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7日 星期五

行過死蔭幽谷(完)

 

「你曾說過,這把劍還不能交到我手裡。」達瑞安說。「是因為我不夠虔誠,不夠堅定,不足以承擔捍衛聖光的責任嗎?」

亞歷山卓斯沒有立即回答。枝葉在他們上方搖曳,沙沙作響像是嘆息。達瑞安知道自己很難放棄,但他父親轉過身,神情嚴肅,從他手中取走灰燼使者——同樣的事情,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這就是答案。那空虛感幾乎讓他難以呼吸。

「你不需要灰燼使者,孩子。」亞歷山卓斯說。「你早就有了自己的劍。」


達瑞安眨眨眼睛,有點困惑。他手上仍有熟悉的重量,這把劍大又粗獷,握柄纏著皮革,劍身鋒利卻沒有金屬的光澤,用奈幽蟲族的甲殼打造而成,再灌注符文的力量,一個個印記燐光流曳,像是靈魂的殘跡。真是奇怪,他剛才竟沒想起來。

「這把劍……」

「很適合你。」

禮拜堂裡的人群已經散去,村裡恢復靜謐,只有牧羊犬追著幾隻雞,某處飄來烤麵包的香氣。他看著灰燼使者,久到視野裡留下殘影,頭一次不再覺得那光芒這麼嚴厲。

「你覺得遺憾嗎,父親?」他抬起頭,看進亞歷山卓斯的眼睛。「我不能繼承你的劍。我所做的一切——」

「一點也不,莫格萊尼家的小兒子。」他父親伸出手,掃亂達瑞安的頭髮,彷彿他還是個孩子,以為自己闖了禍,但根本沒什麼。「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不管到哪,我都以你為榮。」

達瑞安鬆了一口氣,終於又覺得可以呼吸,這是他頭一次和父親說了這麼久的話,感覺懷念又有點尷尬。有好一會兒,他們只是看著遠方的麥田,誰都沒有開口。窗上的玻璃光彩流曳,像是某種回應。真是奇怪,他一直很喜歡聖光之願禮拜堂,幾乎能當作第二個家,卻從沒和父親並轡而騎,行過漫長的道路來到這裡。他想,是因為那時父親早已死去,這個地方也被毀棄,只剩毒霧和不死生物遊蕩。在真實的記憶裡,只有五歲的達瑞安拼命奔跑,試圖趕上父親的背影。

但這一點都不讓他困擾,因為天空清朗無雲,甚至可以遠眺到米雷達爾湖畔的山丘,他想,明天也還是會很好。

 

回應我的召喚,死亡騎士。你還不想死。

那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如此熟悉。四周只有黑暗,達瑞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睜開了眼睛,他像是落進深淵,還在無止境地向下沈去。舊日的記憶,那些秘密,重複再重複,像刀一樣刻進皮膚,烙進眼裡,很痛,但不是恐懼。他知道自己仍在呼吸。

有光。就在前方,搖曳不定,像是最後一絲希望。他得往那裡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但他動彈不得,喉嚨乾得像具屍體。

是冰。他被困在冰裡。

他突然領悟,那不是提里奧的聲音,也不是父親。

是巫妖王。

 

「很像你會做的事。」伯瓦爾說。「用灰燼使者自殺,第二次。」

上方星辰閃耀,深藍色的夜空平靜無雲,王座四周的冰牆高聳,反射出淡淡藍光,像是永恆的幻象。達瑞安的視線模糊又再度清晰,符文之力在體內流動,很痛。他死過不止一次,卻還是被拉回了現世,他想,這也算是某種成就吧。

「你就為了這件事情,紆尊降貴開口說話。」達瑞安說,依舊躺在地上。「真是令人感動。」

「我看不出有何必要。」伯瓦爾說。「畢竟,你不再需要巫妖王的命令。」

「我怎麼會在這裡?」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重要,但在當下,他又冷又累還發著抖,喉嚨像被灰燼堵住,抓不到要領似乎也很正常。

「他們可是費了不少力氣。」伯瓦爾說。「你帶去的那些人,沒一個打算拋下你,就算情勢嚴峻。對死亡騎士而言,相當令人驚異。」

「我明明叫他們先撤離。」眼前的一切無比熟悉,階梯,王座,冰牆後的身影,地面看似透明,但其實只會反射倒影。他頭一次覺得,這樣也挺令人安心。「那些無法無天的傢伙,總是要逼我發脾氣。」

「不過,情況確實有點混亂,雙方都打到沒法住手,弄壞不少東西。泰羅索斯說,看在聖光份上,只要你乖乖道歉,他不會追究你的……惡作劇。」

達瑞安點頭,說不出自己是感到惱怒,如釋重負,還是有點失望。久違的聲音響在腦中,但不像阿薩斯這麼冰冷粗暴。事實上,他不覺得自己在跟巫妖王說話,儘管那個身影仍在王座上,被亙古的寒冰圍繞。

「所以真的是你。那個聲音。要我到禮拜堂去。」

「我想,不親自試過一次,你永遠不會死心。」伯瓦爾說。「你還想接受聖光的考驗嗎?」

「我不會再試了。」他陰鬱地說。「既然我失敗了兩次。」

「很好。」

「我沒有想死。」他不是在辯解,只是話得說清楚。「只是想試——」他一時語塞,無以為繼。「我希望——」

「你希望自己的犧牲得到回報,你希望聖光網開一面,回應你的祈禱。你希望能再次相信,這些荒謬的命運都有解答。」腦中的聲音平靜,像是達瑞安自己的思緒。「你就像個聖騎士,負重走上荊棘的道路,懷疑,咒罵,憤怒不已,卻從來沒想過放棄。我想,以前就有人告訴過你,所謂祝福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達瑞安有半晌沒能講話,從這個角度看王座,感覺有點不安,冰錐像是隨時會墜落。你可以反抗我的命令,隨你高興。他永遠記得那個聲音,毫無溫度,像是在觀察飛錯地方的蒼蠅。你們終究會自願下跪,換取死亡的力量,為所欲為。作戰,復仇……讓敵人在你們的劍下顫抖。說吧,達瑞安,你想要什麼?

我想回去。在那時候,他腦中只剩下這個念頭。聖光之願禮拜堂。

如你所願。就那一次,阿薩斯的語氣溫和得詭異,達瑞安知道他看透了自己,徹徹底底。下一次的攻擊,就由你領軍。

至今達瑞安依舊不明白,那究竟是一個惡劣的遊戲,凌遲,還是阿薩斯也感到憤怒,聖光從未給他應得的救贖。

「我沒當成聖騎士,也不是個稱職的死亡騎士。」達瑞安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說出了這些話,抑或那只是思緒的回音。「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自己犯了錯,活該受苦,要不就是這一切都錯得離譜。所以你才保持沉默。」

伯瓦爾沒有回答,但達瑞安確實感覺到一絲笑意。真是詭異,如果情況不是這個樣子,他說不定會和這個人坐下來喝杯酒,成為朋友。

「我想,我還是會一直問下去,猶豫不定,懷疑自己是否做對了事情,直到真正的大限來臨。如果你能接受,我會成為你的盟友,意思是,我會繼續率領亞榭洛,這件事只能由我來做。」

「很合理。」

其中必有意義,他得這樣相信。看著身邊的一切改變,超過信念所能容納的程度,或許,改變最多的是他自己,至於是好是壞,得留待時間決定。但此刻,這一切顯得理所當然,彷彿他注定走到這裡,和那些無法無天的傢伙一起。

他的騎士團。他的指揮室。不能稱作家,但仍舊是他該在的地方。

「我能留著大領主的頭銜嗎?」

「當然。不用我說,你的名字仍在銀白十字軍的名冊上。」

達瑞安試著起身,他的盔甲碎裂,表面焦黑,連最輕微的移動都無法承受,此刻紛紛掉落。他可以看到冰上的倒影,和父親相同的髮色,相似的臉,眼睛閃爍幽光,符文之力烙印在皮膚上,像刺青一樣。

他心想,也沒想像中這麼糟。

「還有一件事。天啟騎士。」達瑞安說。「我想,我可以繼承那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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