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日 星期二

龍與他的國王(7)

 

恆春谷完全變了個模樣,就算是狂風暴雨當頭,怒西昂也沒看過這麼晦暗的天空,像是所有光線都被吸走。往南邊看去,山稜的線條依稀眼熟,魔古山宮拔地而起,俯視下方的湖泊——現在像是一灘污水,可疑的物體載浮載沈,難以看出那是魚還是屍體。當怒西昂走下丘陵時,觸手就在他前方破土而出,潮濕腥味跟著砂石飛濺,地面陷出一道深溝。不遠處一個全副武裝的熊貓人被捲走,哀嚎馬上變成碾碎骨肉的悶響。

「退後。」安杜因擋在他身前,好像黑龍還需要保護似的。沒等怒西昂指出這有多荒謬,他就向前猛衝,手中的劍光芒流轉,在陰暗裡像是難以逼視的火焰,比箭靶還醒目,他肯定沒想過這一點。


好歹他不再手無寸鐵衝進敵陣,怒西昂想他大概也只能要求這麼多。觸手甩下攻擊,劈開空氣發出尖銳的聲音,安杜因往旁閃開,神色變得冷硬,像是慣於殺戮的士兵,這一刻停頓只是為了評估對手的弱點。他下一劍就把觸手砍成兩半,肢體落地後仍在抽動,殘根左搖右擺,終於也頹然倒地。

「只要傳送門還開著,那些怪物就不會停。」安杜因指著丘陵下方的裂口,黑暗和閃光在當中打轉,形成令人暈眩的漩渦,吐出一個個黑色的形體。

可想而知,那一帶的防守最為嚴密,如果他們想靠近,還得先踩過好幾個無面者的屍體。那怪物足足有三人高,輪廓模糊難辨,渾身覆蓋著污泥般的黑色液體,跟著腳步滴落地面,彷彿那只是古神暫用的皮囊,因為灌注了太多力量而開始融化。

「我們得想辦法。」

安杜因不是在詢問意見,因此怒西昂只說:「你想怎麼做?」

「如果部隊引開對方主力,我們就有機會解決那幾個法師,關閉傳送門。」

怒西昂估量著距離。「我去就行了。」

「想都別想。」安杜因一口回絕。「你做事這麼莽撞,得有人看著你才行。」

「你不該讓自己身陷險境。」怒西昂嘆氣,當然,在聽到回答前他就知道安杜因會說什麼。

「如果我躲在後方,來到這裡有什麼意義?」他抱起雙臂,抬起下顎,全身連金髮都濺了鮮血和黏液,臉上劃過一道傷口,狼狽得要命,但怒西昂得承認,他看起來就像個國王,跟聖光還是什麼力量都沒有關係。就算他即將衝向地獄,身後的人也會心甘情願跟上去。

大概,這就是怒西昂會在這裡的原因。

安杜因皺眉,像是察覺了不對勁。「怎麼了?」

「沒。」真是詭異,黑龍不禁納悶。和安杜因在一起,他又開始盲目行事,還覺得可能會很有趣。

這到底是好是壞,還真說不準。

戰役已經持續三天,毫無結束的跡象。湖畔幾乎成了廢墟,草原融化成泥,冒出紫紅色的膠狀物體,像是大地的創口正在生瘡化膿。熊貓人退進村落,在屋舍間戰鬥,又被迫放棄撤離。現在火勢蔓延,古老的建築向內塌陷,地上滿是飛濺出來的碎片,而怪物像是又增加了一倍,前面的燒成焦炭,後面的踩過屍體繼續往前。

「該死的大火球,那些人被困在裡頭。」熊貓人的將領吼著,一臉氣惱,彷彿無法忍受自己無能為力。怒西昂記得她姓陶,名字就算了不重要。她的身形嬌小,狠勁卻不輸任何男性,手上大刀沾滿血和黏液,直往下滴。

「在哪裡?」安杜因毫不猶豫踩過庭院,怒西昂差點想翻白眼,他還真想衝進燃燒的門洞,只是還沒靠近就被高溫逼退,嗆得開始咳嗽。

還是老樣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守的界線。在安杜因做出更多蠢事前,怒西昂把他推到後面。「待在這裡。」

他直接走進火裡。這溫度還堪忍受,只是化為人形讓他很難行動,視線受阻,每一步都會踢到雜物。有那麼一會兒,他真想乾脆回復原形,直接掀了屋頂,但那瞬間又感受到項圈的重量,真是詭異,金屬貼著皮膚依舊冰涼,不受他的體溫和周遭影響。於是怒西昂打消了主意,在這當口,還是謹慎一點好。

幸好能救的就那麼幾個,一個燒焦了背上的毛皮,一個被倒塌的樑壓個正著,腿斷了但還意識清醒。一個正試圖跳過燒穿的樓板逃命,能遇到黑龍實在算他好運。至於其他沒了氣的,就算軀體更焦一點,想必也不會介意了。

「老天。」陶氏奔過來,邊大吼著醫護兵。怒西昂把生還者扔進空地,熊貓人大口吸進空氣,咳嗽呻吟,語無倫次表達謝意。

「省省力氣。」他大步走開,安杜因已經不在原地,但要找他很容易,往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去就對了。熊貓人正全副武裝排成陣形,試圖把敵軍逼進湖裡——那看起來比較像整群野獸,頭上沒有臉孔,只有一整顆濁黃色的眼球,森森利齒突出裂口,體側伸出觸手,詭異地在地上爬動。

這可不是零散、毫無計畫的攻擊,雖然打頭陣的傢伙確實是沒有腦袋又難以控制,但用來衝撞熊貓人的陣地也夠用了。負責指揮的法師躲在屏障後方,不斷投出火雨、碎冰和暴風雪。在紫黑色霧氣裡的又是什麼?他們只能偶爾一瞥古神的手足竄動,而闖進去的士兵沒一個活著出來。

還有含糊,彷彿來自海底深處的聲音,流遍整個戰場,沒有人聽得懂古神的語言,卻每個人都能理解,像是一隻手插進腦袋,碾壓翻攪,不容拒絕:歸於我

可想而知,安杜因直接就站到了最前方,指揮兼突圍。四周像是風暴橫掃,士兵咆哮,怪物嚎叫,黏液,血和內臟飛濺,碎骨在黑血中閃亮,每一步都讓怒西昂覺得陷入水裡。人形之下的龍咧出尖牙,昂頭咆哮,有股衝動想伸展翅膀,直接將這些煩人的東西踩成爛泥,但安杜因就在附近,於是怒西昂用刀砍進牠們體內再甩出去,砸得這幾隻怪物撞成一團,抽搐掙扎,剩下的也被安杜因接手斬成肉塊,邊緣燒焦蜷曲,聖光在他手中還真不能小覷。

「你就非要站在最前頭,是吧?」

安杜因用袖子擦去臉上的血。「你不是會保護我嗎?」

「真不敢相信,你好像很享受這場戰役。」

安杜因低下頭,掩住一個笑容。「是挺有趣的。」

「你是說被扔進泥沼裡,身邊都是這些噁心的玩意兒?」

「好歹熊貓人配給的酒很棒。」

「這倒是沒錯。」

反正這些玩意兒留在地窖,也只是被古神的爪牙毀掉。當晚老陳一聲令下,營地歡聲雷動。儘管八十碼外就有怪物潛伏在黑暗中,但熊熊的火光讓他們不敢妄動。

「你的酒量根本不行,還敢跟他們胡鬧。」

「機會難得。」安杜因的眼睛閃閃發亮,於是怒西昂領悟到自己又上了當,他根本沒看起來這麼醉。但再來一次,他還是不會拒絕渾身酒氣,把他拉進帳棚裡的安杜因。反正外頭忙著划拳跳舞,應該沒人注意這裡的小小動靜。

「明天還要作戰,不可以太超過。」安杜因一邊警告,卻跨坐在黑龍身上,雙腿曲起,深深納入他的性器。他只脫了下半身衣物,亞麻襯衫敞到胸口,繫帶和金髮一樣凌亂。儘管白天都在殺戮,此刻他臉上只有愉快的紅暈,呻吟間雜喘不過氣的笑意。

「等等。」怒西昂扣住他的腰,不讓他再動下去,兩人的喘息濕熱,瀕臨失控。「你根本沒有要小心。」

「也是。」安杜因傾身吻他,性器堅硬漲紅,前液蹭上了他的腹部。「那就打住囉?」

「該死。」怒西昂用力把他壓回去,安杜因把頭埋進他頸間,發出含糊不清的笑聲。「算了,等等再幫你弄乾淨。」

這正是他記憶中的安杜因,在暴風城堡的寢宮裡,那些壓抑的暴戾一掃而空,彷彿在這塊陌生的大陸上,他才能真正擺脫束縛,隨心所欲。怒西昂真不懂,為什麼血肉之軀要被困在地面,這麼多責任,關係,該守的規矩,還要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有意義。

哎,等戰爭結束,只要安杜因開口,怒西昂很樂意帶他遠走。那些人難道看不出來,安杜因需要的不是王冠,而是自由?

清晨他們再度出擊,直到日落才回到村裡,一路踩著殘肢斷臂,到處都亮著火把,免得噬屍獸再度聚集。傳送門關閉後,大部分怪物不是被殺,就是四散逃逸,士兵總算可以喘一口氣。「沒事吧?」陶氏幫他們打開柵欄,瞪大眼睛。「你們看起來像是掉進血池裡。」

怒西昂翻了個白眼。「你絕對不會想知道他幹了什麼。」

「我能做的就是這麼多。」安杜因反駁。他根本不打算休息,馬上大步走向安置傷兵的地方。他們個個狼狽不堪,傷重程度不一。野戰醫院早就滿出來,治療師只能用木板架成簡單的床鋪,再設法挖出見底的物資來應急。

「忍耐一下。」安杜因低聲說,把手放在一隻濺上酸液,腐蝕成紫黑色的腿上。看那傷重的程度,聖光也不見得有用,熊貓人早已奄奄一息,連胸膛的起伏都很微弱。

「沒用的。」怒西昂皺眉。「你還不如保留自己的力氣,今天已經夠了——

他住口不語,眼前迸出閃爍的光點,籠罩了這一小塊空地,連地上黑色爛泥般的東西都開始退卻,像鬼魂在陽光下消散。怒西昂未曾受傷,但也感到暖意流過,幾個熊貓人倒抽一口氣,猛然坐起,看著自己身上的血流止住,焦黑的傷口逐漸癒合,恢復皮肉原本的顏色。

怒西昂不得不承認,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做得好,年輕的國王,你們打了漂亮的一仗。」聖獸赤吉降落在他們身旁,像鶴一樣單腳站立,白色的翅膀彷彿煽起大火,也真的有火星落在地上,燒盡了所剩不多的黑色黏液。「請原諒我們疏於禮數,沒能好好招待你。」

「這是我該做的。」安杜因起身回禮。「希望還不算太遲。」

「別擔心。」赤吉一如往常樂觀。「今天的勝利是個開始,我們不會讓古神的爪牙再進一步。」

「沒問題。」安杜因露出笑容。「我已經摸清他們的弱點,就算再來幾個傳送門,我也可以應付。」

「能和暴風城國王並肩作戰,是我們的榮幸。」赤吉溫和地說。「但是該道別的時候了。」

安杜因皺眉。「道別?」

「你該回去你的城堡,打自己的仗,你在這裡待得太久了。」

安杜因眨著眼,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卻浮現更多困惑。「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他看著自己的左手,沾滿鮮血和黏液,又看向怒西昂。「這是——

哎,黑龍只能保持沈默。

「保重。」聖獸微微低頭,那聲音像是直接響在腦中。「希望下次見面,這一切苦難都已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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