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5日 星期三

行過死蔭幽谷(4)

 

達瑞安跟著父親走進墓園,這裡很安靜,籠罩在古老橡樹的蔭影裡,枝葉搖曳,沙沙聲像是低語。石碑排列整齊,有些飽經風霜,刻字模糊不清,有的墳墓還很新,連草都還沒長出來。他父親放慢腳步,低頭像在默禱。達瑞安一個個看過去,雷德蒙‧喬治領主,法奧大主教,光明使者烏瑟,他們為正義而戰,為信念犧牲,每個名字背後都是激動人心的英雄故事。終有一天,這裡會有一個他的位置。

 

災難總是這樣,降臨得如此突然,簡直像是某種注定的循環。提里奧說得直截了當:「狀況很糟。」

他往前傾身,雙手撐住桌緣,看著巨大的艾澤拉斯地圖。這是魔法的傑作,沙粒不時流動、重組,每一道山脈,每一個城市都清清楚楚,甚至可以分辨出市集裡的人群。達瑞安看著漂浮在北海的那塊冰,忍住了用手去戳的衝動。

「燃燒軍團肯定是找到了屏障的疏漏,探子回報從沒看過這麼多惡魔湧出傳送門。」提里奧和平常一樣隨興,食指直接插進破碎海岸的沙堆裡。「我們無法確認,另一端有多大的軍隊在等。」

「不用擔心,這又不是我們頭一次陷入危機。」達瑞安想表現得有點信心,但肯定不太成功,他已經聽說了消息,是幸也不幸,來自海上的能量波動,劇烈到炸了達拉然觀測室的整排水晶。他們得以提早迎敵,而不是等燃燒軍團殺進來才匆忙備戰。

話說回來,再怎麼提早也不夠。他們手上的消息,可用的資源,全都少得可憐。達瑞安騎著霜翼降落在天台時,已經察覺到街道冷冷清清,瀰漫大難將臨的緊張氣息。好幾台空攤車停在牆下,緊急時可以當作路障。他看進酒館門裡,老闆已經收起桌椅,改堆沙包。隔壁藥劑舖倒是大鍋沸騰,櫃臺擺滿各色瓶罐。

「希望如此,孩子。」提里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到目前為止,我們做的準備,連同派出的軍隊,都成了一場笑話。先遣部隊只撐了半天,包括夜精靈最精良的游擊兵,還有地精研發的轟炸機。相較起來,燃燒軍團從前的攻勢就只是試探,他們這回可是傾巢而來。」

「我不覺得打一仗就能把他們趕回老家。」達瑞安說了實話。他盯著燃燒軍團的陣地,在腦中畫出可能的路線。如果從海上突襲。如果用古老的精靈遺跡掩護小隊行動。如果把惡魔引入北邊的森林各個擊破。

提里奧好一陣子沒講話,達瑞安知道,其實他也不抱期望。

「你們需要戰力更強,更有行動力的部隊,去做正規軍無法做到的事,就像在北裂境的戰場上。」這句話比他原先想的還響亮,像是一個警告,一個徵兆。桌上的地圖沙沙作響,自行移動,聚集,分化成惡魔的模樣。「我要把死亡騎士召回亞榭洛。」

必要之惡。提里奧點頭,彷彿早就料到這個要求:「也該是時候了。」

達瑞安等著。這個房間在會議室上方,高得像是浮在雲上,不受街上的噪音干擾,但還是聽得到隔壁可疑的碎裂聲和咒罵。紫羅蘭堡裡每扇門後面都是法師的危險玩意兒,就像桌上的地圖一樣,最好別問。照老習慣,他們提早抵達,不管有什麼事,都可以在會議開始前先商量。

「這件事得早點進行,你的人馬四散各地,就算現在開始協調,也得經過層層關卡,更別提有些人本來就不喜歡你們。」

「我已經發出了徵召令。」達瑞安說。「有些黯刃騎士也回到了亞榭洛,至於那些不肯放人的軍官,就等聯合會議的時候再處理。」

提里奧好半晌說不出話。「什麼時候開始的?」

「六天前。」

「那時先遣部隊才剛出發。」

「這可是你教的。」達瑞安沒有閃躲他的目光。「提早準備,控管風險。」

薩沙理安是第一個回來的。達瑞安只給他三天時間,逼得他連行李都來不及收,穿越兩座傳送門,五次驛站換坐騎才回到亞榭洛,走進指揮室的時候身上全是塵土,臉繃得像石頭。達瑞安不禁好奇,如果他下令稍息,薩沙理安是不是會先說「是」再揮拳打斷他的鼻子。

他從地圖上拿起棋子,指揮室的燈火搖曳,在一個個戰場投下陰影。

時候到了。他對薩沙理安說:去做你該做的事。

「如果希瓦娜斯發現這件事——」

「到那時候,聯合會議已經同意我召回所有黯刃騎士,當然也包括寇爾提拉‧亡織者。」不得不說,看那驚愕的神情,達瑞安還是有點得意,感覺就像頭一次拿劍打敗了父親。「想必希瓦娜斯也會鬆一口氣,畢竟這些年來,她都想不起寇爾提拉人在哪裡。」

「那麼,你得一次就說服他們,沒時間橫生枝節。」提里奧抱起雙臂,又開始走來走去。「照慣例,只要同意票過半數就行。我想費倫最有可能讓步,沃金也能談,只是他會提一些對自己有利的條件。血精靈的攝政王原本就對你們比較友善,只要能當面……」

「我已經找他們談過了。」達瑞安說。「你是最後一個。」

提里奧一愣,接著大笑,像父親那樣拍了拍達瑞安的肩膀,就算他全副武裝也感覺得到力道。「聖光在上,你總是能讓我驚訝。」

「黯刃騎士團隨時聽候差遣。」這句話有某種奇妙的熟悉感,像是往事的碎片浮現,讓他覺得憂慮,同時又振奮不已。戰場是一個明確的目標,每當黎明升起,他只等著號角聲震撼大地,足以證明他存在的意義。

「我的榮幸,孩子。」

提里奧頭一次說出這句話,笑容還在臉上,毫無疑問是在讚美他。雖然不是在戰場上,但這樣的勝利也很好。下方大廳傳來騷動,各方領導者陸續抵達,那嗓門一定是瓦里安‧烏瑞恩,接著是矮人國王。「走吧,我們可不能遲到。」

第二天大軍開拔,提里奧再也沒有回來。

 

「抱歉,達瑞安。」泰羅索斯語帶尷尬,但立場無可退讓。「葬禮……這是內部事務。」

「當然。」除了這句話,他還能說什麼?「我明白。」他不是聖騎士,沒有資格參加儀式。聖光之願禮拜堂的院落很安靜,大門緊閉,掛著黑旗。他只看到用來運送遺體的棺材,上頭有著銀白十字軍的徽記。

 

提里奧死在惡魔手裡,為了掩護部隊前進,他率先涉險,深入燃燒軍團的陣地,就這樣受到突襲,又過了整整一天,消息才傳到達瑞安耳裡,聽起來像個荒謬的笑話。他一次又一次的回想,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麼:困在另一座山頭,沒等到出擊的命令,滿肚子不高興。搞什麼鬼?現在就撤退?

聯盟大君主戰到最後一刻。部落大酋長多撐了半天。

他的小小勝利,如今看來一敗塗地。在紫羅蘭堡的大門前,希瓦娜斯與他錯身而過,毫無血色的臉看起來就像象牙,很美,同時也令人背脊發寒。她在混戰時受了傷,部隊損失慘重,但依舊走得很穩,靴跟一下下敲在石板地上。

「替我向寇爾提拉問好。」她的聲音平淡,意思不言而喻,部落大酋長的位置終於落到了她手裡,這點損失可以不計。她打量達瑞安的神情,像是在看不小心飛錯地方的蒼蠅。「希望他早日歸隊上戰場。」

「心領了。」達瑞安直直往前走,回得同樣冷漠。幸好,他的臉被頭盔掩住,希瓦娜斯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們得建立指揮基地,盡可能靠近破碎海岸。」大法師卡德加這麼說。聯合會議桌上的氣氛低迷,像是烏雲罩頂。人力折損。陣亡的軍官和領導者名單。墜毀的飛船。空中部隊全滅。唯一還稱得上好消息的,是他們把燃燒軍團逼回了海岸。從上方看,惡魔的屍體堆積成山。

達瑞安看著對面的安杜因王子——還沒加冕繼位成國王,身穿黑衣,像是隨時會哭出來的模樣,只覺得愈來愈火大。這個時候他該在銀白十字軍的營地,和提里奧攤開地圖,討論下一場仗該怎麼打。為什麼他右手邊的位置是空的。為什麼他得坐在這裡,聽著一個又一個壞消息。

這不可能是真的。只不過是一次敗仗,我們曾遇過更慘烈的情況。

「以上。有人要提出臨時動議嗎?」卡德加疲倦地說。「大領主達瑞安‧莫格萊尼?」

「沒有。」達瑞安說。「不需要了。」

 

黯刃騎士團開拔到了破碎群島,連同飛行要塞,俯瞰下方綠火蔓延的戰場。亞榭洛好幾年沒這麼混亂過,每個時辰都有人在露台起降,帶回消息或報到。廄房粉屑飛揚,坐騎拍著翅膀跺腳,咧出牙齒互相恐嚇。大廳和走道都堆滿軍需品,瀰漫皮革,金屬,油和藥劑的氣味。戰爭的氣味。

幾乎全艾澤拉斯的軍隊都投入了戰場,連已經死去的也願意穿上黑色盔甲,彷彿這是天命注定。這沒什麼不好。納茲格寧姆將軍說。只要能打敗那些龜兒子,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誰能想到激流堡的托爾貝恩國王,也會熱切擁抱死亡的力量?看看他們把我的故鄉搞成了什麼模樣。至於他們是心懷怨恨還是想為正義效勞,達瑞安管不著。

只有一件事讓他心煩。這些新面孔告訴達瑞安,在死亡的深淵裡,他們聽到伯瓦爾的聲音。

「不可能。」他瞪著懷特麥恩,這個生前是血色十字軍的女人,屠殺過的活人和不死生物一樣多。有時達瑞安還能看到那瘋狂的陰影,不過大抵來講她表現良好,惹的麻煩也沒有特別多。「這些年來,他就坐在那裡,不管我說什麼都毫無回應。」

或許他不想跟一個代管的說話。或許他對達瑞安感到失望。或許他把這一切當成遊戲。或許他坐上了那個位置,卻發現一切都不如想像。達瑞安心想,他該回去見伯瓦爾,把事情搞清楚,但這番話讓他煩躁不已,他說不定會踏上階梯,打破王座上的什麼東西。

何必呢,他根本不在乎。

「伯瓦爾跟你說了什麼?」

懷特麥恩看著他,神情回復冷漠。「秘密。」

達瑞安走到一旁去,滿肚子火,幸好這裡是操練場,多的是發洩的藉口,而眼前就有一場失控的鬥毆。「菜鳥,先掂掂你的斤兩再動手。」他話只說到一半,就把那個獸人掐離地面,又吼又掙扎,頸骨嘎嘎作響。他到最後一秒才鬆開手,讓獸人落地跪倒。

剛才被壓著打的夜精靈爬起來,驚魂未定,達瑞安沒等他開口就一拳過去,把他擺平在地。

「你們很快就要上前線,到時任何搞砸都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就算惡魔沒把你們撕成碎片,我也會拆下你們的骨頭,保證你埋在土裡的祖宗十八代都聽得到哀嚎。」

他沒等回答就走開,但腳步聲緊追在後,過了武器庫直到陰暗的長廊底端,他停就跟著停,他走就走,意圖惹他再發一次脾氣。達瑞安只得認命停下,轉身面對寇爾提拉。「幹嘛?」

「我要去指揮室,」血精靈揚起眉毛,故作驚訝。「跟你一樣。」

最好是。達瑞安懶得理他,再走十碼,寇爾提拉在他身後說話:「老實說,我沒想到自己能回到這裡。」

「不干我的事。」達瑞安知道他想說什麼。亞榭洛從不講同袍情誼,軟弱是一種瘟疫,會拖累所有人的行動。一旦陣前犯錯,落敗,踏進陷阱,就活該承受後果。「我可沒有爬進下水道,殺進煉金房,剖開獄卒的肚子拿出鑰匙。全都是薩沙理安做的。聽說你走出牢房,第一件事是先揍他?」

「沒這回事。」遊俠領主的臉色完全沒變。「我回到亞榭洛才動手的。」

「我想也是。」

他的狀況很不好,那還只是保守的說法。整整十天躺在處刑檯上,枯槁得像具屍體,傷痕新舊交錯,有些見骨,像是有人拿他的身體畫地圖。席厄克希說,拷打他的人很高明,耗盡他體內的符文之力,卻又留著最後一口氣,不讓他真的死去。

達瑞安只進過一次醫療室,問還需要多久。當然,他說的不是起身走走,而是帶著劍回前線殺敵。

「我不知道。」席厄克希說。「老實說,你最好別把他計入戰力。」

「戰役才剛開始,他才不會錯過好戲。」

「這麼有把握。」

「當然。」

達瑞安估得一分不差,遊俠領主回到了操練場,和從前一樣喜歡挑釁,難搞得要命。但達瑞安知道他會徹夜坐在露台上,即使雨天也看著天空,彷彿這樣才能說服自己真的自由,不用再回到暗無天日的地底。薩沙理安則是待在遠一點的地方,像是擔心會驚動他。多多少少,達瑞安還是得確認一下。

「這個時候你該在戰場上,有跟指揮官告假?」

薩沙理安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我會在集合號前回去。」

達瑞安回頭看了一眼,飛行要塞停留在空中,摔下去要兩千呎才會落地。遊俠領主坐在石像鬼旁,雙腿懸在外頭。他看起來很自在,枯白的長髮在夜色中格外鮮明。「好吧,自己注意。」

其他的,達瑞安都當作沒看到。每個人都得處理自己的傷。

 

指揮室裡都是熟面孔,這讓達瑞安感到心安,好壞則很難說。過去幾年,他們身處不一樣的陣營,甚至不一樣的世界,多少都有改變,有些稜角磨掉一點,有些則變得更加尖銳,但還是達瑞安認識的那些人,無法無天,老是在惹麻煩。

「我們的人數增加了三倍,得有人統籌指揮。」薩沙理安說。「下一場仗馬上就要開打,如今只是在等最後的部隊報到,更不用說每天都有新狀況,不能等到發生事情,我們才聚在這裡開會。」

達瑞安站在門邊,一語不發,但雅莉絲翠沒打算放過他。她隨便坐在桌緣,也不管自己擋住了別人的視線。

「我們得重整編制,多一些軍官,也該給你一個適當的頭銜,達瑞安。」

達瑞安皺眉。「如果你還不清楚,我已經是個大領主了。」

「那是你身為聖騎士的頭銜,如果你還不清楚,這裡不是銀白十字軍的營區。」如果席厄克希想要,總是能一開口就激怒他。「你用這個頭銜,是為了在聯合會議上好看點,我能理解。」

「我不認為——」

「有事的時候,大家得知道聽誰的。」雅莉絲翠補上一句:「就算是以前的天譴軍團,也有天啟騎士在管。」

去他的。「我們不是天譴軍團。」他知道自己態度粗暴,但這實在超過了限度。「你腦袋長蛆了嗎,居然想用上阿薩斯時代的軍階?」

雅莉絲翠翻了個白眼,一臉不耐。「只是舉例,你不需要像是被踩到腳指頭。」

「我們以前也是聽你的,達瑞安。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不是我。」達瑞安怒吼。「那時有提里奧在。」

「他不在了。」薩沙理安說,語帶同情,達瑞安真想揍他。「抱歉我得說出來。」

天殺的,這些傢伙何時這麼意見一致。「如果你們想要有個指揮官,托爾貝恩國王會比我更適任。」

「我不同意。」薩沙理安說。「如果他能作主,就會讓闇刃騎士團開到激流堡去,擺平他生前的舊怨,奪回王位。」

「納茲格寧姆將軍也可——」

「他拒絕了。」雅莉絲翠乾脆地說。「他只想以個人身份上戰場殺敵。不,你敢提懷特邁恩試試看,她是什麼樣的瘋子,你會看不出來?」

「我倒是很樂意照你的規矩,聽你指揮。」席厄克希甜甜一笑。「就算要忍受你的壞脾氣。但好吧,我們當然尊重你的意願。」她特別強調最後一個字眼。

「看來,你們趁我不在的時候討論過了。」達瑞安冷冷地說。他真想甩門出去,遠離這場混亂,但身後寇爾提拉擋住了退路,肯定是故意的。

「事實上,指揮室的門一直都開著。」血精靈露出笑容,彷彿覺得這很有趣。「只是你——和我,遲到了一刻鐘。」

「老實說,我不知道你在顧慮什麼。」雅莉絲翠說。「如果你需要意見,我們隨時都在,如果這個名字不討你喜歡,那更簡單。」

「請容我拒絕。」達瑞安厲聲說。「別再提什麼天啟,我只是代管。」

他終於撞開寇爾提拉,逃進黑暗的長廊,每一步都走得充滿怒氣。那些傢伙根本不懂,握有力量,不受管束,有多容易走錯路。他留著大領主的頭銜,從來不是為了在會議上好看點。除了這個,他什麼也不剩。

站起來,孩子。那時又開始下雨,他起身時膝蓋上都是泥,還有激戰過後的血跡。雙手空蕩蕩的垂在身側,空虛感幾乎讓他難以呼吸。那天他終於擺脫控制,不再是阿薩斯的死亡騎士,但又如何?他辜負了身上的太陽徽記,用父親的劍屠殺生靈,直到這片土地只剩下灰燼,血和遊蕩的怪物。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事,所以我不會讓你以死謝罪。提里奧的語氣嚴厲,就算達瑞安想逃避,也無法付諸實行。他只能看著灰燼使者,自從他父親死去,這把劍就像覆上晦暗的污泥,但在提里奧手裡,陰影就此褪去,光芒流曳,像是應允的奇蹟。

如今,這兩者都不在了。

他已經走到大廳,陷入麵粉袋和條板箱的迷宮裡。有幾個新面孔正要前往戰場,在門口喊著,笑著,粗魯地彼此推擠,武器盔甲碰撞,吵得要命。他頭一次感到恐慌,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可惡,老頭子,如果你還在,就不會有這些麻煩。

達瑞安不確定那是靈光一閃,還是真聽到了什麼聲音。但在那亂糟糟的當下,確實像是個可行的主意。

他繞了亞榭洛整整一圈才走回去,那幫傢伙還待在指揮室裡,一點都不著急,彷彿早就料定他會回來,認輸就範。雅莉絲翠甚至笑了出來,往寇爾提拉的方向扔了一枚硬幣。笑吧,這個主意會讓你們大吃一驚。

「我要去找提里奧。」達瑞安說。「黯刃騎士團該由他來領導。」

 

聖光之願禮拜堂後方正在修繕,敲打聲混著吆喝,清晰可聞。達瑞安太熟悉這個地方,雖然經過多次改建,如今城牆向外擴張,下方多了整排屋舍,還有雕像和可愛的小花圃,但有些東西依舊不會變。遠山的稜線,活生生的馬匹氣味,焦炙的金屬,石牆和塵土。他幾乎以為提里奧會走出來,像平常一樣打招呼。

真是奇怪,每回想到提里奧,最先浮現腦中的總是地圖。當然,他們不總是在討論戰術。話題有時候會轉到酒,從夏末開始,附近的德魯伊就會開始採收莓子,有次整群醉醺醺的熊闖進禮拜堂院落,事後提里奧收到了一大罈當賠罪的酒。這就不免再談到達拉然的新聞,有法師用蒸餾設備製造春藥,事後沒把機器洗乾淨。他們也談地精新發明的機器。這件事居然會讓哥布林的銀行倒閉。

有這麼長的一段時間,這裡就像他的家。

「該死,達瑞安。」在大門外,薩沙理安還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他們的坐騎無可避免會引起馬匹恐慌,得待在遠一點的廄房,其實比較像個穀倉。「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我們正要打仗——」

「你瞧,禮拜堂的兵力都調走了,守備薄弱得要命,不把握就太可惜了。」達瑞安說。「按照計畫進行,就不會有問題。」

薩沙理安低吼:「銀白十字軍不會善罷干休的。」

「等事情結束,他們也只能接受。」

「好了,薩沙理安,別這麼掃興。」寇爾提拉把韁繩丟過去,讓他有事可忙。「這些人沒辦法上前線,得留在後方守門,肯定也悶得很,我們就來好好踢他們的屁股。」

至於雅莉絲翠,問都不用問,有任何惹麻煩的機會,她都會配合。

「提里奧就像你的父親。」薩沙理安還不死心。「你真要為這種事打擾他的安息?」

「你難道沒想過,他可能會應允?」

薩沙理安啞口無言,達瑞安不再理他,直接走出廄房,泰羅索斯已經在門邊等他。

「在這裡,你可以不用這麼全副武裝。」又是這句老話,泰羅索斯帶他走過中庭,有一句沒一句聊著戰況。過了鐵匠舖,雅莉絲翠一聲不響開溜,達瑞安只來得及看到她往墓園的方向走。再走二十碼過了儲藏庫,寇爾提拉也消失了,薩沙理安在後面咕噥了一聲「可惡」。

「就算提里奧不在,你也可以常來。」說得好像他只是告假,帶著桶子去索多里爾河釣魚。「我知道你在開戰前都會到禮拜堂一趟,祈禱勝利。」

「對。」達瑞安說。「老習慣。」這是實話。儘管聖光不會再給他回應,但看著太陽徽記,他還是覺得安心。

禮拜堂大門敞開,樸素的地板一塵不染。達瑞安看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平台上有兩盞燈火搖曳。就算閉著眼睛,他也能一路走到底。踏十三階往左,左,再十五。這個空間挖得很深,原本是碉堡的一部份。

「抱歉,達瑞安,地下室不對外開放。」泰羅索斯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者說,自以為知道。「現在,呃,重要人物都在那裡安息,有時候我們會下去,冥想或祈禱,除此之外——」

「沒事,我已經過了好奇的年紀,對東摸西探沒什麼興趣。」達瑞安說。「況且,我在地下室待過好幾個月,那時不死生物已經打破大門,我們才會躲進墓窖,甚至抬石棺去做路障。幸好,那些聖騎士的英靈不覺得被打擾。」

「是啊。」泰羅索斯清清喉嚨,臉上掠過尷尬。他並不是存心為難,但規矩如此,達瑞安也明白,只要破了例,就很難對其他人交代過去。

「我會在門口等,你可以在這裡——」

門外有兩個聖騎士匆匆跑過去。三個。愈來愈多。可疑的氣味飄進了禮拜堂裡,像是有東西燒起來,而且燒得很旺。鐘聲和號角齊響,達瑞安以前常聽到,通常代表不死生物攻擊。有人吼叫,還有雅莉絲翠的尖叫——不,她在大笑:「快過來!這真的很好玩!」

泰羅索斯猛然轉身。「怎麼搞的?」他匆匆往外走,同時達瑞安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怎——達瑞安,你在幹什麼?」他倒抽一口氣,本能握住劍柄又放開。是啊,只不過是誤會,孩子臨時起意惡作劇。等他發現不對,黑色的火焰已經在腳下蔓延,像蛇一樣纏住他的身體,把他整個人舉起來銬上牆壁,就在彩色花窗下,像個詭異的裝飾品。

「看在聖光份上!」泰羅索斯雙腳懸空,憤怒地又踢又扭。「達瑞安,別亂來!」

「不好意思,事情變成這個樣子。」就像平常一樣,陰影聽他號令,毫不遲疑,這讓達瑞安有點驚訝,他可是在聖光的地盤上。但看來,過往英雄的靈魂並不打算現身阻止他。「不用帶路,我知道怎麼走。」

「我們談談!」泰羅索斯試圖掙脫,用力得脖子浮現青筋,卻只是讓束縛捆得更緊。「該死——」他終究沒能把話說完,就被陰影摀住嘴巴,只能發出憤怒的聲音。

「你可以在這裡等。」達瑞安走下階梯。「我不介意。」

 

他們可把地下室好好裝修了一遍,徹底改頭換面。二十年前他裹著毛毯靠在牆邊,凍得發抖,整晚難以闔眼。不死生物隨同瘟疫愈來愈多,而他們無計可施,水,糧食和武器都所剩無幾。每過一天,倖存還能作戰的人就更少,每件罩袍上的太陽徽記都染了血。

就算是那時,我也沒有放棄。達瑞安心想,只要天色亮起,他就會握住灰燼使者,想著什麼時候該衝出去。這件事本身就是奇蹟。

「我從沒想過會來到這裡,跟你的棺材說話。」當天的儀式一定很冗長,達瑞安知道葬禮的流程,每一句禱詞,哪些人會上台說話,什麼時候該跪下。如果要交代完提里奧的功績,他們可有得熬。「老實說,我聽到消息的時候真的很火大。」

就算外頭陷入混亂,厚重的牆壁也擋住了噪音。盡頭窗上的彩色玻璃篩下天光,那就是提里奧埋骨的地方。如果是聖騎士,可能會覺得自己正走向受祝福的天堂,但達瑞安知道自己的黑色盔甲投下陰影,每一步都是尖銳的金屬敲擊。

「你沒想到吧?我會這樣闖進來,把外頭弄得亂七八糟,還跟泰羅索斯打架。我本來還想帶酒,但那太顯眼了,馬上就會被發現。」

四下靜寂,地下室比達瑞安記憶中還冰冷,幾乎讓他頸背刺痛。或許,那些聖騎士的靈魂正在近旁,考量要給他怎樣的懲罰。這裡依舊有石頭和灰塵的味道,好幾個石棺前放了花。大堂兩側放著好幾排長凳,又硬又不舒服,就和以前一樣,保證聽講道的時候不會睡著。

「就算現在,我還是覺得你會從祈禱室走出來,說一切都是誤傳,或者奇蹟顯現,什麼都好,但看來不會有奇蹟,聖光對我從來沒這麼仁慈。」

他抬起頭,雕像冷冷俯視著他,臉部線條生硬,鬍子有點可笑,一點也不像他記憶中的提里奧。那老頭子可是會自己砍柴餵馬,在索多里爾河邊釣魚釣到睡著,還會說一些老掉牙的笑話。那不重要,孩子。達瑞安彷彿聽到聲音,一如既往帶著笑意。我寧可他們到這裡來,是為了跟自己對話。況且,我不反對有個地方放花。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當我還是阿薩斯的死亡騎士,奉他的命令散播瘟疫,屠殺平民百姓和血色十字軍,我痛恨這一切,卻也不止一次想過,聖光不滿意我的奉獻嗎?這究竟是試煉還是懲戒?我們盡了一切努力,苦難依舊蔓延,祝福從未降臨。究竟哪裡才是終點,而我只能接受,毫無怨言?」

灰燼使者懸在石棺上方,光芒流轉,比他記憶中還要閃亮,令人望而生畏。他曾帶著那把劍奔波半個大陸,連夜宿也不離身,握在手中的重量,達瑞安依舊記得很清楚。那時他走在聖光的道路上,即使受挫,也相信正義終將伸張。

「我還想知道,要做到什麼程度,聖光才會回應我的憤怒。」

達瑞安伸出手。

「現在。讓我看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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