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維吉爾不確定她最後說了什麼,倒是記得那頭亂糟糟的金髮垂落,表情像是有點困惑,就算是在親吻的時候也一樣。別亂動,我可不想一路滾到懸崖底下。她大笑,後來的一切都變得有點瘋狂,瀰漫雨霧和海草的味道。他們的道別如此輕易,甚至沒留下什麼能當作紀念的東西。他似乎是說了再見,而她笑了,說不會的,你過了海就不會回來。
這回她可是說錯了,他再次踏上海岸時想著,可惜沒能看到她驚訝的臉。這時維吉爾才發覺自己有點想念那時發生的一切,雖然在過了這麼久之後,大部分細節早已不復清晰。
更沒有真實感的是他多了一個兒子,看那頭銀髮和眼睛就知道是斯巴達家的後裔,但急性子又粗枝大葉,這點倒是跟她一模一樣。每晚他回到車上都一身狼狽,銀髮沾著惡魔的黏液,手套弄壞是常態,有時外套扯破,浸著自己的血分外刺眼,維吉爾每看一次便不由得皺眉。
「又弄成這副德性。」光聽噪音就知道,尼祿步履踉蹌,幾乎是摔進廂型車裡,連劍都沒收就躺成了大字形。
「不小心中招,沒事,馬上就好。」
說的輕鬆,四分之一惡魔血統注定他的自癒能力低落,看手臂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就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做——默不作聲裝沒事,還是擺出父親的架子教訓他?維吉爾拿不定主意了,通常最口無遮攔的弟弟也沒打算幫忙,蹺著腳躲在雜誌後方,連眼睛都不露出來一下。反而是妮可丟了菸蒂,毫不掩飾憂慮:「還行嗎?」
「沒事啦,開你的車,再一站就可以回家休息了。」
昨天也是這樣的重度勞動,前天也是。大前天也是。算算維吉爾回人界三個月,不管什麼時候坐在廂型車裡,總是馬不停蹄開到天亮。尼祿一度還想白天也上工,妮可把菸一丟,不屑地拿鼻孔看他。「人太多。」不知怎的這句話很有說服力。「你想我一路碾過去嗎?」
這個話題就此作罷,但夜間的工作還是滿檔。
維吉爾看看地上的血腳印,清清喉嚨,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需要幫忙嗎?」
尼祿臉色一沈,看來對他好不容易擺出的父親姿態毫不領情。「不了,這是我的案子。」
「不要太勉強自己。」
「就說了是不、小、心。」這回更沒好氣。要他叫什麼爸爸、老爹也太矯情,維吉爾自己都受不了。尼祿和他簡短的交談中,大部分都省略了稱呼,萬不得已直接叫名字,這點維吉爾倒是能接受。「那些惡魔一點挑戰性也沒有,害我一路打瞌睡。」
尼祿就這樣攤在地上睡著了,身上還帶著血、黏液和污泥。廂型車在雨幕中奔馳,上方傳來雷聲,窗戶似乎也跟著震動。維吉爾看著對面的弟弟,想著該談尼祿的狀況,脫口而出的卻是:「你怎麼不管管他。」
但丁一個呵欠僵在臉上,維吉爾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該死。談心什麼的,本來就不是斯巴達家的強項。幸好尼祿沒醒,他在睡夢中也皺著眉頭,手臂被扯開的傷口正在癒合,速度緩慢,但總比沒有好。
維吉爾繃著臉等但丁回擊,說不準等會兒又得打一架,想到這裡他的手又不由得往閻魔刀前進一吋。但這回他多慮了。但丁想了想,只說:「養家活口不容易啊。」
「什麼意思?」
「你知道他有一大家子要養吧?每天都是開銷,我被斷水電沒關係,孩子們可是餓不得的。」
「你是說,他在為和自己無關的人拚死工作?」
「也可以這麼說啦。」
難以理解,卻又讓他覺得,果真是那女人的兒子。
他們花了好個月適應彼此的存在,意思是,不再只有尷尬的靜默。維吉爾還記得第二回走進那個半像倉庫,半像工廠的家,還沒進門就能聞到鋼鐵和潤滑油的味道。就是在這裡,他硬生生截斷了兒子的手——但後來好歹也付出了代價,所以他不認為自己該擺出一副慚愧樣。畢竟他把詩集給了尼祿,也說過他會回來。
該他的,他絕不逃避。
但尷尬還是有的,他在門口和妮可大眼瞪小眼,那小妮子手上還拿著螺絲起子,手上沾了油漬,臉上的困惑比憤怒還多一點。維吉爾不認得她,但記憶深處有一部份蠢蠢欲動,關於俏皮話、笑聲、蹦蹦跳跳的歡呼:「禮物!」
現在她戒備地把螺絲起子舉在胸前,像是隨時要插進他的雙眼。「我該叫你什麼,V還是混蛋王八羔子?」
「隨你高興。」
尼祿的反應得體一點,這小子跟著但丁見過風浪,或許也繼承了那麼一點生父的裝模作樣。「剛好。」他回屋裡拿了詩集,隔著車子扔給了維吉爾。「這玩意兒我讀不動,還你比較妥當。」
這或許算是下逐客令,但姬莉葉已經向前一步,心平氣和帶著微笑,像女神降臨狼籍的戰場:「有人想喝茶嗎?」
就在這時有個五歲小孩跑進來,頭髮蓬亂,渾身泥土,臉上擦了一大塊傷口,眼淚還沒擦乾淨。於是車庫裡一陣驚慌奔忙,維吉爾不知怎的就被推進門,靠窗坐在小桌子旁,但丁在另一側,維吉爾懷疑他是故意擋住了出口。
「你不能老是哭著回家,然後什麼都不做。是要求饒,拚一架或請我插手,自己決定。」
院子裡尼祿的聲音穩定又清晰,他蹲在一整排晾乾的衣服下,剛好遮住男孩哭泣的臉,顯然很習慣處理棘手的狀況。天氣很好,陽光透窗框出一方地板,滿佈歲月的痕跡但洗刷乾淨。木製家具同樣簡單,有幾張椅子明顯是自己釘的。到處都看得到玩具,椅子上一個絨毛獅子,牆角有個穿洋裝的娃娃,桌下散落積木,有個紅髮女孩正拖著裝輪子的木盒沿路收拾。
他絕對是走錯了地方。維吉爾如坐針氈,想站起來,但丁又直盯著他看,像是在嘲笑他的不安。
「這些是你們的孩子?」他琢磨著,但怎樣也沒法把這句話說得更委婉,乾脆單刀直入。突然多出一個兒子也就算了,這群小生物的衝擊力有點高。
「是啊。」依舊是那樣溫和的笑容,姬莉葉抱起一個還在地上爬的孩子,沒多加解釋就進了廚房。
這什麼狀況。維吉爾震驚地看向弟弟,雖然不甘願,但在滿屋子陌生玩意裡,那算是唯一熟悉的風景了。但丁聳聳肩,壓低聲音:「他們都在惡魔入侵的時候失去家人,姬莉葉收養了四——五個吧,看來又增加了。」
不能否認維吉爾鬆了口氣,那個在收拾玩具的女孩走到他跟前,抬頭盯著什麼,維吉爾動也不敢動,直到她伸出手,專斷地說:「湯匙!」
維吉爾挪開一點位置,等她墊起腳拿走戰利品,再心滿意足離開。小桌子上凌亂放著幾天份的報紙,說的都是不值一提的瑣事,搶案,交通意外,政府預算,走失的貓。這些東西組合起來就是人類的生活。他注意到好幾張報紙上做了記號,但丁的反應更快。
「你們要搬家?」
「我在孤兒院工作,離這裡只有幾條街。」姬莉葉端著茶盤進來,佛手柑的香味瀰漫。「但那棟樓快垮了,門窗老是透風,一下雨就漏水,不過要找新的地點也沒這麼簡單,這房子又太小,總不能讓孩子們在車庫打地鋪。」
錢,買賣,帳單,收入來源,不難理解卻令人厭煩。維吉爾看了但丁一眼,這個沒用的弟弟臉帶尷尬,顯然幫不上忙,他連自己事務所的打掃都搞不定。
外頭的哭聲已經緩下,尼祿答應要教他打架,那個紅髮女孩丟下收拾到一半的積木,喊著「我也要」衝了出去。另一個孩子爬到他的腳邊,口水流到他的靴子上,維吉爾別無選擇只好把他抱起來,結果那孩子很不賞臉,打了他一拳。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