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8日 星期一

灰姑娘 番外:賭局


事後回想,那天打從一開始就糟糕透頂。

莫沙克被搖醒時天還沒亮,從頭痛和口乾舌燥的程度足以判斷。一如往常,他在睜眼的剎那已經清醒,迅速握住匕首——通常他選來睡覺的地方都夠窄小,沒法容納太多不速之客,劍只會礙手礙腳。但隔壁廄房裡的馬匹打了個噴嚏,另一邊傳來嚼食的聲音。


虛驚一場。「天殺的,戴爾,想找死嗎?」他鬆開手,翻身把臉埋進乾草堆裡。「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解釋,像是有馬匹暴斃之類的,還是有人跌進壕溝去了?」

「信差來了。」那年輕人說著,一邊匆匆套上緊身褲,中途卡住了差點跌倒。他皮膚黝黑,塊頭高大,頭髮粗硬參差不齊,嚴格說來不是莫沙克的菜,不過聊勝於無,在父親眼皮子底下的選擇不多。以偶爾過夜而言,戴爾已經算不錯的對象,最重要的是嘴巴閉得夠緊,不會拿莫沙克的怪癖四處宣揚,例如,就算脫光了上床,也一定要留把匕首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隔壁的葛羅芬男爵?他總是要找事情吵的,不是水源,就是獵鹿權,再不然就是有人在路上偷瞄他的老婆。要知道人到這把年紀,能活動筋骨的樂子也不多了。」

「不是的,少爺。」戴爾穿好靴子,站起來蹭了蹭腳,看起來有點心煩意亂。「而且上回葛羅芬男爵威脅要燒掉吊橋,是因為您往他家騎士的臉上扔爛泥,又把那人扔進河裡。」

瞧,一個管坐騎的也這麼口無遮攔,城堡裡根本沒幾個人把他當少爺看。莫沙克知道他們私下是怎麼講的:這長子放浪形骸,闖禍不斷,不討父親歡心也是理所當然。幸好他還有個弟弟,相差十歲有餘,長得可愛又聰明伶俐,比莫沙克有前途的多,只要能平安長大,起碼希斯利爵士不用再擔心家業傳承。

「所以信差到底是來幹什麼的?」莫沙克差不多失去了耐性。「你別學了說書人的毛病,一句話要分三次才講得清。」

「殿下要大駕光臨了。」

莫沙克翻身仰躺,燭光直射他的眼睛,這下他完全清醒了。「你說什麼?」

「真的,就是王子殿下本人。」戴爾心神不寧地走來走去,又爬上梯子確認糧秣備齊。「隊伍已經在路上了,再半個時辰就會抵達。聽說是前幾天暴雨沖斷橋墩,他們得找個地方待著,等筏夫從下游回來。你能想像嗎,少爺,能親眼見到殿下,就在這裡!」

莫沙克嘆了口氣,坐起身。看來戴爾是不會回床上了,意味著其他的計畫也泡湯。幹的好啊,王子。

「我得趕緊安排,需要照料的馬說不定會超過二十匹,最好再來兩個人幫忙。您聽說過那匹『黑風』嗎?牠只讓王子接近,而且一天就能跑上兩百哩。」戴爾搓著手,一張臉高興得發紅。「吟遊詩人說牠原本是個巫師,不識好歹前來挑戰王子,結果敗得一塌糊塗,貴族們都要求殺雞儆猴,但王子為人寬宏大量,只要求牠變成一匹馬,服上三年勞役。您想我該準備一般的草料好,還是從廚房端吃食過去?」

「你信那些天殺——算了。」莫沙克走到門口洗了把臉,水凍得他手指發麻,但對頭痛一點幫助也沒有,昨晚真不該喝這麼多。

千金難買早知道。他把劍和匕首繫回腰上,靴子裡再放一把。等會兒得回房裡一趟,看看還有什麼傢伙能拿。

太陽剛升上城牆頂,白霜逐漸融化成閃爍的光點,幾隻椋鳥越過天際,想是沒趕上南行的隊伍。再過十天就是愚者之夜,這種鄉下地方沒什麼慶典,只會點起篝火,再扔幾把樺樹枝,正式宣告入冬。莫沙克的生日也在這個時節,無怪那雙眼睛總是透著冷意。據廚房的女僕說,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只要一瞪就會讓人打從骨子裡凍成冰。

莫沙克倒是不怎麼討厭冬天,道路冰封,河水氾濫,再刮一場雪雨,什麼壞主意都只能乖乖躲在家裡。換句話說,王子肯定也是下過功夫精打細算,不打算空手而返。

唉,這下麻煩了。

他接過戴爾遞來的毛巾,材質粗糙,八成和拿來擦馬的是同一條,反正莫沙克也不在意。他在這裡待了幾個年頭——十八?二十?還是更多?小時候身體不好,又常受傷,一年總有幾個月躺在床上。最嚴重的一次,連醫生都搖頭表示無計可施,母親緊抓著他的手,哭得像在送終,哪知他還是沒死成,彷彿聖徒都懶得接他渡河。

多年來肯定有許多人暗自納罕,這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但誰有膽問得出口?有回莫沙克真遇上了,他沈吟片刻,認真想著該怎麼回答:「蘋果。」

「蘋果?」問話的人瞪大眼睛,表情扭曲,一手摀著肚子,像是想把內臟再塞回去。他就算還有其他問題,開口也被血噎得嚥了氣。而莫沙克默默撿起地上的劍扔回去,再看看東邊城牆下,整排白色的花朵正在盛放,山風刮過時就像漫天雪花。那底下已經埋了十幾個倒楣的刺客,空間不夠還得再挖。

現在蘋果樹只剩光裸的枝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莫沙克聽到上方不遠處的塔頂,旌旗發出繃到極致像要斷氣的聲音。「幫『老鼠』上鞍,我等等就出城去。」

「哎,您現在出城不太好吧,少爺。」戴爾吃驚地說。「您應該在大門前迎接殿下的,晚點也要在長桌上同席呢。」

「你最好祈禱到時血跡還擦得乾淨。」

「什麼?」

「沒事。」他隨手把毛巾扔給戴爾。「快去迎接你的王子殿下吧,睜大眼睛好好看著,肯定終生難忘。」

我也是。最後一句變成了冷笑,立刻讓戴爾張著嘴,把剩下的話全吞回肚裡。



城裡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在莫沙克記憶中,那種士兵一字排開,盔甲在陽光下閃亮的陣仗,只有上回葛羅芬男爵率著十來個騎士前來叫陣堪可比擬。當時莫沙克也在瞭望塔上看著,躍躍欲試自己射箭的準頭,可惜最後無疾而終,整桶搬上城牆的沸水都放到涼掉也沒見血,倒像兩家聯合起來做了次攻防演習。

今天的氣氛當然沒這麼肅殺,城牆上只留了必要的衛兵,其他全在庭院充排場。莫沙克站在瞭望塔頂,看著那群人魚貫進入大門,省去了號角和旌旗這些繁文縟節。莫沙克認出幾面盾牌上的紋章,但王子本人反而一身輕便,和其他人一樣裹著灰色的羊毛斗蓬,如果落後在隊伍末端,說不定會被當成某家侍從。

沒錯,莫沙克也聽說他為人儉樸,行事低調,真正咬人的狼,不會隨便亂吠暴露尖牙。

王子跳下馬來,和東道主交換友好的擁抱,接著抬頭四顧,顯然在想辦法說些客套話。可惜沒什麼好講的,這裡就是個建在山崗上的石樓,四周挖了壕溝,再用木樁子圍起來,離真正的城堡可有很長一段距離。庭院的地面凹凸不平,夏天佈滿泥濘,冬天則凍得比石頭還硬。靠城牆的房子都很低矮,屋頂亟需修繕,強風一刮就搖搖欲倒,發出令人心驚的呻吟。

莫沙克走下城牆,穿過廚房再進入主屋。一路煙霧瀰漫,烤架上的肉正在滴油,僕役全都像衣服著了火似地匆忙奔走。有些人剛從外頭看了好戲回來,簡直興奮得難以自持,溢美之詞比吟遊詩人還誇張。「你看到那雙眼睛了嗎?藍得我腿都軟了,對,沒錯,」有個女僕咯咯笑著,完全沒壓低聲音。「就跟莫沙克少爺一樣。」

顯然希斯利爵士也有同感。稍後莫沙克走進書房,他正在火爐前來回踱步,力道重得像要踩碎石板,臉色則像要拿兒子大卸八塊。兩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了好一會兒。

「我還以為你又喝醉跌進護城河裡了。」希斯利爵士說著又開始踱步,雖然年過半百,頭髮斑白,那身超過六呎五吋的高度還是挺有威脅性。老實說他若認真起來,莫沙克還沒自信打得過他。

「怎麼,你希望我也盛裝打扮,走出去跟殿下客套一番嗎?」莫沙克隨便挑了張椅子坐下,把腳蹺到桌上。這房間難得日照,風從石縫裡吹進來,入冬後更是冷得連頭髮都會結霜,生火也沒用。莫沙克一直奇怪父親幹嘛拿這裡當書房,大概是溫度讓他想起前線打仗的美好時光,也可能是每個被召進這裡的客人都待不久,急著想走。

他們父子倆長得一點都不像,這不算什麼秘密,爵士年輕時立過戰功,才從默默無聞的騎士往上升了一階,雖然還是無足輕重,總也算躋身貴族之列。可惜頭銜帶來的不只是一小塊封地,還有個妻子加拖油瓶。這就是國王恩賜,再怎麼不甘願也得跪著接受。

說真的,母親待他並不疏遠,有時在走廊攔下他說話,眼裡總是帶著焦灼的憂慮。這兒子各種荒唐的傳言太多,實在該潔身自愛,別愧對身上流著的血——當然她壓低聲音,可不是指現在的丈夫。何等令人感動的忠誠啊,她被迫嫁給年紀兩倍大的老騎士,住在這鳥不生蛋的偏鄉,卻從無怨言,她原本是個女僕,或許能安穩度日便已心滿意足。

所以莫沙克也只能低下頭去,咳個幾聲掩飾抽動的嘴角,同時跟弟弟擠眉弄眼,他年紀太小,總是被逗得很開心。

「殿下一點也不浪費時間,馬上就問起你了。」爵士咬牙切齒。「大庭廣眾下不好說得太直白,還拐彎抹角一堆廢話。哈,最好是他曾耳聞過你,要說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大概只有花天酒地胡混的本領,我說你前幾天出門就沒回來,八成在某家妓院醉死了。」

「他怎麼說?」

「他說沒關係,一切聽任聖徒安排。」

「承蒙厚愛,甚感榮幸。」莫沙克說著笑了出來,但看到父親的臉色,只得裝模作樣清了清喉嚨。「看來他是不會善罷干休了。」

「還用你說。」爵士低吼。「我敢打賭,他正在滿屋子打聽你的底細。呸,他倒挺會做人,不擺一點架子,笑起來像沒心機似的,跟誰都能聊上那麼幾句,瞧那些士兵和僕人暈陶陶的樣子,肯定已經有人該說不該說的全說了。」

總是那些老套,不請自來的刀光劍影,毒藥,檯面下鬼鬼祟祟的籠絡……他們從來都不肯費心弄點創意,但就算是例行公事,一個不小心還是會要人命。

希斯利爵士肯定也深有所感。要他表現得像個父親未免太強人所難,但他也不得不戰戰兢兢,想辦法保住莫沙克的性命,免得國王哪天心血來潮,想起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兒子。幾次「意外」後他就強迫莫沙克學劍,最後連侍衛隊長都說那小子成了怪物,這還只是在校練場上照規矩來。

真是詭異,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卻成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共犯。

莫沙克環視四周,沒看到酒,只得嘆了口氣躺回椅背,誰教爵士自律甚嚴,連啤酒都不太碰。「我還以為那傢伙會聰明點,躲在城堡裡派人送死就算了,何苦自己找上門來?」

爵士嚴厲地瞪著他。「殿下正要往前線去,這樣你還不懂?」

莫沙克聳肩。「不就是傳統嘛,上前線去沾點功勞,證明自己有能耐對付高地蠻子。反正也只是蹺著腳在帳篷裡喝酒,拿炭筆亂畫地圖而已。」

「國王的兩位兄長就是死在前線,而且都在蹺腳喝酒時一命嗚呼。」

莫沙克坐直了身體,現在他知道為何爵士在開口說話前,先徹底檢查了書房四周。「這太瘋狂了吧,國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呃,」他清清喉嚨。「好吧,當我沒說。」

「現在你知道王子在急什麼了吧。他們父子不合的傳言連這個破地方都有耳聞了,上回那個吟遊詩人在城裡待了整個冬天,一半時間都跟你在酒窖裡滾來滾去,我還以為你多少有把耳朵張開,聽點有用的東西。」

「嗯。」遇到父親數落他這些事,最好就是別頂嘴。「你打算怎麼辦,先下手為強?」

「我要你馬上出城去,找個地方好好躲起來!」希斯利爵士厲聲說。「我可不想晚宴見血,或明天得幫誰收屍,說不定我自己的頭就吊在城門上晃來盪去的。總之你滾遠一點,免得王子把你揪出來,也把你埋在城牆下,我現在看到那些蘋果就心煩。」

莫沙克咧嘴一笑。「我有個點子——」

「想都別想。」希斯利爵士怒吼。「我會去拖住殿下,你就趁這段時間離開,愈快愈好,愈遠愈好。」他咬牙切齒湊近兒子,唾沫直噴到莫沙克臉上。「千萬,不要,讓王子逮到你的尾巴。」




莫沙克騎著「老鼠」出門,在離城堡不遠的村莊喝了一下午酒。農忙時節已經結束,又剛好有一班戲團住進客棧,顯然是要前往城裡參加慶典。狹窄的屋內擠了二十來個人,雖然氣味不太好聞,酒也是便宜貨,但莫沙克頗為自在,起碼這些熟面孔不會突然翻臉要他的命。

「要幫您準備房間嗎,大人?」老闆娘過來擦桌子,邊扭動上身撞了莫沙克一下。她年紀是有了點,但臉頰白裡透紅,點綴著幾顆雀斑,讓人不由得想咬一口。莫沙克在後面的儲藏室裡嚐過幾次,滋味還不錯。「晚上的戲碼一定很精彩。」

「不了。」他回以微笑,順手捏了她的臀部一把。「有事要忙。」

她故作驚異地唉喲一聲,拍開他的手,投來一個曖昧的微笑。劇團正在外頭排演,扮演王子的人舉起雙手,示意子民歡呼,儘管長袍粗糙,頭上的王冠更是歪七扭八,但觀眾依舊捧場。沒有人想到早上經過的那群騎士當中,就有正牌的王子殿下。

唉,血統這檔子事。

他知道希斯利爵士在怕什麼,王子和私生子,硬幣的正反面……不管哪一方大開殺戒,他肯定都要跟著倒楣。莫沙克常想,搞不好爵士也動過這念頭,趁毒芽還沒長成就趕緊拔除,可惜他沒膽子,也不夠惡毒。國王肯定也是看準了這一點,誰能說這手段不夠高明?

爵士不知道的是,早就有人拿王冠來慫恿莫沙克,外加與生俱來的權利,諸如此類。但用膝蓋想都知道,那不過是從牢籠踏進另一灘泥,更可笑的是為人卒子,身不由己,如果最終他還是得在枕頭下放匕首,又有什麼意義?

但他向來喜歡一勞永逸。

他把整齣「採花賊」看完,給了賞錢才動身回家。晚鐘已經敲過好一陣子,他原本作了最壞打算,如果被擋在外頭,還有條壕溝邊緣的小路可走。但士兵打著呵欠開門,只當莫沙克又和平常一樣,在外頭狂歡作樂誤了時間。顯然他平時建立起來的名聲不佳,關鍵時刻卻很有用。

連戴爾都沒起疑心,儘管今天一番折騰已經把他累壞了,但他忙著安頓莫沙克的坐騎,一邊喋喋不休今日的見聞,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匹「黑風」,莫沙克一進馬廄就看到了,眼神穩重,毛色黑亮,正不疾不徐嚼著草料,幸好戴爾沒有真的拿盤肉過來。

「把『老鼠』顧好,」他站在馬廄門口說。「拿幾個紅蘿蔔過來,牠載我著東奔西跑,也夠辛苦了。」

戴爾看了他一眼。「沒什麼狀況吧,少爺?」

「怎?」

「您在笑。」年輕人緊張地蹭了蹭腳跟。「每回您打算闖禍,就會露出那種表情。」

「真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是有趣,戴爾也不過跟他睡過幾次,但察言觀色的本領實在高明,或許和長年照顧坐騎也有關係。「去休息吧。」他溫和地說。「明天有你忙的。」

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戴爾,還真有點遺憾。

他繞著主屋走了一圈,守備比平常森嚴,這是當然,但也沒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大廳的燈火早已熄滅,王子不像要大張旗鼓動手的樣子,或許只是來觀察,虛張聲勢,或者是來看他們父子驚慌失措的滑稽模樣,天知道這些位高權重的傢伙都在想些什麼。

莫沙克沿著屋牆的陰影往東翼走,猜都不用猜王子的下榻處,那是城堡裡唯一能用來招待貴客的地方,陽光照得進來,屋頂也剛修過。強風颳得樹叢沙沙作響,氣溫迅速降低,莫沙克在踩過水坑時冷得發抖,他白天穿出門的衣物太單薄,但現在不是掛念禦寒的時候。

走廊上有人把守,莫沙克還沒上樓就已料到。兩個陌生臉孔,很明顯是王子的手下,但他們打著呵欠閒聊,不像在等獵物自投羅網。此時長廊末端有什麼東西撞上窗板——蝙蝠還是迷路的鳥,兩人不約而同拔劍,交換了驚恐的眼神。

「天上聖徒。」其中一個人咒罵。「都是你講什麼狗屁鬼故事,這下可好,我得在這裡聽著外頭的風聲到天亮。」

「你怕的話可以下去找人換班。」另一個人不屑地說。「王子要我們別守夜,但我放心不下。」

「這裡看起來挺正常,那個希斯利爵士也不像會搞什麼名堂,就不知道殿下為什麼要特地跑這一趟。」

「對啊,我還以為今晚可以睡在客棧裡,有床有酒再加一個妓女,結果卻坐在這裡冷得要命。見鬼了,你看我們得待幾天?」

莫沙克沒聽到最後。忠心耿耿的隨扈令人佩服,但守在走廊上毫無用處,當他們忙著爭論時,莫沙克已經溜上樓去,再走兩個房間,靠近屋頂邊緣有一道暗門,可以長驅直入王子下榻的客房。

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動作有點笨拙。這不是他最擅長的事,用劍省事得多,但他可不搞什麼騎士風格的決鬥,奇怪的是,找上他的刺客老是有這種人,死前還要請求聖徒垂憐,浪費時間。

莫沙克從來就不信奇蹟,他母親在臥室裡安了個小神龕,有回蠟燭倒下來,把聖徒燒得焦黑,那滑稽景象讓他笑了半天。但他終究得認命,接受自己渺如草芥,說不定連死亡都沒法隨心所欲的事實。好幾次他站在城牆邊,想像自己在石板地上撞得稀巴爛的景象,又在踏出一步後改變主意。這比想像中簡單,他思量著,簡單到不值得做。反正等到他真膩了這一切鳥事,城牆上總會留著一個踏出去的位置。

這就是最後一步了。假設他運氣夠好,王子今天罷手放棄,下次又是什麼時候,三個月後?半年?終有一天他會鬆懈或太過疲倦,而那傢伙依舊可以坐在房裡品美酒,和仕女調情,一紙命令就有人前仆後繼為他效命。

一勞永逸,莫沙克心想,就算賠上自己的性命也夠划算。

暗門就在壁爐邊上,他在踏出去時劍已出鞘。出入口肯定有隨扈,接著是窗邊,床腳,說不定壁爐前就有一個。不能跟這些人纏鬥,咫尺之差王子就會逃走。他得直接打倒擋路的第一個人,然後——

但房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人坐在壁爐前,距莫沙克推開的門不到三步。對方一臉驚訝地抬頭,連手中厚重的書都差點落到地上。對,那當然是王子殿下,莫沙克一看就知道了,那張臉詭異的似曾相識,就像他剃光鬍子後,在鏡中見到的自己。

這太出乎意料,莫沙克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做什麼——好吧,就算事後回想,他也不會承認自己慌了手腳。那傢伙坐在椅子上文風不動,好奇地瞪著劍瞧,彷彿廚子上了盤不對的菜給他。

「晚安。」王子開口。

有人埋伏在旁待命,還是說王子本身也是個使劍高手,壓根沒把莫沙克放在眼裡?不,掃一眼就知道他破綻百出,手上最危險的東西恐怕就是那本書。

「坐吧,我來倒酒。」莫沙克像是聽著自己在講話,那溫和、抑揚有致的口音讓他連頭都痛起來。「平常我不會把房間關得這麼密不透風,但外頭冷得要命,恐怕我在南部待太久,得花點時間才能適應。」

或者這傢伙瘋了,這確實是出乎意料。「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你是我的兄弟,莫沙克。」王子理所當然地點頭。「我們早該找機會見面,不過前人也說了,遲到總比不到好,感謝聖徒沒讓我白跑。」

「我可不怎麼感謝,也沒興趣跟你見面。」莫沙克說著向前一步,劍尖橫過桌面,幾乎掃到酒瓶——桌上還有兩只酒杯和散亂的牌,這傢伙頗能自得其樂。

王子笑了笑。「和廚娘說的一樣,你很直截了當。」

不消說,這句話讓莫沙克更加火大。現在這傢伙自認瞭解他了,花上一天功夫在城裡轉悠,聽到的肯定都不是好話。「那他們有沒有告訴你,任何不速之客進入城裡,下場都不會好到哪裡去。」

「我不喜歡你的暗示,兄弟。」

「這不是暗示,你心知肚明。」

王子皺起眉頭。「聽著,這對我們兩個都不容易,所以我不介意你太過,嗯……」

莫沙克冷哼。「放肆?」

「急躁,大概吧。」

「我相信,」莫沙克緩緩地說。「你是想在變得更不容易之前解決事情。」

「沒錯!」王子同意,他向前傾,雙手擱在膝上,居然有點興高采烈的調調。「你要知道,我到幾個月前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兄弟,雖然這沒什麼好驕傲的,但父親的私生子女眾多,能長大成人的卻寥寥可數。你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蹟,除了聖徒保佑我想不出原因,希斯利爵士也很了不起。」

「你大費周章,就為了確認這點小事?」莫沙克冷笑。「你大可簽個逮捕令,燒光整座城堡,確認我死得徹底。哈,我知道了,那些該下地獄的騎士原則,是吧?你派來的傢伙也一樣,明明幹著屠夫的事情,又硬要安上一堆名堂。」

「聽著,我從來沒有派人對你不利。」王子沈下聲音,這一瞬間收起了和藹可親的面具,幾乎稱得上……氣勢逼人。舞台效果,莫沙克沒來由想到這個念頭,他正像受過嚴格訓練的演員,在幾種角色間收放自如。「不管是用刀、劍還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毒藥,那不是我做事的手段,太粗糙了,而且浪費。」

浪費。莫沙克無聲重複。多麼冷靜又無懈可擊的道理,這麼說來他的性命也有價格,是用金幣來衡量,還是銅角子?他手上還握著劍,卻有股衝動想拿起酒瓶往王子頭上敲,或掐住他的脖子按進壁爐,或許他可以兩者都做。

「但你提到了刺客,或許還有其他威脅。我想這是免不了的,宮廷就是這樣的地方,永遠都會有人揣摩上意或圖謀不軌,而你是個很有價值的箭靶,無意冒犯。就算你把自己弄成荒野隱士的樣子,明眼人還是看得出來。」

「你想知道什麼,我是如何枕著匕首睡覺,每天睜開眼睛就驚訝自己又活了下來?」莫沙克低吼,那把劍在手裡又冷又沈。腦袋裡有個聲音叫他閉嘴,動怒通常就是找死的開端,但天殺的這又如何,現在不是講道理的時候,況且他也沒打算活著走出去。「對,我知道自己出生就是個錯誤,活著也只會為別人添麻煩。如果我能撒手下地獄也就罷了,偏又有人非要我活著,好像那是天大的義務。而二十年來從沒人開口問過我意見,到底想死想活,還是想做什麼!」

王子舉起手,像是要打斷他的話,莫沙克才不會給他機會。「閉嘴,少假惺惺說一堆狗屁倒灶的大道理,你根本不用擔心這些鳥事,貴族忙著巴結你,百姓把你奉若聖徒,走到哪都有隨扈保護。你憑什麼坐著高高在上,拿我放在磅秤上估量?因為你身上流的血比我尊貴?還是切開喉嚨也能死而復生?」

現在劍刃離王子的喉嚨不到一吋,他瞪大眼睛,該死的那顏色還真和莫沙克一模一樣。「或許我該殺了你,頂替你的位置。這不是很有趣嗎?說不定那些人根本不會發現——」

「你說的沒錯。」王子眼睛一亮,突然歪向旁邊,伸長手去搆桌上的牌。「見鬼了,我怎麼沒想到呢?你果然是個天才,兄弟。」

莫沙克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剛才要不是他閃得夠快,劍刃就要割開那該死的喉嚨。「天殺的你在搞什麼鬼?」

「等等,別吵,我需要思考。」王子把桌上散亂的牌收成一疊,在手中來回洗了幾遍。「陪我打一局牌。」

莫沙克壓住咆哮的衝動,他必須冷靜,冷靜思考還有什麼令人滿意的死法。如果把王子倒吊起來,瘋病會不會有所改善?「你在耍我嗎?」

「錯,我從不開玩笑。」王子認真地說,一手把牌橫攤在桌上,動作熟練得不可思議。「打組合花牌,一局定生死,輸的人任憑處置。」

「我現在就可以宰了你,何必跟你打什麼天殺的牌?」

「拜託,那很無聊。殺人太簡單了,太簡單的事不值得做。」

莫沙克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有一瞬間他真想到了那些荒唐的傳言,關於王子法力高強,能看透別人的心思。別蠢了,他們血出同源,想法自然也很接近。

「況且,我們談到現在,外頭的隨扈都還沒衝進來,你該相信我有點誠意。」王子抬頭看他,咧嘴一笑。「咱們就各退一步,用文明的方法來解決問題如何?這賭注應該夠大了,我說的可是任憑處置,沒有上限。」

「你很清楚我要什麼。」

「沒問題,再附上王冠和印璽,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取代我的位置,不會有人起疑。」

「你當我三歲小——」           

「我以王室的尊嚴起誓。」

「聽你在鬼扯。」莫沙克火大到難以呼吸。他不知道那件事更不可置信,是發現王國的繼承人根本是個瘋子,還是他當真搶過王子手上的牌,像是接受了這天殺的提議。有什麼差別嗎?他早已錯過氣勢洶洶取人性命的時機,提著劍繼續枯站著也沒意義。「你自己說的,組合花牌,一局定生死。」

「當然。」王子臉都亮了起來。「你真的不喝?我特地從七石鎮一路帶來的,你可能聽過那裡的酒莊,還有無花果泥甜布丁。」

「我不喝陌生人的東西。」

王子攤開手,露出了像是「隨你高興」的微笑。

「我作莊。」莫沙克很熟悉規則,事實上,這可能是他除了拈花惹草外唯一的娛樂。現在村裡的人吃過虧,不太肯賭,他只得進城去找對手。

希望這不會是他做的最後一件蠢事,天殺的。「你可別後悔,我一分賭注都不會讓。」




狩獵小屋在王家鹿林邊緣,離大道不遠,正如王子所說,路口有個長滿青苔的大石頭,卡在山毛櫸樹幹中間,像是妖精的舞台,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莫沙克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因為鹿林名義上是國王領地,但鄰近的兩個貴族都把這裡當囊中物,春天有各色野莓,秋天則有為數不少的鹿、野豬和兔子,還有滿地橡實。這種事需要默契,嗯,還要一點誠意,所以莫沙克從沒越過那條無名溪,另一邊就是葛羅芬家的土地,遇上那些粗野的雇佣騎士,免不了又要上演一場鬧劇。

今天他只得破例渡河,一路往東前進。轉進小路後,他慢下速度,撥開低垂的枝葉,免得臉上給抽出血痕。地上的落葉很厚,馬蹄一踩下去便是泥土和霉腐的氣味,但「黑風」依舊腳步輕快,像是完全不受影響,這匹馬果然如傳聞一樣厲害,載著他奔馳數十哩也不露疲態。

「傳聞也說你會講話。」這會兒黑風在岔路口豎起耳朵,沒等莫沙克下令就走上正確的方向。「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主人到底在搞什麼鬼?」

黑風從鼻子噴氣,聽起來像是「哼」。

那局牌打了快半個時辰,這沒什麼,組合花牌原本就很複雜,數字和圖案有各種變化,不僅要計算機率,也得抓住運氣。重點是他明明拿了一手好牌,窮追猛打沒留生路,王子卻在最後一刻逆轉戰局,攤出了王牌。

「願賭服輸,兄弟。」他向後靠,臉上依舊是……嗯,王子的微笑,只有雙眼過份閃亮。

「不用你說。」莫沙克扔下最後一張牌。結束了,最終他還是只能落得老鼠的下場,在死前被貓任意玩弄。「先警告你一句,血跡滲進石縫會很難清理,我們最好到庭院裡去。」

「好極了。」王子起身,依舊精神奕奕。「脫衣服。」

這和莫沙克預期聽到的相差太遠,以致他眨了幾次眼才反應過來。而且,不能怪他,最先閃過的念頭都不是很恰當:「什麼意思?」

「過來。」王子顯然不喜歡重複同樣的命令,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加重語氣,嘴角還有笑意,卻能讓聽到的人立刻打直背脊,聽任差遣。「還有這把鬍子,聖徒為鑑,我可沒有多少除草的經驗。」

話是這麼說,但王子充分展現了決心,硬把莫沙克按在椅子上,煞有介事抖出一把剃刀,鋒利足可殺人。要知道莫沙克試了好幾次,甚至考慮過一腳踹倒王子逃出門去,但王子總是能抓住時機,舉起剃刀抵在他的喉管上,同時還露出微笑。

「別擔心。」王子扯落整把毛髮,完全無視莫沙克痛得齜牙咧嘴。「我會讓你改頭換面,等會兒看到鏡子,連你自己都會笑出來。」

莫沙克完全笑不出來。「你到底要我幹嘛?」

「這個,」王子把一塊亞麻手帕塞進他的腰帶,莫沙克聞到一股甜美的香味,像是蜂蜜混著忍冬。「是某位夫人的信物,代我去赴約吧。」

莫沙克咒罵了一個很不得體的字眼。「你是有什麼毛病,如果不想去,拒絕不就得了?」

「哎,拜託,我可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你聽過八卦吧?在我一個晚上搞定冰山夫人後,現在有些年輕仕女看到我就會激動得昏倒。」

莫沙克瞪著他,懷疑逐漸升起。「你該不會……」

「噓,現在揭開底牌就不好玩了。」王子露出了神秘的微笑,一把推他出房門。「等你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

搞什麼鬼。

於是莫沙克一肚子火走到馬廄,那兩個隨扈很好打發,反正他們守了一夜,正巴不得去睡覺。戴爾當然更沒有起疑,他根本不敢抬起頭來,緊張得差點把自己絆倒。莫沙克接過韁繩——當然,不是那匹可憐的「老鼠」,而是王子帶來的「黑風」,動作就和眼神一樣穩重,就算察覺背上換了個人也默默承受。

或者是根本沒發現,因為莫沙克綁起了頭髮,鬍子剃得精光,穿著棗紅色背心加上厚重的藍灰色大衣,就和王子現身正式場合時一樣招搖。廢話,那就是王子行囊中的行頭,而一路到大門口,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稱他殿下,連希斯利爵士也沒起疑。

事實上,他就擋在前頭,臉皺得像被人捅了一刀。可想而知,他就怕殿下翻遍每個陰溝,找那個不成材的兒子。「殿下,您不該隻身出門,如果出了什麼事——」

「哎,我只不過去村裡走走,又不是要勇闖什麼惡龍的窩巢救公主。」

「殿下!」若是平常,爵士早已吼得連城牆外都能聽到,但現在他也不得不納下脾氣,連鬍子都在抖動。

「行了,希斯利,我知道你可以杵在這裡講上一百個道理,我也可以直接叫你住口,到時大家都不好過。聖徒在上,我總有這麼點隨心所欲的自由吧,難道在你的領地上還有什麼需要擔心嗎?」

呃,他可能演得過頭了,王子說話更拐彎抹角,等你推敲完整句的意思,仗都打完了。但爵士大概沒膽子推敲這麼多,只見他退後一步,活像要被押上行台的犯人,萬念俱灰下令開門。莫沙克看著他緊繃的下顎,心想只要拿個槌子敲敲,肯定會碎得拼不回來。

好吧,這讓遊戲稍微變得有趣一點了。

他只讓後面那些人跟了半哩路,接著就繞過麥田邊的樹林,迴轉抄小路,途中還跟他們錯身而過,隔著農舍聽到又急又氣的爭論。隨他們去猜殿下為何這麼熟悉地形吧。話說回來,那傢伙此刻又在做什麼,躲在房裡玩單人牌戲,等他回去報告惡作劇的後續?

狩獵小屋在一處彎道後,四周樹木都被砍掉,清出一塊空地,現在草葉枯黃,別有一番蕭瑟風情。不知什麼鳥在遠處啁啾,聲音清亮綿延不絕。冬陽把揉著紅土的石牆和瓦片映得閃閃發亮,山形牆上刻著聖徒,一臉安祥看著莫沙克繫好馬匹,整理衣服。

無論他有多不情願,禮節還是要顧。

葛羅芬夫人親自來應門,這也在預料之中,莫沙克掃了一眼,屋裡顯然沒有別人。「日安。」他微微頷首,沒等夫人退開便抬起她的下巴,偷了一個吻。

她小小驚呼一聲,抬手掩住了嘴,臉上迅速泛起紅暈。莫沙克之前就見過她,不過是隔著人群有段距離。她的丈夫原本就以暴躁出名,就連在年度市集上多瞄她一眼,男爵就會怒氣衝天過來找人算帳。

倒也不是太難理解。莫沙克上下打量,猜她不超過十七歲,身上泛著淡淡的玫瑰香味,灰色眼睛迷濛如霧,睫毛又翹又黑,還有那頭長髮,解開後肯定像月光下的溪流——天殺的,莫沙克在心裡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連說話都有幾分像那該死的王子了。

「不錯的地方。」莫沙克脫下手套,在壁爐前烘烤僵硬的手指。屋裡擺設粗獷,牆上掛著鹿頭,地上是整塊熊皮,桌椅用木頭劈成,沒有打磨拋光,和她的喜好肯定天差地遠,難怪她看起來這麼不自在。

「夠隱密了。守林人住在另一頭,他有腰痛的毛病,天氣一冷就不會過來。」葛羅芬夫人抓著袖子,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坐要站,還是該離他多遠。「您沒有帶隨從?」

「當然,我花了番功夫才甩掉他們。」莫沙克愜意地坐下,椅子是高背的還有軟墊,剛好讓他舒展痠痛的雙腿。「謹慎行事沒有壞處,基本的遊戲規則我還懂。我們有多少時間?」

「殿下願意的話,我們可以一直待到明天。」她慢慢走近,臉上有一抹刻意的靦靦,幾乎可說是……楚楚動人。真是有趣,她必定常用這種手段來達到目的,或逃避降臨到身上的厄運。莫沙克吻她的時候,就注意到她手上有未褪的瘀青,但那可不是他該管的事。「我多等了一天,還以為您不會赴約了。」

「我得承認,」莫沙克緩緩地說。「我猶豫了很久,還差點把你的手帕扔進壁爐。你的丈夫對王室忠心耿耿,赴約像是一種……背叛。」

「有人說忠誠只是選對了地方站。」

「相當精闢,夫人。」莫沙克搔著下巴,剃光鬍子讓他不太自在,像是少穿一件衣服。他納悶自己現在笑起來是不是也一臉無辜,足夠唬得同桌賭客放下戒心?「你又是站在哪一邊呢?」

「我盡可能不表示意見。」她淡然說。「選擇……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啊,莫沙克心想,這小女孩沒表面上這麼膚淺,真是可惜了。「你是怎麼溜出來的?我知道你丈夫有多善妒,不管去哪都守得滴水不漏。」

她打了個寒顫,很快轉過身去,拿起在爐上加熱的酒。「他帶著軍隊作例行巡視,驅趕狼群,察看河道有沒有氾濫之類的,起碼要三天才會回來。我裝作身體不適,僕人都以為我在房裡。」

他接過酒杯,順勢把她拉進懷裡。她嚇了一跳,摩挲著手臂,像是很冷似的,她當然會冷,因為那套亞麻白袍下很明顯什麼也沒穿,胸口在火光下嫩得像能滴出水來。說老實話,那景象真是賞心悅目,尤其還配上加了香料的酒。莫沙克幾乎感到愧疚了,幾乎。

他放任思緒飄遠了一點,想著這位夫人是否也在某個時間點下注,拿自己的未來去賭,或是全然隨波逐流,無能反抗。但他想最多的還是手上那副牌,普通的重量,沒作記號,看起來像每家酒館都有的消耗品。王子會出老千嗎?這太不合身份、難以置信,但話說回來,想像中的王子應該用象牙棋盤,而不是用行家的手法攤牌,對吧?

「你冒了很大的險。」

「對我來說值得。」她稍微放鬆了些,動手解開莫沙克的腰帶,拿下那把礙事的劍,小心放到壁爐架上,又跪在地上為他脫下靴子。「據說您從不拒絕女性的要求。」

真是方便的形象,他完全懂。「也不盡然,這就像打仗,士氣全看勝利後的獎賞。」

「我會把這當作恭維。」

唉呀,她的行動和表情不同,大膽也俐落得多,莫沙克很感興趣地看著她跪在膝前,上身前傾,白皙手指挪向他的大腿。「這麼快就進入正題。」他笑出來。「我還以為你會想先在附近散散步,欣賞河畔落日之類的。」

「請見諒。」她稍微退縮,有點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我不該忘形,逾越自己的身份。」

「別放在心上,我想這裡的風景更好。」

她聽懂了暗示,抬起睫毛,又羞怯地垂下目光,但莫沙克可沒這麼容易放過她。於是她半推半就,接過他手上還沒喝完的酒,倒向自己胸口。這下那層薄衣幾乎變成透明,就連莫沙克也不由得嚥了下口水。「確實……很不錯。」跑這麼大老遠,總算有點回報。

可惜,他得在這時候打斷一切。

「親愛的,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他向前傾,拇指輕輕劃過她的顴骨。「是誰想出這個主意的?」

那雙纖纖玉手正在解他的褲子,聞言猛然一僵,差點戳進他的肉裡。莫沙克往後挪了點,以防萬一。「我不懂您的意思。」

「屋前三個,屋頂一個,屋後兩個——還是三個?他們用鳥叫聲打暗號,倒是挺浪漫的,但你知道,這麼多人盯著,我實在很難硬得起來。」他迅速攫住葛羅芬夫人的手腕,免得她退進壁爐裡燒死自己。「不客氣,」他說著,又瞥了她濕透的胸口一眼:「算是回報你的……盛情招待。」

但夫人顯然感受不到他的誠意,放聲尖叫起來。另一邊傳來木板破裂的巨響,那道牆果然被動過手腳,常見的把戲。埋伏的人打扮也很老套,一身黑衣,臉也用布蒙住,只露出眼睛。可惜劇碼全亂了套,沒照他們原本的安排進行。

莫沙克抄起撥火棒砸向其中一個人的臉,效果卓著,不枉他把鐵棍塞在壁爐裡烤這麼久。那傢伙倒地時又撞倒另一個人,第三個人踩過熊皮朝他撲來,莫沙克迅速飛起一腳,把椅子踢過去,那人往旁邊閃避,卻被倒在地上的傢伙絆倒。莫沙克一躍向前,抓起某人掉在地上的劍,刺穿他的肚子,接著迅速蹲低轉身擋住攻擊。這人動作很快,倒地前劃開了莫沙克的袖子,只差一點就要刺中他的側腹。

向來如此,莫沙克心想,吋許之差,生死有時真的沒什麼道理。

混亂的態勢不再,剩下幾個面如死灰,握著劍猶豫不決。莫沙克抄起腳凳直接砸過去,撞得他們失去平衡再縱身撲上。不幸他在割開最後一個人的喉嚨時失了準頭,那個人哀嚎打滾,鮮血直噴,一路滾到葛羅芬夫人腳前。她原本已經嚇得臉色慘白,縮在壁爐邊角直發抖,這下又開始尖叫不停。

王子說不定會想留活口,但管他的,那又不是莫沙克的責任。手下留情是種藝術,需要謹慎、專注和絕對的自制力。他只是個粗人,全部殺光輕鬆多了。

「嘿,你知道嗎。」他甩著劍上的血滴,心不在焉看了葛羅芬夫人一眼。她的亞麻白袍浸著一大片血,看起來像是受了傷折翼的鴿子。「那傢伙也不輕鬆,如果他三不五時就要遇到這種鳥事的話。」

葛蘿芬夫人驚恐地看了他一眼,嘴唇顫抖,莫沙克就當她回答了。

「不過,他依舊是個混帳王八蛋。」




莫沙克抵達家門時天剛亮,篝火還沒熄滅,空氣中瀰漫著燃油的臭味。大部分士兵都離開了,只留下幾匹馬和地上雜沓的腳印,他穿過庭院時,有個全副武裝看起來很威嚴的傢伙匆匆走過,大聲吆喝著命令,莫沙克沒停下來細聽。不論他們檯面上說些什麼,這回災難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千鈞一髮,可喜可賀。

但說真的,這關他什麼事啊?

他在馬廄附近遇到戴爾,那年輕人一臉驚慌,抱著沈重的鞍具飛奔而過,見到他的時候又煞住腳步,瞪大眼睛,最終遲疑地喊出:「少爺?」

好極了,他這一路風塵僕僕,頭髮蓬亂得像三天沒洗,還得用斗蓬蓋住身上的血跡,就算沒了鬍子,也不會有人把他錯認成王子了。「我父親呢?」

「大人帶士兵出城了。」戴爾壓低聲音,緊張地四下掃了一圈。「聽說奉殿下之命,前去逮捕葛羅芬男爵了。意圖叛亂啊,少爺,我就覺得那個人不對勁,率兵三番兩次來挑釁什麼的,真是太嚇人了。您看這風頭什麼時候會過去?」

沒等戴爾講完,莫沙克已經走遠了,一邊在心裡重溫各種徒手殺人的法子。還有什麼好懷疑的?他們確實血出同源,不只外表相像,骨子裡也一樣惡毒。

東翼幾乎空無一人,走廊上的守衛也撤走了,莫沙克一腳踹開房門,眼見王子還坐在昨晚的位置,牌收在桌邊,換了瓶新酒,下方壓著一張平面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瞧瞧他們,幾乎像是鏡中的倒影,只不過一個衣裝端整坐在火光中,笑起來像是房裡又亮了幾分,另一個卻從夜裡走來,眼神陰鷙,就算穿上王子的行頭,依舊藏不住本性。「你敢耍我。」

「願賭服輸,這麼說可不公平。」王子愉快地說,稱得上恬不知恥,但那臉笑意立即消失,他挺直背脊,盯著莫沙克的手。「你受傷了。」

「不要叫人過來,你這個幫倒忙的蠢蛋,天知道有誰在聽在看。」莫沙克跌坐在椅子上,又累又煩。他清理過傷處也包紮起來,但還是痛得要命,真他媽的無妄之災。「我把狩獵小屋給燒了,如果王家鹿林禿了一塊,可別找我賠償。」

「多謝。」王子清清喉嚨,半晌沒講話,最終還是放棄了多餘的問題。「你做得很好,遠出我的意料。」

「你早有計畫。」這是兩天內第幾次了,他想直接抓起酒瓶,往王子的頭狠狠敲下去。他遲早會這麼做的,就等某個時機。「這是個測試?看我會不會乖乖聽話,像其他人一樣,一吹哨就忙著奔到你腳下搖尾乞憐?還是廢物利用,在解決我前搾乾最後一點剩餘價值?」

「猜錯了,根本就沒有什麼計畫。」王子乾脆地說。「我原本該在七天前抵達彎河港,但一路延誤,還遇上河水暴漲,橋被沖斷,筏夫也被困在下游回不來。我在崗哨裡跟守兵打牌的時候,才想到可以繞到希斯利爵士家裡,見見這位素未謀面的兄弟。至於見到以後要做什麼,我出發時也沒有頭緒。」

他喝乾酒,用右手把玩著空杯子。今天他總算想起要配劍了,但莫沙克敢打賭,那就只是裝飾用的而已,連十歲大的馬廄小廝都能打贏他。「我正在煩惱該怎麼處理葛羅芬男爵,你就出現在我面前。硬要說的話,是,我是很能抓住時機。」

「你不怕我撒手不管逃走,或乾脆回頭咬你一口?」莫沙克抄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再提什麼兄弟或血緣關係,我就真的揍你。」

「嗯,我挺怕的。」王子搖晃杯子,發現酒瓶在莫沙克手上,只得起身去爐架上拿另一瓶。「可是輸贏也要賭了才知道,不是嗎?」

莫沙克瞪著他。「你作弊。」

「那要看,」王子面不改色。「作弊的定義是什麼,俗話也說了,沒被逮到不算賊,對吧?」

莫沙克真覺得自己快把牙齒咬碎了。「你耍了什麼把戲?」

「眼見為憑。」王子又習慣性拿起了牌,手指靈巧地翻轉牌面。「再打一局?」

「傻子才跟你賭。」莫沙克用力把酒瓶摜回桌上。「下次又是什麼?想叫我去殺誰,還是幫你處理什麼見不得人的骯髒事?」

「拜託,兄弟,別這麼輸不起。」那微笑一定經過千錘百煉,目的就是為了讓人疏於防備。「這回速戰速決,加減比大小吧。我拿黑風當賭注。」

莫沙克震驚地瞪著他。「你要把坐騎讓給我?」

王子裝模作樣咳了一聲。「兄弟,還沒分出勝負呢。」

「等著跟牠道別吧。」莫沙克怒火中燒,一把抄起牌卡。「我會好好照顧牠的。」

希斯利爵士率兵回到城裡時已近中午,莫沙克聽到下方傳來喧囂,父親高聲發號施令,但他只想栽倒在地上,什麼都不管的沈沈睡去。他已經兩天未曾闔眼,這當中來回騎馬趕路,宰了好幾個人還毀屍滅跡,再怎麼自暴自棄,身體還是會抗議。

他轉頭看向窗戶,立刻就後悔了,陽光像錐子刺得他雙眼泛淚,太陽穴隱隱作痛。老天啊,外頭那些鳥唱得可真賣力,但他只想拿起什麼東西扔過去。

而且他一局都沒贏過。

不可能,連純粹靠運氣的「跳格子」他都連輸了五局,而且還是莫沙克作莊。他喝得不多,幾杯酒不可能影響他的判斷力。但再過一個時辰情況還是沒有改變,這時他的眼睛已經開始痠澀,只能死命瞪著雙方攤出來的牌面,一遍又一遍思量王子在哪個階段開始作弊。別鬧了,莫沙克也是個老千,很清楚怎麼在洗牌時記住順序,發牌時留下幾張,或是袖子裡的把戲,不可能有人當著他的面搞鬼,他卻渾然不覺。

「其實,你挺擅長布陷阱的。」王子摩挲著下巴,一臉興味盎然。「可惜太沒耐性,看到獵物逃脫就罷手放棄。你知道剛才如果再撐兩回,就能湊成一組王牌了嗎?」

「閉嘴。」莫沙克陰沈地說。「我來發牌。」

「我很樂意,不過——」

「啥?」

「你那袋錢已經在我這裡了,下局你要拿什麼來賭?」

莫沙克原本沒想要這麼做的,或許正好相反,他脫下靴子扔過去,而王子依舊優雅地閃開了。「好,可以接受。」

「你從哪學賭博的,難不成這年頭王家學士都在藏書室裡發牌擲骰子?」

「東看一點,西看一點。隨扈很樂意教我,尤其我老是輸得很爽快。然後是那些貴族,他們發現從我身上有利可圖,就迫不及待聯合起來訛詐我,手法相當令人……嘆為觀止。」

「等等,你不可能有那張牌!」

「為什麼?」

「因為——反正就是不可能。」

「但這局牌是你發的。」

「……」

「好了,全拿。」王子把牌扔向桌面,在他喊停前莫沙克就知道自己又輸了。慘敗。一塌糊塗。「還是要再換另一種玩法?我都奉陪。」

「免了。」莫沙克乾澀地說。他已經輸掉坐騎、匕首、兩把配劍、外套、靴子和一把銅角子。這傢伙靠幾張牌就把他劫掠一空,天殺的,這可是莫沙克平時在酒館扮演的角色呢!再多幾局,他可能會把整座城堡都輸掉,到時希斯利爵士抬頭發現塔頂的旗幟換了,臉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我總覺得不對勁。」王子不經意地說,注意力依舊放在牌上。「你認識葛羅芬男爵,他像是會設陷阱行刺王子的人嗎?」

「他就是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子,到處找人吵架證明自己寶刀未老。」莫沙克疲倦地說。「利用他的人肯定早就想好退路,你把他吊起來也問不出什麼。反正你昨晚這招夠狠,不管誰是幕後黑手,應該都會嚇得好一陣子不敢妄動。」

「我也這麼想。」王子愉快地說。「咱們就先收手,等對方有進一步行動再說。」

「隨你高興。」

「別這樣,難道你一點好奇心都沒?我有個點子——」

「你和你的點子都可以下九層地獄去。」莫沙克丟開牌,站起身來。「又不關我的事。我要睡了。」

「好吧,要出發時我再派人去叫你,順便收拾你的行李。」

莫沙克呆滯地看著他。這是個笑話,但他實在累到笑不出來。「什麼?」

王子又露出該死的無辜笑容。「我以為你在第二十三局的時候答應要跟我一起離開。嘿,可別說話不算話。」

二十三局。莫沙克的記憶已經有點模糊,他只知道自己一直洗牌、叫牌、虛張聲勢,想辦法找出王子的破綻。他在某次鐘響時發了頓脾氣,又在倒空酒瓶後一腳踢倒桌子。當然,這對戰局完全沒有幫助,他們只得暫停,叫僕人來清理碎片,順便再送酒來。

對,就是在那空檔,他似乎說了類似的話。「我說的任憑處置,是指你可以殺了我,或用馬匹拖著我走碎石地,或把我吊在廣場上曬成——」

「聖徒保佑。」王子揉著眉心,一臉無奈。「把你的想像力留到其他地方吧,或者,你這麼想要的話,我會想辦法派工作給你,讓你忙到生不如死。」

莫沙克的腦袋隆隆作響,可能是太久沒睡的症頭,但又像太過急促的心跳聲。「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在提供雙方解套的法子。」王子心平氣和地說。「說到底,難道我們不是在同一條船上嗎,腳下漏水的洞已經夠多,為什麼還要花心思互扯後腿,防備彼此?這真的是很——」

「浪費。」莫沙克疲倦地說,天殺的,他居然跟得上這個瘋子的思路了。「我會有頭銜,領土,財產這些與生俱來的權利?」

「親愛的兄弟,」王子耐心地說。「你明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這些東西。」

「是啊,當一個朝不保夕的影子。」莫沙克嗤道。「我如果死在這裡,起碼還會有一個墓碑刻上名字。」

「你想死,可以有比從城牆跳下去或找人同歸於盡更好的方式。」王子微笑,既無辜又狡猾,莫沙克不懂他為什麼能同時讓兩種表情出現在臉上。「我不會勉強你,只能說如果你跟著我上前線,日子肯定過得比現在有趣。」

好吧,他確實是看透了。莫沙克搔著下巴,多少習慣了鬍渣的粗硬觸感。一樁互惠交易,他心想,共同的利害關係。「昨天我還想殺了你,我隨時可能再試一次。」

在聽到回答前,他就知道王子會說什麼,而且似乎也打定主意要這麼叫他了,該死。

「賭了才知道,兄弟。」

聖徒們肯定有很惡劣的幽默感,才會在開啟一扇門的時候,順便準備更深的坑。

「我是不是還得陪你打牌?」

王子揚起一邊眉毛。「如果你願意的話。」

「還有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會多到你每天衝我砸酒瓶,我猜。政治就是一堆糞肥,只不過鋪了草皮又灑上香水。」

「有個條件。」

「好吧。」王子嘆氣,退讓地舉起手。「如果你不想——」

「教我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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