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7日 星期四

龍與他的國王(11)

 

離開是這麼容易的選擇,怒西昂想著。駐足在此不過是權宜之計,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到時他就自由了。

但勝利遙遙無期,他每回踏進地圖室都會納悶,為何自己還留在暴風城裡,忍受這些軟弱、混亂、缺乏效率的血肉之軀。照他原本的計畫,部落和聯盟該在一個月內聚集大軍,給古神迎頭痛擊,結果時間卻耗在一個又一個的會議,公文,戰情偵察,支出用度,為了兵員數量和補給吵個不停。


我的錢花光了,補給不足。不止一個貴族前來請願,說詞都差不多。我拒絕讓部隊走在最後面,這不體面。怒西昂簡直不敢相信,他們連這種事都不能自己處理?求陛下裁決。商人的態度急切,等候室的人已經排到門外面。安杜因每天都要見這麼多人,還要巡視港口,大教堂和醫院。

「那些貴族佔用你大半天的時間,就只是為了搞定繼承權?」怒西昂問道。那些人離開寶座室,進行私下討論,國王才能有休息的片刻。

「這很重要。」

「在這種時候?」

「伯爵剛戰死在前線,我們無論如何得讓某個人馬上補位。」安杜因嘆氣。他已經累了,稍後還得與十幾個人共進晚膳。「最好能在今天處理完。」

「剛才那幾個人都不像能帶領軍隊。」寡婦的臉用黑紗罩住,背挺得筆直,咬字清晰有力,彷彿為這一刻排練過。她帶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還不到能承擔大任的年紀。另外幾個有資格的人相持不下,差點當著國王的面吵起來。

「我知道,但規矩就是規矩。」

「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安杜因舉起手,有點氣急敗壞。「如果我讓一個爵銜不夠高的人補位,其他貴族就會懷疑當中另有目的,足以動搖他們的百年根基。好一點的會來抗議,更糟的就、」他聳肩,打住了聲音。

怒西昂攤手。「需要幫忙嗎?」

安杜因看了他一眼,臉帶警戒,彷彿預期他要做什麼驚人之舉。「不需要,待在旁邊就好。」

「當然。」

這就是顧問該做的事,等國王說完話再發言,不跟他爭論,即使正在講話的人明明是個白癡,也只有國王能打斷他的話,要他滾一邊去。甚至怒西昂得記住那些無足輕重的臉,因為一個顧問的身份不能比爵銜高,而既然他們沒辦法挪出一個位置給龍族,也不打算公開他的真實身份,表示怒西昂得對他們行禮。雖然對方的反應多半是驚慌失措——就算看不穿偽裝,還是本能感受到不對勁。

「你在搞什麼鬼?」第三次時安杜因把他拉出迴廊,躲到庭園的樹叢後方。剛才他們經過的地方有點混亂,有人互相叫罵,有人急著跑向出口,反而撞在一起又跌倒,還在彼此的外套留下腳印,這讓他們更不高興。

「我只不過向他們行禮。」怒西昂想了想,補上一句:「照規矩。」他沒說謊。是巴瑟羅爾伯爵突然自亂陣腳,回頭對僕人大小聲,責怪他為什麼擋在路中央,而僕人一緊張就向後退,把水壺打翻在另一位仕女的衣服上。她雖然沒尖叫,但大概是吃驚得喘不過氣,就這樣揪著胸口倒地,接著四周一陣大呼小叫,像是被火燒到似的。

安杜因張口結舌好一會兒,重重嘆氣。「別再做多餘的事了。」

「多餘?」

「你是國王顧問,地位高於他們。」

「你們那本比城牆還厚的儀典不是這樣說的。」

安杜因又說不出話了。「你看過?」

「還跟禮官討論過,他的見解很……有趣。」

又是短暫的沉默。

「做就是了。」

「謹遵吩咐。」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安杜因眉間的紋路更深,眼裡閃現怒氣。怒西昂真想傾前,吻去他嘴角嚴厲的線條,但安杜因馬上就轉身,大步往迴廊走去。

怒西昂跟在後頭,能看到安杜因耳下那一小塊紅痕,被衣服遮住的地方還有更多。或許他該收斂一點,但安杜因被咬痛時的悶哼實在是……很誘人,還會喘息著抓住他,手指掐進背脊,用力得留下痕跡。

不。就這樣。別停。哎,怒西昂多喜歡他瀕臨失控的聲音,有時候年輕國王像是需要那麼一點痛楚,才能忘記其他事情。

「我記得這個地方。」那些顏面盡失的貴族已經離去,地上的水和腳印都擦乾淨了,僕人向來很有效率。「仲夏的煙火和雜耍表演,還有一大堆鐵爐堡運來的啤酒桶,對吧?」那時的安杜因也滿懷心事,既不安又好奇,卻比不上現在這麼緊繃,在意這麼多枝微末節。

「我不記得了。」安杜因的語氣僵硬,一聽就知道他在說謊。

現在顯然不是報告戰情的好時機,但如果晚點再說,國王肯定又會為此生氣。異界裡的騷動已經平息,留下滿地甲殼碎片和屍體。巨大的孵化巢被砸開,流出琥珀色的濃稠液體,黏住了怒西昂的靴底。讓開。他厲聲說,於是幻象褪去,他趕上安杜因,低聲說:「壞消息。」

那天的會議持續到晚上,可想而知氣氛緊繃。恆春谷還在應付古神進逼,螳螂人又趁亂大舉越過長城,天空幾乎被翅膀遮蔽。琥珀蟲巢深入地底,孵化出更多士兵,黃金之路到處散落啃食過的殘骸,慘狀可能比怒西昂在異界所見還糟。

「熊貓人腹背受敵。」這回安杜因終於讓步,拍版定案時神情陰鬱。「我們需要更多援軍,不管是從哪裡來的都好。」

吉恩‧葛雷邁恩清清喉嚨,但最後什麼都沒說。

「當然。」怒西昂低頭行禮,彷彿過去這幾個月,他從未一再提出這個建議。「我有足夠的管道可以雇用傭兵。」

瞧,凡人就是會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他們很晚才回到寢宮。這些日子以來,城堡裡的作息大亂,用膳時間也不太固定,但他們就是要維持這套規矩,彷彿內廷和國王共同用餐,是什麼不得了的公開儀式,用來宣告世界尚未終結。可想而知,安杜因吃得很少,幾乎只是用刀叉在盤子裡戳來戳去,把魚肉弄得一團糟。

「你得吃點東西。」怒西昂把提籃放到桌上,裡面放了烤雞、麵包和果醬餡餅,全是他離開前從桌上搜刮來的,這時候就不要計較什麼擺盤了。但安杜因從壁爐前轉身,一臉不可置信,倒像提藍裡裝著哥布林嬰兒,或更可怕的東西。

「老天,你就提著這些東西跟在我後面?」

「照你的吩咐,沒跟任何人行禮。」怒西昂忍不住偷笑。「德拉維主教看了我好幾次,無意冒犯,但他那年紀實在不適合擠眉弄眼了。」

「他說了什麼嗎?」安杜因的聲音有點尖銳。

「當然沒有,在國王身後閒聊很不禮貌。」

安杜因重重坐進扶手椅,火光下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眼下浮出明顯的黑影。或許他需要的是自己靜一靜,但他依舊執拗地命令怒西昂留下,彷彿只要兩人待在同一個房間裡,事情就能有轉機。「聖光在上,他一定氣到不行。」

「誰?」

「還會有誰?」安杜因沒好氣:「德拉維主教已經找過我好幾次,要糾正王室敗壞的風氣,下次他的講道八成就要拿你當主題了。」

怒西昂揚起眉毛。「你大可直接叫他閉嘴。」

「不行,他是瑞治維爾伯爵的叔父,而我正需要他們家族投入更多援助。」安杜因抬起頭,語氣更形尖銳。「這下可好,我得去收拾你的爛攤子。」

「拜託,安杜因,」怒西昂有點驚訝:「只不過是件小事。」

「在這裡不是!」安杜因衝口而出,聲音又嘎然而止,像是被自己突然爆發的脾氣嚇到,有好一會兒,室內只聽得到他沉重的呼吸。「我只希望少一點意外,多一點成功的可能性,讓計畫好好進行,而不是連顧問都在扯我後腿。」

這可太超過了。「我提供的幫助,絕對比那些頭銜一長串的人要多。」

「你是說在城堡裡四處晃蕩,闖進每個有士兵把守的地方,對貴族出言不遜,嚇唬請願的百姓,還打斷我的私人會議,讓所有人都難堪得要命?」

怒西昂攤手。「你也知道他們的要求太不合理,繼續下去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是不是浪費時間,我自會判斷,不需要你多管閒事!」

好吧,既然這是國王的要求。「謹遵吩咐。」

這句話一點用也沒有。安杜因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已經有流言傳開了,懷疑國王為什麼容忍一個陌生人為所欲為。你可能覺得沒什麼,但情勢正緊張的時候,這是完全不必要的。」

怒西昂不解地歪了下頭。「既然是流言,又何必在意?」

「流言會引發陰謀,陰謀會危及我們的戰線,到時那些心懷疑慮的人會讓我們的努力付諸流水。」

「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他真不懂凡人鑽牛角尖的顧慮,但沒關係。「如果你擔心,我可以找出那些圖謀不軌的人,一個個照你的意願處理。」

「住口!」安杜因猛然站起,那聲咆哮迴盪在寢宮,怒西昂從沒看過他這麼驚恐又憤怒。「你敢做這種事試試看,我絕不允許!」

怒西昂嘆氣,他能容忍那些請願的人胡言亂語,卻不接受合理的意見。「我以為你對權力的期待,是讓世界照你的意願改變,而不是放任這些人予取予求,他們根本不在乎你的願景,只會考慮自己的利益。」

安杜因深吸一口氣,幾個大步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雙拳握緊,像是想揍他或砸東西。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但就像大部分時候,安杜因又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氣,只有眼角微微發紅。「這就是國王該做的事。」

「一個為暴風城,甚至聯盟犧牲奉獻的祭品,只差沒當場割斷你的喉嚨?」

他可能說得太過具體,安杜因眨了幾下眼才反應過來,臉色慘白。「這是我的職責。」

反正我是王子。他在潘達利亞的時候這麼說。還有一點任性妄為的自由,頂多回去以後被老爸吼。那時他就知道自己未來要面對什麼,獅頭紋章無所不在,連寢宮都有,安杜因每天在那張大床上醒來,映入眼簾第一件事就是自己的重擔。造物主啊,他還得假裝自己心甘情願,沒有一點意見……

「你真這麼在乎王冠,寶座室那個該死的位置?」

安杜因把嘴唇咬得發白。「對。」

「說謊。」怒西昂低吼。「你想去尋找雷王的寶藏,重拾那些古文物,熊貓人的文字你才學到一半。世界樹燒毀時,你恨不得自己身在戰場,和他們一起對抗希瓦娜斯。你想造訪麥迪文的故居,看那些恐怖的傳說是不是真的。你想搭船航向無盡之海,你想去陌生的大陸,做自己都沒想過的事情。你在夢裡從來沒有戴著王冠,現在你再說一次,你願意放棄這些,自我安慰曾經看過一眼世界,餘生只能在夢裡冒險,這樣就夠了?」

這下安杜因真的動了手,拳頭力道比上回還猛,如果對象是凡人,肯定會直接被打斷鼻梁。怒西昂動都沒動,鱗片邊角太過銳利,割傷了安杜因的指節,冒血不止,但他看都沒看一眼。「我留你在這裡,是為了應付當前的危機,不是用來提醒我失去了什麼。」他垂手任血滴落地面,咬牙切齒。「不許,再做這種事。」

怒西昂沒問他是指言語冒犯,還是窺看他的夢境,也許兩者皆是。安杜因在身邊築起的層層高牆,終於把他也擋在了外面。

這才是真正的牢籠,比起來項圈根本不算什麼。當然了,他可以輕易制住國王,無視他的威脅怒罵,直到安杜因耗盡力氣,反過來把怒西昂拉近,吻他的模樣像是想忘掉一切,假裝自己還在陌生的大陸,沒有四周的紋章和暴風城旗。你的手。安杜因茫然看著自己的指節,彷彿想不透傷口從何而來,拉扯間細細的血流又在指間淌開。不要管。他的聲音沙啞,像是正忍受著痛楚。夠幸運的話,他會在事後短暫睡去,神情寧靜,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時期。

然而這不是結束,也沒有任何事因此改變。和外頭的戰爭一樣,軍隊日復一日緩慢推進,陷在無止境的泥沼裡。盛夏的烈日肆虐,到處都透著灰燼的氣味。到了夜晚,同樣的戲碼又會再度上演,直到其中一方放棄,用原始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時候他們不用談話,只需要身體交纏,發洩彼此的怒氣和慾望。

或者沒這麼詩情畫意,怒西昂冷酷地想,古神會殺了所有生靈,到時誰都不用再煩惱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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