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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吉爾不知道廂型車停在哪裡,夜晚的街道看起來都很類似,像從地底升起的迷宮,不知是為了困住人類還是惡魔。道路迂迴,建築高聳,多半還有垃圾腐爛的臭氣,有時起霧,籠罩住各色燈光閃爍,不遠處另外兩輛車呼嘯而過,尖銳的引擎聲劃破夜空。
停下來後發生的事一成不變,傾倒的建築物擋住去路,魔樹的殘枝餘根,惡魔橫衝直撞,為人界滿溢的鮮血氣味而瘋狂。幾個月前他摧毀通道後,腦袋裝得下謀略的惡魔都退回了地底養精蓄銳,現在能鑽過縫隙的都是些小角色,這讓清道夫的工作多少變得乏味。
但丁做這些事沒收錢,他說那是要還債。維吉爾不反對彌補過錯,但和但丁一起工作幾乎難以忍受。他們總是意見不合——該不該殺,出手的時機,要不要多管閒事,救一個在路邊哭泣的孩子。
那是根深蒂固的芒刺,光是弟弟出現在視線範圍就讓他焦躁不已,彷彿他又成了那個孩子,隨時得繃緊神經,保護自己小小的地盤。總是有東西會被但丁粗心大意弄壞,書,唱片,易碎的瓷杯。他尤其痛恨但丁和人類混在一起,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喝酒,半夜冒險,無聊的話題——多半和女孩子有關;打架——他還真能控制自己的力量,裝得像人類一樣。
維吉爾曾經羨慕過他嗎?他不記得了。也許更多的是怒氣,他奔走各地,費盡心力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但心底深處,他知道這些全不在弟弟眼裡。但丁可能還會很驚訝,為什麼維吉爾要花這麼大力氣整慘自己。
他很好奇,如果有機會和從前的那個小男孩說話,自己會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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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你的計畫?」維吉爾一把扯下兜帽,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對啊,走大門進來。」她一臉理所當然。「你該不會想鑽地道,爬城牆觸動警報再一路殺進來吧?我知道正確的路線,還認識守門的警衛,這樣不是簡單多了嗎?」
豈有此理。維吉爾到過的每一個地方,為了保護黑騎士的遺物莫不機關出盡,有時為了抵達目的地,甚至得踏過人類和惡魔的屍體。現在他繞了佛圖納一大圈,最後卻是跟著這女人走進大門,就像闖入有護城河和地獄三頭犬守門的城堡,大魔王卻連打都不想打,直接讓出寶座逃跑。
「你跟他說了什麼?」維吉爾上前一步,不覺握住了刀柄。「如果大聖堂裡藏了這麼重要的東西,警衛怎會輕易放行?」
「噓。」那女人狠狠拉了他一把,差點讓他踩空階梯。這大聖堂不只是金玉其外,內裡也一樣輝煌。眼前的長廊延伸到遠方,拱頂高聳,大理石地板光滑如鏡,散發威嚴的寒意,左邊大片窗戶可以俯瞰櫛比鱗次的紅瓦屋頂,看不到毀壞的建築物,血跡和四散的屍體。
天色已暗,最後的夕照在雲間抹出色彩,像是餘燼悶燒。但長廊每隔幾步就有燭台穩定照明,映得壁畫格外清晰:每一幅都是黑騎士的戰役。歌利亞,地獄三頭犬,穆圖斯。這位魔界的統治者被打得潰敗而逃,自此放棄入侵人界的計畫。畫裡的他站在魔界之門後方,三隻紅色眼睛依舊閃著不祥的光。
「你——」
「小聲點,這裡是靜默區,男士止步的。」
維吉爾不知道她在講什麼,也懶得繼續維持風度。「那你幹嘛走這裡?」
「抄近路啊。」
她打開一扇小門,後方是綠意盎然的中庭,牆上爬滿長春藤,噴泉水聲潺潺,兩隻鴿子跳上池緣,見到人來也不驚慌。四周一片靜謐,只有風拂過枝葉的細碎聲響。另一邊建築規模小得多,燈火搖曳映出人影。再往前走,維吉爾聽到了歌聲。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錯覺,那旋律很簡單,歌詞也沒什麼意義,但……就是能讓他停下腳步,想聽得更清楚。透過窗戶他看到了那群女人,個個身穿白衣,長髮飄逸,臉蛋美得像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天使。
因為她又在噓聲示意,維吉爾只得跟上,還要放輕腳步,鬼鬼祟祟彎著腰走,免得被那些女人看到。「那是什麼?」
「斯巴達的新娘。」
維吉爾差點踩空。他往前走了幾步,確認自己沒聽錯。「……什麼?」
「傳統上就是這樣稱呼的呀。」她說得理所當然。「她們在為死者和生者祈福。」
他老爸憑空多出這麼一批老婆,不知會作何感想。「我敢肯定他不需要。」
「算是榮譽職啦。」那女人嘆氣,像是無奈他的冥頑不靈。「條件很嚴苛的呢,得要外貌中上,家世清白,腦袋也不能太差,進了修院以後還有很多課程要上。」
「然後就被關在籠子裡,當作大聖堂的收藏品?」他都想笑了:「比起惡魔,人類對待自己同胞的手段更奇怪。」
「才不是那樣。」她回頭瞪了他一眼,卻匆匆轉開目光。「只是要住在這裡而已,取得許可也可以外出。你不知道她們有多重要,她們是佛圖納的精神寄託,要在個節慶和奉納日帶來祝福,這些歌聲能撫平傷痛。」
維吉爾確實不懂,明知死亡在近處虎視耽耽,這虛假的安慰又能做什麼?但通往室內的階梯既陡又暗,連他都忍不住在轉角回頭,最後一次看著那片綠意。歌聲緩緩流過,他想起了童年窗外的景色,麻雀探頭,每一朵花每根枝葉都在晃動。
羊毛氈,油畫,桌上牛奶蒸騰的熱氣。
陽光太過強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維吉爾一跤摔成大字形,背痛到喘不上氣,眼冒金星了好一會兒,視線才又再度清晰。天色蔚藍,雲像撕開的棉絮疾奔而去,他聞到強烈泥土的氣息。
「起來。」刀刃貼著他的手臂沒入土裡,刃面平滑如鏡,反光再次灼痛他的眼睛。父親俯視著他,語氣嚴峻,表情在陰影中有點模糊,總之不是笑意,父親對他從不留情。另一邊弟弟爬起來,注意力早就飛開,拿劍在樹下又戳又跳,想把枝葉間的松鼠趕下來。
「不要鬧了,但丁。」
「我肚子餓了。」弟弟理直氣壯宣布,掉頭往家裡跑。他倒沒忘了自己的劍,一路扛在肩上,搖搖晃晃有點可笑。那把比維吉爾的重也粗獷得多,同樣用魔界的鋼鐵鑄成,或許還用上了惡魔的骨殼,禁得起但丁折磨。
父親無奈嘆氣,但回頭看著長子時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
「你呢,維吉爾?」
維吉爾起身。他還不夠高,提著那把刀有點吃力,但這不是問題。「我要繼續。」
「很好。」
維吉爾知道接下來他會多狼狽,衣服擦破,撞上樹幹,摔倒的次數多得數不清,費盡心思還是被父親壓制在地。「太慢,太鬆散,動作不對,重來。」有時父親會稍停,等兒子冒血的傷口自行痊癒,再開始下一輪攻擊。「將來你遇到的對手多不勝數,你要比我更強才行。這樣不夠。」父親的聲音冷峻,影子落在他身上,彷彿也有重量。「遠遠不夠。」
維吉爾一次都沒叫痛也沒求饒過。
但丁沒有出現,這樣很好,他樂意獨佔這一切,像是永遠都不會改變。他和父親並肩走回家,夕陽逐漸沉落在宅邸後方,屋頂輪廓襯著晚霞格外鮮明。這時他才能問父親追獵惡魔的故事,另一個世界難以想像的風景,狡猾、外型詭異的生物,還有太過強大,纏鬥一輩子也難以擊敗的對手。
維吉爾不太相信。「沒有人比你強。」
「你以後會遇到的,終有一天牠們會捲土重來,比你想像的更快更突然。」
家裡瀰漫晚餐的香氣,壁爐中火舌躍動,搖椅上的墊子又厚又軟,老式掛鐘滴答作響,唱片旋轉,小提琴的音樂輕快又隱隱哀傷。一切似乎比他記憶中更清晰,光影分明,沒有飢餓動物在花園裡悉簌,沒有突如其來的吼叫,蹦蹦跳跳。維吉爾的刀擱在手邊,連那冷硬的光芒都收斂了一點。
本該如此。
「母親。」他試探地喚道。他的叫喚很少得到回應,因為母親總是會被其他事絆住,最多還是但丁闖的禍。但丁打破窗戶。但丁摔下屋頂,只因為他說要看星星。但丁跑進森林,全身血淋淋回來,手臂被咬得見骨。
某些下午或夜晚,如果但丁難得安靜不搗蛋,父親會和母親出門幾個小時,穿著輕便,像每一對出門散步的夫婦。那時整個家都交給了維吉爾,他得維持秩序,免得但丁又出亂子,也得提防野獸和陌生人出現。這棟房子孤立在郊外,會靠近的往往心懷不軌,但丁有時會拿他們當飛鏢靶,那樣沒有比較好。
不是她的錯。
只是……
「在這裡,維吉爾。」聲音從廚房傳來,影子拉得很長。像平常一樣,母親忙碌的時候會把金髮挽到頭上。「該吃飯了,去洗手。」
站起來,看看四周。那聲音催促他,像散落的旋律,不成調卻讓人不由得側耳傾聽。
「好。」他放下手中的書,這本他一直沒有讀完,因為有個粗心大意的笨蛋撕破了最後幾頁,還在書上塗鴉,把詩人的畫像加上鬍子和假髮。但現在他手上這本完好無損,其他也收得整整齊齊放在小几上,可能是僕人整理過。這大房子裡人手很夠,但母親仍堅持晚餐要自己做,燉肉,布丁,還有他最喜歡的杯子蛋糕,刀叉湯匙擺得一絲不茍。剛開始他常犯錯,母親不會責備他,只會微笑著搖搖頭,那已足夠他馬上改過。
維吉爾切開禽肉,專心做好每一個動作。父親和母親輕聲談笑,雖然他想不起內容。如果弟弟在場就吵得多,但丁很難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他總是能搞出花樣,喋喋不休想吸引每個人的眼光。或自己明明也有一份,卻站起來叉走他蛋糕上的草莓。刀叉的順序好煩,為什麼不能用手抓?看我轉叉子多厲害,嘿維吉爾,接住那個鹽罐!
維吉爾抬起頭,看著對面牆上的畫像。一家四口……不,三口,他站在父母中間,臉上掛著笑容。桌子另一側是空的,之前曾有一張椅子,但已經被移走。
這些都是你的。那聲音輕如微塵,跟著火光晃動,像是屋裡的每個角落都在低聲勸誘。說出你的願望,我們會雙手奉上。
「你做得很好,維吉爾。」母親伸手摸他的頭髮。「別擔心太多。」
這之後就只有我了,維吉爾心想,只要點頭就行,沒有惡夢,失敗,一步接一步無法挽回的混亂。母親的手還擱在他頭頂,那是某種令人安心的保證,彷彿床邊的搖籃曲,彷彿擁抱。金色頭髮比他記憶中黯淡一點,但微笑溫柔無比,帶點無可奈何的溺愛,在他記憶裡,那樣的神情向來是給弟弟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在閃爍的光線下邊緣模糊不清,像是脫離了本體,像是……一團東西,扭曲變形,隱隱浮出怒氣,血和燒焦的氣味。他幾乎可以聽到小小的嗚咽,怒吼,然後又被低語蓋過去。
可悲的宿命,他早該拋棄這些無謂的重擔。
「如果想要他的命,我會自己動手。」揮那一刀用不到眨眼的瞬間。「沒有人可以動斯巴達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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