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3日 星期一

龍與他的國王 (5)

 

他們在破曉時分溜出暴風城堡。

這段路是國王的特權,穿過幽暗的王家庭園,出入口的小門鑰匙在安杜因手裡。天色仍暗,大片烏雲遮住月光。安杜因走得很急,配合貝恩‧血蹄,牛頭人一步就能跨越整個溝渠,安杜因還得退後一點,多跑兩步跳過去,落地時雙腳陷入泥裡。「你真吵。」怒西昂幸災樂禍地說。

安杜因朝他做鬼臉。「反正附近沒有士兵。」這是他熟悉的街道,氣味污濁,混著垃圾、牲畜、古老石牆和煉金工坊的濃郁花香,自從父親過世後,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外出遊蕩。


「你根本不用來,我一個人也可以把他送上船。」

怒西昂一路都在抱怨,安杜因理所當然忽略,只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往左邊的小巷走,避開趕早市的貨車。「我要帶你們抄小路,免得引起注意。」黑龍不會懂的,這像是小小的冒險,通往港口的路夠短也安全,安杜因可以快去快回,在被發現前若無其事回到地圖室裡開會。

「我還沒謝謝你幫忙。」貝恩說。就算裹著斗蓬,蓋住整個頭,牛頭人還是很難掩飾那巨大的身形。「我銘記在心。」

「小事。」怒西昂說。他只花了三天就找齊船和水手,只等貝恩一到就開航,能用最快的速度橫越海洋,返回牛頭人的故鄉。當然,安杜因考慮過更簡單的方式,但負責傳送門的大師一口回絕,卡林多的狀況詭譎不明,他們不敢保證開了扇門,會有什麼玩意兒在對面等。

這不是該有的待客之道,但他終究得送走貝恩,愈快愈低調愈好,免得城內的暗潮洶湧擴大成暴動。不止一個夜精靈前來請願,要「那個牛頭人」償還血債。儘管貝恩沒有親手燒了他們的家園,也該當同罪。

「我明白他們的心情。」貝恩苦笑。「這種狀況下還能全身而退,我就該心存感激了。」

安杜因無言以對,這時候說「那不是你的錯」只會顯得虛偽。牛頭人終究是部落的一份子,正如安杜因也手刃無數敵人,血染的循環向來難以打破。或許有那麼一天,他們也得在戰場相見,只能以殺死彼此作結。

離碼頭愈近,水氣愈重,路旁靜置待修的漁船,破網堆積如山,腳下不時傳來貝殼被踩碎的脆響。遠處海面還看得到幾艘船,夜補回來的魚貨才剛上岸。安杜因穿過市場後方,濃重的腥味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他聽到牛頭人拼命想放輕腳步,但就是會踢到地上的木桶,還有怒西昂撞到架上風乾的魚,一臉惱怒,搞不懂這整排氣味強烈的是什麼東西。

這個月來怒西昂還算安分,大概,對一頭龍也只能要求這麼多。好歹他大部分時候都跟在國王身邊,依舊戴著項圈。麥格尼每回看到,總是發出不贊同的哼聲,黑龍卻像是毫不在意,也不再提起要拿掉這個煩人的玩意兒。安杜因不知道該對此作何感想,那是嘲弄,妥協,還是某種古怪的補償方式,為了他曾做過的事?

偶爾,怒西昂還是會不見蹤影,又在一兩個時辰內出現,沒打算多做解釋。如果安杜因已經睡了,怒西昂就乾脆鑽進床裡,也不管身上帶著寒意或水滴。昨天夜裡他才被弄醒,睡意朦朧地把黑龍拉進懷裡。「你不能再這樣放倒衛兵,肖爾快抓狂了。」

「你不如直接撤掉他們。」怒西昂嗤之以鼻。「有我在這裡,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嗯。」安杜因不置可否,這建議一定會被否決掉。「你上哪去了?」

「我在廚房裡。」怒西昂說得一本正經。「他們做了一個糖雕城堡,上頭還有你的小人偶和暴風城旗,真是有趣。」安杜因沒辦法分辨這是真的,還是又在胡扯,但他沒法再問下去,怒西昂就用吻和手指讓他分心了。

……甜的。

我偷吃了一個小尖塔。

現在黑龍大步往前走,好奇地左右張望,把腳下貝殼踢得老遠。安杜因首次想到,他該在公務之外帶怒西昂出來,讓他看看凡人生活的地方,別老是去軍營、醫院和大教堂。他可能嚐遍各個大陸的珍饈,但肯定沒試過路邊的烤鰻串,或是市場裡的燉湯,裡面放了許多小螃蟹,還有他剛才撞到的魚。

但誰會想到發生那樣的差錯?安杜因選了最偏僻的碼頭,小心沿著倉庫後方走,路邊只有棄置的破船和爛木頭,幾乎沒有燈火,最近的人聲在二十碼外,那裡剛有兩艘夜捕船正在卸貨。他們轉過路口後加快腳步,接應的人也從舢舨上起身,揮手示意。萬事具備,只差乘客。

然後那個喝醉的水手就這樣冒出來,一頭撞上貝恩。

「該死。」安杜因很不得體的咒罵出聲。「貝恩,快走!」

一片混亂。那個水手絆到自己的腳,一屁股跌坐在地。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尖叫,見了鬼似的連滾帶爬。「牛頭人!部落打過來了!快叫士兵!」

鄰近的倉庫亮起燈光,接著叫喊如火燎原,腳步聲迅速逼近。牛頭人拔腿狂奔,每一步都震得碼頭晃動,巨響令人心驚。有什麼東西飛過來,落進安杜因左側的海裡,緊接著又一個,這次近得多,差點打中他的頭。四周沒有別的掩蔽物,在小船划走之前,貝恩就會被逮住。

「在那裡!」

「叫士兵!」

「部落入侵!」

「敵人在哪裡?」

怒西昂上前一步,瞇起眼睛,露出掠食野獸看到獵物的神情。安杜因連忙抓住他。「你能讓他們睡著嗎?」

「太多了,可能會出差錯。」黑龍饒富興味地看著人群逼近。「不過,我可以把他們全部嚇走。」

「別用那招,會引來更多人。」安杜因握緊他的手,同時拉下兜帽。「好吧,那用備案。」

「什麼備案?」

「引開他們。」他拔腿就跑。

算他運氣好,這群人匆匆忙忙,搞不清楚狀況。安杜因直接往他們衝過去,讓自己暴露在火光中,又在被逮到前鑽進狹路。他跑得不夠快,背後還是挨了一下招呼,不知道是石頭還是木棍,痛得他差點往前仆。他同時也感覺到怒西昂的手勁,像是想甩開安杜因,回頭給那些人一個教訓。

聖光在上,這比拉扯一頭齜牙低吼的獵犬還可怕。他只得抓得更緊,頭也不回往前狂奔,只有在爬過一堵矮牆時暫時放手。

「搞什麼鬼?」怒西昂抱起雙臂,難以置信地瞪著安杜因,不管怎麼說,要他做這種事實在太超過。

安杜因露出無辜的困惑神情。「你爬不上來嗎?」

怒西昂捲起袖子,咬牙切齒。

「動作快。」

路口有人守著,但安杜因早就料到,及時拉著怒西昂轉頭,躲進兩排倉庫間的縫隙,挨在石牆上,大口吸進冰冷的空氣。當然這個地方沒法久待,他離開時弄出夠多噪音,確保「在那裡」、「攔下他」的吼叫一路跟在後方,再轉進市場旁邊曲折的巷道。有人從岔路趕來,差點就抓住安杜因,但距離沒抓好,反而被安杜因撞倒。那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大聲哀嚎,火把也掉落在地。

「老天。」安杜因倒抽一口氣,煞住腳步,想回頭卻被怒西昂一把拉走。

「你想幹嘛。」

「他可能受傷了。」

「少蠢了。」怒西昂斥道。「我看他好得很。」

確實那人已經起身,正對趕上來的士兵大吼。安杜因三步併兩步爬上階梯,跳進某個院落,有狗狂吠,幸好被擋在牆後面。「抱歉。」他脫口而出:「只是路過。」他拉著怒西昂溜進小巷時,外邊士兵正開始拍門,吵醒更多人。

幸好他們不需要跑太遠,安杜因從小就會溜出城堡,在大街小巷裡亂闖,就連運河邊的鬥狗場和水手聚集的酒館,他知道得一點也不比軍情七處少,也幸好這邊的船塢正待整修,還沒拆掉。他把怒西昂推進放工具的小屋,反手帶上門,彎身撐住膝蓋,讓急促的呼吸稍微緩和。

「我們可以在這裡躲一會兒。」

「幹嘛這麼大費周章。」怒西昂愈發不高興。「你只要——

「噓。」

幾個人從外邊跑過,鐵靴踏得很重,士兵也出動了。「是誰通報港口遭到攻擊?」

「有人說出現不死族的刺客?」

「不是小偷嗎?」

怒西昂嘶聲說。「你流血了。」

「沒事。」他還真的在流血,袖子破了一個大洞,但根本無暇感覺到痛。

「他們想殺你!」

「他們嚇壞了。」安杜因試著講理,雖然怒西昂八成聽不進去。他模仿血肉之軀的舉止,骨子裡仍是一頭野獸。「是我自己惹的禍,怪不得別人。」

「如果我是國王,才不會讓他們爬到頭上。」

「你知道嗎,」安杜因嘆氣,這招有點卑鄙,但他實在不想再吵這種話題。「如果我是你理想中的國王,就不會讓你這樣講話。」

「有道理。」怒西昂想了一下。「但我遲早會說服你破例。」

「是哦。」安杜因忍不住用手肘撞他。「你那無人能敵的龍族魅力。」

這個倉庫堆滿雜物,木屑的味道特別濃厚,唯一的光源來自牆壁裂縫,幾乎等於沒有。黑龍不耐煩地動了動,他向來不喜歡狹窄的地方。「我們還得在這裡待多久?」

「再一會兒。」安杜因側耳傾聽,碼頭的方向傳來吆喝,聽起來是漁貨上岸,工人仍在談論剛才的騷動。沒人提到那艘划出港口的小船,但安杜因不敢掉以輕心。港口警備隊沒這麼鬆散,他們還會在附近巡邏,起碼加強警戒到天亮。

「這什麼——老天,是漁網。」怒西昂踩到什麼東西,嫌惡地嗤了一聲。「這讓我想起——

安杜因吻了他,手指拂過他的下顎,停留在頸側,倒不是想叫怒西昂閉嘴,而是他就想這麼做。即使經歷了這些混亂,即使兩人身上有海和燻魚的味道,即使四周連盞燈都沒有,暗到什麼也看不見,這個吻還是很棒。他多久沒做過這麼瘋狂的事了?簡直像又回到了過去,只憑衝動就跳船進陌生的大陸,或是更小的時候翻牆出城堡,還對王家學士惡作劇。拜託,殿下,想想你的身份。

「有什麼好笑?」

「我不是在笑你。」他又猜錯了安杜因的心思,真是有趣。這個強大,傲慢,無所不能的造物,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像個血肉之軀,抱怨個沒完,毫不隱藏暴躁的脾氣。於是安杜因又吻了他,直到兩人的呼吸都變得急促,怒西昂的手也探進了他的衣服裡。

「你不會想在這裡引誘我吧?」安杜因先發制人,這明顯的耍賴行為能惹火任何人。

「何不求我住手?」怒西昂輕語,手威脅地在他腰上遊移,搔得安杜因差點笑出聲音。這下沒完沒了,他們低聲絆嘴,誰都不想示弱,直到外頭又有人接近。

安杜因匆匆打住,轉頭看著黑暗中透進的一絲日光。數量有點太多,騎馬和步行的都有,金屬敲擊格外清晰,還有馬迪亞斯‧肖爾的聲音,比平常還兇狠。

「你們被耍了,這群蠢蛋。」他跳下坐騎,離安杜因藏身的地方只有十碼距離。「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港口跑來跑去,什麼也沒逮到。第二隊去守著碼頭,注意進出的船,有任何可疑人物就攔下。每個倉庫,每扇門都要打開來確認。」

安杜因聽著腳步聲愈來愈近,響亮得令人心驚。他們從碼頭一路狂奔到這裡,不可能沒留下痕跡,在肖爾這種追蹤老手眼中,肯定就像燈塔那般明顯。

「拿火把過來,這裡有腳印。倉庫後面那條路都是泥坑,一堆人踩過去……瞧,你們的眼睛長哪去了?」

怒西昂沉下臉,愈發不耐煩。

「看來他們還是欠缺教訓。」

「不行。」安杜因連忙按住他的肩膀,力道重得讓怒西昂揚起眉毛。

「不讓我處理的話,就只能等他們搜到這裡了,你不會想看肖爾那張臉吧。」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讓我想想!」這時他才意識到怒西昂的力量,即使化為人形也一樣,果然那天晚上他乖乖就範,只不過是戲弄安杜因的伎倆。他抓住怒西昂的手腕,卻怎麼也沒法讓他安分靠著牆站,反而是自己在慌亂中一腳踢到破木板,那整排被人遺忘的垃圾就像骨牌般連續崩垮,震得安杜因耳裡嗡嗡作響。

聖光在上,安杜因覺得自己當場化成了石像。小屋的門被一腳踹開,火把亮得讓他一時目盲,腦袋也變得空白,只聽到肖爾咬牙切齒的聲音:「陛下?」

安杜因小聲哀嚎:「該死。」

「早安,肖爾,真是湊巧。」怒西昂彬彬有禮,那語氣曾經不止一次激怒內廷。「下回你要打擾國王,最好是先敲門,別這麼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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