換眼神,不用開口就能做出結論。但他如果逼問,國王一定只會攤開手,說一切都是巧合。
「你這混蛋。」莫沙克在最後一刻抓住國王的肩膀,壓低聲音:「車隊裡會有我的位置吧?我可不想像上回那樣,快馬連趕好幾天,還被他揍。」
國王忙不迭點頭,露出討好的笑容。「沒問題,我會安排。」
「該死。」房門砰一聲關上,莫沙克慢了好幾拍才發現大事不妙。「如果我們到低地國去,是不是也要穿成這副德行?」
「現在練習還不嫌晚。」艾許扔過來一條棕色馬褲。「或者,你想拒絕也來得及。」
莫沙克沒好氣地踢掉鞋子。「想都別想。」
但是再過半個時辰,他的耐心已經徹底用罄,尤其是艾許拿來一件花俏的襯衫,上面的蕾絲和花邊多到可以另外裁一件女用襯裙。「別開玩笑。」
「別耍脾氣。」艾許站在他身後舉起襯衫,但莫沙克硬是不舉起手穿過去。
「給我點獎勵。」
艾許瞇起眼睛,危險程度再跳一級。「什麼?」
橫豎都逃不掉,在戰場上只能選擇投降,但照做生意的思維模式,他豈能一路吃虧到底?「我好像該去看著國王,免得他又溜出來亂跑。」
他真喜歡艾許板起臉孔時,眉頭中央的那條細線。「你再胡鬧,我就讓你穿著破麻袋去晚宴。」
睜眼說瞎話。艾許愛面子的程度,比愛錢還多,兩人都心知肚明。「沒關係,我又不介意。」
「等等。」艾許伸手攔他,惱怒地嘆氣。「什麼獎勵?」
莫沙克抱起雙臂,裝作思考,其實早就有了主意。「這樣吧,我穿一件,你脫一件。」他看了一眼大桌子,上面堆滿樣品和紙捲,亂得像剛被搶劫。「省得你猶豫不決到天黑。」
艾許揚起眉毛,狀似驚訝。「就這樣?」
啊,他生氣了,聲音溫和得過份,微笑簡直像用雕出來的,但這點程度可嚇不倒看門狗。「我向來很好講話。」
「成交。」艾許扯開自己的腰帶,伸長了手放到桌上。「請?」
他答應得這麼爽快,連討價還價都懶,讓莫沙克有種不妙的預感,但話已經說出去,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奇怪的是,花邊在他身上沒這麼蠢了,搭配藍色刺繡的背心還頗像樣。莫沙克偷偷扯著袖子,蕾絲也沒想像中的脆弱。
「別手賤。」這動作還是被艾許發現了。「這件值上十個王幣。」
「這些全是我哥買單嗎?」
「放心,有找到贊助。」艾許站在他身後,抽緊背心的繫帶。「低地有不少商人想跟我們打好關係,如果你走在路上遇到從天而降的禮物,酒,乳香,珠寶首飾……」
「我得義正辭嚴,拒絕賄賂?」
「不,全部收下,誰都不得罪。拒絕會讓他們覺得沒面子。」艾許舉起一件顏色相近的外套,邊緣有繁複的銀線花樣。「站好,看鏡子。」
「還不賴。」莫沙克打量著自己,頭髮稍過肩膀,鬍子留長後看起來有點凶猛,一點也沒讓衣服搶了鋒頭。「我本來以為是災難。」
「怎麼可能。」艾許哼了一聲。「我知道什麼最適合你。」
他匆匆打住,似乎後悔說錯了話。莫沙克忍住沒笑,艾許不像他老哥,習慣把肉麻話掛在嘴上,看他板著臉泛起紅暈,實在是很有趣。
「換你。」他提醒艾許。「兩件。」
艾許翻了個白眼,小心褪下外套放到旁邊,又踢掉鞋子,動作明顯比剛才粗魯,其中一隻滾到了桌下去。莫沙克暗暗把危險程度再提升點,但艾許似乎還沒打算發脾氣,也可能是在考慮怎麼活剝他的皮。
再來是領巾,換莫沙克戴上孔雀羽毛的高帽子。「重死了。」
「你還沒戴過假髮,那才要命。」
這讓莫沙克腦中冒出有趣的點子,可惜艾許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想都別想。」他瞪了莫沙克一眼。「試試看這雙。」
這不是莫沙克平時穿的軟皮靴,高得多也更厚重,上緣翻下來一層黑絨襯裏。莫沙克穿上去走了幾步,鞋跟發出的聲響肯定連門外都聽得到。「這根本不能隱密行動。」
「你在晚宴上這樣走來走去,就足夠讓想鬧事的賓客清醒。」
莫沙克眨眨眼,他倒沒想到這一點。「還有嗎?」
「你的外套內裏都要重新處理,好讓你多帶武器。」艾許挪開桌上雜物,像在展示商品似的,打開一個雕花木盒子,莫沙克原本還以為裡面裝著首飾。「新玩意兒,我叫刀匠多打了幾把。」
莫沙克接過匕首,那鋒刃磨得鋒利無比,與護手完美地結為一體,皮套也很輕巧。「你真是準備周到。」
「我寧可事前準備,也不想暴跳如雷的收拾殘局,尤其是你,」他橫了莫沙克一眼。「老是搶第一個衝出去。」
莫沙克才不讓他有機會轉移話題。「你的。」
艾許惱怒地吸氣,還是彎身拉掉長襪,赤腳站在地毯上。「等等,褲子不用換,搭配這件就行。」
莫沙克接住艾許扔過來的罩袍——還是什麼鬼的,看來他真想在脫光前搞定。「需要幫忙嗎?」
「不用。」艾許退後一步,輕鬆就解開背後的繫帶,看得莫沙克目瞪口呆。現在艾許身上只剩褲子和一件亞麻薄衫,看起來如此脆弱,毫無防備,任何一個掠食者都難以抵禦。莫沙克頓時就想把他壓在鏡子前,或椅子上,做一些猥褻的事情。只可惜艾許抬起下巴,琥珀色眼睛閃過一絲冷意,讓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繼續?」
脫掉這身裝備跟穿一樣麻煩,他知道自己動作有點粗暴,反正艾許也沒抗議。再一件紅色外套,袖子折了厚重的好幾層。這大概是遊行時穿的,看起來挺有氣勢,又不會像個花花公子。莫沙克還來不及出聲提醒,艾許就褪下手上的戒指,放到那一小疊戰利品上。
「嘿,你作弊。」
艾許面無表情。「這也是我身上的東西。」
「不是吧,」莫沙克抗議:「你手上有好幾個戒指。」
「所以你最好動作快點。」
再一件背心和長外套,馬褲上的裝飾扣多得令人髮指。艾許跪在他腳邊一個個搞定,那姿態害他很難控制腦中的畫面。「你幹嘛挑這件?」
艾許抬起頭,勾起嘴角。「你不喜歡?」
該死,很難分辨他到底指的是褲子還是自己,不管是哪個,莫沙克也只能乖乖回答:「還不賴。」
「那就好。」艾許起身,也不知怎的就離了他一步遠。「繼續。」
這番折騰只換得艾許拿下兩個戒指和一把小刀,莫沙克開始覺得大事不妙,他到底帶了多少小東西在身上?
「有備無患。」艾許抖開一件灰綠色鑲邊的外套,下襬裁剪成鋸齒狀。「站好。」
「我猜這能換到一條項鍊吧。」
他的語氣酸得出汁,可想而知對艾許一點用也沒有。「猜對了。」項鍊落到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莫沙克惱怒地低吼,一開始尋開心的餘裕早已消失無蹤,他現在更想一把抓住艾許,扯裂他身上的衣服,無奈他退開有一步遠,還在手臂上掛了寬大的腰帶,像盾牌似的。小朋友太清楚怎麼把他逼到邊緣,又懸著不讓他摔下去,老套的招數,但總是有用。
他才剛扣完扣子,艾許就一步向前,不由分說幫他繫上腰帶。「配件不算。」
這絕對是作弊,艾許和他們打牌久了,壞習慣耳濡目染,但他選錯了對手。唉呀。艾許得貼近莫沙克,才能伸手到他身後交叉腰帶,他謹慎得過份,還在兩人之間拉開一吋,莫沙克舉手調整袖子,不小心擦過艾許的襯衫下襬,那薄薄的一層布料實在很難提供保護。
艾許猝然後退,一臉想拿腰帶勒他的樣子。
「怎麼了?」莫沙克擺出最無辜的神情。再怎麼拖延,籌碼終究有限。「接下來要脫什麼?褲子還是襯衫?」
「就這樣了。」艾許抱起雙臂,每回他在棋盤上將了對手一軍,就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只要你不中途跑去打架,或喝得太醉掉進溝裡,加上洗衣房運作順暢,就可以保證你安然度過十天不失禮。」他退到桌邊,一把抓起自己的衣服。「感謝閣下撥冗相助,現在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莫沙克只剩一個手段可以反擊,這招經過反覆練習,成功率倒也差強人意。「我不介意再多試幾套。」他一把拉近艾許,連帶把他手上的衣服掃落在地。「這件事開始變得好玩了。」
艾許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你會得寸進尺。」
「就承認你在等吧。」他傾前親吻艾許,在嘴唇上嚐到蜂蜜酒的味道。王宮裡有太多事情讓人無法忍受,像是吃一頓飯得耗上兩個時辰,每說一句話都要小心,還要應付老哥不時冒出來的鬼點子,就是好酒無限供應,這點還可以。
再一個吻,這次更濕也更飢渴,莫沙克沿著艾許的喉嚨撫向鎖骨,悄悄解開一顆扣子,可惜艾許馬上就發現了。「別亂來。」
「你這樣也很好看。」他推著艾許轉身,直到伸手就能摸到鏡子。這可是難得一見的景象,莫沙克衣著整齊,全套裝備一件不差,隨時可以走出去接待外賓,艾許卻只剩亞麻襯衫和長褲,領口凌亂,嘴唇濕潤,猶有親吻的痕跡。兩人的視線在鏡中交會,艾許不自在地轉過頭去,耳側浮現紅暈。
「我們還得參加晚宴。」他想轉身,退路卻被莫沙克擋住。
「那是兩個時辰後。」
「等我工作結束再說。」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結果和一堆會計在辦公室過夜。」
「突發狀況,我也沒辦法。」艾許縮了一下,可能是因為歉意,也可能是因為莫沙克探進襯衫下襬,正沿著他的腰際滑向腹部。艾許怕癢,但同一個地方總是能讓他的反應變得……很有趣。「後來我有補償你了。」
莫沙克當然記得,那樣的補償方式還可以,但他可不會因此手下留情。聖徒保佑,艾許沒受過什麼傷,在外奔波最多曬黑他的手臂,卻讓他的身體精瘦結實,莫沙克愛極了那皮膚在他手下泛紅發燙,滲出汗來的模樣。「還有那次,你叫我在房裡等,卻一直沒回來,我翻遍半座城堡,才發現你和老哥在打牌。」
「我們在討論重要的事情。」艾許皺眉。「你那樣闖進來很失禮。」
莫沙克對艾許的反應瞭若指掌,什麼時候是真的生氣,他最好夾起尾巴閃邊去,什麼時候叫口是心非,就像現在,他咬痛了莫沙克的手指,身體卻向後蹭著莫沙克的慾望中心,差點害他連話都說不下去。「我有個點子。」
「什麼?」
「愚者之夜那晚我就想這樣做了,把你帶到露台上,或花園裡……那裡有一大堆給人休息的長椅。」他抬起艾許的下巴,看進鏡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你那天真的很美麗,不是像個女人,而是這麼神秘又傲慢,要不是你太早把我帶走,等著跟你跳舞的人會一路排到門外。」
艾許避開他的目光。「我不記得了。」
「你那天穿了什麼有趣玩意兒?裙撐?緊身褡?我猜一定有姑娘們的吊帶襪,滿滿的蕾絲花邊那種。」
「有。」過了好幾個心跳,艾許不情願地承認。「我用束帶來固定匕首。」
可惡,他不該問的。「我真該再弄一件來。」他喃喃自語,沿著艾許的耳朵吻到頸窩,吸吮著脆弱的皮膚,直到聽見一聲沒忍住的嘆息。最近艾許身上的香味換成木頭混著薰衣草,不管他用什麼,都會記得避開莫沙克討厭的佛手柑。「瞧,你甚至不用弄亂衣服,只要坐在我身上,就可以做些……好玩的事。」
艾許可不會假裝自己沒聽懂。他的呼吸加快了些,耳際紅暈更加鮮明。莫沙克知道怎樣讓艾許身上的肌膚也泛出這種顏色,最好就在鏡子前面,讓艾許自己也能看見。「你嫌宮廷中的醜聞還不夠多嗎?」
「這麼多布料擋著,經過的人根本不會想到我們在幹什麼。」莫沙克輕笑,咬了艾許的耳垂一口,當然不怎麼用力,但夠讓他顫了一下,抽氣聲清晰可聞。「除非你亂動或發出聲音。」
「別亂出主意。」語尾變成喘息,艾許乾脆閉上眼睛,不看鏡中狼狽的自己。「你什麼時候——」
「才能學會規矩?」他探進艾許的褲子,沿著濡濕的頂端滑下去。「你不覺得畫出線來,只會讓我更想明知故犯嗎?」
沈默持續了幾個心跳,莫沙克可以感覺到懷中的身體變得僵硬,但當他抬頭迎上鏡中的視線,卻看到一抹笑意。艾許發現了嗎?他當然發現了。這頭餓壞的狗,如此貪心,即使身在王宮,依然覺得被嚴冬困住,迫不及待把送上門的獵物吞吃入腹。
「我是想說……要餵飽你可不容易,看門狗。」艾許懶懶笑了,向後伸手,扯落莫沙克的領巾。那難搞的布條居然毫不反抗,輕飄飄落地。「不過,這點也很合我意。」
「不勝榮幸。」莫沙克重重吞了下口水,眼睜睜看著那隻手滑過下顎,停在耳下的舊傷,艾許同時還舔著嘴唇露出微笑,簡直就是要逼他提早繳械投降。
「給你半個時辰,接下來我還得忙。」
莫沙克欣然從命。
◆
「別睡在這裡。」艾許搖了搖他。「到火爐前面去。」
莫沙克不怎麼甘願地挪動位置,把弄髒的外套踢到一邊去。「又不冷。」
「你躺在這裡,會妨礙我工作。」艾許繫好腰帶,態度又恢復公事公辦的冷靜,很難想像他剛才還騎在莫沙克身上,發出那樣的聲音。莫沙克覺得下半身又抽動了一下,但他真的累壞了,看門狗可是足足被搾乾了兩輪,現在只想倒頭睡去。
「你在幹嘛?」
「你挑剩的東西要作為回禮,我今天得把清單整理完畢。」
莫沙克咕噥了一聲,當作回應。「我昨晚又作惡夢了。」內容他已經記不清楚,但手上還隱約有內臟濕滑的觸感,不知道是誰的哀嚎仍在耳畔。
「我知道。」艾許說。「你打翻了床邊的水壺。」
果然是這麼回事。僕人清掃過了,但他醒來就發現有東西不在原位。「抱歉。」
「擔心什麼,你更糟的樣子我也看過。」
大概,反過來也說得通。剛回到首都時,艾許幾乎整整一個月無法入眠,一開始他會默默下床,拿著帳簿計算直到天明,後來他終於學會鑽進莫沙克懷裡,一語不發直到顫抖平息。「這樣比較有用。」他實事求是地說,莫沙克也同意。
他們之間還是有太多秘密,無法形諸於口,在夜裡慢慢累積,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就放著吧。」艾許說。「爛賬太多的時候,也只能宣布破產重來了。」
他笑到眼淚都流出來,只有艾許會用這麼荒謬的比喻,卻又好懂到無可反駁。
真是奇怪,這種安心感。他原以為自己會孤單一輩子,現在身邊卻有個正經八百的人,到哪都帶著筆和清單,老是挑剔他事情做得不夠好——不夠好也沒關係,艾許會幫他打理。就算他弄亂棋盤,惹了麻煩,艾許也有辦法讓一切回復常態。
「別傻笑了,快點睡,晚宴開始前我再叫你。」他聽到衣料窸窣,剛才戴過的羽毛帽子落到腳邊。金紅上衣,披風,項鍊,腰帶。「馬褲用這條,明天再換一套,匕首我已經差人磨好了,記得帶上。」
莫沙克沒聽完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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