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2日 星期四

魔獸世界:殊途

 

「女巫,鬧鬼,加上散落的祭品?」弗林咋舌,踢散了地上一堆燒過的骨頭。「太古典了,簡直像萬鬼節櫥窗裡的道具。」

「別亂動東西。」肖爾警告道。雙扇橡木門已經破裂,右邊搖搖欲墜,只剩一個隨時會脫落的絞鍊,他們直接跨過去,連破門都省了。入口處堆滿落葉,迎面潮濕的腐敗氣味。「這些都已經收編為國王財產。」

弗林忍不住翻白眼。他撥弄著牆邊一人高的鐘座,原本停擺的齒輪給他一搖,再次發出卡住的摩擦聲。肖爾瞪他,他連忙舉高雙手。「這才是你跑遍佐司瓦,清查威奎斯特家族產業的用意吧。」

「還有他們留下來的爛攤子。這座大宅周邊三哩已經成了廢墟,恐懼向來跟瘟疫一樣難搞。」

這點弗林倒是同意,佐司瓦的迷信風氣連他都受不了,天知道船上已經夠不理性,夠多禁忌了,但這裡的水手還是能讓他大開眼界,繩結沒有順著某個方向,麵包裡抖落的蟲子數量不對,踩到老鼠尾巴,全都是兇兆。他們寧可受罰,也不肯在某些日子上桅杆勘查。

但實際踏上這片受阻咒的土地後,似乎又能理解為什麼。弗林從沒看過樹木可以長得這麼張牙舞爪,像是隨時會拔根走動。每個路口都供奉巨大的羊頭骨,旁邊擺著蠟燭和供物,後來弗林才知道那不是避邪用的,正好相反,村民是在賄賂古老的怪物,希望他們在夜晚走動時,不會吃掉無辜的孩童。

還有威奎斯特家的那個女巫,唉,就算死了麻煩還是很多。

「兵分二路。」肖爾的命令向來就是這麼簡短,帶著專斷的意味。「我下樓,你從二樓開始。」

這座大宅是佐司瓦傳統的結構,弗林看得多了,閉著眼睛都能走,何況前晚他和肖爾又審視了一次平面圖,檢查了一次隨身裝備。太多人目睹幽靈出沒,不可能是謊言。像平常一樣,討論就是在這樣的抱怨聲中開始。把筆放下,不要亂塗鴉。

弗林立刻抽回手,免得連筆都被肖爾沒收。我倒覺得可能是竊賊,你也知道威奎斯特家多有錢。

或是女巫的餘孽,去了才知道。肖爾看著他列出的清單,發出不贊同的哼聲。我覺得帶毒的匕首不會有用,你最好帶些別的。

放心,我會做好萬全準備。

「還有,」肖爾又走回來,聲音在空曠的門廳迴盪,更顯詭異。「記著——

天地聖光為證,這回可不是弗林手賤,這面牆看起來就不對勁,鑲板後方可能有暗格,沒有也就算了,檢查一下不吃虧。但肖爾突然開口,嚇得弗林手一抖,直接扯下腐朽的掛毯,瞬間粉塵飛揚,乾癟的蟲子屍體紛紛掉落,蓋得弗林一頭一臉,連角落的老鼠都被驚動,好幾隻黑影匆忙竄逃。

「我說了、」肖爾邊咳邊大吼:「不要亂動東西!」

 

軍情七處訂的日子冷得要命,根本不適合談生意,況且也沒什麼好談。弗林來過港務局好幾次,就為了那張蓋印的公文,運人運武器,還有一次載了滿船的醃鯡魚,臭味三個月都刷不乾淨,按照規定,只能收行情一半的價錢,跟官方打交道就是這麼回事。

什麼?不爽不要接?萬一國王下令強制徵收,一毛錢都不付,那才叫真的虧。

油燈的光線黯淡,冒出黑煙,但還是看得出桌子對面的馬迪亞斯‧肖爾臉色不善。弗林原本以為他會更老一點,埋在文件堆裡,搬演各種陰謀詭計。但肖爾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五官深邃,紅棕色的頭髮連鬍子都整理得一絲不亂,眼睛在燈火下綠得不可思議。

「我的船只有雙桅,吃水也淺,沒辦法載運大批部隊。」弗林想他大概不用解釋,這是為了速度和容易操作,方便甩掉海軍和同行競爭者。

「我知道。」那咬字清晰而冷硬,一聽就是來自「上面」,手握生殺大權,不用提高嗓門就能讓人打直背脊,簡稱官腔。肖爾完全不浪費時間,三言兩語說完計畫,用詞精確,左手沿著地圖畫出一條無形的線,當他傾身橫過桌面,指向達薩亞洛時,袖子下方露出了明顯的刀疤。

至於他的右手,一直在桌下靠近劍柄的地方,受過嚴格訓練的習慣動作。看來那些關於馬迪亞斯‧肖爾的傳聞,並不全然是空穴來風。該猜猜那身低調的褐色衣服底下,藏了多少能致人於死的玩意兒嗎?

「這不是船隊行進的路線。」

「對。」

弗林盯著桌上的地圖,幾個軍事要塞都用紅色墨水標了出來。「你要在扎巴哈里靠岸,那裡沒有港口,而且往內陸走不到一哩就撞上食人妖的村莊。」

「對。」

「我大概不用提醒你,這整個計畫就是他媽的瘋狂至極。」

「對。」肖爾的聲音依舊平穩。「而且,這一路上都要聽我指揮。」

「什麼意思?」

「我會親自參與行動,直到找回深淵權杖為止。」肖爾說:「所以你的客艙得留我一個位置。」

這倒是出乎意料。「貴客打算出多少價錢?」

「一千個金幣,預付一半。」

這不是平時港務局會出的數字,甚至比正常做生意還高一點,但沒有高到像預設了死亡津貼。這傢伙知道行情,也算得很精。「為什麼找我?」

「我認為你是最佳人選。」肖爾說得太過冷淡,很難判斷這是不是稱讚。「夠大膽,熟悉贊達拉的地形,而且不會接受艾胥凡家的賄賂。」又是委婉的官腔,泰莉雅肯定告訴過他那些牽扯不清的舊仇。「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任務途中還要分心處理叛徒。」

「行。」弗林聳肩,橫豎他都不能拒絕,追根究底只是浪費時間。他正要簽名的時候,有隻不長眼的海鷗飛到窗邊,嘎嘎叫聲害他手抖了一抖,一整滴墨水落在紙上。肖爾沒說什麼,但拿回合約時眼角抽動。管他的,弗林不是坐辦公室的文官,字跡拙劣又不會怎麼樣。

「這是軍情七處第二次跟你合作,晴風船長。」肖爾依舊在打量他,眼神警戒,像是在提防什麼。「希望能比上回愉快。」

又來這套,迂迴帶刺,深怕別人太快聽懂。「我和泰莉雅可是完美的達成了任務。」

「在你們回到波拉勒斯港以後,港務局收到十一張賠償請求,包括食堂、菜圃、船隻、奔逃的馬和豬群,我想,這離完美有很長一段距離。」

「嘿,」這傢伙完全搞不清楚重點。「我們炸了礦坑,把追兵遠遠甩在後方,這場演出肯定讓艾胥凡印象深刻!」

這下肖爾再也掛不了冷靜的面具,右手拍在合約上,和弗林預料的一樣有力,震得整張桌子都在晃動。「軍情七處是國王的情報機關,不是馬戲團!」

 

弗林花了點時間進行前置作業,四周太多細碎聲響,讓人心神不寧。鼠群騷動,木頭吱軋,風聲像壓抑的呻吟。好幾次他背脊發涼,彷彿有人在背後看他,但當然,只是破爛的帷幕飄動。肖爾如同往常,直接下樓遁入陰影,弗林豎起耳朵,也沒聽到一點腳步或開門聲。

坦白說,這大宅令人印象深刻,可以想見昔日燈火輝煌的盛況。巨大的階梯通往左右兩翼,樓板發霉腐朽,幸好沒有塌陷。鑲嵌玻璃窗透進灰濛濛的日光,反而更添險惡的氣息。往外看就是乾枯的樹幹,一直延伸到庭園盡頭,明明現在是春天,卻連一片葉子都長不出來。

長廊掛滿畫像,大部分都剝落得看不出本來面貌。宴客廳沒什麼好看的,吊燈砸在地上,連椅子都腐朽了,壁爐結了厚厚一層蜘蛛網。有個房間擺滿低矮的桌椅,還有一個彩繪木馬,木雕小動物散落一地,蒙灰的洋娃娃在床上瞪著他,頭髮亂七八糟,裙子撩到大腿上,分外詭異。

「嘿,別看我,我馬上就走。」弗林可不會因此放棄,他四下掃了一遍,連床底都確認過沒有東西,這才小心翼翼退出門去,還她清靜。

下一個房間窗簾已經碎成布條,地板有燒過的痕跡,櫥櫃破裂,值錢的東西早就被劫掠一空。男主人房也差不多,整張熊皮剝製的地毯一踩就碎,壁爐上方掛著鹿頭,玻璃眼睛毫無生氣。大床對面一幅左司瓦海岸的陰沉天空,這些傢伙連睡覺都不輕鬆。

弗林敲過四面牆壁,搞得灰泥漫天,直打噴嚏。果然,角落的鑲板後方有暗格,鎖被撬過又放棄,不知道哪來的笨賊,這麼沒耐性。弗林屏住呼吸,側耳傾聽,感受著小鐵棒傳來每一個細微動靜。三。二。一。賓果。可惜,裡面是整疊的名冊和帳簿,弗林這種粗人有看沒有懂,留給軍情七處的會計去傷腦筋就好。

女主人房一片狼藉,外頭的樹枝打破窗戶,甩進枯葉和未乾的水跡,地上還有禽鳥帶羽毛的枯骨。內室的地上有血,已經乾涸成黑色,酸敗的氣味瀰漫不去,有可能是老鼠屍體,或更糟的。整張床垮掉,壓斷了小寫字桌一支腳。弗林趴在地上仔細瞧,抽屜顯然是完好的沒被動過。

中大獎了。

 

「我是否該說,做得不錯?」肖爾在他身後說,聲音平淡,像是在嫌啤酒的泡沫不夠多。船艙空間狹窄,他得稍微彎腰,用一個可笑的姿勢撐住門框。風浪正在增強,完美蓋住了他接近的聲音,今晚會很難熬。「等我們抵達達薩亞洛,絕對會需要你的本領。」

「你的行李實在乏善可陳,我原本以為會更有趣。」弗林砰一聲闔上箱蓋,把上頭的鋸齒鎖震得搖來晃去。這種防盜措施只是小意思,就算底下還有一層魔法防護,弗林也有把握在一刻鐘內破解,好好檢查裡面有什麼。「你回來得太早了,我原本叫水手長絆住你一刻鐘。」

「他太緊張,不知道怎麼跟我講話。」

弗林翻了個白眼。「早該想到。」

「我似乎該提醒你,這麼做很沒禮貌。」

不愧是官腔大師,就連這種事情,他都可以輕描淡寫帶過去。「放心,我不會把你們這些國王人馬捆起來丟進海裡,起碼也要等到午夜。」

肖爾瞇起眼睛,依舊一派冷靜。他要麼評估過動手佔不了便宜,或根本沒把弗林放在眼裡。「你在找什麼東西?」

「答案。」

「什麼意思?」

「你帶著整隊人馬,雇我的船,要航向祖達薩去找食人妖的寶藏——

「寶物庫。」肖爾糾正。「順道一提,我們不是去打劫的。」

弗林皮笑肉不笑。「真可惜。」

「出發前我就已經說過,深淵權杖被帶進了達薩亞洛,我們得在開戰前先發制人,免得部落反過來用這玩意兒對付我們。」

「那又不是你的事情。」弗林肚子裡還有很多話,但不說也罷。「軍情七處頭子幹嘛不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偏要攪和進來?你要船,要潛進達薩亞洛甚至撞開城門,只需要簽個命令就好了,那叫什麼,『感謝你為國效力』?還是說,這水深根本超過我的想像,而你以為只要一箱金幣,我就會乖乖聽話?」

肖爾像是想說什麼,又打消了主意,搞得弗林再次心頭火起。他的頭髮被海風吹亂,穿得又跟其他水手差不多,看起來就沒在陸地上這麼傲慢不可侵犯。「當心你的答案,間諜大老闆,否則等進了達薩亞洛的叢林,我隨時可以把你們帶進陷阱,讓食人妖來料理後續。」

不知為何,肖爾居然有點想笑的樣子。「泰莉雅難道沒告訴你,我在軍情七處的位置不是用來簽名蓋印,這也不是我應付過最棘手的任務。」

弗林哼了一聲。「她說你很難搞,就算練習也會把對手打得亂七八糟。」

「權杖遭竊的事情現在還是機密,如果洩漏出去,不僅海軍總帥的顏面無光,庫爾提拉斯的野心家也會拿這件事大做文章。我們才剛剷除艾胥凡家的勢力,不能再冒風險。我只希望這艘船的速度夠快,行動夠隱密,能在雙方開戰前處理完畢。」

外頭風浪正在轉強,弗林從腳下的傾斜度就能判斷。船體發出呻吟,像是正被巨人的手掐緊。「哈,所以你想拿回權杖,打贏戰爭,順便賣海軍元帥人情。」

「戰略制訂原本就是為了符合最大利益。」

「你能保證和平降臨,庫爾提拉斯恢復往日榮景嗎?」

「我不做那種空泛的承諾。」肖爾嚴厲地說。「我只能盡力。」

他真是夠一板一眼的了,話也不說得漂亮點。艾胥凡家開了多少空頭支票,說得天花亂墜,事後翻臉不認,吃虧上當的人數都數不清,也還是有蠢蛋會信。「好吧,我接受。」

「感謝體諒。」

肖爾的暴風城口音又跑出來了,那種出身高貴才有的咬字方式,聽著實在有點刺耳,但弗林的心胸夠寬大,可以裝作沒聽到。他擠過狹窄的艙門往外走,天還沒黑,但雲層低垂,暴風雨正在醞釀,海水飛濺到弗林臉上,廚師養的鸚鵡在桅杆上罵著髒話。

「晴風船長,」肖爾又在後面叫他。「回答我一個問題。」

「啥?」

「你對這個差事根本不感興趣,為什麼要答應?」

「這個嘛,」弗林想了好一會兒,海浪打上船緣,濺得肖爾全身濕透,得抓著繩索才能站穩,但他沒有掉頭回艙房,反而耐心等著。「我受夠了庫爾提拉斯的無政府狀態,那些家族各自瓜分利益,根本不給做生意或活命的餘地,我試過和艾胥凡對著幹,下場就是丟了自己的船。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國王敢插手處理,我幹嘛不幫?」

肖爾再次皺眉,這回不是怒氣,而是若有所思。「你想的倒挺遠。」

「更何況,」弗林聳肩。「比起哈蘭‧史威特或艾胥凡那幫人,我還比較能忍受你。」

肖爾楞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眨了幾次眼睛,才說出:「不勝榮幸。」這句話用官腔來說,倒還滿順耳的。

 

開鎖簡單得要命,弗林原本以為會有更麻煩的機關,結果連第二個工具都不用拿出來。小木盒裡有條珍珠項鏈,不是重點。他伸手進去摸索,果然有暗格,熟悉的觸感讓他打自內心微笑。唉呀,唉呀,這點彈簧針馬上就能取下,上頭可能有毒,但過了這麼久也該失效了。

幾張陳舊的羊皮紙掉出來,邊緣被燒過,沾著乾涸變色的血跡,沒被蟲蛀光真是萬幸。難聞的氣味讓弗林打了個噴嚏。

他聽到一聲尖叫,淒厲得像是被綁在火上燒。霧氣湧上,後方一張扭曲的臉,利爪閃閃發亮。

這裡鬧鬼。

 

「降帆!」弗林跳下繩梯,用盡全身力氣大吼:「能多快就多快,你們這些欠捅的混蛋!」他跑向船桅前方時,水手長正咆哮著要測量手就位報水深。舵手已經讓船轉向右方,偏離原本的航道。整艘船因為急轉向而傾斜,發出令人心驚的擠壓聲,下方甲板各種碰撞和咒罵。

「怎麼搞的?」肖爾撞出艙門,差點被索具絆倒,即使光線昏暗,還是看得出他額頭紅了一塊,衣服也扯得有點凌亂,肯定是從睡夢中驚醒,還被甩下床撞上牆壁。弗林不禁有種幸災樂禍的爽感。

「暗礁。」船速明顯慢下,弗林鬆了一口氣。夜空無雲,弦月的邊緣分外清晰,風有點強但方向正好,真是可惜,但世事就是這樣。「那裡有白水。」

「我什麼都沒看到。」肖爾盯著望遠鏡好一會兒,只得認輸放棄。「白水是什麼?」

「撞上暗礁的碎浪,等退潮會更明顯,現在很難看得出來。」他補上最後一句,免得肖爾的自尊心太受打擊。誰說他不懂禮貌來著?

肖爾不死心的再試一次,他可能以為弗林在胡扯,非要自己確認不可。「那個方向。」他頓了一下。「我好像看到一點泡沫。不是錯覺?」

「嗯哼。」

他轉頭看向弗林,臉上只有單純的好奇。「暗礁有多大?」

「我不知道。」測量手還在報水深,前方沒有危險的跡象。「你要求我脫離船隊的航線,就是會有這種風險。」

他等著肖爾發脾氣,或提出什麼愚蠢的建議。畢竟大部分乘客都對航行沒什麼概念,以為躺在甲板上享受陽光就可以抵達目的地。但肖爾只點點頭,把望遠鏡遞還給他。

「你晚上都不睡覺的嗎?」

「我得醒著,黎明前最危險,舵手和瞭望員可能會打盹,需要有人踹他們屁股。」

「我們差點就擱撞上去。」肖爾望向黑不見底的海面,若有所思。「幸好你反應得宜。」

弗林眨眨眼,不解地瞪著他。

「我很少有機會坐船。」肖爾繼續說,好像想解釋自己的缺乏經驗。「讓這個龐然大物照你的意思行動,肯定不是簡單的任務。」

「這是個我沒聽懂的諷刺嗎?」

肖爾愣住,露出徹底震驚的神情,有好一會兒他們瞪著彼此,誰都沒說話。「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難相處?」

「你是第一個。」

再次出乎弗林的意料,肖爾笑了。不是一直以來只牽動肌肉的表面功夫,那聲音深沈而美好,綠色眼睛映著燈火,捉摸不定又深邃無比,害他差點停止呼吸。真是的,他現在才想到,要不是肖爾惹人厭的態度,那張臉原本是弗林會喜歡的類型,更不用說身材好得讓人流口水。這傢伙就算在船上,也都穿得整整齊齊,不像水手常乾脆打赤膊,在桅杆上走來蕩去。但只要他捲起袖子,就會露出受過鍛鍊,肌理分明的手臂。

只可惜,他們不是在波拉勒斯港的小巷子裡,弗林也不能就這樣走上前去,開口問他要不要一夜情,這傢伙大概會直接把他切成生魚片。若說弗林有什麼過人本領,求生本能絕對擺第一,所以當肖爾彬彬有禮道晚安,表示不再打擾他們作業,弗林只是聳肩,目送他回艙房。那背脊和臀部的線條,還真是挺養眼的。

 

「嘿,抱歉打擾,我馬上就走。」弗林掛出笑容,面對著她往後退去。鬼魂的臉有點模糊,五官像是褪色的畫,幸好她沒有張開大嘴,搞七竅流血的老招,弗林最討厭這樣。「不用送了,我說真的。」

這番話顯然沒有打動鬼魂,她直線逼近,還真是用飄的,像一縷霧氣穿過翻倒的家具。她穿著的衣服不怎麼古老,他有時會在波拉勒斯港的珠寶巷看到。這也算正常,威奎斯特家的夫人變成女巫,招募一班信徒,不過是這十年間的事。

死了還找麻煩的,也不止她一個。

弗林拔腿就跑。

 

「噓。」肖爾低聲示警,動作太過粗暴,痛得弗林差點脫口罵出髒話。幸好他沒這麼做,腳步聲在後方響起,近得要命,他剛才居然沒聽到。

光是抵達達薩亞洛就花了整整七天,他們在扎巴哈里外海下錨,改划小船上岸,接下來得想辦法穿越叢林,也就是無盡的樹根、藤蔓和泥坑,潛伏各種猛獸,更別提沼澤,表面常常只是一片無害的草地,只要踏錯一步就能讓人滅頂,連伸手拉一把都來不及。

往好處想,現在是冬季,蟲子沒這麼多。肖爾完全沒有要求特權,背的裝備和其他人一樣重,還常超前去探路,如果放任他去,船長的面子要往哪擺?

等一下,別走這麼快。

你幹嘛跟來?

怕你迷路。弗林嘻皮笑臉,到第三次,肖爾終於不再趕他走。

真正的原因他說不出口,肖爾的疲色明顯可見,當然,每個人都很累,但這傢伙硬撐著不肯示弱,八成也沒想到要別人分攤工作。軍情七處的訓練嚴苛,但不是用來應付毫無道理的叢林。紮營時那些探子還可以在火邊抱怨發洩,但肖爾總是離其他人有段距離,沈默地檢查裝備和武器。

有時弗林會看他作業,每一支刀清潔上油,每一個暗器測試靈敏度。那雙手溫柔又穩定,老是讓弗林納悶他是否這樣對待某個人過。同一隻手也能摀住食人妖的大嘴,乾淨俐落割斷喉嚨,五步外另一個落單的獵人還毫無所覺。

就是些胡思亂想讓弗林分了心,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動靜。而間諜頭子的反應迅速,直接把他推進樹幹間的窄隙,自己也擠進來,還重重踩了弗林一腳。巡邏隊,肖爾無聲示意。上方道路離他們不到十碼距離,現在弗林聽到了,正常編制三人一組,外加一頭迅猛龍,表示方向正確,他們已經離寶物庫不遠。

前提是要不被發現,否則他們就會吊在樹上搖來晃去,內臟滾進泥地裡。

上頭的食人妖停下腳步,交談聲模模糊糊,反正他也聽不懂。突如其來的風颳得枝葉晃動,近處突然有鳥尖叫,害弗林心臟差點跳到喉頭。肖爾也吸了一口氣,腳下樹枝啪的一聲斷折,讓兩人同時僵住身體。肖爾無聲咒罵,露出了氣惱的表情。弗林不假思索抓住他的腰,穩住他的身形。

他居然沒有立刻甩開弗林的手。

當然,可能是上方食人妖的說話聲實在太近,而且皮手套一點實感都沒有,但這豈不是很有趣?弗林讓手又向下滑了一點,肖爾依舊沒有動作。他身上有鋼鐵、皮革、汗水和草葉的味道,幾天沒刮的鬍子亂七八糟,但還是性感得要命。現在弗林稍微低頭,還能看到那道橫過鎖骨的疤,癒合得有點扭曲,如果用手指劃過去,肖爾不知道會有什麼反應?

弗林的手腕突然一陣劇痛,幾乎害他的腦袋爆炸,脫口飆出髒話。搞什麼鬼?肖爾箝住了他,抽都抽不回來,只要再加一扭,絕對可以當場弄斷他的手。上方食人妖的腳步正漸遠去,但弗林可不敢拿命冒險,只得齜牙咧嘴忍住哀嚎。

肖爾動都沒動,甚至也沒有看向弗林,只專心注意外頭的動靜。像是過了一輩子這麼久,肖爾才終於鬆開他的手,戒備地一步一傾聽,離開樹幹的陰影。「他們走了。」他的語氣平淡,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弗林還在揉手,謝天謝地骨頭沒斷。「你都這樣對待隊友?」

「我都這樣對付扒手。」肖爾牽動嘴角。「不好意思,職業病。」

這個笑話就根本人一樣,冷得能讓湖水結冰。「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難相處?」

「經常。」

這句話徹底堵住弗林的嘴,肖爾沒再理他,轉身繼續走自己的,也不管後方有沒有跟上。就算一身厚重,他走路的姿態還是很引人注意,如果是在波拉勒斯港的酒館裡,肯定會有一票票男男女女貼上去。

真要命。

 

帶毒的匕首一點屁用也沒有,弗林的手像是穿過幻影,但寒意透徹心扉,差點害他尖叫出聲。

幹。

 

一號對策。弗林扯下腰間的小袋子,狠狠往她臉上扔,不好意思,平常他對女士會比較溫柔。祝聖過的粉末炸開,落在虛影上冒出腐蝕的白煙,模糊的五官瞬間清晰,猙獰無比。顯然這讓鬼魂更加生氣,衝過來的速度比剛才快了一倍。

該死。

 

「你不該這麼做。」肖爾皺眉,掩不住語氣中的暴戾。現在他很少用官腔對弗林說話了,可能是發現不怎麼管用,也可能是累了,弗林惹惱他的機率高到不可思議。「蠢透了。」

「我不認為自己有錯。」弗林忍不住回嘴。

「我沒說你錯。」肖爾依舊不肯讓步。「但你不該這麼做。」

弗林翻了個白眼。他們真是夠狼狽了,衣服在樹叢裡勾得破爛不堪,外加滿滿泥巴和食人妖的血,還有天知道是什麼的詭異液體,那群抓狂的恐角龍狂奔亂竄時,不只踩平了一排小屋,撞翻整群食人妖,還掀飛了一整個大鍋撞在弗林身上,幸好裡面的東西已經冷掉了。

「你差點害死自己。」

「老兄,我救了你的命耶!」不得不說,弗林有點得意。在整群恐角龍的尾巴上點火,絕對能算上他前五名精彩的經歷。

「如果我知道你跟在後面——

「你一開始就打算拿自己作餌,掩護我們安全通過,對吧?」

肖爾臉色沒變,眼角卻抽了一下。哈,現在弗林可是很能分辨這些細節了。「我還有備案。」

「少來,就算你能清理那些小角色,也拿洛琪拉將軍沒辦法。」想到她騎在迅猛龍上衝鋒的模樣,弗林還是忍不住腳底發涼。「你根本沒想到她就在村裡,對吧?」

「如果狀況失控,你該帶其他人撤退,而不是跟著涉險。」

「撤退?」老天,這傢伙真的很讓人火大。「把你留在那裡等死?」

「只要能達成任務,這種損失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

弗林無言以對,連一句「認真的?」都嗆不出口。這傢伙當然是認真的,計畫,藍圖,待辦事項,在他的天秤上,自己的性命並沒有比較重要。「算我服了你。」弗林乾笑,聲音粗啞。「大部分時候,我都只想著怎活下去。」

「但你很常自找麻煩。」

弗林哼了一聲。「是麻煩很愛找上我。」

肖爾揚起一邊眉毛。「這是在指桑罵槐嗎?」

老天,雖然文謅謅得令人倒彈,但肖爾該不會是在開玩笑吧?「看誰心虛囉。」

肖爾低聲笑了,眼角擠出好看的細紋,弗林差點忘了呼吸。「被食人妖團團包圍的時候,其實我也有點——動搖。」那大概是間諜頭子最接近「害怕」的形容詞了。「你救了我一命,我還沒說謝謝。」

「不客氣。」弗林嘆氣。「等進入寶物庫,我一定幫你留意逃生路線。」

「謝謝。」肖爾又說了一次。「但如果你有什麼點子,麻煩執行前先跟我商量。」

「你也一樣。」

肖爾眨眨眼,他習慣下命令,可不常聽到別人對他提出要求。弗林又等了一會兒,直到他說:「行。」

 

他又撞進了某個宴客廳,把擋路的凳子踢得撞上牆壁。兩旁全是大片鏡子,想當然爾已經碎裂,把弗林的身影切成片片。他奮力扭頭一看,那個鬼魂還真的沒有映在裡面。

媽啊,太古典了。

 

「怎麼,你睡不著嗎?」

弗林差點跳起來,肖爾明明背對他在守夜,為何會知道弗林在看——算了。

「沒事。」他清清喉嚨。「我只是在想撤退路線。」

肖爾轉過頭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為了怕洩漏蹤跡,他們連火都不敢升,只能裹著毛毯睡在樹根間,沒下雨真是謝天謝地。「你最好把握時間快睡,等輪你守夜再想也不遲。」

「說的也是。」弗林馬上翻身躺平,看著上方的夜空。今晚沒有雲,圓月亮得近乎刺眼。「你做什麼都有規劃,對吧?」

「我的工作不允許大意。」

「啊,對,軍情七處,那個很多表格和申請書的地方。」

「差不多。」

「你居然能忍受。」

「我習慣了。」

難怪他嚴肅又傲慢,每一句話都說得像命令,有這麼多事要操心,隨時得為別人作決定。他八成沒跟朋友聊過喜歡的對象,也不知道喝醉的滋味。這麼一想,還真是……滿可愛的。

「我肯定沒辦法適應。」

「可能吧。」肖爾想了想。「不過,那裡的大廳展示不少武器,廄房也有幾匹很帥的馬,你應該會有興趣。不過,白天最好不要靠近操練場,受訓的新人常常會興奮過頭,而暗器可是不長眼睛。」

這可能只是禮貌性的敷衍,上層階級的官腔向來難以捉摸,但管他的。弗林想像自己走在暴風城裡,四周都是古老的石牆,巷弄炊煙裊裊。離開棲身的貧民窟後,弗林大部分日子都在海上度過,偶爾靠岸,太過穩定的陸地總是讓他覺得少了什麼。但如果有肖爾陪著他走,似乎又還不錯。

「還有嗎?」

「軍情七處是個老建築,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你可能也聽過,像是調配毒藥的煉金房,或是訓練貓頭鷹傳遞情報,我可以保證那些都是無稽之談。但有件事是真的,如果你遇到一個哥布林問你要不要喝酒,千萬別答應,否則醒來會發現頭髮不保。」

啊,瞧他微笑的模樣。弗林頭一次聽他說這麼多話,因為怕吵到其他睡覺的人而壓低聲音,略微沙啞。「你很喜歡那個地方。」

「當然。」肖爾像是有點驚訝。「那是我的第二個家。」

「你的辦公室開放參觀嗎?還是我得打昏五個守衛,再撬開三道鎖?」

沈默。弗林的心跳加快了一點點,不禁有點後悔,如果肖爾決定讓他吃點苦頭,他能用多快的速度跳起來逃走?近處有夜行動物竄過草叢,肖爾終於開口,不像被惹惱的樣子,如果弗林沒搞錯,他的聲音中似乎有點笑意:「你可以先敲門。」

「我會記得。」弗林鬆了口氣。「說不定我哪天真的會去暴風城,給你一個驚喜。」

肖爾看著他好一會兒,想說什麼又打消了主意,弗林還來不及琢磨他的表情,他就背過身去,語氣又變得嚴厲,像是間諜頭子在發號施令:「快睡吧。」

 

真是失策,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竊賊,把整個大箱子拖到轉角,砸開了就扔在那。現在弗林一轉彎就直直撞上,那聲巨響八成連鬼魂都會受到驚嚇。

 

二號對策。巫毒念珠一碰到她就炸散了,滾得滿地亂響,還差點害弗林自己跌倒。

三號對策,不提也罷。

 

「好了。」弗林說。「我們得從這裡分頭走。」這絕對不是最佳解,但沒得選。

說真的他有點焦慮。進入寶物庫已經一個時辰,他們運氣夠好,沒引來食人妖大軍壓境,外頭守衛少得令人吃驚,弗林現在知道為什麼了。這座巨大金字塔到處都是陷阱,幾百年來沒有宵小得逞過,食人妖連屍體都懶得處理,因此壕溝裡堆滿殘骸,地板上一層層黑色的陳年血跡,有扇門一開就掉下一截碎骨,不知夾在裡面多久了。

整隊人愈走愈少,弗林盡力了,但還是沒法解開每一個機關,識破每一個陷阱。肖爾帶來的軍情七處探子,有個在入口附近摔成肉泥,有個被坍塌的落石困住,有個被巨矢釘穿大腿,無法再前進。肖爾直接拋下他們,沒有猶豫,但臉色愈發凝重,很長時間不發一語。

只剩最後一段路,只剩他們兩個人,出了事也無法互相支援。弗林很難不往最壞的方向想:全軍覆沒。或只有一個人存活,那沒有比較好。

「走吧。」弗林深吸一口氣,搓搓手,下一句話他幾乎說不出口:「保重。」

肖爾點點頭,沒有吭聲。他的臉上有血和擦傷,鬍子也亂七八糟,這段旅途愈走他就愈沒法維持乾淨整齊的模樣。每個人都是。但弗林依舊覺得他很性感,可惡。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能看著他,弗林就覺得怪怪的,像是心裡被挖了一個洞,連可能喪命的恐懼感都變得無足輕重。

「呃,那個,」弗林猶豫了一下,不小心拔出腰間的小刀,又連忙收回去。「如果這次能活著回去,我有話跟你說。」

「行。」肖爾答道,就和平常一樣簡短,語氣平淡。但他接著就靠近來,吻了弗林的嘴唇,輕得像是幻覺。

弗林瞪大眼睛,但肖爾已經把他推了出去。「不許失敗。」

 

這走廊長得像沒有盡頭,弗林一路狂奔,褪色的肖像畫在牆上冷冷看著他,一點也幫不上忙。弗林跳下階梯,眼前卻是一扇門,而不是他走過的大廳,他肯定在途中轉錯了方向,該死。他用力撞進去,前方襲來冷風,竟是懸空的露台,屋頂塌了一角,碎石木料和滴水獸的殘骸堆成一座小山。

看地面的高度,跳下去絕對不是好主意。想回頭,那該死卻不死的女巫只離他五步。可惜她沒有因為接觸到日光就灰飛煙滅,只稍微停頓一下,像是困惑自己到了哪裡,接著又直線進逼。嚴格說來她沒有眼睛,只有兩個深洞,但她絕對是在看弗林。

天殺的,為什麼他沒有斷然出海,在甲板上享受晚風和蘭姆酒,而是跑來這種鬼地方?

 

「我那時,」肖爾皺眉,語氣冷淡:「有欠考慮。」

弗林覺得自己快把牙齒咬碎了,就連當年遭到大副背叛,被迫放棄自己的船,縱身跳進海裡的時候,他都沒這麼生氣過。「我破解那些機關,逃過一整隊食人妖追殺,從插滿尖刺的壕溝裡爬出來,拚盡老命把深淵權杖給弄到手,你就給我這幾個字?有欠考慮?」

剛從寶物庫脫身的時候,他們兩人看起來簡直活見鬼,還來不及跟援軍會合就耗盡力氣,一頭栽進草叢裡,後來好像是士兵把他們拖回去的。過了三天弗林才覺得自己比較像人,而不是浸水又摔到破裂的泥偶。他把燒焦的頭髮剪短了一點,但瘀傷和酸痛的肌肉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復原。

「我那時以為、」肖爾再度停頓,轉開視線像是心虛。現在他又穿上了亞麻襯衫和黑色外衣,看起來很是低調,但弗林還懂得分辨布料好壞,這玩意兒他一輩子都穿不起。「以為我們都不可能活下來。」

弗林深吸一口氣,就算這樣也阻止不了他想咆哮的衝動。咆哮,打一場好架,或是把自己灌醉,如果現在有酒就好了,不對,他可能會直接捏爆酒瓶,或拿起來往肖爾頭上砸去。

——這不是個好主意。」肖爾還在說話,只是沒有看他。「我們的生活方式天差地遠——

「你不如老實的說,和海盜廝混有損你的顏面。」

「不是這個意思。」肖爾嘆氣,捏住了鼻梁上緣,像是感到頭痛。「從我祖母那一代,肖爾家就是王室的左右手,軍情七處的唯一指揮官——

老天啊,這些講官腔的人總是要把事情搞得很複雜。「不用跟我報身家,再講幾次我也不會記得你那一長串的頭銜。」

「我從九歲就住在暴風城堡裡,我說的不是戰技訓練,要穿什麼衣服出席會議,寫公文或簽名,而是每一刻都活在別人的監視下,身邊全是謀略,勾心鬥角和陳腔濫調的規矩。你曾經和軍情七處合作過,難道你想再來一次?」

「不要。」弗林想都不想就說,那次他起碼簽了二十張單據,寫了兩頁報告,其實是泰莉雅寫的,他照抄,好不容易才把這樁事結清。

「我知道你沒想這麼多。」肖爾哀傷地笑了。「你大概也會跟我說不用想這麼多,但這就是我,不可能改變。如果你只是一時好奇,想爽個一晚,說不定還不會這麼麻煩,但你不是。老天啊,不管你灌多少酒,說多少蠢話,也瞞不過我的眼睛,你這個太過正直的傻子,會為了不殃及平民丟掉船長位置,你總有一天會為我送命,就算我叫你不要這麼做,你也不會聽。」

「我知道。」弗林苦澀地說。這些他都知道,但親口說出來依舊很傷人。「你不會為我這麼做。」

肖爾甚至沒有否認,也不打算說點什麼緩和緊繃的氣氛。這傢伙一輩子都會是軍情七處的頭子,他的忠誠,生命,優先考慮,全都以王國為中心,沒有分給其他人的餘裕。就像弗林不可能放棄自己的船長帽,他再怎麼喜歡波拉勒斯港的市集,或庫爾提拉斯山際的風景,偶爾也想過住在小農場的退休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回到船上,沒了海浪拍擊舷窗,他甚至會睡不好。

他原本可以就這樣離開的,一切到此為止,甩上門分道揚鑣,再也不涉足彼此的生活。他的船還停在碼頭,只要半天就能備好補給,召集船員,揚帆回大海去,之後的戰爭是間諜頭子得上場,他根本幫不上忙。但在他身後,肖爾嘆了一口氣,如此憂傷而疲倦,逼得弗林又轉過身去,跨前一步就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次肖爾沒有推開他。

 

他重新掌握方向了,謝天謝地謝聖光。弗林捨棄階梯直接跳下天井,這樣就回到了他原本預計的方向。左,再左,右。那個女巫,還是鬼魂,或者兩者皆是,依舊緊追不放。透過裙襬他可以看到後方的牆壁,雙眼像燭光閃爍不定。但那寒意千真萬確,弗林可以感覺到雞皮疙瘩爬上手臂。

弗林奮力一跳,越過那一小塊暴露在月光下的地面,落地時沒站穩往前滾,差點直接滾下樓,幸好扶手擋在那,敲得他的頭嗡嗡作響,連咒罵都沒了魄力。

四號對策。

地上那個圖案畫得有點歪扭,畢竟弗林是看著小抄照描,幸好效果沒有因此減少。紫黑色的光芒從地面往上衝,漁網般把鬼魂困在中央,她被拉得向後倒,身形瞬間暴漲又縮小,空洞的雙眼流出血來。哈,上樓前花時間搞這個果然是對的,為自己拍拍手,弗林‧晴風贏一局。

鬼魂猛然向前掙,像是想衝過來又被禁錮在原地,弗林發誓自己聽到了輕微的劈啪聲,像是火苗燒斷樹枝。又一次,弗林覺得冷汗流下背脊。紫黑色的網變淡了,絕對不是錯覺,她張嘴嚎叫,震得灰塵揚起。

現在弗林被卡在樓梯扶手和鬼魂間,錯過了逃跑的時機,往前伸的指尖像是爪子,隨時可能戳進他的眼睛。

慘了。

「我就知道。」肖爾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冷得能讓海水結冰。「你又管不住手,亂動東西。」

 

「得有一些準則。」肖爾嚴肅地說。「關於兩人的工作時間、休假協調和利益迴避原則。如果發生衝突——

「等等。」弗林哀嚎。「認真的?我們才剛……衣服都還沒穿耶!」

肖爾不為所動。「遲早要談的。」他伸長手越過弗林,拿起椅子上的線裝筆記,這東西他向來隨身帶著。「不如現在處理完。」

 

鬼魂發出的尖叫聲逼得弗林摀住耳朵,他目瞪口呆看著那張臉拉長,五官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身體像蠟燭一樣往地板融化。空氣中除了羊皮紙燃燒的臭味,什麼也沒剩下。

「你還好嗎?」肖爾在他身邊單膝跪下,審視他一身的蜘蛛網、塵土和瘀傷。

「你燒了什麼玩意兒?」弗林瞪著肖爾手中的那疊紙,怎麼看怎麼眼熟,一刻鐘前他打開寫字桌,難聞的氣味撲鼻……

「看起來像是用血寫成的契約。」那些燒焦的碎片落地,馬上就變成粉塵,弗林狠狠打了個噴嚏。「這些則是信件,我們可以晚點再研究。我想,鬼魂不會再騷擾這個村子了。」

「你怎麼——」弗林抽了一口氣,終於明白過來:「你一直跟在我後面?」

「我告訴過你不要亂碰東西。」肖爾抽動嘴角,雖然馬上就轉回嚴肅的神情。「但我想你一定不會聽,所以我乾脆跟在你後頭。」

「所以,」弗林的語調不由得拔高:「你看到我被那傢伙追著跑?」

「趁你把她引走的時候,我把房裡徹底搜過一遍,也把文件都撿起來了,包括那張契約。」肖爾的神情更愉悅了些。「就像你用過的那招——怎麼說的,聲東擊西?」

天地聖光啊,僅不過幾個月前,弗林還覺得這傢伙一輩子都會這樣嚴肅、不知變通,瞧瞧他都跟海盜學了些什麼?「你怎麼不早點來救我!」

「我花了點時間才搞清楚該怎麼做,」肖爾小心把羊皮紙收好,語氣就像是在做任務匯報。「況且,用不著我出手,你這一路處理得也還不錯。」

「真是謝謝啊。」弗林想揪住他的衣領,但肖爾偏偏在這個時候起身,反而讓他揮空,差點打到自己。「你居然對我這麼有信心。」

「如果你真的像外表這麼笨、」肖爾打住,聳了聳肩。

這絕對太過份了,弗林跳了起來,氣勢洶洶瞪著他。「怎樣?」

「也是我的選擇,只能認了。」

弗林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兒,肖爾都快走出大門了才回過神來,加快腳步追上。哈,他臉紅了,肯定是。

「這算告白嗎?」

「……公務中不要勾肩搭背,成何體統。」

「好吧。」

「……也不可以用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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