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9日 星期日

龍與他的國王(6)

 

「後來怎麼樣了?」

「明知故問,肖爾氣炸了。」安杜因打了個呵欠,把腿上的棋子掃到旁邊去。既然房裡沒有其他人,他又習慣性地坐在地上,像在野外那樣挨著爐火。棋盤上的戰役進行到一半,沒有一方能佔上風。「他足足訓了我一個時辰,你倒好,溜得不見人影。」

「那是你的內廷。」怒西昂露出微笑。「我不該干涉。」


說得好聽,黑龍每天都得和這些人開會,現在卻推得一乾二淨。

也算是難為了肖爾,捺著脾氣回到城堡裡,等進了地圖室、關起門來才怒吼:「你把貝恩‧血蹄給放走了?」他氣得忘記加上敬稱,只差沒直呼國王的名字。「我真不敢相信。」接下來一刻鐘他在地圖室裡來回踱步,頭髮抓得亂七八糟,看起來像是想撞牆。

「我考慮過了,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安杜因知道這句話完全沒有說服力,如果顧問在場就好了,但怒西昂就在這時候撒手不管,回城路上前後都有士兵,他還是在過吊橋前溜得不見蹤影,可想而知,這讓肖爾更生氣了。

「我一開始就這樣建議,現在也不會改變主意,你該拿貝恩‧血蹄當籌碼跟部落談判,達納蘇斯那筆帳還沒跟他們算!又或者,既然此刻部落群龍無首,這正是分化他們的時機——

「貝恩是我的朋友。」安杜因脫口而出,心知自己幼稚又情緒化。「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做——

肖爾根本沒理他。「要不就關進大牢裡,找個好日子公開處刑,順便安撫達納蘇斯的民心。現在可好,你聽信——

安杜因再怎麼克制自己,也很難不動氣。「這件事跟顧問沒有關係。」

「是嗎?是誰找了水手和船,建議你可以把貝恩送回去,還剛好合你的意?」

安杜因咬牙。「他知道我不想把貝恩留在暴風城裡等死。」

「我們失去一個重要的籌碼,倒是他賣了部落一個人情。你以為他真的會站在聯盟這邊嗎?你能保證他將來不會出賣我們,換取自己的利益?」

「在這當口,我們就是得和部落聯手,窮追猛打更沒意義。」該死,他正在為黑龍和重要的內廷成員吵架,雖然他不認為自己有錯,但這些話說出了口,鴻溝將難以彌補。「除非你認為聯盟的兵力足夠,情報網也天衣無縫,靠我們就能應付古神的入侵?」

現在換肖爾沉默了,空氣緊繃得像是即將碎裂。

「你也知道這是以卵擊石,終究我們得聯手抗敵,而讓貝恩安全回去,是暴風城國王釋出的善意。」安杜因起身,諷刺地想這說不定合了內廷的意,他終於像他父親,必要的時候用一意孤行解決問題。「如果你沒有更好的建議,就別再質疑我的決定。」

在這之後就沒什麼好討論了,肖爾繃著臉離去,連那聲「陛下」也加重了語氣。「下回您如果有什麼計畫,無論如何都該先跟內廷商量。」

「還有一件事。」安杜因在他出門前再度開口。「別再派人監視顧問了。他全都知道,你們就算找到什麼情報,被誤導的機率還比較高。把探子撤回去,尤其是泰莉雅,她老是做危險的事情。」

「這話您最好直接跟她說。」

「我說過了。」別去招惹顧問,他很危險。而泰莉雅只盯著他,神情有點悲傷。同樣的話奉還給你。她道別時態度有禮而疏離,也沒有再用手肘撞他臂膀。

幸好麥格尼已經返回他的泰坦碉堡,否則肯定又要找安杜因「談談」。連著幾天晚膳他都坐在國王身邊,用石頭般的手指敲酒杯,欲言又止又放棄,搞得其他話題也沒辦法繼續。你有話想說嗎?伯父。這樣的對話重複好幾次。沒事。

「別擔心,伯父,」安杜因只能主動開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句話讓麥格尼的臉色更僵硬,張開嘴想講什麼,又頹然闔上。他就和每個矮人一樣耿直,不善言辭,最後只能實話實說:「那個項圈是怎麼回事?」

「只是個小禮物,用來提醒他自己的位置。」

「孩子,你在做危險的事!」

「到目前為止,他還算聽話。」

這大概不是什麼得體的回覆,麥格尼咬牙切齒,小石屑都從身上迸了出來。「那是頭龍!不是你的馬匹或獵犬!」安杜因頭一回看他這麼生氣:「你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馬匹或獵犬倒好,安杜因心想,不會搞出這麼多花招。「他現在有求於我,起碼在戰爭結束前,他不會輕舉妄動。」

「在那之後呢?」

他真希望自己的語氣能更有信心:「我會調整策略。」

「如果——

「如果普瑞斯托女爵造成的混亂重演,暴風城這些日子以來的重建就白費了。」安杜因直接幫他說完。「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麥格尼無言以對,最終雙眼望天,像是想向造物主求援。「我不該再管凡人的事——

「別這麼說,伯父。」安杜因嘆氣,他說的都沒錯,也才更讓人難以忍受。「謝謝你。」

麥格尼咕噥:「謝啥?」

「謝謝你在這種時候還看顧著我。」安杜因輕聲說。「這對我意義重大。」兩人都知道這是委婉的拒絕,事情不會有任何轉變,他盡力了,如此而已。安杜因把酒杯放到左手邊,這是晚膳結束的信號,就算麥格尼還有話想說,也只能就此打住。

一直到麥格尼啟程前往希利蘇斯,他們都沒再提過這件事。

地圖室外天光陰暗,風的氣味像是即將下雨,安杜因轉往東翼時,可以從狹窗看到市場一隅,收攤後冷清許多,帆布篷收起,留下空蕩蕩的貨架,行人三三兩兩經過,早已看不出前幾天騷動的痕跡。夜精靈難民已經遷移到湖畔鎮,新環境看來沒有問題,舊城區也恢復了平靜——暫時的,戰爭的影響既深且廣,這場仗只會愈來愈難打。

怒西昂不在自己房裡也不在國王寢宮,安杜因坐回壁爐前,攤開牌跟自己對賭。雨勢轉大,窗外看出去的景色成了一片白茫,十九局結束時顧問走了進來,渾身濕透,每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水漬。

「老天,你真狼狽。」

怒西昂看到毛巾和暖好的酒,揚起眉毛。「真貼心。」

「過來烤乾身體,你濕得要命。」

「這點雨算什麼。」怒西昂這麼說,但還是乖乖坐下,盤腿靠近爐火,接過安杜因遞來的酒。「完全不能和四風峽的溪水比。」

安杜因頓住,有點驚訝。這是他們頭一次提起往事——並沒有想像中這麼尷尬。「你是說你腳滑摔進去那次嗎?」

怒西昂瞪了他一眼,拿濕了的毛巾丟他。「還不是因為你吵著要看瀑布。」

「我聽到你尖叫了。」

「才沒有!」

「貝恩還好嗎?」

「當然,跳下舢舨的時候稍微扭到腳而已。」怒西昂只停頓了一個眨眼,這下可被逮著了,但他一點也沒有心虛的樣子,反而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你把遠視晶球帶出去了,」安杜因揚起下巴。「沒放在原來的地方,不是嗎?」

怒西昂笑得更開心了。有時候下棋,安杜因毫無預警將了他一軍,他也會露出同樣的表情。這是龍族的通病嗎?喜歡用謎題玩弄血肉之軀。安杜因得很小心,還要夠幸運,才能玩這一局。

「我得說,城堡裡的反魔法屏障相當不錯,我只好走到運河另一端去。」

「你用的是以前那一個嗎?能看到對方的臉孔,像是開了一扇窗,只是有點模糊。」

「那個在我旅行的時候被弄壞了,現在這個是黯角送我的。」

「黯角?」

「我的兄弟,另一個黑龍後裔。」

安杜因瞪大眼睛。「我還以為、」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要聽。」

於是怒西昂說起那趟追尋之旅,久遠以前出生的黑龍隱姓埋名,藏身在迷霧籠罩的群島裡斷絕與外界的聯繫。想抵達那裡得乘船通過漩渦和礁岩,海怪出沒,風暴打碎的殘骸到處散落,之後還得爬上高不見頂的山嶺,雪終年不融,朦朧天梯比起來只不過是個斜坡而已。還沒說到那些馱行李的山羊,牠們半路惹出的麻煩說都說不完。

「你怎麼知道情報是真的?」安杜因問道。

怒西昂聳肩。「總得碰碰運氣。」

「我還以為你無所不能。」

黑龍不帶惡意地捏他臉頰。「閉嘴喝你的酒。」

聖光大教堂的午鐘響起,安杜因聽著那些陌生的風景,看著烏雲散盡,和煦的陽光再次洩進窗裡,直到睡意來襲。那次會面混亂得像場鬧劇,他們都不清楚彼此的底細,只有依照黑龍的秉性,入侵者一律視為敵人。我對死亡之翼的財富或力量都沒興趣,別來打擾我的家人。

家人?你是說這些牛頭人?這句話徹底激怒黯角,接下來好幾天,他們在白雪覆蓋的高嶺追逐不休,打架打得岩石帶雪成堆滾落,直到雙雙掉入地穴,被一群拿著蠟燭的狗頭人包圍。

「老天。」安杜因笑出來,聲音含糊帶著睡意。「你胡扯的吧?」

「我幹嘛騙你?」

「我該跟你去的。」安杜因不確定自己真說了這些話,又或者那只是夢中的回音。「你只會耍嘴皮子,做事這麼莽撞,得有人看著你才行。」

怒西昂是微笑了嗎?在夢中他又回復了龍的形貌,黑鱗閃閃發光,身軀有安杜因的兩倍高,卻一點都不具威脅性。「我很樂意。」

但是不行,他是國王,早就失去所有自由的可能性。他只有在這裡不受限制,可以攀上四風峽的頂峰,雲霧籠罩,神秘的鳥兒鳴叫,像是笛聲繚繞。不對,不對,你得下來用走的。他大笑著抓住雛龍一邊翅膀,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他飛向天空。別作弊。我們得鑽進那個隧道,看這條路會通到哪裡。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去看雷王的遺跡,還有蟲族挖出來的地居。

在夢中他仍是個少年,喋喋不休關於未來的一切,很久以後他才發現,他那時許下的願望,終究沒有一個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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