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7日 星期日

龍與他的國王(13)

 

一切都糟糕透頂。

怒西昂在地圖室等著今天的例行公事結束,百般聊賴看著那些疲憊的臉孔。他在異界能更早知道消息,再來還有那些不受管束的冒險者。戰情沒什麼進展,奧丹姆有一大半都化成黑色的泥沼,恆春谷則是被巨大的觸手盤據,他們用了各種手段防禦,還是無法阻止古神入侵夢境。

愈來愈多市民不敢入睡,隨著傷兵從前線撤回,黑霧也開始盤旋在暴風城上方。你們得多加注意,他們很有可能受到古神污染,即使只有那麼一丁點,也會像瘟疫擴散開來。 他一個月前就這麼說,內廷嗤之以鼻,安杜因更不高興。他們不可能把奮勇作戰的士兵當成潛在的敵人。

不幸怒西昂一語成讖。


偶爾,他會看到聖光佔了上風,驅散黑霧,大教堂那幾個聖騎士和牧師,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信仰的力量也比想像中更強大,但他們畢竟不是納魯本身,於是黑霧總會捲土重來,而怒西昂又會聽到異界某處傳出悲鳴,觸手悄然伸進夢境,吸取血肉之軀的能量。

這天第三次,暴風城的警鐘敲個不停,怒西昂可以聽到外頭的喧鬧,樑柱倒塌後火勢蔓延,人群尖叫走避,有個小女孩的靈魂正在哭泣。恐懼隨灰燼飄散,像霧一般在空中盤旋。從前線撤回來的士兵,一半都有同樣的症狀,夜不成眠,沒來由的哭泣,為了一點小事就殺死同袍或自己。安杜因徵收了聖光大教堂旁邊的整排建築,安置那些不穩定的病人,由牧師和聖騎士時時看顧。

「我說過,這不是個好主意。」怒西昂也失去了耐性,這個冥頑不靈的國王,從來沒打過這種仗,不知道情況有多險峻。「你不知道哪些人看過、聽過古神的低語,這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你的聖光沒辦法處理。」

他又說錯話了,這陣子跟國王溝通真是天殺的困難。安杜因皺眉,毫不掩飾怒氣。「我不會放棄。」

「你不懂古神侵略的方式,暴風城沒出現觸手,異變的生物和暗影,不表示這裡是安全的。現在收容所一天發生五次火警,每個時辰都有人鬥毆,難道你不覺得有問題?」

「你在建議我拋下自己的城市,還沒打仗就逃亡嗎?我能逃去哪?達納蘇斯?鐵爐堡?留在這裡的人又該如何是好?」

「你還有一個選擇,處理掉那些被古神污染的人。」

怒西昂自認站在客觀的立場,安杜因卻像被甩了一巴掌。他猛然站起,連椅子都向後翻倒在地,發出爆裂的聲音。

「你說什麼?」

「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勞。」怒西昂溫和地說。「就算傷不了本體,龍火也能起到淨化的作用。」

「我不是米奈希爾王子。」安杜因咬牙切齒。「我絕對不會把受害者殺得一乾二淨,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我只是盡顧問的職責。」

「顧問,你連想都不該想!」

他們在地圖室裡瞪著彼此,沒有人膽敢打破死寂,就連麥格尼也閉上嘴,看起來像是一整塊石像。可想而知,接下來的會議氣氛緊繃,無論是誰發言,國王都只用單字回應:可、不行、再議。怒西昂看到房間另一頭,卡雷苟斯臉色憂慮,但沒打算開口。龍族在這場戰爭中已經盡了力,之後只能旁觀事態進行。

結局操在安杜因手裡,顯然他並沒有自覺,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可能扭轉所有生靈的命運。

「我說不定錯了。」這話不能對安杜因說,他只能趁會議時對卡雷苟斯吐苦水,雖然他每次都後悔不該多嘴。「這些蠢蛋根本沒辦法守護艾澤拉斯,他們連自己都守護不了。」

「我不覺得有這麼糟。」卡雷苟斯總是如此回應。「說到底,犧牲最大的是凡人,只要他們沒放棄希望,事情就還有轉機。」

「又要說我太心急?」怒西昂不悅地嘖了一聲。「艾澤拉斯落到他們手裡,遲早會變得一團糟。」

「別忘了,」卡雷苟斯想了一會兒才說:「也是這些凡人把我們打得全無招架之力。」

怒西昂懷疑他話中有話,但他一點都不想再問下去。

「你都怎麼安撫凡人的脾氣?」

「珍娜嗎?她會朝我身上砸火球,再叫我滾出去。」

「你會乖乖聽話嗎?」

「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

這答案毫無參考性。「照做的話,她就不會生氣了嗎?」

「有時候會,有時候不會。」看得出來,卡雷苟斯正在忍著不笑。「這很……複雜。」

「老天。」怒西昂咕噥。要不是面對著藍龍王,他真想白眼翻到底。「凡人。」

這是個無解的死局,而他,奈薩里奧的後裔,黑龍王子,擁有無限的權柄,伸展雙翼便能統治生靈,卻只能獨自嚥下挫敗的情緒。項圈一天比一天冰冷沉重,時時提醒他被人銬住,簡直像是另一種幻象。你杵在那邊做什麼?安杜因總是在會議結束後提醒他。回寢宮。但在房裡,他依舊離怒西昂好幾步,只有簡短的命令打破沉默。

別碰我。安杜因說話時臉色蒼白,語氣嚴厲,不留改變心意的餘地。待在那裡。除了謹遵吩咐,怒西昂還能說什麼?剩下的夜晚他來回踱步,看著國王蜷在那張大床裡,拿毛毯裹住自己,黑龍知道他整夜都沒有睡著。直到破曉時分安杜因起身,心煩意亂地把毛毯推到一邊去。過來。在他摟住安杜因時,懷中的身體依舊警戒而僵硬。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許安杜因也一樣,最終他們只能保持沉默,看著曙光逐漸染上窗戶,宣告另一個無望的白日到來。

「你得小心,黑龍。」地圖室裡那隻貓打了個呵欠,金色眼睛瞇成一線。「他很近了。」

「不可能。」怒西昂立即反駁,但話還沒說完就開始心虛。「我們把暴風城守得滴水不漏。」

「真稀奇。」貓咧嘴笑了。「你對那些聖騎士、牧師這麼有信心。」

「以血肉之軀而言,他們幹得還不錯。」

「那、」牠舔了舔腳底。「你相信自己嗎?」

怒西昂沒有回答。

「這裡不歡迎你,黑龍。」畫像裡的古老國王大喊,雙眼紅得像血,接著整張臉變形拉長,融成黑黃的顏料滴落在地,空畫框後露出了古神的眼睛,深沉無盡的黑暗,立於造物的法則之外,世界從那一點開始崩解,沒有規則,毫無理性。「我們已經受夠你的親族,總是想干涉艾澤拉斯的命運。」

怒西昂轉過頭去,後方空蕩蕩的,連鬼魂都不在。而貓就在這一眨眼間竄走,踢翻了一根蠟燭。

「黑霧一直都在,我們無處可逃。」

另一幅畫中的騎士拔出劍來,馬匹卻載著他驚慌奔逃。牆邊的盔甲開始顫抖,發出空洞的聲響,像是一群人在竊竊私語。

「放棄吧,黑龍,你不可能是古神的對手。」

這沒什麼,他早已在夢境中走過許多次。詭異的火焰,樹木流血,天空出現眼睛,海浪拍擊,載浮載沈全是屍體。觸手那溼黏,溫暖的觸感,像生物柔軟的腹部,卻又堅硬得刮傷他的皮膚。有那麼一會兒,他看進奧妮克西亞的眼睛,後者斂起翅膀,脖子稍微歪向一邊,優雅且傲慢。這是我的遊戲,別來干涉。現在凡人聽話得很,等時機來臨,我們可以輕而易舉接掌暴風城。他也看到她的頭顱吊掛在城門口,在蒼蠅包圍中逐漸腐爛,滴下黑色的黏液。

「你明明不是血肉之軀,何必硬要裝成我們的一份子?」

「是為了安杜因啦,我們年輕的國王。」

「他還不知道自己把什麼帶進暴風城,這下一切都毀了。」

「他老是弄巧成拙。」

「看哪,今天日落前,年輕的國王就要加入我們。」

「你想他的墓碑會刻什麼?」

「不對,沒有墓碑,整個暴風城都會被古神吸得乾乾淨淨。」

「住口。」怒西昂把燭台打下地去,這個幼稚的舉動惹得四周響起笑聲。「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這是你的錯,黑龍,低語跟在你身後,是你敞開大門讓古神進來。」

黑霧湧上階梯,像清晨時分的海潮,怒西昂收不住腳步,踩得水花四濺。不,那不是水,而是腥紅色的血,黏糊糊的冒著熱氣。階梯下好幾個肚破腸流的軀體,德萊尼淡藍色的皮膚現在看起來像死魚。他聽到更遠處傳來哀嚎,警鐘敲響,還有冰霜碎裂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珍娜‧普勞德摩爾:「快去找國王!」

國王。他眨眨眼,回過神來。安杜因到哪去了?

走廊上留著拖行的血跡,倖存者在角落縮成一團,渾身發抖,連爬走的力氣都沒有,如果是安杜因經過,肯定不會放著他們不管,但怒西昂可沒這種空閒。「馬上會有很多人需要救治。」他咬牙切齒。「你最好平安無事。」

城堡大廳一片狼藉,水晶吊燈碎在地上,雙扇大門被燒穿,餘燼還沒熄。他先前曾聽到珍娜的聲音,現在卻完全追不到她的蹤跡。這樣也好,如果她也被古神控制,肯定是個難搞的對手。

「可惜啊,可惜。」牆邊的盔甲轟然倒下,他已經分不清聲音是來自殘骸,還是異界裡心有不甘的幽靈。「無可挽救。」

整個庭園都冰封住了,連同東倒西歪的屍體和血跡,怒西昂每踩一步都冒出蒸騰水氣,幸好他不用隱藏形跡。觸手朝怒西昂滑行而來,像是聞到了血肉的氣味,速度快得令人心驚。即使化為實體,這些造物出現的方式依舊不合常理,像是在空間中畫出一道傷口,橫跨數千年的黑暗從中汩汩而出,伴隨著低語嗡鳴,滲進每一個角落。那不是艾澤拉斯任何一種語言,但意思明確無比,誘哄著他放棄抵抗,成為古神的糧食。

滾開。怒西昂抽刀揮去,砍斷了觸手的上半截,又狠狠踹了殘根一腳。他才沒這麼容易屈服——怒西昂還沒出生就在戰鬥,他父親好歹還維持了幾千年不受影響!

有個人影從幽暗的樹叢撲向他,匕首閃出刺眼的光。怒西昂舉刀回敬,只差一點就能刺進對方身體。是馬迪亞斯‧肖爾,一道傷口橫過右眼,血才凝固不久。他看穿了怒西昂的意圖,閃得乾淨利落,還在眨眼間勾住怒西昂的腳,害他失去重心往後倒,肩膀就這樣挨了一刀。痛楚幾乎讓他驚愕,肖爾不只是御用間諜頭子,還是瓦里安的戰友,一般血肉之軀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怒西昂一腳踹開他,肖爾翻滾落地,俐落地重新站起。「別想逃走。」

「少來煩我。」

「我不會讓你靠近國王。」

肖爾把他當成暴風城的敵人,還是正好相反,這個間諜頭子已經成了古神的禁臠?不管是哪個選項,都沒時間坐下來好好談。更多士兵湧入走道,肖爾撲到他身上,刀鋒只差一點就要插中他的眼睛。

怒西昂失去了耐性。他揮刀砍向肖爾,把那把匕首砍飛出去,啊,連帶還有肖爾的手。鮮血噴湧,但這個間諜頭子毫不退卻,甚至沒有慘叫,還想用另一隻手攻擊。怒西昂下一刀劃開他的肚子,這樣還是不足以阻止肖爾,他只好把那雙膝蓋齊齊砍斷。肖爾終於發出哀嚎,像垂死的魚倒落在雪地裡,而士兵仍依令前進,毫不在意地踩踏過去。

這就是血肉之軀的模樣,愚蠢又傲慢,軟弱又貪婪。多麼諷刺。古神的笑聲像是撕扯著他的大腦,如果那也算笑聲的話。他聞到海的氣味,又像泥土,像清晨的霧氣,像雪。你們該是泰坦的造物,卻選擇與血肉之軀站在一處,與他們共同墮落。

錯得離譜。怒西昂迎上那些士兵,刀起人落。血肉之軀太過脆弱,盔甲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有個人斷成兩截才倒落在地,內臟掉出來的樣子無比滑稽。啊,他得更正,這樣子還滿有趣的。這把刀很快就砍出了缺口,握柄沾滿了血而滑溜。怒西昂扔下刀,直接抓起最近的士兵,扯下一隻手臂,再一隻,扔回地面後那個人還在翻滾,慘叫聲大得不可思議。

「哎,國王居所要保持安靜。」這句話不知怎的讓他笑出來,怒西昂踩斷他的胸骨,免得他繼續吵個不停,再抓起另一個士兵,挖出他的眼睛。但這樣還是不夠快,不夠有效率。不管他解決掉幾個,後面總是會有更多。

有東西打中他的後腦杓,在他轉身時左側又中了一記,痛楚令人煩躁不已。噪音愈來愈響,叫喊,咒罵,哀嚎。他扔下斷裂的肢體,鮮血濺到他臉上,溼黏黏的模糊了他的視線。地上太多屍體,差點害他絆倒,還有人爬過來抓他的腳,明明那傢伙的腿都已經不在身上。怒西昂被迫後退,觸手無聲無息出現,掃過他的身體,像鞭子一樣撕裂了他的左臂。

鮮血噴出,出乎意料的痛。他一時失去平衡,沒閃過飛掠而來的噬屍獸。兩隻,六隻。他被撲倒在地,在地上滾了好幾圈重重撞上石塊,手臂被壓得抬不起來,鋒利的牙齒劃傷脖子,好幾顆眼睛倏然靠近,瞳孔豎成一線卻沒有眼皮,像是身體裡鼓出來的膿皰。那一瞬間他的腦袋痛到冒出火花,像是有隻手正伸進當中翻攪。

又煩,又累,又痛。他明明是龍,卻被困在凡人的軀體中,忘了自己原本能做什麼。

黑龍在夜空下伸展雙翼,打碎了主堡的外牆。士兵在他腳下四散奔逃,但還是逃不過被踩成爛泥的下場。有人從城牆朝他發射弩箭,但鋼簇撞在龍鱗上毫無用處。怒西昂歪了下頭,咬進那個人的肚子,再把癱軟的軀體扔給觸手。

血肉之軀難逃一死,成為古神的一部份,反倒是種救贖。

怒西昂振翅飛起,俯瞰正被龍火吞噬的庭園,冰霜融解,花草樹木連同屍塊灰飛湮滅。這才是他所熟悉的視野,地上的螻蟻永遠不會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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