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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什麼鬼。」那女人怒氣沖沖，一屁股坐在大石頭上，拉緊衣服想抵擋來自海上的強風。「我叫你離開，幹嘛連我一起抓出來？」
維吉爾這輩子沒見過這麼不可理喻的人。雲散了，此刻月光清冷，隱隱描出山稜的輪廓。峭壁下湧起海浪拍擊的聲音，來來去去，沒有一刻止息。「我不帶你一起走，難道要等那些騎士衝上來？」
「我又不會有事，我是——」她匆匆打住，咬住嘴唇像是後悔洩漏口風。
「是什麼，斯巴達的新娘？」這頭銜真是爛透了，他母親不知道會怎麼想——大概只會笑笑，說這無傷大雅。她的脾氣就是這樣。
在夜色中依然可以看到她臉色發白。「你怎麼——」
「知道？我第一次來佛圖納，但眼睛可沒瞎。」不，他才沒有生氣，只是冰層逐漸破裂，他早已習慣這種情緒。「這樣有什麼好處？身份？財富？」傻子也看得出來：「這是條件交換，讓你進行那些莫名其妙的研究？」
這好像戳了她一刀，她向後縮，又倔強地挺起肩膀：「被選上是莫大的殊榮，整個家族都能受惠，我不能拒絕。」
「去他的家族。」他粗魯地說，然後看到那女人抿起嘴，眼底掠過恐懼的閃光。那讓維吉爾明白了些什麼，在這個隨時會被惡魔入侵的地方，八成她也以此得到安全上的保障——和她自己無關，而是其他人。就像她不顧危險在路上照顧傷者，即使離惡魔只有一步遠，即使維吉爾根本不需要，她還是會張開雙手擋在他前方。
他早已沒有保護的對象，至於但丁，大概會在他拔刀的時候大笑一場。
「你擔心惹上麻煩？」
「不是，我猜他們根本沒認出我來。」
維吉爾上下打量著她，這倒沒錯，全天下也找不到一個這麼像從山坡滾下、又被惡魔踩過一輪的新娘，跟那些白裙天使差了十萬八千里。「你常這樣溜出來？」
她瞪了他一眼。「什麼『溜』，我有好好申請外出的。現在城裡亂成這樣，他們更不會注意到了。」
「那你怕什麼？」
她沒有立即回答，只是起身踱步，沒多久又坐回大石頭上，重複一次同樣的動作，簡直像是屁股下有刺似的。真是奇怪，惡魔和戰鬥都沒讓她退縮，此刻她卻為了不值得傷神的小事心煩意亂。「你想教團的人知道嗎？我是說、那些——」
「還用說嗎。」維吉爾冷冷地說。這一切夠老套了，只不過張揚的大旗換成他父親而已。武裝部隊在街上巡邏，隨處可見的教團徽記，像眼睛盯著人們的一舉一動，還有那座金碧輝煌的大聖堂，塔頂八成有個教皇，看著城市匍匐在他腳下。
說到底，這一切都和他毫無關係。勉強需要處理的，倒是這個坐在大石頭上，一臉煩惱的人類女性。她身上明明沾過血和黏液，挾著她飛過大半個城市時，他還是聞到了蘋果和草葉的氣味，強烈卻不討厭。
「我做過很多推論，就是踩中了最糟的一個。」那女人嘆氣，把臉埋進了掌心：「你大概又要說，這是自己挖的坑，怨不了人。」
維吉爾回頭看著佛圖納的方向，入夜後整座城陷入黑暗，幾乎消失在山影中，只有高處大聖堂燈火通明，彷彿通往天國的道路。「你根本不用擔心，他們會封鎖消息，修好破壞的痕跡，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
「現在還不遲。」突然間這個念頭似乎滿有趣：「我可以回去，把那些假貨清理得一乾二淨，順便拆了大聖堂，你就再也不用擔心了。」
「不。」她跳起來：「別這麼做。」
這可不是他意料中的回答。「什麼意思？」
「如果教團不在，誰能維持秩序，對抗惡魔？」她急得聲音都有點沙啞，這時候如果維吉爾動一下，她一定會伸手攔他。「沒錯，你會說那是用來騙小孩子的假象，生活已經夠不容易了，有個可以相信的故事總比沒有好。」
維吉爾不是很懂，但也懶得再問下去。「你們何必死守這個地方？」他反問。海上一片黑暗，遠處仍看得到一兩盞燈火，難以分辨是船隻，還是對岸的城市。「渡海輕而易舉，你們大可重新開始，安全也容易得多。」
那女人睜大眼睛看他，神情讓他感到煩躁，像是自己完全弄錯了什麼。「你以為人類只能束手等死或逃跑，對吧？」」她沒等維吉爾回答。「沒錯，我們害怕惡魔，至今還是憧憬黑騎士的力量，但也沒坐等救世主降臨，我們武裝了自己，成立騎士團，想辦法活下來，偶爾還能給惡魔一點好看，再過一段時間，我們肯定也能找到對付入侵的辦法。」
維吉爾毫不留情：「那可能要耗上再一個百年。」
「安啦，我都不急了，你擔心什麼？」她笑了，半是認真：「如果這些無止盡的對抗教會了人類什麼，就是這世界永遠不會讓你心想事成，我想，對惡魔大概也是吧。」
真是樂觀。「你有想過加入騎士團嗎？」
「我還真的申請過，但他們叫我待在家裡別亂跑，現在就、」她沒講完，以聳肩代替。
「你不像這麼容易放棄的人。」
「總不能強求太多。」
「你不用被關在這個地方。」他斷然說，這時才確認自己在想什麼。太輕率了，簡直跟他弟弟一個樣——父親決定出手，站在人類這邊時，又是怎麼想的？「我可以帶你走。」
她楞楞看他。「什麼？」
「我可以帶你走。」維吉爾重複。他引發了這樣的騷動，天亮前騎士團就會封鎖各處，碼頭肯定也逃不過。越過海峽對他不成問題，但多帶一個人類，狀況就截然不同了。
這是個問題，而維吉爾向來習慣處理問題。
「我真不想說第二次，你實在很傲慢。」不知為何她卻生氣了，還用手指戳他肩膀。「我有家庭，有朋友，還有一大堆正在進行的研究，我不是被關在塔裡的公主，也不需要被拯救。」
維吉爾啞口無言，好半晌才能回了一句：「隨你高興。」他僵硬地說。當然，他有的是手段說服她，但何必浪費力氣？他們的目的地截然不同，她一輩子都不會踏出這個城市，不管是為了家人還是其他什麼東西，她的終點就在這裡。但他不能，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無論那條路會把他帶到哪裡。
他想起那些人們，明知惡魔在不遠處虎視眈眈，下個瞬間就有可能失去一切，卻還是日復一日為瑣事奔忙，如同他們用磚塊和石頭砌牆，這景象總是讓維吉爾無比煩躁。確實他可以解決問題——暫時的，但只要他背過身去離開，這些人依舊有可能變成地上的一攤碎肉塊。
還是說，他可以留在這裡，為人們抵擋威脅，就像他父親曾做過的一樣？
不，不可能。這個念頭甚至尚未成形就已經被他揮散。他的追尋才剛開始，不可能留在原地，等待下一個無可挽回的夢魘，如同十年前大火燒盡他的家園。那時他就知道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安全，黑暗中太多虎視耽耽的眼睛，除非他有本事掌握一切，不讓那樣的破滅再次出現——只能靠自己，沒有其他捷徑。
他們看著逐漸遮住月亮的烏雲，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該走了。」
「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她揚起眉毛。「你的風度到哪去了，還有幾小時才天亮呢。」
「……好吧，就到天亮。」
維吉爾做了一件很不像他的事，挪動位置為她擋住寒風。她察覺到了——終究沒這麼遲鈍，轉過頭來，夜色黑暗，她的雙眼卻依舊亮如星光。
「所以你可以控制自己的轉化，也不會痛？」
「啥？」
「我看過狼人的記載，他們完全無法抵抗月亮和潮汐的影響，和你剛才做的完全不一樣。」
「哦。」
「你可以再變身一次嗎？」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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